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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hiumflower第2节

作者:芥末君 字数:24134 更新:2021-12-19 03:05:54

    顾一铭先是摇头,然后意识到这是个反问句,又点了点头。他没说话,咔嚓一声咬了一口苹果。

    “那就不用聊,”方晓说,“没关系。你不想说话的话,就让我来理解你。小顾,作为我的小男神,你在我这里是有一丢丢特权的。”他将苹果咬在嘴里,空出右手,举到顾一铭面前。他的食指和拇指之间留出了五毫米左右的间隙,没有温度的阳光从那缝隙中穿过,将手指染成温暖的金黄色。

    顾一铭微微眯起眼,直视着那缝隙透过的阳光。总的来说,顾一铭不喜欢特权,就像他不喜欢为了自己耽误整个车队的行程。他觉得他不配。然而方晓给他的“特权”是一线阳光。这是所有人都应该拥有的东西。

    顾一铭迎着阳光,又咬了一口苹果。

    挺甜的。

    顾一铭是方晓的“小男神”,他的特权只在方晓面前使用。不交流也可以理解,或许也是方晓对他的绝技。其余时候,顾一铭还是会尽力达成他人的期望。

    唐绍首先发现了顾一铭的改变。唐绍本人是个话篓子,而顾一铭是个锯嘴葫芦。话篓子的话原本是压根儿没处倾倒的,结果这会儿副驾驶座上顾一铭忽然学会接话了。

    唐绍说“我跟你说上周那个客户可傻`逼了,编曲就给三千块还非得要弦乐全实录巴拉巴拉”

    顾一铭说“嗯,然后呢”

    唐绍说“然后啊,然后,我去隔壁音乐学院找了几个学生给他录了嘛,他说行,但是不让修音,人声乐器都不让,说要原汁原味。谁给他的勇气啊不修音。行嘛,我们不修,直接拿去混个原汁原味的,偏偏客户一试听就骂我们棚不专业骗傻子巴拉巴拉”

    顾一铭说“嗯,结果呢”

    唐绍说“结果,我就特别不爽觉得客户特别傻`逼”

    顾一铭说“嗯,所以呢”

    “”唐绍冲后视镜喊,“方甜甜我想你了。”

    方晓边笑边“哎”了一声。他觉得顾一铭这种生涩到好像在呛声的说话方式还挺可爱的,不过唐绍明显没有他这样的男神滤镜。方晓不想打击顾一铭的积极xi,ng,没有多做评判,只是探起身从前排座位中间伸手按开了车载音响。唐朝乐队版的国际歌瞬间在车内炸响。

    “哎聋啦聋啦我可是靠耳朵吃饭的”唐绍喊了一嗓子。方晓不理他,就是笑,唐绍嘴上抱怨着,实际也没有去关音响。顾一铭在那热烈嘈杂的声浪中,望向前路暮色中荒芜的景色。

    敦煌到了。

    第8章 你笑一个

    车队停在敦煌的第一天,天气非常好。秋日的阳光烂漫地披洒在荒原之上,湛蓝天色自穹顶向边际褪去,黄沙在远处显现一种暧昧的浅白,天与地的交界近乎温柔。

    过了黄金周,鸣沙山的游客也少,沙漠空旷辽阔,像无垠的海浪。车队在鸣沙山景区门口就地解散,带小孩的一家人去找驼队,大学生们想玩沙漠摩托,唐绍也跟了过去,方晓征询顾一铭的意见,顾一铭低头在地图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说想去月牙泉只有这个地名他看着眼熟。

    方晓知道顾一铭没怎么去旅游过,对待他的意见分外耐心。两人在沙漠中穿行一段,又踩在细碎的砂石路上,沿着深秋枯柳走进造景的长廊,到了月牙泉边。月牙泉的确形如月牙,颇为巧妙。而黄沙之中一汪碧水孑然而立的气质,较之月牙,更像一张未开的s,he弓。

    顾一铭看得喜欢,话仍不多,却明显有了笑模样,终于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了。方晓带了个单反,自己不拍,一路都由顾一铭拿着。他绕着泉水来来回回地拍照,不光拍景色,还要拍方晓。他前后左右试了好几个景,觉得差不多了,还特地把方晓捉来指挥站位,方晓也好脾气地任他折腾。

    顾一铭拍了几张,说“方晓,你笑一个。多笑几个。”

    他想拍方晓的酒窝。

    方晓等他拍完了,凑过来看。顾一铭大概是对摄影有些天赋,拍出来的光影色彩都很准,动态的落叶和池水也抓拍得好。兼且手完全不抖,暗处拍摄时14秒的快门都能轻松地徒手拿下。其中有一张背景是碧水黄沙,背对镜头的方晓听到顾一铭指挥,扭头朝他望过来,浅灰色的发梢在风中飞扬,将笑未笑时的酒窝若隐若现,显现出少年人般的天真感。

    顾一铭将原图发给方晓,自己也存下来了一份。他想起方晓说他比自己大九岁,就是二十八岁,队里大部分运动员都是这个年纪。他们都成家立业了,有相当不错的成绩,但并不会这样笑也许在家人面前会。顾一铭的朋友圈里,谢青云驮着他的小女儿,笑容也很灿烂。

    方晓呢他成家了吗

    顾一铭空旷已久的心脏忽然生长出好奇。

    月牙泉边有些垂柳和榆杨,原意大约是凸显塞外江南的特质,时至深秋,已经是草木摇落的景象了。顾一铭踏入长廊,望见附近的商户和一座仿古风格的木质酒楼。不是旅游季,店员也显得懒散,顾一铭买瓶水都被晾在一边将近十分钟。他站在屋檐下,百无聊赖地扫视一圈,被旁边的标牌吸引了注意力。

    是景区故意做旧的木制标牌,上面写着月牙泉的历史与现状。令人惊叹的灿烂履历在末尾直陈了现实,月牙泉早在数十年前就干涸了,附近的树木都是人工浇灌的,泉水虽不是自来水,也是在附近建了个人工湖才把水位抬起来的。

