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如果我还能再画画的话。”石冬冬最后转过身来,对他扬起了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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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终章(上)
终章(上)
乔昊如常日一样上班,没想过请假,也无法请假。医院仍如菜场一样热闹,门诊人满为患,住院部的走廊上布满加床。
下班,他便去母亲的病房里照顾她,事情不多,只是帮她倒倒茶、削削水果,闲下来就在她旁边看书,考主治的书。
石冬冬出院那天,他如约没有去送别,一整天他都跟着主任在病房转着。
父母在他面前变得小心翼翼的,好像犯错的不是他而是他们,连乔旻都收敛许多,表现得像个温柔懂事的大姐,时不时给在病房里看护母亲的他送点加餐,还是“自己做的”。
然后,终于母亲也出院了。
“我们谈谈。”回到家里,父亲难得拉住了他。
“你现在什么想法?”从小住到大的房间里,乔父关上了门。
“好好考主治,明年要升住院总了……”
“我指的不是这个。”
“到时候一周要上六天二十四小时的班,其他的事,没时间去想。”乔昊低下头,不太敢看父亲的眼睛。但同为医生,他觉得自己的回答还是很实在的。
“你真的不觉得过和大多数人一样的生活是一种幸福吗?”乔父说这话时摇着头,显然已经对乔昊的答案不抱期望。
“觉得……不仅是幸福,也是种幸运。”
“那么你以后也不准备过正常人的日子了吗?”
“我一直在正常过日子。”
“所以我们不用担心你,是吗?”
乔父端起了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略微苦涩。
“爸,你放心……”乔昊站得笔直,“我会好好过日子,一直待在医院里的人,怎么可能不好好珍惜着过日子呢?”
乔父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自问从小到大并未给他异于他人的环境与对待,也许一切都是天生?这个儿子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夫妇的骄傲,无论是求学期间中考高考一路顺利过关,还是工作之后子承父业做了医生,他健康而独立,是比大女儿更让人省心的孩子。
也许,孩子应得到的关爱也是守恒的,小时候费心得少,如今便要多伤神些。乔父看着眼前的儿子,终究只能妥协地点了点头。
“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医院的工作是很辛苦的,要多休息。”他语重心长,算是给这场谈话划上个终点。
乔昊的家人们相信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良药,关于那个不知所踪的石冬冬他们始终缄口不提,好像他从来没出现在乔昊的公寓里与他母亲一起共做晚餐,从来没有出现在乔旻的南音乐团看他们的演出一样……那个清秀开朗的男孩,与他们的生活从不曾有交集,以后,也不会。
而乔昊,似乎也在接受着石冬冬的离开。换作是一场普通的恋爱,大概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三四个月吧,其中一方因前途而远赴海外,距离渐渐产生生分,两人从此慢慢彼此淡忘。他与石冬冬,甚至都未曾开始。这样安慰着自己的时候,通常是乔昊因为工作忙得五心烦躁,连对世界都开始仇视时。
除此之外,他根本就不能去想那个人的哪怕一点点。
医院里好像到处都是那人的影子,戴一顶灰色的毛线帽,因为气力有限而靠着墙,闲闲散散地看着他。乔昊上夜班时总会有这样的幻觉,那人真的还和从前一样,就在值班室门口,被发现时目中无人地笑笑。只是乔昊的脑中,那张面孔已经越来越模糊。
手机里只有一张石冬冬的照片,是去看演唱会时,拍台上的王菲而顺手拍下的身边人,台上的女神正全神演绎春花开蝴蝶来,而台下的男孩一张侧脸,专注又认真。
只能从这张侧脸里去回忆那人的样子。
每天下班,乔昊骑着自行车,会特意绕个圈子从医院的正门离开。刻意不从更近一些的后门回家,是因为那里有片小花园,花园里有条长椅,他与那个人的重逢就是在那里。事到如今,他在值班室里上夜班时,迷迷糊糊的梦中还是会常常看到那条长椅,和长椅上坐着的人。那人又长出了浓密的黑头发,那人穿着雪白的衬衫,那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等他也朝他看过去……
日子就这样流逝,一年转眼过去。
又是春天,医院的花园恢复了春意,乔昊不再刻意绕道正门,只是,花园的小长椅上还是从来没有出现印象中的那个身影。
熟悉的人倒是碰到了几个。一次,是在下班时乔昊看见了在花园里徘徊的一个老妇人,尽管头发已经全白,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是光头的母亲。那是那么久以来,他第一次遇到与石冬冬有关的人。
“大妈,还记得我吗?”他推着自行车追了过去,说出的这句话仿佛拯救了一直沉迷在梦里的自己,是的,过去的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并不只是他的一场迷梦般的自我欺骗。
妇人转过头来,眼中慢慢凝聚出光,“啊,你是小刚病房里那个石冬冬的朋友,是个大夫对吧?”
