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臻顺着威廉的视线看向海湾内侧海滩上漫步的情侣,追逐浪花的孩童,在更远处,大大小小的餐厅旅馆在山坡上星罗棋布。毫无疑问,在这信息如此密集庞大的地方撤走思维屏障,威廉会立马崩溃。
陈臻暗暗握紧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声音好似哽在喉头,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会管你的。”他警告道。
威廉回给他一个微妙的笑容。
陈臻的心提了起来,它快速地跳跃着,得好像要跳出胸口。当陈臻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巨大的恐慌像山一样倾倒而下,手心的痛感越来越大,更糟糕的是,陈臻发现威廉摘下了他的手环——一种防止哨兵崩溃的预警和保护装置。陈臻怒不可遏,“你发什么疯!”
威廉没有说话,看起来泰然自若,但陈臻却感受到他的屏障正在减弱,而他种种复杂的情绪也越发清晰地传递过来——喜悦与悲伤,兴奋和寂寞,期待,以及失落,但唯独地没有害怕。他在赌,赌陈臻的感性和理性,赌一个选择,赌一个结果。
“不,请不要这样。”陈臻开始求饶,他觉得自己也快疯了,因为此时此刻有另一个声音开始在他体内叫嚣,它不停地呼喊着“控制他……控制他!”
“我们可以谈谈,请停手吧,威廉,你没有必要这么做…………威廉?”
如同慢镜头一般,他看到那副高大的身躯缓缓倒下,那一瞬间,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心跳,血液在血管中凝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缓缓倒下的画面和脑海深处的片段隐隐重叠,眼泪在那一刻脱框而出。为什么,为什么他所有重要的人都要在他面前倒下。光这个想法,就让他心痛欲裂。
“控制他。”那个声音如此命令道。
“哔啵——”,有一块木炭因为失去平衡而滚落下来。陈臻从回忆中脱离,他这才发现脖颈后的哨向印记在微微发烫。
陈臻晃动脖子,试图将刚才的画面甩出大脑,“抱歉教授,我走神了。”
老人摆手,示意陈臻继续。
“我……刚才说到哪了?”
老人“说到那个叫阿诺的新人,你觉得他知道路易斯的行踪?”
陈臻“是的。”
☆、18
18
“当我第二次去拜访,他表现得明显比第一次的时候要冷静得多。无论我怎么强调路易斯的处境,他都没有再动摇过。”陈臻顿了顿,继续说道“虽然接触不多,但我知道他是个敏感多疑,并且容易焦虑的人。所以……我猜他在我第一次拜访之后通过某种手段联系了路易斯,确定了他的安危。”
“某种手段?”老人抓住了重点,“这么说是无法追踪了?”
“很难。”陈臻无奈道“如果路易斯已经跳跃到别的星区,那么由于时间的延缓性追踪的意义不会很大。”
“如果真是那样,应该会有他的跳跃记录。”
陈臻摇头,“路易斯也可能没有通过跳跃站离开塞曼区。塞曼区位于第一位面的第iii卦限,而它与第二位面接壤的区域中存在着许多不稳定跳跃点。”他继续说道“我们调查了他租用的飞行器——一种急速型民用星舰,它的生产商是著名的军用星舰外壳制造商,而这种星舰的前身也是某款退役的标准舰。”
“你想说路易斯将民用飞行器开去了不稳定跳跃点?”老人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就算不考虑民用机的外壳能否通过跳跃点的挤压,有几个人能安全通过量子星带并找到可以使用的跳跃点?”
陈臻被问住了——他只是转述了这种可能性,而并没有细想那么多。
老人一下看出了端倪,“这些是那个哨兵说的?”
陈臻点头。
“那么,他有告诉你,在近百年内这么做并且成功的人有几个?”不等陈臻回答,老人便说道“只有一个。”
陈臻低下头,这他是知道的,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在博物馆中凶神恶煞的红发男子——星盗加布里。
即使排除了路易斯离开星区的可能,在整个塞曼区找人也如同大海捞针。
陈臻告诉老人,“在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的情况下,我们决定按兵不动。”毕竟他们最重要的目的只是要确定路易斯的安危。
“但守株待兔也并不是什么好方法。”老人提醒道。在他的印象中,那个脑袋灵活,又擅长花言巧语的路易斯的诺言,可信度大概是要打折扣的。
陈臻点点,“其实……这次我倒是觉得路易斯确实会再回去。”
老人挑眉,“怎么说?”
“因为猫。”
“猫?”
