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颉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一夜,他究竟未眠。
木鱼声声,梵经荡出大堂。
乐颉闭着眼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经文,肩膀忽然被谁拍了拍。
他抬头看到师傅。
师傅领着他出了大堂的门,一出门他便看到了二叔叔的背影。
二叔叔看着他,愀然的脸上生硬的扯出一丝笑容。
“乐颉,你都长这么高了。”二叔叔有来过,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乐颉,然后又道,“收拾一下同我下山吧。”。
“下山?!”
当时大堂内刚好念完经,坐在离门口不远的生灭便清楚的听到了乐颉的声音。
他忽然站起身走了出来。
“乐颉?”他唤他一声,声音里却多了一丝尴尬。
恰恰是那丝生硬的尴尬,让乐颉有些无措和不舍的心定了下来。
清晨的时候,乐颉出门后忘记忘了戴僧帽,便转身回去拿,正好和生灭照了个正面。
他倏地闪开,让两人之间拉开远远的距离,也让乐颉怔了怔,然后笑着心平气和地看他。
乐颉没去看站在门口的生灭,低着头向东寮房走出。
告别了师傅过后他便和二叔叔一起朝寺门口走去,他没再回过头,也没问二叔叔,他要上来吗。
乐颉并不知道,那日他离山,生灭一直在山峰上看着他离开,直到他消失在了雪山深处。
生灭还一直站在山峰头。
他说喜欢他的时候,他震惊过后心里其实是欣喜的。
那个早晨之所以拉开距离,也是因为他见乐颉之前一直躲着自己,他怕自己离他近了会惹他不高兴。
却没想过,这样做竟让他心死。
天上开始落雪,鹅毛大雪,密密麻麻充满了整个山谷。
生灭手捏佛珠,黄色的肩头开始积起了雪。
他朝着乐颉离开的方向,深深地作了个揖,他想,这便是两个人之间最好的结果吧。
乐颉同二叔叔坐在马车里,他掀开帘子去看外面的街道时二叔叔忽然说了句你外祖父过世了。
下葬那日是个阴天,但地上还是有厚厚的积雪。
四个家丁抬着红漆棺椁走在最前面,乐颉的两个舅舅一左一右的跟在棺椁后面,然后是他的父亲母亲和两个舅母。
乐颉跟着一群表兄弟姊妹走在人群中间,他其实对外祖父的印象很模糊,隐约记得小时候他抱过自己。
乐颉没有多伤心,也哭不出来,心里只是一层淡淡的对死亡的感触。
他瞧着哭哭啼啼的一群人,真真假假,不过是作给活着的人看。
那天的天空阴霾密布,灰色和白色的世界弥盖着一股凉薄的味道。
下葬过后,回到外公家,他同父亲讲要回家,父亲便应允了。
走到一半时父亲忽然叫住他,他回头,父亲便问他“在寺庙里可有学习学问?是否想要考取功名?”。
乐颉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他却没有回家,路过一家戏园子便径直进去,将白绫从手臂上摘下来放进怀里。
那日演的一出戏,戏名叫《青蛇》。
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小青蛇随着白蛇下凡体验人世,却从不知情为何物到了有了人的眼泪。
戏词说得好我到人世来,被世人所误,都说人间有情,但是情为何物?
戏院散场天却又下起了雪,乐颉随着人群走去戏院,却瞧见站在街头的灰色僧衣和尚。
他穿着一双布鞋,手机握着一串佛珠,刀锋剑眉飞两鬓,如漆长睫染白雪。
走动的缓慢坚定,如同从千里之外到来,只为了对他说三个字“我也是”。
世人皆说不得好死,却有谁舍得了心头挚爱,若是行尸走肉,生死还重要吗?