乔昊深深吸了口气,多久了,他从别人口中听到了那个名字。
“是的,是我,我叫乔昊,您现在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总咳嗽,咳得小刚都嫌我吵。”老人低下头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小刚?……”乔昊想起了光头的大名,似乎是叫袁刚。一想起袁刚,他便想到那天,石冬冬抱着他,哭着不停追问“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的情景。怀里那个实实在在的人,因虚弱害怕而抖个不停,他记得他深深`吻了他,然后他慢慢安静下来。
思绪一眨眼便飘开老远,乔昊回过神来,勉强准备和老妇人道个别,却发现对方还在絮絮不停。
“……我来帮小刚拿药,他的药都吃完了,不给他拿药,他就在那儿念叨我,唉,真是没办法。”
“大妈……”乔昊的心不由沉了沉,只得顺着老人的话说,“袁刚他……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现在头都不怎么疼了。就是他脾气不好,又老大不小没个正经工作,所以总在家哼哼,不过谁让他是病人……不跟你多说了,我再不回去,他又得嚷了。”
乔昊看着老妇人离去的背影,再次怀疑自己仍是在梦中。
第二个人是莫莉,确切地说,是对方约他在这里见面——告诉他自己考研成功的好消息。
“昨天拿到的结果,其实也并不是十分理想,是调剂的学校和专业。”莫莉穿着件嫩绿色的套头衫,和树梢新发的绿芽撞了色,那整个人仍是和从前一样,健康有生机。
不过,乔昊发现,她也成熟许多。
“九月,我应该就要去新的学校报到了,不在这座城市……”莫莉说着,抬头看向他,“乔老师,谢谢你。”
“是我该恭喜你,其实你没什么好谢我的。”
“如果不是你,我应该也下定不了决心考研,如果不是你,后来,我应该也不会那么专心地去复习……”莫莉欲言又止,不再像过去那样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地想到什么说什么。
“还是学临床吧?确定方向了吗?”人来人往的小花园,乔昊试图寻找话题,让他们看来只是普通朋友见面时的闲聊。
“肿瘤学。”莫莉回答着,看了一眼乔昊。
“嗯,这个方向不错,比较容易出成果。”乔昊笑笑,装作若无其事。
“之前一直想报内科的,但是……最后还是选了肿瘤,”女孩低下头,抿了抿唇,“石冬冬的病情,是我告诉他的,乔老师,对不起……我错了。”
乔昊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关于这个道歉,他并没有资格接受或原谅。
“他现在怎么样了?”莫莉犹豫着问出口。
乔昊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们后来,没有再联系吗?”
乔昊仍然只是摇头。
“那天,他从肿瘤科出院,我跟在主任们后面去送了他,我以为你也会去……”莫莉始终低着头,坐在长椅上,一双放在膝盖上的手绞到了一起。
乔昊忽然很想立刻结束这场谈话,如果那人这时回来,看到长椅上的他们,会不会误会?
可是,他又很想听莫莉说下去。
“他很虚弱,可还是坚持着自己走路,有个阿姨扶着他,石老先生走在他旁边。他们跟主任道别时,我听到说第二天的飞机就要飞美国……主任叮嘱石冬冬一定要注意休息,说长途飞行是很辛苦的……所以,他是去了美国做手术对吗?”
乔昊摇头,手术或手术的结果,他都一无所知。
“他最后……对我笑了一下。那笑让我觉得很难过,像是,在道别……可我明明曾经那样对他。乔老师,你真的没有他的消息吗?”莫莉吸了口气,悲伤地看向乔昊。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乔昊勉强开口,手已经在身侧握紧了拳头。
“可是你们……”女孩的眼中充满了疑惑,想要追问,却终于还是闭了嘴。身边的人已经站了起来,向她伸出了手。
“学业顺利,在陌生的城市好好照顾自己!”