“路易斯养了一对同胞的猫,就放在亚特兰星的别墅里。”陈臻解释道“他向来对小型生物没辙,并对此抱有极大的责任感。我知道这理由听起来有些站不住脚,但一个在紧急撤离时还不忘记带走他的盆栽的人,是不会丢下自己的猫的。”
“哦……”老人发出一阵长叹,并调侃道“这是忠于人设,嗯?”
陈臻赧然得笑了笑,他与老人对视并重复道“忠于人设……就像ai。”
老人推了推眼睛,“所以……那位哨兵,威廉……柯西?就留在亚特兰星待命?”
“不。”陈臻收起笑容,神情躲闪,并低落了起来,“这件事,我拜托了我另外一位朋友。”
老人困惑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通常情况下,精神链接的缔结就意味着绑定,但是这只是哨向关系的第一步。”陈臻缓缓说道,他低下头,一只手不自觉得搭向后颈,“精神领域的融合,这是第二步,但也是最关键的。”由于缔结过程中充斥着荷尔蒙,信息素等一些不可抗拒的因素,这个过程一旦开始便是水到渠成。陈臻按住那个地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们的精神屏障一直彼此独立。”想到这,陈臻又自嘲地笑起来,“这或许就是我在思维波段的影响下,还一直保持抗拒的原因吧。”他的情感因子并没有战胜恐惧,因为这两者从未接触,他们被天然屏障隔开,即使他因为被爱而感受到欢喜,满足,与感激,这些情绪也从未破开他内心的大门。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威廉……”陈臻因为念出这个名字而微微皱眉,“他决定打破僵局……他孤注一掷……他……”陈臻呼吸的间隔变短,眼珠在眼眶里打转,好像有什么让他害怕的画面从眼前闪过,“他撤走了自己的精神屏障……就在我的面前。”
老人看向陈臻泛着晶莹的眼眶,“天……我可怜的孩子,你……”
“我失败了……”陈臻抬起头,眼泪一滑而落,仅有泪痕在火光的映衬下留下令人心碎的印记。“我试图重建屏障……但……但……”陈臻的身躯开始颤抖,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失败了……我失败了……”
“他崩溃了?”
光是听见这个单词,陈臻的脸上就顿时失去了血色,他的脑海中不停闪过那一晚的片段,某种绝望在眼中扩散,“他们带走了他……”
“谁?”
“不知道……”陈臻抱住头哀嚎起来。
“这不是你的错,陈臻。”老人将手放在他脑袋上,轻柔道“控制你的情绪。”
老人低沉的声音仿佛具有魔法,它穿透了层层浓雾直达陈臻的心灵深处,一瞬间,那些恐怖的,悲伤的情绪都渐渐收拢,它们被关回了黑匣子,陈臻吐出一口浊气,如梦初醒。
雨势收拢,轰鸣声也渐渐飘远。“咚咚咚——”古老的钟鸣声打破了房间内的静寂,陈臻看了一眼摆钟,发现时针已经偏过12,他赶忙擦干眼泪,并站了起来——他今天已经足够失态了。他正准备向老人告辞,却听见老人说“今天将会是个特殊的日子。”他缓缓走到了酒柜旁,摘下眼镜斟酌了一会,取出了一瓶红酒,“我能邀请你和我共饮一杯吗?我想你会需要一点酒精的。”
陈臻从塞曼区回来之后就很少碰酒了,但正如老人说的那样,他现在非常渴望着酒精,“我的荣幸,教授。”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宇宙的设定是人类活跃在两个位面,每个位面有四个卦限,第一位面iiii iv卦限,第二位面 vvii viii卦限,卦限内存在不同星区。基本参考空间坐标系划分,反正是个无关紧要的设定啦。
☆、19
19
深红的液体在透明的高脚杯中回荡,酸涩的味道通过味蕾层层传递,直达大脑,很快又转变为柔软的甘甜,轻抚着陈臻每一处的神经。
陈臻微微摇晃脑袋,不知怎么地又陷回沙发椅内,他双颊发烫,有种违和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但他却怎么也抓不住重点。所有的声音、气味、画面都在离他远去,朦朦胧胧,他眨眨眼,仿佛从睡意朦胧中突然惊醒,才发现老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斗柜上的相框,只见他轻触相框,原本的照片便立马被另一张覆盖。
昏黄的光线下,陈臻只能依稀分辨出一些人像轮廓——是一张合照,五六个年轻人穿着旧制军服,而背景似乎是一架机甲。然而不等陈臻再仔细看清,老人便拿起相框转向自己,他的目光在照片和陈臻之间逡巡,他说“你很像你的父亲,陈臻。”
陈臻迟钝的神经有些反应不过来,“……您认识我父亲?”
