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七抓住他们的胳膊说,这玩意,我就要这玩意。我不要兔斯基,不要流氓兔,不要唐老鸭,就这玩意这玩意叫啥,给我也整一个。
整了我就有胆量,整了我就有力量。
屁叔笑出一口的烂牙,他说你有啊,你看,你身上也有。
赖叔把他胳膊拉开,巨大的怪物便扒拉在傻七的左臂。
傻七愣愣地望着那爪子和麟,片刻之后,也跟着笑起来。他说好,怪不得我有了ji,ng神,真是疗效显著,立竿见影。
而再抬头,赖叔和屁叔也消失了。太阳高高地悬在天上,灿烂得让傻七眯起眼睛。
这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好天气,而在这一天里,他用匕首第一次杀了人。
刀子进去转一转再出来,那人便定格在这一刻。
可现在他的手里没有刀,只有枪。举起枪来,看不清面容的人影便在前方。
他对着那人开了一枪,开了两枪,开了三枪。
他一路走一路开,一直打空枪膛里的子弹,他不停地扣下扳机,最终手枪只能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他问,有区别吗,有区别吗。
今天杀,明天杀。杀对方,杀自己。杀左边,杀右边。
没有区别。
他开枪开到天地昏暗,开到所有的景象再逐一消失。他看到雾气从天上来,从地下升。他就站在中间,然后雾气渐浓,什么都不再看得见。
107
傻七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结束,而八爪鱼也一样。
其实那天傻七很坦然,他不觉得遗憾也不觉得不甘,他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而结果如何,他向来不管。
这是一段艰难且痛苦的旅程,从狼国内斗的那一天开始,到最大冲突结束的一天为止。这么多年来傻七从来没有一天安枕,无论是躺在监狱硬邦邦的床板上,还是在出租屋发臭的被褥里。
黑夜和白昼永远那么漫长,在没有麻醉的时候,一分一秒都要用力地数着过。
他担心八爪鱼给自己的任务做不好,担心老蛇的交代命令没完成,担心身份的暴露,眼线的盯梢,担心今天的袭击又死了多少人,担心打开电视或出去买份报纸,看到的永远是触目惊心的伤亡人数。
他想不看,可又不得不看。
他必须知道自己走到了哪一步,局势又变成什么样。他监控着桥锁的动向,正如分针与秒针监视着他的心跳。
他从来没有说过疲倦,因为疲倦已经成为习惯。重重的负担压在心口的每一天,他都必须竭尽全力地呼吸,才能让肺里钻进氧气。
可即便如此,他也越走越迷茫。
从最初对激进派报以无限的仇恨,到慢慢理解激进派的立场。从认定敌人冷血无情,贪得无厌,到察觉出他们的无可奈何与举步维艰。
他深入敌营,便更能看清了他们的异同。
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失去了家,失去了血亲,失去了一个正常孩子应该有的一切,失去了少年时的无忧无虑和青年时的无限可能。
他们是一样的,这样的发现何其残酷,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枪口瞄准的不是异类,而是同伴。
他的仇恨在完成老蛇最后一个任务时失去了意义。
他报仇了,他狠狠地伤害了激进派,可他并不觉得快乐,也不觉得释怀。
因为仇恨在这样孤独且漫长的过程中已经变成了独立的存在,恨着仇恨本身,便不可解脱。
而这一切在结束之后,心头的大坝终于决堤。
那是对八爪鱼个人的愧疚,对他的爱恋,还有对他的不舍得与不忍心。
他深深地爱着这个人,却又不得不伤害着这个人。事到如今,已经走入了死路。他相信八爪鱼也爱着自己,正因如此,八爪鱼才会痛苦,煎熬,死不了又活不好,放不下也忘不掉。
傻七不能再做更多的事,他唯一能办到的,就是推八爪鱼一把。
推离过去,推向未来。
可八爪鱼真的能走向未来吗不能。
他当然知道激进派的失败不是由傻七一个人造成,当然也知道一个时代的来临和前一个时代的湮灭并非个体的功劳和罪过,他更知道他无法把历史的浪潮阻挡,无法死死拽着时间的车轮不让其前行,知道分裂和融合相互交替,而狼国始终无依无靠,它难以独活,难以光荣孤立。
可傻七却成了具象化的那个敌人,让八爪鱼不想恨他,却又不得不恨他。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失去他。不意味着他能干脆利索地死,金超脱壳般离开自己的身边。
傻七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在毁了一切之后,徒留八爪鱼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他如何能这么狠心,以为死亡便能带来安宁。又那么天真,认定八爪鱼真能如他一样斩断所有的情感,封闭所有与政见无关的私情。
如何单纯地以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非此即彼,泾渭分明。
他果然是傻的。
而这傻,让八爪鱼泪流满面。
108