“希望你也可以早日得到那个人的消息。”莫莉在心里道。
五月,乔旻把自己嫁了出去。有天在饭桌上她猝不及防地突然宣布了婚讯,把父母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乔昊却觉得这很符合乔旻的作风,同时也感到如释重负——这个家的两个孩子终究不像大人们想得那么不堪,还有一个是家庭圆满的。
新任姐夫不搞艺术,是个略微发福的中年商人,对乔旻用尽真心,婚礼排场很大,全然不像二婚,新娘穿着纯白婚纱,神情也幸福得像个少女。
乔昊坐在角落,看着自己的姐姐,依稀只想起当年她拉着第二次去南乐团的自己见那个三弦师时的兴奋劲,好像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然后,他又不禁想起了自己第三次去南乐团的情形。那一次,他在乐团所在的公园里,遇见了失踪多日的石冬冬。
记忆涌上来,就必须靠外力把它压下去。此时,乔昊身边只有酒。姐姐新婚,弟弟喝酒应该不算失礼吧,于是他端起酒杯,猛灌了自己一口。
有人这时在他身后拍了拍他。
“乔医生,你好!”
乔昊转身,蓦然睁大了眼睛,叫他的人是霍延。
“你……”
“应该还记得我吧。”霍延笑了笑,示意乔昊去旁边聊。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我和任总是朋友,喜帖是从他那里接到的。”男人穿着西服,随意地用手举着酒杯,即使站在满是宾客的大厅角落,也依然是引人注目的存在。乔昊站在他身边,很不自在,连带他口中的话,也是费了会功夫才想起“任总”是谁,他几乎快忘了新任姐夫的姓了。
“不过我看过你姐姐的演出,她是个很出色的艺术家。”而霍延还在继续,竟像和乔昊只是普通旧识,见面需要寒暄一样。
但乔昊终究能感觉出,对方并不是为了寒暄,那寒暄只是一个铺垫。
“你是说冬冬坐你后面那次吗?”乔昊的语气漠然,可说完这句话,他却在心里隐隐抽痛起来,多久了,从他的口中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霍延终于不说话,沉默地看了会儿自己手中的酒杯,好久才终于问出,“冬冬现在怎么样了?”
“你问我?”乔昊愠怒起来,在霍延问出这个问题的前一刻,他还在担心自己会不会从这个人口中得到什么关于石冬冬的好消息,或坏消息。
“那次你陪他来找我后,我就再没有他的消息……”霍延闭了闭眼睛,神情中有一丝痛苦。
“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乔昊压抑着,之前灌下去的那口酒酒气却在这时涌了上来。
“最后一次?”霍延的眼中闪过绝望。
“只是我!我最后一次见他!”乔昊暴躁地喊了起来,引得最近一桌的宾客转身看他。好在,婚礼上的宾客人多且杂,大家并不互相认识。
霍延舒出口气,但神情且并不轻松,“我一直以为……你会在他身边。”
乔昊只能冷笑,“我最后一次在他身边,是陪他去找你。”
“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误会,”霍延慢慢皱起了眉头,他看向乔昊,目光中有乔昊所不理解的复杂,“那次他去找我,是他请我帮他联系器官捐献的事。”
乔昊的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他提前打了电话给我,因为知道我参与筹办了先心病患儿的救助基金,他说……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做些有意义的事,”霍延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需要消化心情,隔了一会儿才又道,“我为他联系了器官捐献管理中心,那天,在我的办公室里,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器官捐献管理中心的人也在,他和他们签了捐献协议……我联系过那些人,想知道有没有冬冬的消息,可是他们对于供体的所有信息都是保密的。你不会了解我当时的心情,他没有通过家人去做这件事,而是求我帮忙。”
乔昊没有说话,眼前只晃过那天石冬冬从霍延办公室出来的情景,确切地说,是从电梯里出来的情景,那天,他因为嫉妒,甚至没有陪他上楼。那人笑得那样坦然,好像自己做的事并不会让身边的人不开心一样,他还说幸亏没有去做放疗,否则脸上爬满斑点不好意思去见霍延。
乔昊觉得心骤然痛了起来,捐献的是心脏吗?因为安宁的事自己说他只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吗?庆幸没有放疗,是因为器官没有受损吗?是了,脑部原生肿瘤是可以去移植器官的……所以他那时就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