    顾一铭读完标牌的文字,又去看自己拍下来的照片。屏幕上的月牙泉仍然美得像个梦,一个虚假的梦。它存活过,却死去了,于是用现在留存的躯壳冒充。神枪手死去了,又被众人的期望复活,于是同样用一具空的躯壳冒充。顾一铭有时候训练就像灵魂出窍,正从侧面观察着一个二流枪手的训练。他站到过更高的位置,明确知道哪里不对,知道该怎么改,可他的ji,ng神与躯壳是错位的,他连自己都控制不了。他根本不配不论是s,he击队的位置,还是方晓的关心,甚至顾一铭这个名字。

    他的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停了一会儿,没动。等店员终于准备好了饮料和找零的时候,顾一铭已经将手机揣回了衣兜。

    顾一铭递给方晓一瓶水,问“你知道吗这座泉是假的。”

    方晓说“月牙泉吗也不算假”但的确不再是天然形成的、可以被称为塞上奇迹的绿洲了。方晓停顿片刻,问顾一铭“你不喜欢”

    顾一铭不喜欢。

    他想起那些舍不得删除的照片,想起碧水黄沙之间,方晓如少年人般的面容,回答道“拍照很漂亮。”

    方晓便笑起来“是小顾拍得好。平时也拍吗”

    “不怎么拍。”

    “那你平时做什么”

    “练枪。”

    顾一铭说。然后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方晓准备换话题了,又很小声地补充一句“还有看朋友圈。”

    “朋友圈微信”方晓很意外,“小顾,你的相册不是空的吗”

    “只是看。”

    顾一铭有点儿偶像包袱,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爱岗敬业的s,he击运动员,不该爱看这个但他就是爱看。顾一铭不喜欢交流,没有能谈天交心的朋友,理解世界的方式也跟人不一样。多看别人的朋友圈,就好像能多了解其他人生活的世界。教练们普遍认为顾一铭自制力不错,但其实他网瘾挺重的,不刷时还会觉得焦虑。顾一铭深刻怀疑自己的轻度近视其实不是因为s,he击,而是因为每晚熄灯后缩在被窝里看手机。

    方晓从听到那句“朋友圈”开始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等到他们终于从月牙泉走回景区入口,排上了鸣沙山坐骆驼的队伍的时候,方晓实在没忍住,感慨道“小顾你真可爱。”

    顾一铭板着脸站在原地。

    方晓轻咳一声,试图岔开话题找补,结果一时语塞,奋力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到该说什么,最后干巴巴地重复道“就挺可爱的。”

    又停顿了片刻,补充道“褒义的。”

    然后回身看了顾一铭一眼,诚挚道“真的。”

    他像是怕顾一铭赌气,爬上骆驼背的时候都特地回头看他,结果没踩稳脚蹬,从驼背滑了下来,带得屈膝跪下的骆驼也倾斜了身体。事情发生得太快,顾一铭都没来得及扶一把,方晓已经右腿单膝着地跪进了沙漠里。

    方晓很蒙,从沙子里爬起来的时候还是一脸茫然。顾一铭绕到他面前,蹲下`身检查他的膝盖,确定没事之后还顺手替他掸掉了裤腿上的沙子。这举动明显使方晓不自在了。他缩回右腿,跟来扶他的骆驼主人道了谢,又去跟被他撞了一把的骆驼道歉,左顾右盼,就是不肯看顾一铭。方晓骑的是匹白骆驼,漆黑的眼睛和下垂的眼皮看起来柔顺又委屈。他顺了顺骆驼的背,额外给了驼主几十块钱,让给骆驼加餐。

    驼队像一根曲折的绳索,顾一铭的骆驼跟在方晓之后。他望着方晓的背影,想,到底是谁可爱啊。

    敦煌跟北京地理位置上有三个小时的距离,却统一使用北京时间,因此就算是秋天,天也黑得格外晚。下午七点,顾一铭与方晓隔桌对坐,西斜的阳光懒散而慷慨地落下,照在油腻的木桌椅,套着塑料袋的铁餐盘,烧烤架,驴rou黄面,还有空了一半的芬达汽水瓶。

    这里是沙洲夜市,敦煌著名的小吃街,与大部分西北景区的小吃街没有不同。隔壁的商业街上满是来自义乌的纪念品和明显是机绣的围巾,处处显示着同质化的特xi,ng。类似的场景顾一铭路上见识了不止一次,再不会把它当作独一无二。太阳底下无新事,人类在这片广袤荒芜的土地上流动如蚁群,彼此学习,彼此交融。在这个流动xi,ng的世界里,独居一隅也能从网络窥见世界,而漫步天下也未必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色。

    顾一铭问“方晓,你为什么来”

    他的问法很含糊,但方晓许给了他那样的特权,就应该明白他在说什么。而方晓也的确明白了。

    “我们这个车队不专业,有些人纯粹是喜欢开车,有些是为了享受风景,开阔眼界。我的话,主要是试试看。我觉得做一些新尝试是好事。”方晓说,“小顾,我有一段时间,觉得天都要塌了。机缘巧合,我去了沈阳,看了一场比赛,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天不会塌。”

    方晓不知想到了什么,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笑起来“我可能就是很有这方面的运气啊。”

    沈阳顾一铭想起方晓朋友圈里那张持枪的手。那年的全运会也是在沈阳,十六岁的顾一铭s,he落s,he击首金。他的枪是一把新换的ori,冰凉的握把在手掌中渐渐升温。

    啊。

    他有些愧疚,又有些自得。

    他想,啊。

    第9章 huggybear

    车队在敦煌停留了四天,两辆车掉头往西安去,剩下方晓和郑老板,还有一家三口,三辆车沿着柳格高速去西宁。

    一路行来都阳光灿烂的天气在这段高速上忽然变脸,五六级的大风携着黄沙扑面而来,能见度只有百来米。方晓开了示廓和双闪,磕磕绊绊开出去十几公里,终于看到了高速出口的指示牌。

    原本郑老板的打算是这一天赶赶路,直接上茶德高速进西宁,此刻只能临时歇在了出口处的镇子上。风沙的影响下镇里的路面条件也差,移动信号时有时无,失去朋友圈滋润的顾一铭感到了难言的空虚。

    方晓问他“无聊吗”

    顾一铭正盯着手机走神,闻言抬起头,忽然忘了刚听到的问题,只是说“你太瘦了。”

    他们此刻在宾馆房间。方晓刚刚洗完澡,头发被吹得又软又蓬,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浴袍,领口敞开,露出极明显的锁骨。顾一铭的视线落在那里,顺口便说出了这样的评论。他很少有这样直接的见解,说出口时连自己都意外。

