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今宵和吴越毫无目的的性的逃亡开始逆转,那天晚上他们俩在荒郊野地里,和繁星,和草地,和溪水叮咚,和青蛙蛐蛐儿蟋蟀蚂蚱天牛螳螂小蛇田鼠过了最依依不舍的一晚。
他们俩都知道,一旦要动身回去找老元,找那群“黄雀”的头,日子就没有这么轻松了。
那里不比山林,出了这样的血案,死了这么多人,一个警察和当时的嫌犯却一同失踪,用脚丫子都可以想到京城现在会是怎样一幅精彩的景象。
吴越在火堆边感慨着“老韩,你说我会不会也跟你一块儿被通缉了?”
韩今宵抬眼看他“你爹妈吃素的?”
吴越“……”
“我觉得我应该被通缉了,换我做领导,你丫就算国家主席的嫡长子老子都照贴通缉令不误。”
他一边说,还一边剑眉倒竖,煞有介事的。
“呔!堂下所立者何人!报上名来!”
韩今宵斜眼好笑地看他自导自演着“……”
吴越“本宫乃当朝之太子也!区区小吏竟有如此大胆,岂不知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速速松去绳索,让与高座——座——座——”
完了吴越又把声音拉粗,怒一拍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太子!来人!上龙头斩!”
韩今宵实在看不下去了“您这斩的是太子还是陈世美?”
“驸马太子差不多,一个皇帝老儿他儿子,一个皇帝老儿他女婿,没差没差。”
韩今宵也知道吴越心理压力其实并不小,这是在给俩人逗乐子解闷呢。于是韩今宵说“其实我寻思着,被通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吴越一下把眼睛瞪大了“你忒么晚饭吃鱼让鱼刺卡着大脑回沟裂了吗?这叫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打算逃一辈子?!”
韩今宵笑了笑,双手反撑着地,看着天上的星星“你想,老子的头像给挂遍了街头巷尾,人小屁孩儿放学不按时回家,他妈妈就和指着老子的照片说啊,哎,你看你看,杀人犯还没被逮着呢,你不回家,晚上天黑了,这人就来抓你——把你脑袋瓜子啊,心肝脾肺的,全给分家。”
“……”
这番话说得吴越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当然吴越显然是个会把心酸吞下去,会把欢笑说出来的乐天派。
吴越哈哈笑着接茬“这个叔叔,俩手一用力,就能把你两腿刺啦一声撕开,就和撕鸡腿似的,他还爱吃小孩儿,尤其是放学不按时回家的。”
韩今宵眼瞳黑亮黑亮的,笑意很浓“你小时候你妈这么吓过你?”
“吓过呗,不过不是我妈。我妈那操性吧,你也知道。”吴越漫漫的,“一直到我上高中,她都没管过我事儿。我奶奶那会儿吓唬我来着。”
“你那时候几岁?”
吴越挠了挠头“……几岁记不清啦,幼儿园。这个肯定没错,因为我上小学那会儿,她已经去了……”
吴越的声音稍微小了下去,他显然不是很想回忆起那段经历。所以他歪过头,拿小尖下巴挑逗韩今宵“嗳,别老说我,说说你吧,你爷爷奶奶干啥的?”
“……没印象。”
吴越“……啥?”
韩今宵淡淡的“真没有印象,老子连他俩叫啥都不知道。”
吴越看着韩今宵被篝火映的橙红的帅气脸膛,这个人的脸其实还很年轻,本该是男人最英气勃发,怀揣梦想拼搏未来的年龄,他的双眼却总是有太多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那种东西流露在眼里的时候,韩今宵的眼神就会显得很苍老,很疲惫。
吴越说“嗳。”
“干啥?”
吴越“……老韩,其实你心里头憋了不少话吧。”
韩今宵“……”
吴越“你跟我说说呗。”
韩今宵看了他一眼“知道那么多干啥?”
吴越凑过去,在火堆边跪坐着,从后面搂住他脖子,半抱半赖的一个姿势,这是韩今宵接受吴越的那个晚上,吴越从后头抱住他,安慰他的那个姿势,后来成了吴越最喜欢做的一个动作。
有些撒娇的意味,但又很霸道,甚至在这种拥抱里,可以彰显出两个男人的依靠和担当是相互的,安慰和保护也是相互的。
吴越伏在韩今宵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健壮的背脊上,脸贴着他的肩膊。
“和小爷我说说呗,你看我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不知道你的,多不公平,多忒么憋屈啊。”
吴越在韩今宵耳侧又是哄骗又是无赖地腻着,韩今宵被他逗得微笑,胸膛里发出的笑声沉沉的,他侧过脸和肩背上的人耳鬓厮磨。
“你真要听啊?”
