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穿着病号服的身体被盖在了薄薄的毯子下，他的手如枯树枝般平放在身体两边，上面有成片成片的疤痕，是之前挂水的针孔留下的，而现在，这双手上什么管子也没cha上了。
“安宁，好好睡吧。”乔昊握住了安宁的手，再次在他耳边说。
第51章 第章
石冬冬醒过来时，视线有些模糊，一时无法看清面前坐着的人。
他微微眨了眨眼睛，那人就已经站了起来，跑去叫来了医生。
穿着白衣的身影靠近了他的床边，将他的眼皮拉开，接着又有一道强光照了过来，那个陌生的声音问他“你是谁”
石冬冬不由笑了一下，说了声“石冬冬。”
只是，说完他才发现，自己的发音竟有些困难，舌头像打着结不怎么听从自己的控制。
好在，他的听力还行，因为他听到那医生对身边的人道，“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说话可能要过两天才能利落，这是开颅手术的正常情况。”
那人于是连连道谢，似乎送走了医生，又坐回了他的身边。
“陈致”石冬冬终于看清些那人的轮廓，叫了一声。
“是我，”陈致的声音听来有些干涩，不过，一如既往地沉稳，“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在乔昊家，然后昏倒了。”石冬冬努力地想了想，脑中渐渐浮现出那日没顶的疼痛和乔昊最后惊恐的脸，他一下用手摸向了自己的头部，却被陈致挡了下来。
“别动，你刚动完手术，肿瘤突然出血了，血块压迫了神经，造成了你的休克。不过，医生已经把血块清除了，放心。”陈致轻轻把他的手放了下来，语气平和地安慰他道。
“所以死不了，是吗”石冬冬笑着叹了口气。
陈致于是不说话了。
“我睡了多久”短暂沉默后，石冬冬又问。
“两天。”这一次，陈致的回答很简短。
石冬冬则索xi,ng闭上了眼睛，已经睡了两天了，他却一点意识也没有，好像如果不醒过来，那么其实也就如此而已。
沉重的困倦再次降临，他的头歪向了一边，任由黑暗袭来。
接下来的几天，石冬冬一直在这样的睡睡醒醒中沉沦反复。
有时醒来看见的是苍白的天花板，有时是玉姨红着眼睛的脸，有时是陈致，还有几次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每次醒来，看见的似乎都不是自己希望的，于是他只得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再赌下次睁开眼睛时可以看见的。
只是，他并不确定自己想见到什么。
直到这天中午，他再次醒来看见的仍是陈致坐在身边时，他想继续睡去，却再也睡不着。
“你们什么时候把我转来的单人间”他问陈致，发现自己已经有力气用上质问的口吻了。
“医生说手术后需要静养。”陈致起身去为他倒来了热水。
“明天把我转回去吧，我喜欢以前那个病房。”石冬冬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却坚决。
“乔医生刚刚来看过你。”陈致没有接他的话，却只是看着他道。
“是吗”石冬冬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他怎么样了”
“他很担心你，来看你的几次，你都睡着。”
“他应该叫醒我。”石冬冬笑了笑。
事实上，在他这几天漫长的睡眠里，曾无数次的梦到乔昊。梦里的乔昊，要么是中学时的样子，要么是那日他倒下时焦急紧张的样子。而最后一次梦到乔昊，他伏在自己床前痛哭，那是他从没听过的乔昊的哭声，真实到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他像是一个已经离开身体的灵魂，看着床前的那个男人颤抖着双肩不住抽泣。
那哭声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我是不是快死了”于是他问陈致。
“不要乱想，手术很成功，你脑中的血块已经清除了。”陈致沉声道。
“那么肿瘤呢一起拿掉了吗”石冬冬将手抚向了脑后，他能摸到的只有纱布和弹力网。
“肿瘤位置在脑干，手术的话有一定风险，所以，医生们还是决定保守治疗。”
“保守治疗，”石冬冬再次笑了笑，将视线投向了天花板，“那天倒下前，我真是一点准备都没有，乔昊的家人才刚来，我真不想那样吓着她们我想扶住身边的东西，可是却把脸盆什么的一堆东西都打翻了，摔下去的时候天旋地转，连喊都来不及喊一声。我知道乔昊抱起了我，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你说，如果我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该多憋屈连句遗言也来不及留。”
“不要说这样的话，并没有那么严重。”
“人啊，除非自杀，否则无非死于意外或疾病。死于意外，那么便来不及安排后事，但是至少痛苦是短暂的。死于疾病，虽然痛苦，但应该可以好好想想自己的后事。我这样的，好像太不公平了，既要忍受保守治疗的痛苦，又连最后想说的话也留不下来了，对不对”
石冬冬的话说得轻飘飘的，眼睛却紧紧盯住了陈致。