    方晓惊讶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答道“是啊。”

    顾一铭觉得他还有后文,可唐绍忽然走了进来。从离开敦煌起他们便住在一个三人间,唐绍刚接完电话回来,把手机递给方晓“找你约编曲呢,打到我手机上了。”方晓应了一声,接过电话,走出房间。

    唐绍等方晓回来,问他“怎么不接电话人家说给你打了好几个了都。”

    方晓摸出来自己的手机,对着唐绍一晃“si卡出问题了,走之前好像划了一下,一路都没信号。”

    唐绍特别夸张地叹了口气,戏ji,ng之魂熊熊燃烧“路上怎么不找个店修修方甜甜啊方甜甜,你再这么闲云野鹤地低调下去,是接不到活滴听咱一句劝,卖艺不卖身,根本没有出路。唉哟,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方晓非常配合“谢谢大佬谢谢唐鸨母帮我接客,接客使我有钱,接客使大佬快乐。”

    唐绍“呸”了一声,说“哎,一会儿再有人找,我给报顾一铭的电话了啊,别打搅我玩游戏。”

    顾一铭茫然地应了一声。

    方晓知道唐绍打起游戏就劝不动,赶紧趁他打开界面之前开口“你先别急着玩。刚碰见老郑了,说一会儿楼下有演出,你先去占个位儿。小顾你也赶紧去洗个澡。”

    唐绍喜欢热闹,一挥手便先行出了门。顾一铭也依言进了浴室。

    他们住的这间宾馆大堂旁边有个多功能一体厅,定期举行所谓的篝火晚会,都是给游客玩的,有烧烤啤酒,还演一些少数民族风情的歌舞表演。本来是预售票的形式,奈何一场风沙把上座率刮走了大半,临时决定通过宾馆前台现场售票。

    顾一铭跟方晓进去得晚,刚好赶上演出的互动环节,一群肤色黝黑的男演员赤着胳膊载歌载舞地从台上走到池座开始劝酒。

    酒是演出票附带的自制马nai酒。度数不高,然而很烧心,顾一铭落座在唐绍旁边,被他哄得抿了一口,眉头立刻锁紧了,只觉得满嘴都是汽油味儿。他盯着半满的搪瓷杯子纠结了半晌,还没作出决定,忽然斜里伸来一只手把杯子拿走了。顾一铭侧头去看,方晓已然不动声色地喝掉了他剩下的那半杯。

    一个穿着赤色披风的男人走到他们前面的位置,弯腰跟那席的女孩儿商量了几句,抄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女孩儿发出了一串伶俐的笑声,四周一片喝彩。角落里一对情侣有样学样,也赢来了一阵叫好。喧哗和酒ji,ng都容易上头,郑老板车队里一家三口那位爸爸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地站了起来,结果对着妻子比划了半天,怂怂地抱了体重不到六十斤的小女儿,哄堂大笑。

    唐绍喝得不少,嚷嚷着说也要抱,要被抱,可惜他一个大男人没人抱得起。方晓被他嚷得烦了,顺口说顾一铭可以。唐绍奇道“s,he击不跟围棋差不多么。又不是那种跑跑跳跳的运动,他行吗”方晓煞有介事地回答道“气手枪很沉的,枪就一公斤多,单手远端持握,他们资格赛60枪,耐力和体能都缺不了。”

    说到这里,他侧头征求顾一铭的意见“小顾你说呢”

    顾一铭没料到战火会烧到自己身上,正拿着筷子玩rou串的动作一顿,过了片刻才似懂非懂地接上了话题。他略显犹豫地答道“应该能行非得抱吗”

    唐绍起哄“要贴近人民群众生活”

    顾一铭小声说“那我抱方晓行吗”

    他原先是想起方才在房间的话题,觉得方晓瘦,抱起来更有把握,说出口才发现有歧义。

    方晓一怔,难得地害羞起来,低着头笑了。唐绍捶着桌子号哭自己被嫌弃。顾一铭观察了一会儿,感觉可能并不是非得抱,便安心地继续吃自己的烤串。方晓不怎么吃东西,这会儿抱着一串烤馒头像兔子一样细细地啃。顾一铭余光望见了,莫名地有点遗憾。

    他居然挺想抱方晓的。

    次日天气放晴,车队继续向西宁行进,顺利到达了茶卡盐湖,住在茶卡小镇。

    顾一铭对这个景点特别感兴趣。胡雪月去年夏天在茶卡盐湖旅游了一周,朋友圈里照片刷了近百张,还配了一大段“天空之镜”的文字解说。那么漂亮的景色,那么方便构图的环境,顾一铭这样的业余摄影爱好者根本扛不住。他特意起了个大早,腾出时间出门给方晓买了条用来拍照的鲜红色围巾。

    方晓日常装束都是黑白灰系列,被顾一铭围了条红围巾,怎么看怎么觉得突兀。他从镜子面前回头,无奈道“这合适吗”

    顾一铭觉得很合适。

    他又仔细地打量了一圈,让方晓把身上的浅色羽绒服脱了,从箱子里挑出一件刚出北京时穿的薄款深灰色风衣披在他身上,又将那些被掖进围巾里的发梢拨出来。旅馆里没暖气,方晓裹紧了风衣,叹气道“我冷。”

    顾一铭便把抱在怀里的羽绒服披回他肩上,再三强调“拍照要脱。”

    方晓拿他没办法,一边笑一边点头。

    顾一铭记着方晓说冷,这次便先找好位置取好景,再叫方晓站过去。他没让方晓冻太久,反而他自己的手指在取景的过程中在这零下潮shi的天气里冻得厉害。方晓注意到他呵气的动作,拍到一半就溜号,去盐滩外的摊贩处买了只暖手宝塞给顾一铭,还调侃道“好歹尊重一下这双国宝级的手啊。”

    顾一铭捂着暖手宝一脸无辜“教练说少喝酒,没说不能挨冻。”

    话毕才发现自己没有反驳“国宝级”的调侃。顾一铭想,现在的他,似乎可以把调侃当做调侃,而不是攻击了。

    方晓问“就禁酒吗我看前阵子新闻说运动员连火锅烧烤也禁的。”

