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冬冬将头侧向了另一边，仿佛连这句话也不想听到。
一下午的门诊，病人一直没有断过。
乔昊忙得连上洗手间的时间都没有，碰上了几个始终搞不清楚状况问题又多的病人，直说得嗓子都快冒烟。不过，他也同时庆幸这样的忙碌，至少可以让他对石冬冬的情绪暂时冷静下来。等到最后一个病人离开，他站在洗手台前用冷水不断冲洗自己的双手时，终于能感觉自己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那人是病人，有情绪很正常，他对其他的病人都能做到的耐心，为什么对这个自己最在乎的人反而就失去了呢。
至于其他人的穷困疾苦，那实在不是该由石冬冬来负责的。
乔昊用潮shi的手抹了把自己的头发，决定这次去看石冬冬，态度一定要好一点。
只是这一次，他连石冬冬的病房都进不去了。
原本是下班的点，病房门口却围了好几个医生。乔昊一眼便看到中午对石冬冬说话的那个年长医生在那里，其他几个医生也大多神情严峻，似乎在商量着什么，连莫莉也在边上低着头。
“是不是九床的病人有什么问题？”乔昊奔了过去。
那医生认出乔昊，皱眉道，“高烧到39度了，寒战，血压很低，心率130……我们在考虑要不要转icu，偏偏今天主管他的主任不在。”
“怎么会这样？抗生素有继续输吗？”乔昊听得心都沉了沉，“还是后来他又做了什么？”
“一个下午都在睡觉……可是我再去给他换药时，发现他有些意识不清，烧得很高，上了心电监护发现情况有些不对。”莫莉在后面喏喏道。
“要不要换一种抗生素试试，用泰能吧，把烧强压下来再说。”一个医生提议道。
“也是，白细胞那么高，术后都快一周了，按说吸收热也该退下来了，可能头孢对他没什么用。”
“我检查过了，手术创口很……很干净。”莫莉又小声说了句。
“不管用什么抗生素，总要查到感染源，否则强压下来也没有用。”
“会不会是病人免疫力太低，所以发烧有反复，毕竟是ca病人……”
医生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讨论，可乔昊却听不出个结果来，那声ca病人直刺得他鼓膜生疼。
他不得不朝病房里张望了一下，只见两个护士守在石冬冬的身边，玉姨也在，正用毛巾帮他敷额头。
而石冬冬闭着眼睛，与他中午离开时满脸的倔强不同，此时那人整个脸都是灰白的。
乔昊握紧了拳头，又急又担心。
“肺部、心脏、腹部没有其他问题吗？会不会是肺部感染？”他也加入医生们的讨论，用自己内科医生的角度提出疑问。
“肺部和心脏都没有杂音，我连导尿管也检查过了，尿液的颜色也是正常的。”莫莉又道，今天是由她为石冬冬查的体，也因此中午才会发生那样的冲突。
“会不会是因为中午的事，所以病人情绪太激动，心率这么快……”又有医生质疑。
“让我进去看看他吧！”乔昊几乎是央求，一想到如果真的是因为自己中午的那番话让石冬冬病情恶化，他就有种说不出的痛苦。那人一向能装，他并不是不知道。
“你先等一等，我们马上要帮他安排一个颈胸腹ct，排除一切可能xi,ng才好。希望只是一般的机会xi,ng感染，而不是……”年长的医生说着，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乔昊。
那一眼几乎令乔昊浑身打起了冷战，“肿瘤转移”几个字几乎立刻跳入了他的脑中，他觉得呼吸一窒。
很快，石冬冬被护工推出了病房要去ct室，几个医生跟了过去。
乔昊呆呆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他将脸埋在双手里，脸灼热，而手冰凉。
“乔老师，对不起。”身边，莫莉竟然也没有走，“如果我中午不惹他生气，可能就不会这样了。都是我不好，明明知道他是ca病人……”
“不要再说了！”乔昊抬起头来，一下打断了莫莉的话。
莫莉被吓了一跳，而更让她震惊的是乔昊抬起来的脸，那脸上，一双眼睛红得几乎让她以为是要流泪了。
红着眼睛的乔昊很久才稳定了情绪，对她说了句，“冬冬不会有事的。”
第54章 第章
石冬冬从ct室回来，被推去了监护病房。
乔昊终于鼓起勇气跟了进去，医生护士们一阵忙碌后，乔昊再见到的石冬冬已经浑身被安上了监护器管。心电监测上心率的数据仍然很高，几乎是正常人的两倍，而血压却在不断地下降。
石冬冬整个人都处于昏睡状态，身体不时地颤抖，像是很冷。
医生们看了眼同穿着白大褂的乔昊，终于在离开时没赶他出去。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下子只剩下他和石冬冬两个人。
乔昊在床边握住了石冬冬的手，尽管，他的手已经很凉，但和石冬冬的比起来，似乎还能给他传递些热度。
