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土娼和他打招呼。
韩今宵看她的眼神并不是看一个娼妓的,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吴越从他的眼底隐约看到了一丝怜悯和悲哀。
“你出去吧,麻烦你了,我们是来住宿的。”
“那,那我不收这么多钱……”
韩今宵这时的神情竟然是柔软的,好像火成岩被打磨了棱角“那明天再算吧,时候不早了,我朋友他得早些休息。”
土娼出去了。
吴越瞪着他,这货的表情现在又成了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了。
吴越惹他“嗳。”
“……”
“嗳!”
“干嘛?”
吴越说“你明天还真的跟她算钱啊?”
“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你啊,你忒么就跟块烂石头似的,谁知道石头在琢磨什么。”
韩今宵把他从床上拉起来“去洗澡,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吴越洗澡的时候,韩今宵没有留在屋子里。
有些窗户纸已经老化了,在风中瑟瑟抖着,一捅就破。但是韩今宵心中早已是乱麻一片,韩辉的事,山道中忽然出现的来路不明的第三批人,韩小婷……
韩今宵不想再在这些乱摊子上加个吴越。
后来吴越洗好了澡,睡下了,韩今宵也还没有进去。他坐在外头台阶上沉默地抽着让土娼买来的烟。
那个女人诺诺地接过钱时,让他不由地想起他最没着落的那段日子,从百万庄的部队大院搬出来,生父离开他们,他的母亲带着他最颠沛流离的那段日子,那时,他妈妈从男人手里接过钱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也和那个土娼一样。
小心翼翼的,安分守己的,无助而柔弱,听天由命,可以找太多可怜的词加在她们的身上,但这也不足形容那种柔弱之下真切的悲凉。
韩今宵的脚下落满烟头,院中月色空明,皎然无邪。
他不得不想起韩辉,想起这个男人在他和他妈妈最需要一个依靠的时候出现,想起这个男人给他的那个,如今已再不可能存在的家……
吴越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个梗着脖子,仿佛是在和茫茫青天较劲的男人。
那是一个泰山石般担当了太多的沉重背影,只穿着纯白的紧身背心,大片有力匀称的肌理带着火焰淬炼的铜色,月光浮动在皮肤的冰冷上,照亮微不可察的颤抖。
吴越走过去“……还不睡?”
“……嗯。”那人没有回头,含糊地应着,鼻音厚重。
“明天要早起。”
“老子知道……”鼻音很重但嗓音很稳,只是音色湿润,“你自个儿先睡,我抽几根烟,瘾头犯了真他妈要命……”
吴越会听他的话,那才真叫要了命。
吴越没有离开。他在韩今宵背后弯下腰“嘿,跟你玩个游戏。”
“滚边儿去啊告诉你,别跟我整不自在。”
“狗急了得咬人。”
“你他妈骂谁是狗?”
吴越哈哈笑着,但那种笑干瘪的像是念白,他知道韩今宵心里头难受,他自个儿也不好受,出了这种事情,没人能这么快真心实意地拾起笑容。
但是吴越还是伸出手,他一下子蒙住了韩今宵的眼睛,头侧过去,在韩今宵耳边呼吸着“猜猜爷是谁?”
韩今宵“……”
那掌心里湿湿的,浓黑的睫毛轻颤着,明明是那样柔软的东西,却扎的吴越连心窝子都疼。
韩今宵把吴越的手掰开。
“还能是谁,丫蠢到了你姥姥家的孙子,回去!你别搁这儿吹风!”
吴越弯的更低,最后他几乎也是蹲下的,从后面伸出手臂,整个赖在靠在韩今宵背上,小尖下巴抵在韩今宵肩窝子里,脸侧着,呼吸拂动着耳朵根子下头微不可见却无比敏感的汗毛。
吴越轻声说“孙子哎,别哭了。”
“瞎了眼了吧你。回屋里头去。”
韩今宵的强健的身子在吴越的臂弯里挣了一下,仿佛狮子在甩开不长眼的小虫子,可是其实并不然,狮子心疼着呢,连劲都没怎么用,这小虫子身上的伤不轻,他怕再给人甩坏了。
小虫子吴越也吃定他不敢甩,懒洋洋地嗡嗡着“那你把爷背回去呗?爷腿上没劲啊。”
“别闹了你,你看看自个儿一双手都冻成啥样了,箍我脖子上和俩冰棍似的,滚回去!”