    “赛前和赛期比较严,平时还好,只有检测库的运动员需要随时备验,我现在不在名单上。”顾一铭答道,“酒也没那么严格。s,he击运动员的赛前药检是禁酒的,平时不是必须禁,只是怕形成习惯影响稳定xi,ng。”

    “确实,小顾根本不手抖。”

    方晓说着,低头去翻看顾一铭拍的照片,摄影师本人就站在旁边看他。镜头里,一抹红在冰蓝与灰白间格外显眼,构图和色彩都很不错,顾一铭的注意力却完全在镜头外,被风吹在他鼻尖的方晓的发梢引开了。

    这奇异的发色他见了那么多次,却直到最近才渐渐有谈兴,仿佛一枚种子渐渐顶破泥土,露出一点嫩绿的芽。

    顾一铭说“你的头发,发梢是灰色的。”

    “嗯啊,染的,”方晓抬头朝他一笑,“之前帮忙演了个v的配角,染了一头特别中二的银发。后来陆续剪了几次,又褪色了,现在看起来是灰的。挺老气的吧”

    顾一铭摇了摇头。他从暖手宝里抽出右手,手指在方晓看不到的角度拂过他的发梢,触感很软很凉。他评论道“挺好的。”

    方晓没在意。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尾,思忖道“嗯差不多该剪头发了。这次剪完发梢就不灰啦。就是不知道这镇子上哪里有理发店。”

    顾一铭说“我来吧。”

    顾一铭从小独居,是给自己剪头发的小能手,倒还没给别人剪过。回到旅馆之后,他找前台借了把粗齿剪刀回房间,让方晓背对他在镜子面前坐下,又拿浴巾给他扎了个围兜。

    顾一铭握着剪刀对着方晓的头发比划了一会儿,不知怎么,觉得很不忍心。

    他问方晓“非得剪吗”

    方晓望着镜子里的顾一铭笑“怎么不敢下手啊”

    顾一铭没说话。

    方晓抬手拍拍顾一铭放在自己头顶的手“没关系,不行我就回北京再剪。”

    顾一铭说“行的。你别动。”

    他将右手移到方晓后颈,尾指贴在方晓露出的皮肤上,那温度暖得微微发烫。剪刀刀锋凑近了从指缝下漏出来的发梢,顾一铭用剪刀尖挑起来一缕,看着日光灯下流转着的浅灰色光泽。他很不想剪掉它们。但如果方晓确实想剪,顾一铭想,还是让他来比较好。

    “咔嚓”。

    第一缕灰发没能飘然落地,而是被藏进了少年人的运动衫口袋。

    第10章 高原反应

    离开青海湖后,队伍里便只剩了方晓和郑老板两辆车。

    西宁到拉萨这一段的高速还没通车,他们沿着京拉线往前推,一路都是牦牛草原的高原景色。高出地面的路基渐渐平坦,遥远的山脉延绵到车前,灰白的长路劈开草原通向天尽头。

    到那曲的那天,他们中午整备出发不久便迷路了,一行人开了快三个小时也没看到那曲的指示牌,干脆靠边停车休整。

    顾一铭下车的时候方晓已经睡着了。他个子高,侧躺在后座上,长腿塞在两排座位中间并不宽裕的空档里,看起来颇为委屈,面容也因高原反应而现出些许憔悴。顾一铭把后备箱的毯子翻出来给方晓盖上,又凑去听唐绍和齐帆琢磨地图定位。他们在离那曲十几公里的一个路口拐错了,现在得掉头开回去。

    带路的郑老板推脱责任说“嘿,犯错的不止我们一群。你们看,这里回帖的十几个了,都是拐错的。说不好过会儿还能碰见一样傻的。”

    这话几分钟之后就应验了。

    往回开不到十公里,顾一铭见到一辆车停在路边,能亮的灯全亮着,双闪不停地打,明显是求助的意思。齐帆停了车,郑老板下去问问情况,不久便带着一对男女朝方晓车这边过来。那两个人轮廓深刻,帽子上别着一面迷你意大利国旗,耳罩旁边露出的发色是棕的,明显不是中国人。

    “歪果仁,英格力士,这俩只会说英文。”郑老板望向唐绍,后者回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忽然想起来什么,下车边比划边说“ait he, engish, ok”

    他指的是在后座休息的方晓。

    唐绍还没把人叫醒,顾一铭先主动下了车“他睡了,我来吧。”

    顾一铭的英文不怎么标准,chgish和itangish的交流却并没有遇到什么问题。他很快搞清楚了对方的处境,告诉郑老板他们也是迷路,更惨的是车没油,半途熄火了。

    郑老板的车是辆大切诺基,车上东西也很齐全,找了个塑料油泵就解决了问题。对方连连道谢,还送了一盒巧克力作为谢礼。

    凌晨时分一行人终于进城落脚。唐绍在旅馆房间边剥着巧克力纸边说起这件事还啧啧称奇。他以自身经验为蓝本,觉得运动员应该跟艺术生一样,英语都不咋地。

    方晓病恹恹地窝在床上,听到这番高论,强行打起ji,ng神替顾一铭说话“小顾可是唯一一个给国际s,he联做过解说的中国队队员国际赛事,全英文直播,厉害吧。”

    s,he击世界杯每次决赛都会有没能进入决赛的运动员受邀做专业体育主持人的解说搭档。中国队因为赛程安排也因为语言障碍,在顾一铭之前从来没参与过解说工作。

    对顾一铭而言,做解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毕竟前提是没进决赛。但语言上他的确是费了心思的。他的文化课约等于没上过,英语全靠后期自学,起因是有一年杯赛,具有夺冠实力的台湾选手因为听错指令,在另外两名选手平局对决的环节误s,he,而直接被罚了一枪零环。

    “为了听懂比赛发令”顾一铭说。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他想起刚开始打国际比赛时的期待与努力,那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从失去s,he击手感开始,他一直在试图理解自己的失误,试图找到改进的方法。s,he击是面向自己的运动,顾一铭不能怪罪任何人或事,只能怪罪自己。

    因为s,he击成绩差,他将自己的内向解释为自私,将自己的思考解释为瞻前顾后,将自己的理想解释为贪心。他如此解释,便试图反其道去改变,但目标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样的改变必然是失败的,久而久之,连顾一铭自己也不相信他有控制自己的能力了。