“冬冬，主任马上就会过来，陈致开车去接他了。”乔昊尽量放轻声音，在石冬冬耳边柔声道，“你真会挑时候，趁主治医生去外地开会时生病……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中午说的那些都是气话，你气量未免太小，不带这样吓人的。”
石冬冬仍在发着抖，乔昊的话怕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乔昊只得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赶紧醒过来好吗？我只让你睡个午觉，你干嘛睡这么久？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我不会去计较了……”
说着，乔昊把脸埋进了石冬冬的手臂边，感受着他透过病号服传来的微凉体温。
石冬冬的胸前起伏剧烈了些，不安地皱起了眉。
“是不是很难受？ct结果一会儿就会出来，再坚持一下。”乔昊抬起头来，不敢再压迫到石冬冬的身体。
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眯缝着却始终没有焦距。乔昊喊了他好几声，他却只是胡乱地转了几下头，身体的痛苦在脸上展露无遗。
乔昊焦急难耐，恨不得自己代他去受罪。
一旁的显示器上，心率已经冲到了138，而血压却只有9349，仪器的警报声尖锐了起来。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跑进来见到这样的景象，一时也都慌乱起来。
“怎么会这样？”那年轻的医生声音都抖了。
“拔掉……拔掉……”石冬冬终于说出话来，乔昊凑近他嘴边才听出了这两个字。
一时间，电光火石，他猛地扯起了石冬冬的袖子，只见那苍白的手臂上，一条i导管的入口已经移了位，皮肤上面渗出的点点血迹甚至结了痂。乔昊心口一紧，对着护士便脱口大喊，“拔了这根管子！”
护士震惊地站在一边，一时不敢贸然动手。
“快啊！”乔昊再次喊了一声，转头又对值班医生急道，“快去拿ct结果！我怀疑是导管感染，快去！”
小医生“哦”了一句，立刻反应过来，飞快跑出了监护室。
护士把i管□□时，石冬冬已经脱力得头歪向了一边。
乔昊只能站在床旁，心里懊悔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中午他拒绝输液并不是因为任xi,ng，而是因为真的难受。他只当他是发脾气，是因为不被允许画画而偏执，却从没有真正问过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石冬冬灰败的脸上，眉头仍然皱着，护士已经给他罩上了氧气面罩，希望能缓解一下他的不适。那面罩因为蒸气急速变白又急速回复，石冬冬的呼吸急促得不行。
乔昊咬着牙，知道他此时一定是痛苦难当。
小医生拿来了ct片，果然，手臂的地方一串亮点一直延续到了右心房。
“看来是败血症，一开始怎么没想到是这个地方出了问题！查体的医生应该注意一下的……”那医生一阵唏嘘。
乔昊没有接话，为石冬冬作检查的是莫莉，也许是她疏漏了，也许她还没有检查到那里就和石冬冬起了冲突。而此时，乔昊难过的并不是这个疏漏，毕竟，莫莉只是实习医生。他在想的是，造成i管感染的真正原因。
石冬冬的手臂上，因导管移位而致的红肿刺目的映入乔昊的眼帘，前一天，他抢过石冬冬的画板时，那人被撞得咬牙皱眉的情景也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乔昊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定就是那一次了，罪魁祸首是他。
“赶紧把导管尖拿去做细菌培养，找到感染源就好了，”值班医生已经镇静下来，他对护士吩咐着，同时也安慰着乔昊，“至少证明不是其他更糟糕的情况，拔掉导管再根据菌种调整一下抗生素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乔昊勉强笑了一下，目光又落在了石冬冬的脸上，那人苍白虚弱的样子，令他的自责更甚。
乔昊在监护病房里一直待到了半夜。
医生已经在石冬冬的锁骨下埋下了植入式静脉输液港，新的抗生素缓慢的通过石冬冬胸前的这根导管输入了他的体内，检测仪器上，心率和血压都慢慢恢复了正常。
凌晨时，科室的主任和石崇山来到了病房，确定情况稳定后都松了一口气。
乔昊有些木然地看着他们，并没有离开石冬冬的身边。石崇山见到这副情景，倒也没有撵开他，只在离开病房时对他说了声“谢谢”。
乔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不清楚这句“谢谢”是为了什么。
石冬冬在两点多时醒了一次，他身上的热度退下不少，人也清醒了许多。