兽象历569年五月,狼国大选,保守派彻底掌权,代表人登上高位。
那是一个报纸上很少见到的人,原为一名将军,内战过后,一直在逐浪城执政。
他早年曾在蛇国学习先进的管理技术,回来之后又积累了大量的管理经验。他上位,既有高层的支持,也有民众的保守估计。
不过这是大势所趋,保守派定要一个和蛇国来往密切的人坐在位置上。他能上去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同年,老蛇加大了对狼国的投资,独眼赵的维稳部队削减兵力,划分成原先的维稳队,和特殊管理队。一支继续留在桥锁,一支则派入血孤。
保守派正式对血孤进行干涉,在更多的学校和医疗所落成之前,扫清在血孤盘踞的各种各样乌烟瘴气的势力。
三年之后,黑石平反。
他的罪证经过调查,实为激进派栽赃陷害。
他回到狼国境内,并得到桥锁民众和高层的一致呼声,希望他能官复原职,甚至更上一层。说到底洗净了他的罪行后,他又变成了战争英雄。
他是土生土长的狼国人,而他为了狼国鞠躬尽瘁一辈子,是民心所向,亦为众望所归。
但黑石以身体状况不佳为由,拒绝了好意,退居二线,继续担任军事顾问。后与蛇家深入合作,创办蛇国自由奴隶互助基金会,并搭建蛇狼两国劳动力互通的桥梁。
次年,激进派最后一丝残余被铲除干净。原先激进派的带头人纷纷获罪入狱,以其是否坦承自己的罪行以及为狼国立过的功劳多少为量刑标准。
至此,保守派获胜。
不过那时候保守派已经不再叫保守派,它花费了多年的时间,总算由狼国其中一个党派,成为了国家唯一的政权。
再过了两年,“蛇狼交好”这一民众给的平民化戏称有了专属的名字,它被称为新兽象联盟,制定统一的外交、政治、经济体系,并在一定程度上共享土地和人力资源。
同年九月,北原申请加入联盟,并正式请求蛇狼两国军事援助,平定北原内泛滥的恐怖活动。
同年十二月,狼国下边的鸦国也申请加入联盟。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按照屁叔的话说,那些高层的玩意我不懂,我就知道今天喝什么酒,明天吃什么rou。有得吃有得喝,其他的事情我不想。
赖叔说是,你看旧狮国变新狮国,新狮国又变各个小国,现在小国再联合,又有了新兽象我他妈旧兽象都没搞清楚,新兽象就在报纸上了。我还是想想今晚那些个逼人有没有吃药,会不会把我的数给坑了来得实在。
你看这小傻`逼,就是管这事太多,看他胸口的伤,看他大腿的伤,哎哟我`c,ao,这他妈要偏一点,是打掉一个肾,还是打掉半个蛋啊
厂长说还好都没打掉,要真打掉了,这时间、效率、技能方框都少了一半,那估计也不等下床了,睁了眼手一摸,心如死灰,干脆自己拔管拉倒了。
屁叔说,俗,俗不可耐。你们这群俗人不懂,他俩第一天见面我就知道了,这他妈叫啥,这叫真爱。这是一个蛋半个肾的事吗所以说你们打了一辈子光棍,你不懂。
厂长说是,就你懂,你这单身六十年的手速,我比不了。
他们说着,笑着,喷着酒气,喷着烟臭。
那一天狼国还是狼国,狼国人还是狼国人。他们的差别好像很大。可仔细琢磨,赖叔和屁叔还是外国人,这么想想,大概也没什么差别。
不过屁叔还真是说对了,那不是一个蛋半个肾的事,那是一条命,是两条命。
是一辈子的事,是一代人的事。
可又是一个大时代里,一件小小的事。
109
不过这一切,赖叔和屁叔都只是听说罢了。
毕竟傻七睁开眼睛之后没多久,他就和八爪鱼离开了狼国。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敢去追踪他们的踪迹。
那一天八爪鱼握紧了枪口,让那子弹没有就着心脏去。可傻七是那么坚定,以至于开了一枪不中,又开了第二枪,第三枪。
一枪中了腹部,一枪中了大腿,还有一枪中了八爪鱼,他的手掌直接被打穿,裹得像个球,留了一个坑,成为那段时光最后的印记。
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傻七哭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死了,看着泛青的墙面和透明的吊瓶,心说这梦真他妈够长,做了一遍还不够,还得给他再重播一遍。
他扭了扭头,见着一脸错愕的八爪鱼。
八爪鱼扑上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把他晃得整个梦境都在颤。
不仅如此,还有一些温热的东西在他的皮肤上烫下,让他觉着这梦再做一遍也好,至少前一遍好像没这彩蛋。
于是他贪婪地欣赏着八爪鱼的模样,然后动了动脖子。可惜这梦的权限好像有点限制,所以他够不着,起不来。只能撅起嘴,尽可能地碰了一下八爪鱼的脸。
这一碰,他更喜欢这个梦了。连嘴唇上的触感都那么真实,那其实死了也没那么糟糕。
他看着八爪鱼惊愕的表情,下一秒他的脸上感受到巴掌有多真实。
太真实了,真实得他哎呀一声,叫醒了自己。
八爪鱼说你他妈怎么那么无耻呢,你怎么能刚醒就这逼`样呢,你他妈上辈子是干啥的啊,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傻七扭头,见着八爪鱼还是没挪开,撅起嘴又亲了一下。
这一回他亲到了胡茬,刺刺的,感觉真他妈的好。