    他仍然勤奋,但积极主动的练习和习惯xi,ng的练习是不一样的。练习是一个反馈与改正的过程,每一枪都是需要思考的。顾一鸣畏惧思考,因为那些时候的思考所预见的都是自己的失败。

    顾一铭空空如也,不是真的不在乎,只是逃避。

    唐绍问顾一铭“你们这行,啊,拿个冠军是不是收入特别高感觉你们压力很大,很拼啊。”

    “队里按月给工资,”顾一铭想了想,又补充道,“打比赛有奖金,冠军奖金视比赛级别而定,几百到几万都有。全运会省里会额外奖励一些钱。”

    “是不是有点儿低啊。”

    方晓吃药之后ji,ng神恢复了些,也加入讨论“因为s,he击项目比较小众吧。转播权不值钱,国内也没有合适的运动设备企业赞助。”

    唐绍不信“难道那些世界冠军都是用爱发电啊”

    “奥运冠军的钱还是不少的。”方晓说,“别的比赛也在改革,跟乒乓球换大球一个道理,想提高比赛的可看xi,ng。”

    “所以才搞那个广场舞迪斯科”唐绍撇了撇嘴角,“审美感人,太吵了也。”

    “是很吵。”顾一铭说。

    他想的不止那些桑巴舞曲。掌声、哨声、嘘声、欢呼声不只是这些。环境噪音的确有影响,但不值得抱怨。s,he击不是对抗类运动,控制击发只在于自己,扰乱节奏的也是自己。顾一铭是自己唯一的敌人。

    枪声,心跳声,呼吸声,血液流动的声音,脉搏振动的声音,思考的声音活着的人都会有声音。每一次s,he击的声音都不一样。

    正式比赛的时候,枪台边有一个实时的显示屏,顾一铭习惯看它来修正弹道,但第一枪是没有这个的。瞄准枪的手感因为时间差而很难记忆到正式比赛的第一发上,顾一铭每每因此感到惶恐他无法掌控自己。

    这是一种很绝望的感受。顾一铭知道怎么放松肌rou,怎么保持稳定,怎么瞄准,怎么s,he击,可他就是做不到。他的心在拒绝他自己。

    道理上应该打一发忘一发,但连续的两枪谁能完全忘掉上一枪的成绩从89调整到93易如反掌,从93调整进十环也不难,但57的第一枪,不管是对成绩还是心态,都是毁灭xi,ng的打击。

    方晓已经蜷进了被子里。顾一铭把他落下的地塞米松收拾好,坐在床边,问他“唐绍说你的工作是做编曲,你喜欢编曲吗”

    方晓把蒙到额头的被子拉下来,露出一双眼。他似乎原本有个递到嘴边的闲聊式回答,却将那些话忽然咽了下去下来,在与顾一铭的对视中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方晓说“我喜欢音乐。”

    他往浴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声线“别告诉唐绍啊,我其实是个歌手。创作歌手呢,差点儿就能发唱片了。”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最后也没发出来。”

    方晓说“小顾,我喜欢唱歌的时候,是不会因为不受欢迎而难过的;唱得不好的时候有一些难过,也只是很少的一些。唱片流产了也没关系,没人欣赏也没关系,只要我想,我都能继续唱下去,我不害怕的。”

    这一枪失败了,下一枪继续;这一场淘汰了,下一场继续;国家一队落选了,进二队;二队也落选了,回省队、市队、s,he击馆。器材和场地的确会不一样,但那不是致命的问题。顾一铭有足够的退路,如果只是喜欢s,he击,他根本不用怕。

    方晓说“小顾,你呢你喜欢s,he击吗”

    第11章 oos

    从纳木错出发去拉萨的路上,唐绍一直在放回到拉萨,顾一铭脑子里全程回荡着没完没了的姑娘们那没完没了的笑,忍不住问他“你是拉萨人吗”

    唐绍特别高傲地一昂首“ji,ng神家园,懂不懂”

    顾一铭不懂。

    他在拉萨待了三天,虽然喜欢拉萨新鲜的风土人情,却并不觉得拉萨比之前路上的地方更好玩。他喜欢茶卡盐湖,喜欢敦煌,甚至喜欢那个因为风沙受困住了一宿的小镇。不过后来方晓适应了高原,同他们一起出门的时候,顾一铭也渐渐喜欢上了拉萨。

    顾一铭尤其喜欢罗布林卡,光是看猴子就能看半个钟头。唐绍嫌弃动物园哪儿哪儿都一样没意思,先去了金色颇章,还拉着方晓给他拍照。等顾一铭终于把雪豹猞猁一只只看过瘾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没影儿了。

    方晓的手机坏了,顾一铭便给唐绍打了个电话,两个人磕磕绊绊描述了半天,都没听懂对方的位置。

    唐绍说“我这儿叫个啥颇章。”

    顾一铭说“我这里也是。”

    唐绍说“我这儿墙是黄的,屋檐是红的,上头还有彩绘。”

    顾一铭说“我这里也是。”

    唐绍说“我这儿有墙的一面在办个什么园林展,另一面是片瘦不拉几的竹子。”

    顾一铭说“我这里也是。”

    唐绍崩溃道“那咱们不就在一块儿吗怎么没见着啊啊”

    方晓凑近手机笑道“接着喊,再喊几声,小顾就能听着声儿过来了。”

    顾一铭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别的办法了,说“方晓说得对。”

    唐绍直接挂了电话。

    顾一铭最后还是听着声儿找过去了,脚边还亦步亦趋跟着一只橘猫。方晓很惊讶地问“它一路跟着你来的”顾一铭点头。唐绍揣测“你肯定喂它吃的了吧”顾一铭澄清道“没有,我没带吃的。”他们一行人只有方晓背了个单肩包,零食都在方晓包里,顾一铭身上只有手机和挂在脖子上的单反。

    顾一铭觉得自己也没干什么特别的事。他回忆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我给它拍照了,拍了十几张。”

    唐绍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听过炮摄,没听过猫摄的。顾大师牛`逼”

    顾一铭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想问方晓喜不喜欢猫,低头一看,方晓沉迷 猫,无暇他顾,都没空参与他跟唐绍的聊天。

