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听他说说话——他肯定会自信地笑着说“今天的题不行,没一道能打的”。他还想抱抱他,亲吻他……可他该做的不是这些。
他最终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熟悉的铃声隐隐约约,他难以置信地循着声音走到门口,猛然打开门——
奚微手足无措地捧着电话站在那儿,像闹脾气离家出走的孩子幡然悔悟,脸上挂着讨好的笑,讪讪地解释“我刚回来,真的。正想按锁……”
杜淮霖沉默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踏前几步,紧紧抱住杜淮霖。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的,我错了。你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好吗?我们还跟以前一样。”奚微埋在他怀里,语带哽咽,“我想通了,我爱你,这件事我没办法忽略,也无关你的身份。不管你对我是怎样的感情,拿我当儿子也好,当什么都好……我都能接受。”他的祈求甚至有些卑微——在所爱之人面前,他宁愿放下尊严。
这几天他一点点从混乱中梳理思绪,才发现他对杜淮霖的思念已然排挤掉得知父子关系时的震撼,抢占上峰。当他见不到杜淮霖的时候他才发觉,他是那么想他,他如此渴求他的怀抱,渴求他的安慰,渴求他给予自己的一切。
就算他是自己的父亲又如何,他不在乎。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他不在乎!
杜淮霖的手抬起又落下,他没有回应这个拥抱。
“先进来吧。”他按住奚微的肩膀,轻轻推开,转身进屋。
奚微默默跟着他走进去。这几天家里好像没人收拾,他最后考试那天早上匆匆换下的背心还扔在沙发上,维持着当初的模样——杜淮霖说,天要下雨会很闷热,叫他别穿t恤,换一件轻薄透气点的衬衫。他当时已经穿好鞋不想再脱,是杜淮霖替他把衬衫找出来的。
不过天的工夫,他却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坐。”
奚微乖乖地坐下了。
杜淮霖沉思片刻,将前因后果,不疾不徐娓娓道出。从他是如何成为奚微的父亲,到他如何发现奚微是他儿子。
奚微默默听着。尽管他不愿将杜淮霖和“父亲”这个身份联系在一起,下意识地抗拒,自欺,不想就不存在。但是他不能永远偏安一隅,他必须迫使自己去面对这个事实。
“我从没想过,你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我们能有个正确的开始……”
“所以你觉得,这是个错误?”奚微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到杜淮霖跟前跪下,脸伏在他的膝盖上,轻声说,“错就错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一件事,就是我爱你……”
奚微看不见杜淮霖眼里那种很浓重的悲伤。他把手放在奚微的头发上,问“你爱我什么呢?”
奚微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这世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爱上我,是因为我强大,在你看来无所不能。对你好,给予你无条件的关爱,让你感到安全,踏实,进而依赖,迷恋——你爱上的这些,本来就是我在事先知道你是我儿子之后,刻意的补偿和施与。我们的地位从一开始就不平等,在这段感情里,我始终处于强势的一方,利用年纪,阅历的优势来诱导你,这对你不公平……”
“不公平……”奚微声音发抖,“那之后呢?你的补偿和施与,也包括和儿子上床吗?”
“……我说了,这是个错误,是我利用了你的不知情,才会让你……”杜淮霖顿了顿,说“有些事情可以弥补,有些事,错了就没法回头。这条路,我已经走错了,我没有回头的机会,但你可以。你还年轻,你未来的路还那么长……”
他艰难地吐出这些话。像有一柄刀子在舌尖上跳舞,在伤害奚微之前,先把他自己割得血肉模糊。
是的,奚微还那么年轻,他才十九岁。一辈子那么长,他怎么忍心,又有什么权利将奚微囚于这段畸形的情感中,一直背负着乱伦的罪孽?