“你在啊？……这是哪里？”他怔怔看着身边坐着的乔昊，发现自己躺在了放着一堆仪器的单人病房里。
“你的输液管坏了，之前你感染xi,ng休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医生帮你换了新管子，看，在这里，”乔昊指了指石冬冬的胸前，仍是用着最温柔的声音对他道，“现在你的右手自由了，以后你想怎么画画都可以。”
“你不上班吗？”石冬冬点了点头，清亮的眼睛眨了几下，却仍像没回过神来似的。
“我今天晚上休息。”乔昊看着他，目光一刻也不想离开他的脸。
“你不困吗？”石冬冬又懵懂问了句，神情像个孩子。
“我不困，你忘了，我的工作就是常常上夜班的，我都习惯了。”乔昊微笑，他怎样看石冬冬都觉得不够，满心竟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石冬冬又兀自发了会儿呆，神智清朗了许多后，他慢慢抬起了自己的右臂，将手伸到空中试了试，终于，还是微微皱了一下眉。
“感染有些严重，导管的入口都肿了，所以可能还要过几天才能完全恢复，别着急，不会影响你画画的。”乔昊立刻向他解释。
石冬冬很轻地应了一声，然后慢慢地想要坐起来。
“是不是想喝水？”乔昊扶起他问到。
石冬冬点了一下头，手撑在了额前。
乔昊仍是扶着他，把水喂了进去，而喝好水的石冬冬，却比之前沉默了。
“手臂是被我撞的吧？”乔昊从他身边退了开来，叹了口气问，“一定很痛吧，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不是很痛，”石冬冬勉强笑了一下，“和其它痛比起来。”
这笑让乔昊的心狠狠紧了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吗，”石冬冬再次开口，“据说人死前有三分钟的时间，脑中会慢慢闪现他这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些画面。那些重要的人，重要的地方在这时会轮番登场，它们会像图画一样清晰地在弥留者的眼前出现，像是回顾他的一生一样。”石冬冬说着，停了一下，看向乔昊。
“嗯。”乔昊勉强应着，并不愿意听石冬冬说起这样的话题。
“在你家倒下的那次，我觉得我就要经历那三分钟了……”石冬冬悠悠道，乔昊立刻示意想让他停下，而他却摇头依然继续，“可是，我眼前却只有漆黑一片，脑子里也只有痛楚，没有画面。我觉得如果那时真的死了，就太可怕了，我连回顾一生的机会都失去了，虽然，我这一生并没有太多值得回顾的。”
“可以不要说了吗？”乔昊低下头，眉头皱得紧紧的。
“听我说完，”石冬冬又笑了一下，仿佛置身事外，“重点并不是死亡，重点是我有了一些灵感，想要画出自己脑中最难忘的那些画面。三分钟啊，一幅一幅闪过，应该会有很多幅吧。如果那时我真的来不及想，那么不如提前打好草稿。所以，手术后我醒过来，很想画画。而且我脑子里已经准备了很多份底稿，哪些人哪些事哪些地方……我想把它们画下来。”
“你的想法很好，”乔昊用手抹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画那些还太早了，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等着你去过，重要的画面还会有很多，你现在就画好，后面的那些要怎么挤进你的三分钟？”
“如果我真的可以活很久，那么你的问题很有道理。”石冬冬更加愉快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虚弱都被那笑容一掩而过，仿佛真的听到了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乔昊却被那笑激得心痛万分，近乎失控般地，他一下将眼前的人拥进了怀里，“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求你！”
石冬冬像是怔住了，一动也不动地任他搂着。
房间里一下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心电监护器的滴滴声，很明显地，那声音的频率加快了。
乔昊不得不将石冬冬的身体松开了一些，可拥住他的双手却一直没有离开，他闭上眼睛，几乎摒住了呼吸去感受怀中人的气息。
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而石冬冬，也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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