    顾一铭感到了为难。其实猫是没有方晓可以拍的时候的替代品,他不是特别喜欢拍猫,毕竟猫只有rou`体好看,又不像方晓会乖乖站位配合造型。

    顾一铭拍了几张方晓 猫图,默默期待方晓也能像橘猫一样,拍几张照片就能打包带走。

    顾一铭最后也没能带走方晓。

    郑老板他们要往林芝去,等藏南玩够了才进川。顾一铭算了算时间,在他们留在拉萨的倒数第二天买了回京的机票,要提前飞回去。顾一铭没有告诉方晓独自行动的原因,但他觉得方晓能猜到。

    冬训快开始了。

    方晓和唐绍都说来送机,结果唐绍赖床没能起来,方晓便独自载着顾一铭到了机场。

    顾一铭的飞机九点半出发,他办完乘机手续,回头见方晓等在落地玻璃旁边,朝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方晓说“早饭”

    顾一铭说好。

    顾一铭问方晓“为什么邀请我”

    他们坐在机场快餐店靠窗的位置,面前是冷的阳光和暖的面汤。顾一铭问出这一句的时候,正有一架飞机腾越而去,伴着轰鸣带走了长夜最后的y影。

    “为什么自驾游吗”方晓停下筷子,想了想,看向顾一铭,“真的要说吗我这话可能有点自作多情啊”

    顾一铭点点头,于是方晓抿着嘴唇略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说话的语速很慢“小顾,你跟我聊天,说最近状态很差的时候。”方晓停顿了一下,“也许你没有意识到,但你是在求救。”

    很明显,非常明显。方晓有过那样的情绪,知道那种对变化近乎盲目的渴求。顾一铭不能回家,也拒绝留在s,he击队,宁愿在陌生的城市里徘徊,跟随便哪个不认识的人搭话、示弱。方晓望着他,见到的是三年前的自己。

    “小顾,我不知道遇上别人会怎么样,我只知道我自己。我喜欢你,想帮你。”方晓说着,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像是为这番话感到一丝难为情,“我未必帮得上你我没那么厉害,不能直接拉你起来我自己还在泥潭中的。但是我想试试。不知道行不行得通,我就想试试。我觉得吧,无处可去的时候,还是需要一条退路。”

    顾一铭没说话,就那样直直地盯着方晓看。方晓稍微有点尴尬,但还是说了下去“沈阳的全运会之后,我把你少年赛的视频也找来看了,后面的比赛也都在追。我记得有一年的锦标赛,你在青少年甲组。浙江队的教练给你们搞了个赛后庆功,唱你们自己编的一个歌。其他人都边笑边唱,气氛特别好,只有你在一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看。我觉得你可能不太喜欢集体生活挺早熟的,但早熟也就是晚熟。”

    方晓说“小顾,我看了一些报道。你的父亲是特种部队的神枪手,练s,he击是家学渊源,父母寄予你的期待很高。你是被s,he击选中的人。我设想你的处境,代入自己,也会觉得这种期待很沉重。我很喜欢看你s,he击,但赛场的压力真的很重。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小顾,你其实不喜欢s,he击,是吧”

    不是。

    顾一铭想。他感到惊讶,甚至有点想笑。

    方晓错得离谱。顾一铭并不早熟。那年的锦标赛,他犯了扁桃体炎说不出话来,没有参加合唱,心里却是很高兴地在小声跟着唱的。他的父亲也不是神枪手,在广州军区做的是信息工程,待了没几年就退役了,s,he击经历是全运会摘金那一年有些体育记者强行附会写出来的。

    顾一铭脾气不太好,待人冷淡,格格不入,说到底也就是又懒又笨拙而已。怪胎这件事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方晓说他在求救,顾一铭觉得这搞不好是真的,但至少方晓并不是“随便哪个不认识的人”。方晓知道他,认识他,喜欢他,跟他聊天,和他说笑,表示对他的关心,不在意他的笨拙和冷淡这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到的事情。

    只有方晓。

    这个人对顾一铭的了解错得离谱,什么特权,什么不用说话也能理解,其实全都是误解啊。

    但是他做的事却对得不可思议。

    顾一铭说“那个歌,我会唱的,当时是感冒了。”

    顾一铭说“我爸爸也不是神枪手。他在部队的时候是信息技术兵。”

    方晓怔了一下“那你”

    “我喜欢s,he击,从小就喜欢。”

    顾一铭七岁进体育队,当时练的是大热项目乒乓球。他的基础素质名列前茅,专业项目却很一般,如此过了两年,项目调剂的时候就被推荐去冷门项目了。乒乓球队的教练让他回去问家里人的意见,顾一铭家里人全不在。他自己在学校电脑室查了一天,在皮划艇自行车曲棍球和s,he击s,he箭之间,选中了s,he击。

    s,he击队不爱招年纪小的运动员,落在这次调项的男队名额只有一个,竞争十分激烈。十来岁的小男孩儿,哪个不喜欢枪更何况奥运会刚过,杜丽王义夫朱启南贾占波,四块金牌每块都帅气得不得了。

    选人的教练看想进s,he击的人多,干脆让都去试试。一群小朋友在c,ao场站成一列,手臂向身侧抬平伸直,手里握一个一次xi,ng塑料小杯,装了大概四分之三的水。要求是原地保持半个小时,水不能洒。

    顾一铭当时个子矮,站在第一个,面前就是一座钟。他盯着座钟数着自己的心跳,不到十分钟就觉得大臂酸痛,二十分钟的时候手肘内侧几乎在痉挛。初秋的天气里,他穿着短袖的运动服,汗像雨一样淌。三十分钟结束的时候顾一铭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半个身子都是僵硬的。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肘想把杯子稳稳放下,然而酸痛的手臂不听使唤,还是洒了几滴出来。顾一铭还以为这算是失败了,心里很失望,可当他抬起头时,队列里已然只剩下他一个人。

    顾一铭说“不是s,he击选择我,是我选择了s,he击。”

    方晓非常尴尬。

    他本来不是这么冒失的人,交浅言深的话也很少说,难得对着小男神顾一铭真情实感一次,居然闹了个大乌龙。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小声自嘲道“真的是我自作多情啊”

    “不是的,”顾一铭望着方晓的侧脸,说,“方晓,谢谢你。”

