然而文怡自己,最少在当时的场景中,其实并没很品位到痛苦。
事实上他甚至非常容易快乐。
只要妈妈对他笑一笑,多说两句话,他就像一只跳上枝头的小鸟,能飘飘然一整天。
最开始他甚至也并不特别讨厌许嘉音。
只是羡慕。
时常想“我如果能变成小表弟就好了”——他总觉得,许嘉音应该比他可爱,而这种事情大抵是天生的,实在也无可奈何。
当许嘉音开始一点点侵蚀他的生活,把所有他喜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走,他也并不感觉到生气,反而觉得很开心,因为这样的时候,只要点头同意,妈妈就会夸奖他小怡真懂事,像个哥哥的样子。偶尔还会抱他一下。
文怡便非常满意,非常开心了。
最少他觉得自己是满意而开心的。
直到后来,和向东交往同居。有一天晚上忽然梦到妈妈要他把向东让给许嘉音。
梦里他不断地想要拒绝。
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口问,如果我把他让给小音,我就是妈妈的乖孩子吗?
许安恬笑眯眯地说是呀。
梦里的他又问,那如果不呢。
许安恬的脸霎时间变得宛如随时能暴起吃人那样狰狞。
梦里的文怡退一步,说,我让,但是妈妈要亲亲我——像亲小音那样,你从来没有亲过我。
许安恬“啧”一声,勉强说好。
向东立刻就不见了。
文怡从梦里惊醒过来,疯了坐起来一般地摇着头说我不让我不让,什么都可以他不行。妈妈你不要逼我。哭得声嘶力竭,只一瞬间面前抱住的被子就被他落下的眼泪打湿了。
向东被他吓得差点掉到床底下去,一时模模糊糊地也不知他怎么了,只是本能地慌忙凑过来抱他进怀里,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直哄了将近半个小时。就算只是梦文怡也后怕,很用力地抱他,直过了快半个小时,才渐渐平静下来。
那时才发现,其实对于小时候的事,远没有自己希望的那样不介意。
眼下,这两个给他带来无数糟糕记忆的人,正并排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许安恬甚至已经喝起了茶,一副“我是长辈我最大”,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抓着许嘉音的手笑眯眯说着什么,仔细听的话,大概能听出几句“不要怕”、“姑妈给你做主”之类自信满满的发言。
文怡扯了扯嘴角。
多少年还这样,以为她会变好,真是太天真。
向东不落忍,用力握住他冰冷的指尖。
文怡反而安抚地拍拍向东的手背“我没事,你别担心。”就走过去。
见到文怡,许安恬对着许嘉音讨好微笑的面孔一滞,两条仔细描画的细眉瞬间倒竖起来,肃杀的宛如凝着霜的寒秋“叫不动你了?这么慢才来?长能耐啦?天天和男人鬼混你……”
向东哪里听得这些话,立刻上前一步想护着文怡——然而毕竟是文怡的母亲,他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比较好。
文怡却先开口“许安恬女士,脱离母子关系的法律文件已经准备好了。我会让律师找你。到时候你只要签名就可以。”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
冷静、简单而清楚的陈述句。
却像是一把刀,瞬间切断了许安恬波澜壮阔的排比句。
室内室内顿时安静得吓人。
向东没有想到他是这个反应,眉头皱起来,赶紧转头去看他文怡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完全、彻底地没有任何一点点表情,空白得不像人类,像个刚下生产线的人偶。
向东一下心痛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先握住他的左手,和他十指交扣,免得一不留神他又捏自己一手血。
文怡没有配合,也不反对,只是站在原地,漠然地望着自己“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任由向东动作。
他为今天这一刻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财产上的、法律上的、心理上的。甚至在楚玉麟的帮助下,找催眠师实质性地演练过。
总以为已经过千锤百炼,锻得一身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可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的情感远没有理性中指望的那样驯服。
手被严丝合缝地扣住时,还是忍不住往向东那边稍微靠了一点——向东发现了,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
文怡心口便暖融融地平静下来。
也或者,身边有依靠时,人总比较容易软弱。
“你真是想多了,”片刻,许安恬冷笑一声,“你懂不懂法?我们国家根本没有‘断绝亲子关系’这个概念!我是你妈,我怎么样你都得担待着!想甩了老娘?门都没有!”她笑得咯咯直响,得意洋洋地搭起二郎腿,脚翘得高高的,鞋子勾在脚尖上,一晃一荡的,“反骨长那高,生你的时候顶得老娘穴都要撑破,我就知道把你养起来迟早是一只白眼狼!早知道当时就该把你掐死才好!怎么?翅膀硬了?反了你了?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还能让你跳上天不成?我告诉你苏文怡你给我听住了!你如果是孙猴子,老娘就是如来!任你能天捅出个洞来!也想翻出你娘的手掌心!脱离关系?做你的春秋大梦!——趁早给小音道歉把该给他的东西给了,不然别怪老娘不客气!”
许嘉音在一旁劝她别这样,毕竟是亲生儿子,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话是这样讲,频频瞥向文怡的目光里却只有审视和揣测。
向东目呲欲裂。
他是真正清洁环境里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大少爷。几时见过这样无状的举止、听过这样市井泼妇的谩骂。一时下巴都要掉下来。既惊讶文怡这么文秀内敛的人,居然能有如此鄙俗不堪的母亲;又惊讶中文能组成这样粗陋的语句。简直每一句话都刷新他对人类下限的认知。
惊讶过后是愤怒。热腾腾、火辣辣。
这些话,旁人都觉得不忍猝听,却是笔直地冲文怡去的——文怡该是什么感觉呢?向东不敢细想。怕略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对女性动起手来,丧失了作为文明人的资格。
文怡却只是淡淡的。
不打断,不反驳,也不恼怒。
看向东额角的青筋都爆出来,还分出神来拍拍向东牵着拉着他不放的手,勾起嘴角给一个浅浅的笑。
是习惯了呢?