“废话啊。”
“老无聊了。”
“你说呗。”
“就忒么一鬼故事,你真听啊,晚上还敢睡不?”
“鬼你大爷的,你说,你二爷我胆儿肥着呢,我不怕。”
韩今宵带着笑痕,望着眼前雀跃的火堆,沉默了。那段最不为人知的往事不是鬼片,但对他而言,却是最深最痛的一段回忆……
但现在,他驼着肩上那个沉甸甸的年轻躯体,或者说他被那个年轻躯体拥抱着。他忽然觉得很平静,曾经那些无法面对,无法正视的,在身后那个温暖的陪伴下,忽然也就和眼前的柴火一样,一点一点地被烧成灰烬……
这一刻,吴越是韩今宵的背负,伏在背上沉沉的负担和责任。但他也是韩今宵的依靠,两双手臂为韩今宵环抱出一个温暖结实的家。
“……好,”韩今宵侧着头,在吴越的发顶上亲了一下,嗓音沙哑而平静,“那我讲给你听……”
他讲过他听,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是韩今宵的责任,也是韩今宵的救赎。
韩今宵给吴越讲了一个让吴越血液都冷透了的故事。
文革,中国人都知道的那段疯狂的血红往事。韩今宵的故事,从文革结束那一年,开始……
1977年,两年前韩今宵在百万庄的部队大院里出生。其父姓余,是个口齿伶俐,很会讨喜的读书人,也是干部子弟,而且他老子官职很大,一心想给余某找个门当户对的虎门千金。
而韩今宵母亲呢,那时候不过是百万庄多如牛毛的部队大院里,一个普通军人的女儿,但因为长相非常甜美漂亮,愣是被韩今宵他亲爹看上了。
余爹三天一情诗,五天一书信的,那时候的人哪里敢扯上这种“不务正业”的东西。但余爹这点和曾东升很像——名誉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
没错,韩今宵他亲爹是个用生命在泡妞的熊货。
韩母那时候情窦初开,不长眼,一来二去就和余爹好上了,没多久韩母就怀了孕。未婚先孕这事儿可大发了,好在那时候余爹还对她缠绵未了,余爹不顾家里头父亲反对,甚至不顾父亲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的威胁,毅然而然在韩母还未显怀的时候结了婚。
十月怀胎,韩母产下一子,取名今宵。那时候是1975年,余爹因和自己父亲断绝关系,不得不住在老丈人,也就是韩今宵他姥爷家里。
文革那段纷乱的岁月里,人大致可分为三种
红色疯子。自己慨然就义或让人抓住小辫子给斗倒的牛鬼蛇神。以及明哲保身的人。
韩今宵姥爷,1920年生,老兵,但显然不是所有老兵都像吴越他爷爷那么牛逼,参加过那些耳熟能详的著名战役且战功显赫。
韩今宵姥爷也打过仗,早年打的最大的一场是白晋铁路击破战,在那场战役里他被一个军曹的刺刀扎伤了腿脚,之后颠沛流离,郁郁不得报国,偏又命大,这半个瘸子竟生扛过了解放后。
他自然是升不了大官的,可是他很固执,很坚持,有着一股子拧劲和旁人理解不了的骨气。
文革期间发生的很多事情让老爷子看不过去。如果不是韩今宵他姥姥能劝人,会说话,“家庭成分”又特别好,估计韩老爷子也得被关牛棚。
而余爹呢?余爹的父亲圆滑,运气好,文革期间是革命委员会的成员。余爹在政治派别一方面和他爹倒很是一致,余爹也是个忠实的“革命派”。
这样以来,女婿和老丈人之间关系能好吗?显然不可能。
余爹那时候写过不少支持四人帮,吹鼓革命包装革命,打到牛鬼蛇神的文章,但他忌惮韩老爷子生气,拿出去发表的时候好用个笔名。其中有一篇写的那叫一个“投枪匕首,震撼人心”,一石激起千层浪,由他这篇文章硬生生拉了当时一个中共政治局常委下马。
后来文革结束了,四人帮垮台了。树倒猢狲散,小鱼小虾米网不进去,但罪大恶极的那几位,显然是要查处的。
被余爹那篇文章诬陷的高官在出牛棚不久后,就病死了,高官的妻子在最高人民法院外抱着骨灰盒长跪不起。