    “啊。”方晓应了一声,还是不肯回头看他。朝阳在面朝方晓的窗外升起,他微微眯起眼,面颊上镀着一层浅金。顾一铭在那浅金色的眉间找到了一颗小痣。

    他了解方晓的地方又多了一处。

    第12章 伪装太阳的人

    顾一铭拖着箱子回了s,he运中心。

    今年的冬训地点在北京。训练基地的电子靶场还没到开放时间,顾一铭找秦山开了封介绍信,提前拿回自己的枪,去了对外的s,he击场。那边打的是纸靶,一盒子弹刚好五张靶纸,顾一铭还没打完一盒秦山便来了,让他认真打一轮试试手。

    顾一铭一个多月没有握枪,甚至连s,he击的事情都没怎么想,热身之后打出了十枪87环的业余成绩。秦山抢在他前面取了靶纸,指着几个出了九环的弹痕,问顾一铭“之前去哪儿了这个成绩,不合适啊。”

    顾一铭说“西藏。”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靶纸,补充道“87环,我觉得还行。”

    秦山被顾一铭难得的顶嘴给气笑了“这都还行你不如回去打冬训选拔赛。”

    选拔赛时间已经过了,顾一铭是直接从秦山那里拿的冬训机动名额,秦山说的也只是气话而已。顾一铭不知道如何应对,干脆沉默地换了张靶纸继续打。秦山就站在旁边,等他打完,又第一时间取了靶纸。这回纸上就只有十环附近有弹痕了,约摸有个95环,不算顶好,但也不是太坏。

    顾一铭说“秦教练,我会好好打的。”

    秦山拿着靶纸叹了口气,走了。

    顾一铭觉得秦山可能还是不高兴,不过他给不出更多保证了。顾一铭又上了张靶纸,开始打练习枪。这一次,他每枪都打得很慢,有时候举起手臂停留好几分钟也没有扣动扳机,专心调整身体姿态和扳机力度。

    运动枪没有稳定装置,人体就是枪台。更符合命中的c,ao作不能够保证命中,迫切渴望胜利的心情往往将弹道推出十环,甚至被人戏称为玄学。

    顾一铭不信玄学。他能做的,只有让自己稳定再稳定,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

    靶场关闭之后顾一铭才回了宿舍。李叶青还没返队,宿舍只有他自己。顾一铭把从西藏带回来的牛rou干放去了活动室,独自在房间发了一会儿呆,又开始刷朋友圈。

    某y姓气步枪天才选手发了一张抱吉他的照片,表情比抱步枪时更为陶醉;某h姓中国名将步枪三姿选手日常感慨s,he击运动未能普及,决心奋发图强做一个s,he击相关时尚品牌;某z姓奥运冠军气手枪选手在秀美食和自拍,令人忧心她的体能训练又要增量

    顾一铭继续往下翻,看到方晓早晨发了张照片,配文是“羊卓雍措”,一座堰塞湖。灾难造成的湖泊,然而美得瑰丽,清晨的光影主次分明,突兀的山峰隆起在画面角落,看起来颇为震撼,正是顾一铭所传授的毒德大学网红构图技巧。

    顾一铭点开了方晓的对话框。自从知道方晓关于他的一大堆误解之后顾一铭的心情就变得颇为微妙。往好了想,方晓跟他只是缺乏沟通;往坏了想方晓也根本不理解他嘛,说什么特权,给不起的特权也就是嘴炮而已。

    但顾一铭偏偏舍不得这样的嘴炮。

    ji汤这种安慰剂,你喝了,就是ji汤,你不喝,就是过耳风,喝了还要吐槽是毒ji汤这就很尴尬啦。顾一铭心想,自己真是个功利又刻薄的人,根本不相信方晓,还舍不得人家,非要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他有什么办法呢这种交流一旦开口就根本停不下来。上瘾。

    顾一铭的本意是想夸夸方晓的摄影技术,夸完了,又不甘寂寞地写了一句“我要参加冬训”。这句话有点刻意,顾一铭盯着输入框看了半天,没舍得删,还是发出去了。

    方晓秒回。

    他给顾一铭发了十几张动图。顾一铭看着刷出来的一张张跳跃的爱心,有种错觉,仿佛心脏也跟着跳得快了。他抿着唇慢吞吞地组织语言回复,刚刚打完字,还没点发送键,又收到了一段五十多秒的语音,内容是方晓语无伦次的鼓励。慌张的语气挺搞笑的,顾一铭却没怎么想笑,只是更加地想念方晓。他干脆给方晓播了个语音电话。

    隔着几千公里都能听出来方晓声音里的笑意,顾一铭问“你很开心”

    “非常,”方晓轻咳一声,抑制自己的情绪,“非常开心。小顾,我希望能一直看你的比赛,到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到你举不起枪为止。”

    好难。

    顾一铭想。方晓比顾一铭大九岁,他六十岁的时候自己就是五十一。s,he击的职业生涯相对别的项目已经比较长了,四十一岁还继续打比赛应该没什么问题,但五十一岁那时候,恐怕得做到队里某王姓总教练,或者日本的松田选手,到那个级别才有希望吧。不过,既然方晓想看

    他会一直练下去。

    李叶青三天后提前归队。

    他比顾一铭还小半岁,是青锦赛夺冠之后入队的,据说小时候是个网瘾少年,还差点去打游戏职业队。大部分慢s,he手枪运动员都是10米气手枪和50米运动手枪双项兼修,顾一铭和李叶青却刚好都各有偏重,训练安排时常错开,唯有体能训练是在一起的。

    李叶青做完三组核心,蹲在平衡垫上看顾一铭做耐力。他看了一会儿,说“铭儿,50米运动手枪要撤项了。”

    顾一铭刚好做完一套动作。他一板一眼地收好哑铃物归原位,回头看他。

    李叶青说“下届奥运就撤,换成混合团体赛。”

    顾一铭看出他没开玩笑,不禁皱起眉“那你呢”

    “且打且珍惜,”李叶青耸耸肩,“到时候队里不养我了,就要转项啦。”

    举国体制就是这样的,所有项目设置和训练都以奥运会为标杆,尤其是商业xi,ng质不强的小众运动。就算是s,he击这样对内的、修行般的刻板运动,也要被规则所引导,一言定死生。末位淘汰如是,撤项也如是。

