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楼一望,满地颓唐皆似霜。
群山环抱,银装素裹。
白雪皑皑的山路间,九曲回环,远远就能望见山窝里灰瓦红墙的寺庙。
二叔叔牵着五岁的乐颉,一步步走的很慢,时不时的都会回头瞧瞧小乐颉,怕他摔着。
到寺庙山下的时候,乐颉仰头看了一眼不见头的长长石阶,石阶两旁是野生的杂树。
乐颉瞧着从石阶上走下个身着灰色僧衣的清瘦和尚,估摸着十五六岁的年纪。
乐颉有些惊怯,下意识去拉住二叔叔的手,朝二叔叔靠了靠。
这里实在太静了,静得让乐颉悚然,他第一次想到了太公公提过的死。
二叔叔对他的反应先是一愣,然后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灰色僧衣走到乐颉和二叔叔的面前,双手合十作了个揖,然后看了乐颉一眼,才对二叔叔道“住持已经在庙里候着,等寂灭上山。”。
“法号已经取好了?”二叔叔有些惊诧的问。
“嗯”和尚点了点头,便领着叔侄二人朝山上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乐颉有些乏了,连连打了两个哈欠,觉得眼皮皱巴巴的,丝毫无力。正抬手揉着,忽然被二叔叔抱了起来。
乐颉趴在二叔叔的肩头,眼睛疲惫的眯成了一条缝,眼皮把世界切成了一条白线。
迷迷瞪瞪,忽而听到二叔叔说了句什么“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
到一间禅房时,二叔叔才把小乐颉放在身。
小乐颉落地时忽然醒来,不禁打了个寒颤。睡意朦胧的站着,身体摇摇晃晃要倒的意思。
二叔叔拉着小乐颉随着和尚进了禅房,屋里陈设朴质。
香炉里袅袅飘起的白烟,几案旁放着三四个蒲团。
一个黄色□□的胖和尚坐在几案旁,脸色慈祥的看着乐颉。
乐颉似乎害怕生人,肉肉的小手抓着二叔叔的衣衫下摆,半个身子都藏在后面。
那青年和尚向老和尚行了个礼,然后对着二叔叔道“这便是虚无住持。”。
和尚话毕,便被虚无住持吩咐道“迦尘,你先带寂灭去到东院的那间寮房休息。”。
“是生灭师弟所住的那间么?”法号迦尘的青年和尚问。
老和尚点点头。
可是乐颉却抓着二叔叔的衣摆不松手,二叔叔哄他,说办完事就带他走,他才将信将疑的松了手,同迦尘和尚出去了。
带迦尘带着乐颉出了门,二叔叔才从怀里掏出一包白色素布包裹的东西。
他放到几案上,待虚无住持打开来,见到是两件玉饰——一吊白玉桃花玉佩和一挂玉葫芦。
二叔叔娓娓道来“乐颉出生那日,天空乍现彩云,百鸟飞去我乐家大院,十里之内,百花齐放。他口中又衔着这玉桃花,颈上戴着这挂玉葫芦。我乐家世代书香,本是不信鬼神之说。但却对乐颉的异象出世甚是上心,颇为重视,某日来了个道士,请他算了一卦,说乐颉是神仙之相,但在及冠之年有血光之灾,所以让我们送到寺庙,待过了及冠之年后再接回家。于是便提早写了信,本该两月前送来,但乐颉大病了一场,直至今日送上了贵寺。”。
虚无住持收好了那两件玉饰,又向二叔承诺必会保证乐颉安然度过及冠之年。
东院种了好多竹子,乐颉被迦尘牵着手,左右顾盼,看着廊外密匝匝的竹林如一道绿墙。
走廊甚长。
迦尘每过一处都会向乐颉详细讲述那处是作何用处,现又指着东院长廊的每一间房说着谁谁谁和谁谁谁一起住在里面。
等他们停在长廊的尾端的一间屋,竹林也到了头。
屋外只有几棵稀稀落落的青绿竹子,视线透过竹身,能看到远处白雪覆盖的山群间的浓浓雾霭如同牛乳流淌的河流。
迦尘和尚推开门,牵着乐颉要进去,却见乐颉拉着自己的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了?”迦尘和尚蹲下身,和乐颉齐高,看着乐颉低着头,一脸漠落凄凉的模样,下颌收欠进去,眼皮耷拉着,嘴巴委屈的瘪着。
乐颉忽然松开迦尘的手,然后朝着走廊的那头跑去。
途中被几道台阶绊倒,手掌都被擦破了皮,他也忍着痛,满不在乎地站起身来又跑。
到寺庙口的时候他看到了二叔叔青衫的背影一点点从石阶处消失时,他没有出声,只是觉得心里忽然空了,整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剧烈运动后心脏在胸口哐哐直跳,喘着粗气,胸口起伏。
乐颉转过身子时,看到了站在自己背后的迦尘。
他走上前去拉住迦尘的手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走吧”后整个人就陷入了沉默,没再说话。