对于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陈臻并没有太多记忆,他记得他是个军人,并且常常不在家。
“我们算是同事。在布里渊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参与了新型机甲的开发,而你父亲作为军方研究人员也参与其中。”
于是,陈臻的记忆里开始浮现更多细节,包括扭转战争局面的机甲——这使得马斯洛教授一战成名。而他的父亲是一名机甲调试员,同时也是一名出色的驾驶员,他参与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他的名字被刻在布里渊广场的英雄碑上。
这些事情,被记录在档案里,或者被写进书里,最后,陈臻再通过查阅而得知。除此之外,陈臻并不会比旁人再多了解那个人多少了。
“他是个有天赋的人。”老人回忆道“充满激情,常常会有令人惊喜的点子。”
“听起来……你们关系不错?”陈臻并没有为这样的称赞感到荣幸。
“我们确实相处得不错……我非常欣赏他。”老人似乎没人察觉陈臻的反常,反而仰起头思考起来,“如果他当时愿意加入我的科研组而不是留在军部,在今天他的成就并不会比我少。他原本前途无量……然而……”老人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教授,你喝醉了。”陈臻断言道。
老人笑了笑,微微摇头,“我知道你恨他,虽然你总是强调你已经放下。”老人看着他,仿佛早已将他看透,“但是,你怎么可能放下,那段记忆是你最重要的部分,以此为,你的思维方式,行为风格围绕它展开,这不仅仅是你的情感基石,它是脊柱。”
仿佛被什么刺中心脏,陈臻的心开始一抽一抽地作痛,“恨怎么能成为最重要的部分?它的破坏性,不稳定性,怎么能建立起一个人的人格!”
“不仅仅如此,恨,也是最有力的情感。”老人沉下声,“仔细想想吧,孩子,是什么支撑你母亲活下去的?”
陈臻瞪大了眼睛,眼里充满了不解与刺痛。
“是你,是恨……人总是这样,爱得转瞬即逝,却恨得至死方休。”老人整个人都靠在酒柜上,眼神微飘,脸上浮着一层薄红。“她诅咒你父亲,报复他,不让他见你,她塑造了一个完美妻子的假象,迫使舆论将你父亲一步一步逼入绝境。”
陈臻的双颊褪去了所以血色,他声音颤抖道“请别说了,教授。”
“我必须很遗憾得告诉你,掩藏在慈母外表下的不是爱,是恨。”
“哐”,酒杯跌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声,深红的液体在脚边漫开,恍若血液。陈臻气竭声嘶道“就算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她对于我,还是一位好母亲。”
老人摇摇头,眼神怜悯,“陈臻,我可怜的孩子,你有的时候真的很喜欢自欺欺人,这一点,也很像他。”老人放下酒杯,朝陈臻走去。“是我的错,我应该早一点找到你的。”
陈臻仰头看着老人,他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迫使他全身的骨骼都在隐隐作痛。
老人轻轻抚向陈臻的头,说“如果我早一点,一切的悲剧就都不会发生。你会是我的儿子,而我将悉心抚养你,看着你长大……”老人温柔地抚摸着他,这种安抚的动作让陈臻本能地放松下来,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不停地发出警告,他的哨向印记热得发烫。
“……你不应该死的,孩子。”
☆、20
20
有什么在陈臻的大脑中炸裂开来。
死?
这个字在脑海中被无限放大,陈臻努力思考,却怎么也理解不了对方的意思。
谁死了?我吗?陈臻吗?
他感到头痛欲裂,呼吸困难,他想要放声大叫,但喉咙此时却被遏住,只能发出艰难而断断续续的呜咽。
如果陈臻死了,那我是谁?
“我可怜的孩子……”老人的目光温柔而充满同情,他的手从头移至耳侧,他看着陈臻,又像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这……这……不可能……”陈臻瞳孔放大,他急促地喘着,当他感受到那只手触及自己的脸颊,他像是触电似的跳了起来,“这不可能!”他冲老人嚎叫,然而对方依旧平静地看着他,慈爱,悲怜。
“哈……”陈臻踉跄了一下,他扶住沙发的靠背,勉强用发软的腿站住,眼神中充满恐惧。眼前人仿佛不再是自己敬重的导师,而是什么豺狼虎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