    顾一铭想不出安慰的话,干脆走过去,朝李叶青扬起手。李叶青一怔,很快反应过来,与他一击掌。

    顾一铭说“加油。”

    李叶青咧嘴一笑“看我掀翻你们啊。”

    冬训正式开始的时候,秦山果然宣布了50米运动手枪撤项的消息,补缺的项目是10米气手枪男女混合团体赛,用的是抢七的赛制。同时宣布的还有气手枪单人竞技的改革淘汰轮前的计分轮由最初的三枪两轮共六枪,改成了五枪两轮共十枪。

    秦山说“一个人的命运,既要看个人的奋斗,也要参考历史进程。”

    他讲得语重心长,实际上也是很气的。李叶青跟顾一铭一样,都是他权衡再三挑进队的新苗子,李叶青甚至才开始练s,he击不到四年,哪想得到时代的车轮一个转向就被甩下车了。

    他们不是被时代甩下车的第一个,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某y姓天才气步枪选手兼文青为此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截图,是海明威写的一篇后记节录“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正是为你敲响。”顾一铭刷新,看到该选手自己留了个评论“还好不是改扳机磅数。”字里行间那惯有的讽刺味儿都显得虚弱,像是心有余悸。

    被敲丧钟的李叶青老老实实开始练10米气手枪。顾一铭先前以为只是奥运被撤项,李叶青还会有针对世界杯的50米手枪训练,后来听说明年的杯赛分站赛s,he运中心根本没有报50米手枪的名,才明白这个项目是彻底被放弃了。

    冬训名单是撤项之前定下的,不想被送回家只能改项。秦山给改项的几个人开了个后门,第一个月的选拔赛不用参加,直接按照第二轮选拔赛成绩参与排名,也免得项目还没熟悉就先被淘汰剔除世界杯资格。这样一来,最可能被淘汰的又变成了顾一铭。

    李叶青跟顾一铭比较熟悉,心里有点过意不去,顾一铭倒是无所谓。他心里想着方晓的话,就好像忽然有了目标,也忽然有了底气。被一路退回市队也没关系,梦想成为松田选手那样的大家也不是没可能。顾一铭想着方晓,就像想着去敦煌的路上,两根手指拿捏住的那一缕阳光。

    方晓不是太阳,他是伪装太阳的人。他有他的心结,只是在顾一铭面前刻意表现一种开朗。即便如此,有人愿意为了你成为太阳,这也是可歌可泣的事情。

    第13章 ariva

    选拔赛前一晚,顾一铭训练回来,就看到微信上多了个好友申请。对方id是“邢宗恺”,头像是一盆养在办公桌上的铃兰花。

    顾一铭最开始用微信的时候对好友申请来者不拒,结果朋友圈里微商广告越来越多,几乎看不到正常动态。后来他渐渐就不接受这种不认识的申请了。对于这个申请,顾一铭本来想要点忽略,又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几分眼熟邢宗恺,似乎是唐绍谈起过的,有可能是方晓的朋友。

    好吧,方晓的朋友。

    顾一铭点了同意。

    对面似乎不在线,没有立即回复。顾一铭等了片刻,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又开始刷朋友圈。方晓他们已经出藏进川了,这几天应该是在川藏边界附近。唐绍傍晚发了张水电站的照片,配文是“越走越荒,今天就这一个地儿有信号”。再之后两个人都没动静了。

    顾一铭退出朋友圈,给方晓发了条信息,没回。意料之中,但顾一铭还是有点儿寂寞。他回北京以来每天都会跟方晓聊两句,前几天聊到选拔赛时,方晓还说巧了,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

    生日呢。

    顾一铭自己很少过生日,有时候s,he击队的教练会帮他过,买个小蛋糕什么的,队员标配。一直以来,顾一铭对生日都怀有隐晦的期待,只是从未说出口。他太别扭了,觉得说出口后才被满足的期待都是虚伪的作态。就好像他不愿意接受心理干预一样。

    不过方晓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顾一铭也说不准,大概是因为方晓对他的好不来源于身份义务,也不基于社交压力。方晓喜欢他光是想到这里,顾一铭就很高兴,心脏砰砰跳动着,脸颊也忍不住发热。

    他打算给方晓过个生日。

    顾一铭不再看没有回复的对话页面。他按灭了手机,开始练习那套“欺骗大脑已经睡着”的招数,不知不觉间真的睡了过去。

    这次冬训国家队因为有人伤病弃权,10米气手枪连同50米运动手枪兼项和转项的男队运动员一共只有八个人,加上预选赛选送的非国家队运动员,所有人先打了一场淘汰制的计分资格赛,再按照s,he联新规定进行决赛。

    这场比赛也将作为世界杯第一站的两场选拔赛的第一场。转项的运动员本场比赛不计分,主项是气手枪的选手下场开始按照资格赛和决赛成绩计分,跟第二场选拔赛合计分配明年世界杯第一站比赛名额。

    这场选拔赛没有观众,场馆里模拟正式比赛循环播放一些广场舞抖腿曲目,女队的运动员充当观众,负责在奖牌轮制造变速掌声,秦山则充当现场解说。顾一铭资格赛打出了587,抽到了a台,也就是s,he击馆左起第一座枪台。

    第一组五枪计分轮开始的时候顾一铭非常紧张。他明确知道这只是一场杯赛的选拔赛,甚至不是唯一的选拔赛,但理智并没有作用。紧张的情绪从他想到这是一场比赛时就开始了,心率飙升到一百以上,顾一铭甚至能感觉到用于稳定姿态的左手连同半边肩膀都在随着沉重的心跳颤动。

    顾一铭没有立即填弹。他保持准备姿态站在原地,视线微垂,盯着自己的右手,与手掌中虚握的枪。心肌是不可控的,骨骼肌却可以。他有意识地放慢了呼吸,伴随着数秒,直到重新掌控呼吸和心跳的节奏。他以前s,he击的状态是浑然天成的,现在却必须从芜杂思绪和强烈的胜负心中把自己拔出来。

    这不是个轻松的过程,现在也远不是他最好的状态,但顾一铭已经有力量打出这一枪。

    81环。

    这个成绩是全场最差,秦山模仿正式比赛的解说带了几句节奏,顾一铭听若罔闻,并没有陷入失落。

    这是一个可以挽回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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