还是真的无所谓了呢?
文怡自己也说不清。
只是忽然想起当年读杨绛先生《干校六记》,里面写被批斗时,仿佛灵魂飞在半空低头看一幕荒唐的闹剧——现在也终于体会到那样的感觉。
他看许安恬飞快的一张一合的嘴,和嘚瑟地抖动的脚尖。
看站在她身后许嘉音,习惯性地摆出即将得胜的姿态,却从眉梢眼角泄出十足的惴惴不安。
看许嘉音的眼神,扫过自己,在向东身上停留,仿佛有千般话欲言又止,又转回来艳羡停在自己身上。
忽然有些想笑。
这世界线在漫长的时间里绕城一个莫比乌斯环。
可不就是闹剧吗?
——那个巴巴地羡慕着许嘉音,渴望母亲回头的孩子,仿佛真的是他自己,又仿佛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文怡疏离的态度终于激怒了许安恬。
她忽然抬起腿,想要去踢两个人牵着的手,距离太远,没有踢到,半倚着沙发的身体被惯性拖着向下一滑,松松的勾在脚尖上的鞋也掉下来,露出保养得妥帖细致雪白的裸足,她便就着懒洋洋半倒不倒的姿态,顺势用染着红的脚尖往向东腿上撩了一下“……也就只勾男人的本事日日渐长。什么不学好,只学会卖屁股。你也就只眼光像我,挑的男人倒还真是一等一的俊。”
文怡的脸色一下变了。
理性上,文怡知道许安恬就是这样的人。
她的皮囊太美。又没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
习惯于世界上的一切只要微笑和放软姿态便唾手可得——那些笑容和缠绵解决不了的问题,对于她来说要么并不存在,要么生气、哭闹、却无可奈何。
以色侍人一辈子,捕捉强大——并且最好是英俊——的上位者,对他们示好、撒娇、释放性激素,几乎是融入她骨血的本能。
就算她当场跪下来给向东口一发,也并不奇怪,更说明不了什么。
他都知道。
从小看到大,也早习以为常。
但这一刻,还是控制不了地立刻暴怒得上头,瞬间化身领地被侵犯的雄狮,直接抬腿抵着许安恬的踝骨把她的脚踩下去。
“啊!”许安恬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发出一声疼痛的难以置信的尖叫,“你……”她条件反射想要把腿抽回来——文怡没给她这个机会,反而转了转脚尖。
“小怡,你别这样,”从头到尾一直低眉顺眼和着稀泥许嘉音开口,“她毕竟是你妈妈……”
文怡眉毛一飘,露出个极端微妙的表情,比阅读全套天方夜谭还迷幻,比连看二十小时周星驰电影大联播还欢乐,咯咯咯地笑得差点弯了腰。
向东却知道他快要哭了。
连忙更紧地握住他的左手,用空着的手安抚躁动的猫咪那样顺他背脊,并且毫不客气地顶许嘉音一句“开口的时候注意措辞,这样的人没有资格被叫做‘妈妈’。”
许嘉音没想到向东会直接这样对自己说话。一时也愣住,就见向东把文怡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又说“你也没资格叫他‘小怡’。”
许嘉音被瞬间击穿。
第66章
晃了晃身体抓住沙发的扶手才没有倒下去“师兄,你,我……”
“嗯,我是就是这样的人,”向东冲他点点头,“比这还更过分的时候也有的是。不信你可以去问问正阳,我在董事会上什么样。你带人来,在我的房子里,当着我的面,挤兑我男朋友,还指望我全程袖手旁观——究竟是你傻,还是你觉得我傻。”
“不是,师兄你听我说,我只是……”许嘉音急了,下意识起身想要拉向东的袖子——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习惯动作,平时向东也有生意场上焦头烂额情绪不好的时候,只要轻轻一拉就一定平静下来。
可今天却被“啪”地打开了。
“拉偏架这种事,”向东的眼神像刀,“别当我看不出。我建议你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这样的话,你欺骗的事,我们可以暂且押后再说。否则我现在就找人把你连东西一起打包丢出去。我历来言必行,行必果。你要不信可以试试。”
不用试。
许嘉音也算在他身边跟了六七年,当然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他只是没想到有一天向东会对自己展露这一面。
眼眶一红眼泪就下来了。
还想说什么,却又抖着嘴唇不敢说,楚楚可怜,像是山间雨后被打湿的小花——以往这种时候,向东就算再烦躁,也会立刻变得很耐心又柔和,许嘉音潜意识觉得会受到安抚,哪怕向东有个不忍的扭过头去的动作也好。
可向东只是审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说“难怪我以前总觉得有哪里奇怪有说不出来,原来是这样——你哭起来,和文怡最不像了。”
许嘉音“嗷”地哭出声来。
却被更大的“咚”一声盖了过去——原来是许安恬挣扎总不得法,整个人从沙发上滚落下来。她吃了大亏,却并不服气,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死孩子!我告诉你,你这样是违背人伦,要遭报应的!”
“哦,”文怡在向东的安抚下,总算缓过来,重新找回了冷漠而疏离的姿态,把脚移开,在许安恬面前蹲下来,“你要怎么让我遭报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