吴越不吭声,他冰棍似的爪子不安分地动着,从狮子受伤的锁骨摩挲着,到滚动的喉结,一点点地往上去,冒着粗犷青色胡渣的刚硬下巴,厚厚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然后……湿漉漉的眼睛。
他没有看到韩今宵的脸,但他在用破损的手,细细感知着。
感知着那张向来强硬,沉冷,波澜不惊的脸庞上,每一寸表情,眉心的每一丝皱痕……
感知着那张令他早已沉沦迷恋的脸上,每一点滴让他心如刀割的沉痛。
吴越慢慢摸索,忽然被韩今宵抓住,粗糙的掌心新翻出的嫩肉,吴越挣开他的手,慢慢地将手掌覆盖在韩今宵的眼睛上。
睫毛在颤动,湿凉湿凉……
“别哭了。”吴越又一次轻声说。
韩今宵嗓音嘶哑而低沉,他说“……我没有。”
“撒谎不是好孩子。”吴越轻轻的,“我爷爷说的。”
“我干你大爷,闭嘴。”
可是吴越听到韩今宵喉咙里含着的微不可闻的哽咽,凶狠而悲凉。吴越紧紧抱住他,脸颊抵着韩今宵梗硬的头颅,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几乎要把人勒进自己的肋骨,代他受身上每一道疮疤,那具身体在微微地发抖,是压抑着悲痛的颤抖。
烟头掉在了地上,没人去踩灭它,它在沉默地燃烧着,有人在无声地痛哭哽咽着,有人在无言却执拗地安慰着。
吴越从后面抱着他,磨蹭着他的肩窝,脖颈磨蹭着脖颈,悲凉缠绵像是两只哀鸣着的野兽,交着颈子,揉着头颅,碰开细小的伤口,血和痛交融缱绻……
不知何时韩今宵侧过了身来,夜风微凉,身边的人是唯一的温暖。吴越笨拙的主动变成了被动,韩今宵紧紧回抱住他,这是韩今宵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时候这样抱他,那种认可的力道忽然让吴越委屈地想哭。
他不承认自己等了太久,但喉咙里哽的难受,眼角被这个混蛋孙子呼吸里浓重的烟味呛的决眦欲裂。
韩今宵大力厮磨着他,粗糙的胡渣把吴越的侧颊蹭红,两个人都是那样惊人的力气,双手在对方背后游弋着,抚慰着对方从来傲然刚硬的脊梁骨,耸动的肩胛……每一秒钟都挨的更近,肌体相贴到连一根头发丝儿都容不下的地步。
那是一种雄性之间沉默的暴力,是对对方的一种入侵和占有,是一种粗犷的爱抚和安慰。
韩今宵嘶哑低沉地问他“为什么要拦着我?”
吴越说“我乐意拦你。”
“那为什么又要救他?”
“我必须救他。”
“……”韩今宵粗糙的手几乎嵌进吴越背后的肉里,“你不该跟着我,你跟着我他妈一辈子都完蛋。”
吴越不吭声了,他睁着他的凤眼瞪着韩今宵,然后他的眼眶忽然有些红了,缓慢而沉重的厮磨忽然被他一下掀的冲撞而激动,他凑过去啃韩今宵嘴皮子的时候太暴躁,反倒先和人家撞了个额头对额头。两人都撞痛了,吴越都撞晕了,还是意志颇为顽强地凑过去。
四片干燥的嘴唇贴在一起的时候,记忆里两人唯一的那夜缠绵被从脊髓深处窜起的电流唤醒。吴越生硬但激烈地亲吻着韩今宵,这个吻感觉不出技巧,但足以被其中的热度和感情烫到,那是吴越这种血性而单纯的人才会的亲吻,最要了韩今宵性命的亲吻。
吴越啃完了就把人一蹶子撂一边去,朝人嚷嚷着
“我他妈乐意!我他妈喜欢!我他妈毁我自己一辈子,跟你有关系吗?你管得着吗?!”