这罪恶感几乎要把他击垮,同样的痛苦,他绝对不能再让奚微去品尝。
他的人生才刚要展开。他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千奇百怪的事。他应该坦坦荡荡地站在阳光下,迎接崭新的未来,而不是蹲在井里只仰望着他,就把眼前这一小片天空,当成整个世界。
“人生的路很长,我不希望你选择一条歧途,想回头的时候,却发现早已退无可退。趁着现在还来得及,别让自己后悔。”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奚微心底涌起一阵恐慌。他好像明白杜淮霖想要说什么,做什么,却无力阻止。
杜淮霖把他扶起来,正视他的眼睛,像要把他此刻的表情凿入心墙,铭刻一生。
“所以,纠正这个错误吧……离开我。”杜淮霖说,“离开我,去过你自己的生活。”
他想起了余敬劝说过他的话。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才斩得了乱麻。如果他心软留下一线希望,奚微会情不自禁渴求更多,他也一样。事态又会陷入之前的恶行循环,绝望,混乱,在情欲伦理间纠缠沉沦,罪恶的甜蜜与痛苦交替,看不到尽头。
所以无论是作为父亲的殷殷期许,还是爱人的苦心孤诣,他都应该断得干干净净,放得彻彻底底。
奚微听懂了。
从“爱我什么”到“离开我”,一字一句,分毫不落地,全都听懂了。
杜淮霖说,他需要一段“正常”的,平等的爱情,而不是被这段“不公平”的背德之恋缚手缚脚,一念执着越陷越深,将来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他要他走回人间正道,见识更加广阔的大千世界,踏着似锦前程,迎着鲜花繁盛,随时光淡却这段深刻,最好彻底忘掉,就像这段扭曲的情感从未出现于他的生命之中——
都是他深思熟虑的良苦用心。
奚微没有争辩。他当然可以争辩,他大可声嘶力竭地向他展露自己的决心,告诉他,你那些担忧都是多余的。我爱你,不因你的身份和岁月而改变。我无畏禁忌,不惧风雨,我可以同你一起承担这份沉重,永远坚守,陪伴一生,绝不放弃——
但是这没有任何信服力。杜淮霖说的没错,他还年轻,他现在没有任何资格,给予任何承诺。他虚夸的决心一文不值,他除了满腔热忱一无所有。
自己的一切都是杜淮霖给他的,他又能给杜淮霖什么?一句空口白牙的承诺,还是一通歇斯底里的表白?
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年轻人狂妄苍白的海口,杜淮霖不会相信,更不会接受。
杜淮霖曾经对他说人要学会适时的妥协与低头。他回应说,要改变命运,首先要向命运屈服。
如果这是他的命运,那么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妥协与低头不是最终的目的,向命运屈服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不想被命运打败,就要变得强大。
而唯独时间,可以滋养和见证这份强大。
从这个节点,到下一个节点,这期间如果说有什么是自己能为他做的,那就是为他变成更好的人。
如果不能成为一株木棉,那他就不配同他站在一起。
奚微沉静下来。
“我想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奚微说,“不管你对我什么感情……你都是爱我的,对吗?”
杜淮霖沉默许久,却没犹豫“是。”
他可以劝奚微离开自己,却不能再次欺骗他。
他爱奚微。正因为他爱,才不能拉着他一路堕入这无尽的深渊之中。
奚微淡淡地笑了。有他这句“是”就足够了,足够他熬过这段注定难逃一劫的别离时光。
他点点头说“如果这是你的希望……好,我答应你。”
奚微答应了。他就知道,奚微是那么骄傲要强的孩子,这才像他。一旦决定,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杜淮霖却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他仿佛听得见心一点点死去的声音,奇异地伴随着痛苦的欣慰。
奚微没再说什么,平静地走进他的卧室,整理东西。杜淮霖坐在客厅,耳畔传来开关衣柜,书本摞进纸箱的声音,有条不紊。
不一会儿,奚微出来了。他扔拎着那只破旧的蛇皮袋,就像他来时那样,善始善终。
奚微把口袋放在门口,到厨房去找了个垃圾袋,蹲在茶几旁,把空酒瓶扫进去,又把烟灰缸倒了。他边收拾边用平淡地语气说“你不年轻了,少抽点烟少喝点酒,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你也是。”
奚微收拾好垃圾,起身,站了一会儿,说“那我走了。”
“……奚微!”