八爪鱼又是一巴掌,他说你有病吧,这是哪里你知道不,我伸个手指你能认不
傻七笑了,一笑,浑身就跟着疼。但即便疼他还是要讲,扯着沙哑的声线,吃力地说,用力打我,我好爽,唉真的好爽,可能再打几下小傻七就吐了。
可八爪鱼不打了,他知道傻七真的醒了。
因为傻七笑着笑着就流了眼泪,眼球上都是血丝,还有淤血的痕迹,但泪水就这么从他的眼角涌出来,涌进枕套里。
他还流鼻涕,他一边哭一边笑,他想动手抹脸,可他一抹,却发现自己还cha着鼻管。他把鼻管拔掉,遮着自己的脸。他说哎呀好疼,妈的,好疼。
他的胸口疼,大腿疼,手疼,头疼,心也疼。他知道这不是梦了,可它却不敢再闭眼。他抓住八爪鱼的手,贪婪地看着那个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脸。
八爪鱼说,你休息一会,我让医生过来。
可傻七不让他走,他虚弱地抓着手腕,力量轻微却又不由分说。他的眼泪依然不停地从眼角流出,让他一处也没可看的地方。
八爪鱼说怎么了,你都丑得不可方物了,还要我盯着你啊。
傻七说你不盯着,你就守着。我想看看你,再给我几分钟,再让我多看你一会。
八爪鱼没有告诉他,他已经守在他身边两天一夜。他也没有告诉他,这段时间里他根本合不了眼。
他不想承认自己真的很担心傻七没有撑过来,说到底,他绝对不会让傻七的无赖得逞,在把自己的一切都夺走之后,连这条烂命也不留下。
所以他只是僵持了一会,又坐回傻七的身边。
他说,我知道了,我守着你。
尾章
离开狼国的那一天,傻七坚持要坐轮椅。
八爪鱼说你腿又没事,尿尿都能自己去了,还要轮椅干啥。
傻七说你不懂,这叫内伤,我虚得很,你推着,我省力气。
八爪鱼无奈,最终也给他搞了个轮椅坐好。
过境时办事窗的小哥还从座位上站起来低头看了一眼,他说没事吧,你这坐轮椅上飞机
傻七说没事,我就是肾亏。
说着压低声音,指指排在黄线后面的八爪鱼,道他弄的,你懂的。
小哥不懂,愣了片刻,恍然大悟。他说好好好,那你看一下摄像头,我给你拍个照。
傻七扭头看向镜头,仍然觉得自己有点帅爆。
小哥在本子上盖了个章,便招手让八爪鱼上前。
傻七过了安检在等待区候着,八爪鱼出来时脸色不太好看,他说你是不是跟那些人讲了什么,是我护照有问题还是咋地,怎么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太对。
傻七说是啊,我说你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还带着我这残废来狼国旅游,真是可遇不可求。
八爪鱼笑骂,他说拉倒吧,好好过境了再说,你他妈嘴多,到时候被人发现了猫腻,还不知道要出什么麻烦。
但没有麻烦,老蛇说放他们走,就是真的放他们走。
在飞机上时傻七睡了,枕着八爪鱼的肩头,硬说自己腰痛肾痛胸痛。
八爪鱼搂着他,让他的发茬扎着自己的脸。
降落到极南之国的时候,温度又从冬日走回了夏日。
傻七说,先找个地方住几晚,过段日子让赖叔把我的钱拿来了,我给你买房子。
八爪鱼说,你还买房子呢,你那钱不都从我这挣的,是我给你买房子吧。
傻七说,都一个样,难不成你还跟我分家了。
八爪鱼没有反驳。
两人沉默了一会,傻七又问,你后悔不
八爪鱼反问后悔什么
傻七犹豫了一下,道,“跟我。归根结底,我也算是让你功亏一篑的罪魁祸首,我”
“不要说这个。”八爪鱼阻止了傻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以后都别说了。”
他眯起眼睛看绵延的远处的山和山后面的蓝天,天空却像是湖面。那是一种在狼国见不到的湖水,澄澈,透亮,摸不着底,找不着边。
那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是一场没有余地的赌。加入游戏,便认了规矩。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八爪鱼和傻七并不知道结局,也不知道每一局的走向。不知道真的赢了又会如何,也不知道赢了之后,他们是否能得到预计的奖赏。
他们都走在对过去的仇恨与无法释怀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找答案。
可那路却被一天一天扭曲,一天一天改变一开始的形状。那或许走到终点也不会满意。
或者,根本就没有终点。
八爪鱼和傻七失去的是所有的爱和陪伴,他们痛恨独行却又独行了半辈子,而既然已经摸到了另一个同伴的手,或许也没了再放开的理由。
那一枪毙了他们前半生的恩怨,那后半生如何不知道,至少现在,他们还不想听到枪响。
傻七说,那你别琢磨了,把轮椅打开吧,我再坐会。
八爪鱼笑,他说行,就看你这样,估计今晚也打不了炮炮。
那一刻他们不是狼国人。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也说不清楚。
但他们知道,今晚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至于恰当的路、正确的路和唯一的路,这样的路并不存在。
尼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