迦尘低着头看了他几眼,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感到自己的右手手指被乐颉紧紧地抓着。
房内有两张床,一模一样的枕头和被子,让乐颉不知该走向哪张,只好朝着圆桌旁的木凳子走去。
迦尘也跟着走了过去,拿起桌上的茶壶一边倒茶一边笑着说“生灭师弟竟早早给你把床都铺好了。”。
他把一杯金银花茶递给乐颉时道“生灭比你大两岁,待人温和有礼,你俩定能处到一处。”。
乐颉小小啜饮了一口茶水,捧着白色的茶杯看向迦尘,却不说话。
迦尘看着他笑了笑,指着靠窗的那张床对他说“以后你睡那儿”。
又想起什么来,站起身走向两张床之间的那堵墙中央立着的红漆立柜旁,打开衣柜拿出套新的灰色僧衣,回过头招呼乐颉“小师弟快过来,师兄替你穿上。”。
乐颉彼时心情已经缓和下来,忽然好奇地走向迦尘。
眼里满是新奇的盯着迦尘手里的灰色僧衣,有些期待般“这是给我的吗?”。
“当然”迦尘对他笑。
乐颉又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青年和尚,觉着他穿着灰色僧衣倒是好看,便放下心。
迦尘猜到乐颉在想什么,打去道“若是你瞧着师兄这身不好看,是不是还不要穿这僧衣啦?”。
被看透小心思的乐颉羞赧地微低头,嘴角却噙着一丝开心的笑。
乐颉坐在床上,牵着胸前的衣襟自个打量着,迦尘单膝跪在地上替他换上僧鞋。
乐颉忽然想起什么,指着迦尘光秃秃的头顶,讷讷结舌。
迦尘一脸疑惑地抬头看他。
“我也要剪掉头发么?”乐颉说完,有些脸红。
“你不用,师傅替你准备了帽子。”迦尘坐到乐颉的身旁。
晚膳过后,迦尘问乐颉能不能一个人回寮房,他说他要去作晚课。
乐颉点了点头,然后迦尘便放心了就叫他早些回去休息,今晚就不用做晚课但明早要早起作早课。
乐颉回到房内,四下静谧无声,整个东院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外头又下起了雪。
他趴在窗头看了一会儿雪,觉得有些冷就躲进了被子。
不知不觉悲伤的情绪又浮上心头。
昨日早上爹爹告诉他说娘亲病了,所以自己不能带他上庙里还愿,就让二叔叔带他去。
虽然以前都是爹爹带他去,可是这次换二叔叔也不错啊。他想。
他起初还挺欣喜的,因为他最喜欢听二叔叔讲故事了。
但是等他们上了马车,驶很长时间,他瞧车子并没有停意,掀开帘子去看,发现并不是以前那条路。
“二叔叔,跑错了。”他瞪大眼睛看着二叔叔。
“没有,我们这次去清尘庙,”二叔叔笑着说,“还是继续听我给你讲玉面小狐和白脸书生的故事吧。”。
乐颉正想着,忽然被“吱”的一声推门声拉回了现实。
他撑起身子去看从门外走进来的和尚。
那个和尚也刚好看他。
乐颉看着他刀锋墨眉,长密漆睫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明眸皓齿,浮光掠影。
“还习惯吗?”小和尚走到乐颉窗前。
乐颉看着他有些愣,点了点头。
“我法号生灭,”和尚搬来个凳子,坐在乐颉床前,“打小就到了寺院。”。
“也是家里人送来的吗?”乐颉说着,委屈的红了眼。
“师傅捡回来的。”
乐颉瞧着他脸颊霜色,掀开被子跳下床,跑到桌边替他倒了杯热腾腾的茶水。
“迦尘师兄黄昏时打的热水,还又给了我些金银花。”
乐颉站了没多时,身上满满浸上凉意,他开始打起哆嗦。
“快回床上吧。”生灭摸他手,发现比自己的还凉。
乐颉盖好被子,又看向生灭“你不回去吗?”。
“皮实耐用。”生灭对他笑道。
两人笑了一会,忽然沉下来。
良久,生灭才道“师傅说你要来那天,我特开心,从小师兄弟都是两人一间屋,只有我一个人,我,”生灭顿住,敛了几分脸上的笑容,笼上认真的表情,“我觉得我见过你。”。
“……我也是。”乐颉低头羞赧。
那夜雪停了之后月儿升了起来,月光如清涟,波波荡漾在清尘庙里,碧竹如洗。
乐颉侧头看了几眼对面床上的生灭,忽然记起自己的法号叫寂灭。
“生灭?寂灭?”他在心头念道,然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谁家新燕啄春泥
冰雪消融,白色的凉雾从山顶袅袅飘起。
清晨,第一声击钟声响起时生灭就从床上坐起来了。
他见乐颉还在睡,便赤着脚走到乐颉的床前将他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