乐颉在街口找人写了封信,让他送于乐府,又买了匹马。
他回头问那人“你会骑马么?”。
他对他笑笑,当然会。
他们从城门策马奔驰,在白雪中跑向远方。
马蹄踏白玉,碎屑一地琼脂玉浆。山脉在奔驰中起伏连绵,结冰的湖面辽阔无边。
但是好事一般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抬手一戳就破。
乐颉站在戏院门了,晃晃脑袋,笑了笑。
他回家就去看了太公公。
太公公坐在椅子上打盹,脚边放着一盆锅炉,一个仆人正蹲在炉旁超里面添木炭,见到乐颉正要行礼,被乐颉一个摆手给止住了。
“太爷爷睡了多久?”乐颉问。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仆人端着木炭篮子,蹲下人准备在添一些。
乐颉却接过了他手里的篮子,道“我守着太公公就好,你先下去吧。”。
火盆里红炭毕剥作响,等燃尽后便成了灰白色的灰烬。
定不负相思意
太公公脑袋一晃,胳膊肘一抖,便醒了过来。
眼皮耷拉,睡眼惺忪的愣了会儿神,才感到窗边立着个人。
太公公眯着眼辨了辨,觉得像乐颉,却又不敢确定。
“阿颉?”太公公试探性的喊到。
乐颉转过头,见太公公醒了过来,笑吟吟的走到太公公身边蹲下“阿公还认得乐颉?”。
“当然认得,你打小现在窗口就喜欢微仰着头。”太公公笑着摸他的头,又怕他因为外公的事伤心,拉起他的手,安慰道“人这辈子都逃不过一个死字,逝者已矣,不必太难过。”。
乐颉笑着乖巧的点头,他又低头看太公公皱巴巴的手背,青筋在皱缩的皮肤里突起,如同参天大树的树根突出在地表,盘根错节。
“太公公,你保重身体,冬天冷,想睡觉去床上。”
太公公和蔼的笑着,捏了捏握在自己掌心的乐颉的手“太公公知道,只是一沾床,整个人又精神了,只有坐着的时候才睡得香。”。
乐颉忽然觉得心里悲凉,这便是苍老,走过旺盛中年,最后孱弱一身,如同风中之烛。
太公公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乐颉的手,道“当年给你算命,让家里把你送上清尘庙的那个道士来了,就住在西园偏房,他也是刚来没几天,让你回来后去见他一面。”。
西园是个安静的处所,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便到了西园。
乐颉站定,望着圆形的门断,又看了看两边种着的桃花,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乐颉锁眉前行,当踏入园内时眼前一亮,心头一惊。
满园的桃花,花开灼灼。
他穿过桃林,走到门前,见门敞开着,犹豫了会,还是抬步进了去。
刚进屋,就见到窗前背对着他立着个人。不是道士服,而是一身黑色长衫,长发散在身后,只是在发尾扎了一条青色的带子。
那人忽然转过身来,乐颉忙不迭对着他行了个礼。
在抬头时,那人已经到了眼前,嘴角噙着一丝笑容。
乐颉望向那人的第一眼心里竟然乍放了喜悦。
“师兄?!”他不假思索叫出了口。
那人却是盯着他笑问“师兄?”。
乐颉摇摇头,虽然这个人和师兄几乎是同一张脸,但他眉目间却是冷煞放浪的,是不同于师兄的。
而且师兄不可能一夕之间长出这么长的头发来。
“我,”乐颉怔怔,“认错了人”。
那人倒是不在意,说道“我复姓昆炎,名芔屮。”。
“昆,炎,芔,屮”乐颉念了念,只是觉得这名字奇怪得很。
“道长找我有何事?”乐颉问道。
“只是想见见你。”昆炎芔屮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搭在了他的双肩上,好似自言自语道,“当年你将我封印在昆炎山,待我破除封印,重回天宫,却听闻你随了灼华一起跳入了那谪仙洞。顾陌尘,想去救你,却被天帝关进了囚仙牢,他算出你二十岁有场劫难,让我下凡助你渡劫,岂料你却还是在清尘庙同灼华碰上了。”。
乐颉听得糊里糊涂,觉得就像是二叔叔讲得神话故事。
那人忽然眼眸闪烁的盯着他,坚定道“同我到南海去,那里有座蓬莱岛,我定能陪你渡了这情劫。”。
乐颉惊讶的瞪大眼睛,只觉得那人太过忘我的说话,十分用力的抓痛了自己双肩。
他动了动双肩,瞧着面前这个人,刚想拒绝,却又像看到了生灭的脸庞。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这辈子定是不能同生灭在一处的,可是自己也未必能保证忘得了他。
如今好巧不巧的来了这么一个和他长得像的人,会不会是天意?乐颉想着想着,竟然笑了,盯着那个人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好啊。”。
冬天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过去了,除夕那夜,乐颉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庙里和一众师兄弟过的除夕。
师傅照例让迦尘师兄和他去禅房取了梨花饼和压岁钱。
他跟着迦尘师兄走在长廊上,在看到外面明朗的月亮时,迦尘师兄忽然神秘兮兮的对他说,今年有好东西。
等到乐颉满心好奇追问他什么什么的时候,他却始终都不说一个字。
等到除夕饭毕了,迦尘师兄召集了全寺的弟子下山。
等大家伙都不知所云站在山下时,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了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