“……”韩今宵不说话了,他沉默着凝视着吴越的眼睛,湿润的,强忍着水汽的,红通通的,吴越沙哑着,“最糟就是俩人悬崖下头粉身碎骨,咱俩都他妈经历了,你现在跟我说放手?”
“你当时为什么不放?你拉着我干什么?你让我和那辆车一起摔下去,老子因公殉职死得其所,老子——”
吴越没有机会再说下去,韩今宵的大手按着他的后脑勺,把这家伙的脑袋瓜子摁下去,摁在自己肩头,吴越不说话了,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脸埋着,韩今宵的肩头湿润一片,心脏仿佛也跟着融化成了温热的水……
韩今宵一下下摸着他的脑袋,这小子脑袋瓢子后头长着一块儿反骨,微突在浓密的发从里,韩今宵摸着他的反骨,脖子背,又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他觉得自个儿这回忽然像在哄一个耍着无赖的小熊崽子。
这个无赖小熊崽子还在倔强地喃喃着,委屈地抗议着“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走的路……你管不着我……你管不着我……”
韩今宵是管不着他,甚至,其实早已管不住自己。不管,不顾,劫后余生。在暴雨中枪口相指,却谁也扣不下扳机。车身坠崖,跃然一跳,生死就此一线也没忘拉他一把。鬼门关头一个驼着一个走回人间,浑身湿透,血染斑斓,再也分不清是谁的血,谁的汗……
吴越说的没错,他们本该就粉身碎骨,大不了再葬一次深渊,谁他妈要顾左右而言他!
谁稀罕深思熟虑,犹豫徘徊!!
末路之后,横了心求一个彼此,求一个交颈相依。
这个人,如果今天赶他走了,他这么倔强自傲,难道还会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捉虫路过
☆、在幸福的逃亡路上
这天晚上,韩今宵没有和吴越睡一张床。
把顾忌撕去的两个人,就像两颗没有了包装的糖果,大夏天粘兹滋地烤化了,一挨着就得“啪”的吸一块儿去,糖汁儿粘糊着糖汁儿,能按捺地住那叫一个有鬼。
韩辉尸骨未寒,韩今宵不可能和吴越来那些乱七八糟的,韩爷一个人抱着被子,在吴越床边,水泥毛坯地上,打了个地铺。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对于韩今宵而言,可能是到死都忘不掉的——
清晨,他把韩小婷送上去云南的火车,让韩小婷离开自己身边,去最信的过的兄弟那里,在任家她不会过的比在韩家差。
中午,他带着马力给他的雇佣兵,在暴雨滂沱的公路边上埋伏着,等着韩辉车子的到来。
下午,他被吴越拦住,正邪浪口几近决裂。韩辉的车子翻下,他来不及救继父,危及关头他抱住吴越一起跳车。
晚上,他以透支的体力沉稳固执地背着吴越走在暴雨里,他想让吴越活下来。
他失去了亲人,他得到了亲人。
他的心脏像是被搅烂了,胸腔里都是血,但他的性格让他想独自背负,可是吴越从他眼里看出了悲哀。他无言地告诉韩今宵,你还有我,我和你一起,我帮你洗刷罪名,洗刷不掉,我和你亡命天涯。
那晚上韩今宵躺在床下,吴越躺在床上,韩今宵和吴越讲了很多从前吴越并不知道的,讲的大多都是韩辉。
吴越其实并不了解韩辉是个怎么样的人,但他那天晚上在韩今宵的讲述中睡着,他梦见一个有些唯唯诺诺,但用着一双老实人略微佝偻的肩膀,撑起了整个家庭的父亲……
吴越睡着的时候眼睫毛垂在那里显得更长,韩今宵看着他,这只小熊崽子的眼角有些潮湿,他在梦里为那个并不相识的父亲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