奚微走到门口的时候,杜淮霖突然喊住他“能叫我一声爸爸吗?”
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地听奚微喊他一声“爸爸”。
奚微的身影停顿了一下,却没能如他所愿。
他只是轻声说了句“再见”,然后头也不回地关上门。
天还亮着,可杜淮霖却觉得周遭暗了下来。可怕的安静一点一滴侵蚀他麻木的神经,许久,突然一阵门铃声将他惊醒。
他猛地站起来,几步冲到门口——
“杜先生家吗?我们是雅韵琴行的,您之前订购的琴到了,来给您送货。”
……他差点忘了,是他要送给奚微的礼物,一架钢琴。他一直记得,奚微跟他提起小时候那架玩具钢琴,眼神里的遗憾和一闪而逝的向往。
他想给奚微一个惊喜,一直没跟他说。如今礼物到了,他却再没告诉他的机会。
琴行的人把钢琴装好调音,留下电话离开了。杜淮霖看着那架崭新的steay,手指轻轻敲了几个音。
琴音清越,更显得这间屋子空旷寂寥。
他把琴盖合上,走进奚微的卧室。
桌面上原本摆放的几本书不见了,还有那套《冰与火之歌》。他打开衣柜,大部分衣服还挂在原处,像在等候主人挑换一样。
可杜淮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他亲手推开了奚微,却不能后悔。
他在床边坐下,想起之前的无数个夜晚,奚微伏在桌前写作业,自己靠在床头,捧着笔记本处理公务。偶尔抬起眼,看见奚微在台灯下聚精会神拧起的眉毛,他就会不自觉地微笑。
他站起身,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卡在书桌与墙壁缝隙间的什么东西受到震动,掉了下来。
杜淮霖捡起来,塑封的一首诗词,笔锋飘逸行云流水,有种特别的韵味和姿态。
是奚微的字迹。看落款上的日期,正是自己刚刚得知奚微身世那段时间。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他却没收到这份礼物。是奚微觉得不好意思,送不出手吗?
杜淮霖从头到尾,以指代笔,仔仔细细描摹了一遍。写得真好,他怎么会不喜欢。
以后他肯定会得到更多的喜欢,喜欢他的人,喜欢他写的字。岁月无情,他早晚会忘记自己,接纳新的感情。
他希望奚微能拥有一如既往的坚强和勇气,永不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
他会重获幸福,一定会。
奚微离开杜淮霖家。他下楼把垃圾扔了,拎起蛇皮袋,脚步轻快,脸上甚至带点儿笑意。没关系,离别是为了再度相逢。杜淮霖以为时间有冲淡情爱的效力,但他会向他证明,时间同样会坚定一个人的信念。没关系,只是暂时见不到面而已……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在路人诧异的目光中,他伸手摸了摸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泪流满面。
他们分别了。
他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相爱却不能在一起这种事发生,他觉得那很矫情。既然相爱,哪怕有再多困难再多阻碍,只要努力一起克服就好了,怎么能成为分手的理由?
如今他终于懂得了。他懂得命运的无情和无奈,他懂得相爱并不能成为相守的唯一条件。
他懂得了人间至苦其实并非离别,而是明明舍不下,偏要放开手。
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脸痛哭失声。
爸爸,我爱你。你等着我。
等我长大,等我回来。
第三十八章
奚微暂时在余敬那安顿下来。
“你托我给他的卡,他收了。”余敬说,“他没问,我也没提。”两人心知肚明这钱是谁给的,余敬以为奚微会纠结一番,甚至不肯收,没想到奚微却毫无芥蒂地接了过去,然后平静地继续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