当时疯狂嚣张的红卫兵们这下子都是好人啦,很多人表示自己是被蒙骗了,被洗脑了,有人开始怀念这位高官生前做过多少为人民服务的好事,打过怎样杀身成仁的战役,一时间追讨迭起,追溯源头,归咎到了那篇文章上。
如果余爹当时只写过一篇,那也就算了,可他那些年写的文章真是著作等身,余爹正抓心挠肝儿在想对策呢,他老子来了。
不少人都知道,当时干过革委会这事儿的人,事后并没有被抓起来绳之以法,因为犯事儿的人实在太多了,你只要点子不是特别背,情况不是特别严重,嘴巴甜一点,人灵活一点,责任基本不用负。
比如余爹他老爷子,典型的反面教材。
这爷俩重修父子情谊后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文章栽赃到韩老爷子头上。
因为当时这一户人家有文化的就韩老爷子和余爹俩男人,文章每次都是从这一家寄出,用的又是笔名,很多话就很难解释清楚了。
没钱没路子的老爷子背上黑锅,接受专案组调查审讯,那时候的审讯远比现在没有人性,韩老爷子当初身体不适,还被他们无休无止的折腾。到后来身体实在受不了了,去医院一查,已经是肝癌晚期。
那年韩今宵四岁。已经记事了。
他记得他去看姥爷的时候,老人家坐在医院简陋的病床上,脸上的神情竟然仍旧刚硬的不亚当年。
窗外紫藤开花,阳光点点,一个顽强不屈的硬汉会死去,但永远不会老朽。
他姥爷那天抱着韩今宵和他说了很多话,韩今宵不太记得清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就记得老人家那条瘸了,却比正常人更毅然的腿,记得老人家苍老混浊,但却比年轻人更激扬坚定的眼神,记得老人家说话时那种冷硬的,如同兵器铮铮的语调。
那些,成了韩今宵之后三十年一直在追溯,在延续的精气神,刻进骨髓的,来自他姥爷的精气神。
肝癌晚期的老人拼搏不过人间的命运,在最痛苦的病重期,专案组收了余家父子钱财的人,还在无休无止地审问他,折磨他……
韩老爷子最后是含冤而死的,死的时候无一子女陪在身边。
韩母接到骨灰认领通知的时候失声痛哭,随后昏厥不醒,被送往医院……
第二天,与死人没有两样的韩母领着小小的儿子今宵,一起去火葬场领死人的骨灰。
那个骨灰,只是一袋装废铜拉铁用的破麻袋,把骨灰装在里头,袋子漏的,骨灰只剩了正常量的三分之二,还被扔角落里,上头刺目的红笔潦草写着嫌犯章颐中,保存80日,过时无人认领则抛洒处理。
韩母那时歇斯底里地要哭喊着和火葬场的人拼命。是韩今宵小小的手拉住了她。
他说“妈妈,姥爷在看着你呢,你不要哭,他不喜欢看咱们哭。”
韩母踉跄着跪下来,紧紧抱住韩今宵,无声地张着嘴哽咽着。
小小的孩子倔强地站在那里,任由母亲抱着,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火葬场那些表情或轻蔑,或警觉的工作人员,一个字都不说,但却直直看得所有人毛骨悚然。
他的眼神和他过世的姥爷一样坚硬肃冷,脊梁挺的和他姥爷在世时,一样顽强,不屈……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事儿,本章由存稿箱发布onno 。如果有留言没有回复回来会补。韩先生身世最后一重揭秘……
☆、发烧
之后的事情便很简单了,有钱有路子的余爹抛妻弃子,韩母无处诉苦,无处求助,百万庄部队大院自然也容不下“嫌犯”的后代,韩今宵母子离开百万庄,四处流浪。
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韩母甚至想过死,但抛不下韩今宵的她还是一个人生抗了下来,韩今宵生病没钱医治的时候,这个窘迫潦倒的母亲也背着儿子强颜卖笑,做那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