“并不是最后”陈致只得开口。
乔昊再去看石冬冬时，他已经转回了肿瘤科的病房。
和他一起去看石冬冬的，还有他的母亲。
乔旻的确信守诺言，没有再母亲面前提起任何他与石冬冬的关系问题，然而母亲却被那日石冬冬的病倒着实吓得不清。她从心底心疼这个年轻的孩子，说什么也硬要乔昊带他来看望。
这天石冬冬坐在床上，似乎在画画，见到走进来的乔昊便把画板扔到了一边。再看见一旁跟进来的乔昊母亲，脸上的笑立刻便绽了开来。
“阿姨”他甜甜喊了句，然后才向乔昊点了点头。
“冬冬，好些了吗怎么病成这样”乔妈奔上前，眼眶一下就泛了红。多好的一个孩子，上次见到还和她一起做饭，如今却包着头，整个人瘦了一圈，苍白苍白。
“你是不是给我带好吃的来了”石冬冬接过了乔妈手里的保温桶，一脸的期待样。
“是是是，给你做了些五谷山药粥，补气的，你赶紧趁热吃吧”乔妈连忙点头，急急打开了保温桶的盖子。
乔昊站在母亲身后，一时无法靠近石冬冬的身边。这是他手术后，自己第一次在他清醒时见到他。
乔昊眼中的石冬冬，一如那次他和母亲在餐桌边对话时一样陌生，那次他像个乖巧懂事的男孩，在拼命讨长辈的喜爱，而现在他仍是那样，捧着母亲做的粥，一勺勺仿佛品尝到人间美味。
乔妈满眼怜爱地看他吃下，而他也好像得到了渴望的关怀。
乔昊猜不出这其中有多少是表演的成分，他只担心石冬冬这样塞下去待会儿又要吐得天昏地暗。
好几次他想上前提醒，终究在石冬冬的微笑中败下阵来。
于是他只得退到床尾，拿起了那块被石冬冬放下的画板。
画板上的画令乔昊不由皱了皱眉，那是一张铅笔的素描，已经完成得差不多，画面上是耸立的埃菲尔铁塔，以及下面并肩而行的两个男子的背影。
画上的季节应该是秋天，因为落叶飘了满地。两个男子踩着落叶，其中一个双手cha在口袋里，另一个围着围巾，低头看着脚下。
乔昊轻轻将那画板放下，他当然知道，画上的人并不是自己。
离开病房时，乔昊是和母亲一起。
母亲难得一路沉默，终于在走到电梯口时才对他开口，“太可惜了，这么年轻的孩子”
乔昊心里本就不舒坦，此时听到母亲这样说，只觉得心里的火要烧起来。
“妈，你说什么呢什么可不可惜的，冬冬他并没有怎么样”
“你别骗我了，这孩子得的是癌症，对吗上回在你那儿，他里的药是我收的，上面写着是治疗脑部肿瘤的他住的也是这一层病房。”乔妈摇了摇头，脸上难掩伤心。
“肿瘤也分很多种”乔昊几乎喊了出来。
乔妈被儿子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惊得身体都震了一下，只得喏喏接道，“我是不懂。”
电梯门在此时打了开来，里面走出的竟是实习生莫莉。
她见到门口站着的乔昊，眼里立刻便闪出一丝光芒，“乔老师”
乔妈看见莫莉，也忍不住多打量了她一眼，正要开口问乔昊，却被他推进了电梯。
“赶着交接班，下次聊”乔昊勉强对莫莉打了个招呼，一下揿下了关门键。
第52章 第章
这天上午，乔昊下了夜班，再次来到了石冬冬的病房。
终于，这次是在石冬冬清醒的情况下两人单独见面。
床帘拉着，病床上的石冬冬手里仍拿着画板在画画，对乔昊的到来并没有太多反应。
“这么勤奋”乔昊只得打趣着说了句，自己拖了凳子坐在了床边。
“反正没事干。”石冬冬手上的笔仍没有停下，说话时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乔昊不得不瞥了眼他正在画着的画，画面的背景是幢西洋建筑，建筑前一块大草坪，草坪上三三两两坐了些晒太阳的年轻人，而石冬冬的笔停留在了画纸右下方的两个男子身上。
他在为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上色。
没来由地，乔昊心沉了沉，一时说不出话来。
隔壁传来光头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声，他的母亲似乎在为他按摩，不时，光头因为部位和力道的问题爆出几句呵斥。
乔昊听得烦闷，脚步却挪不动半分。
他看了眼石冬冬正在输的液，那是术后的抗生素，旁边还挂了一袋待输的ru白色营养液。他知道，石冬冬自手术后身体还未恢复，暂时不能进行化疗。
“能帮我把柜子下面的削笔刀拿给我吗”石冬冬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乔昊说了句。
乔昊点头，帮他拿来了削笔刀。
石冬冬接过小刀便开始认真地削起了铅笔，那样子，似乎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画画。
“休息一下吧，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乔昊无奈，敲了敲石冬冬的画板。
“画完这一张好吗”石冬冬再次埋下了头。
乔昊微微握了握拳，深呼吸了一口，只得坐陪。事实上，昨晚一整个通宵他都在忙碌，急诊转了好几个病人过来，还抢救了一个肺栓塞的老人。此时，他只觉得眼皮异常沉重，恨不得摊开四肢平躺在地上。
可石冬冬却只沉浸在画里，对他的疲惫一无所察。
“你画的是什么”乔昊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了一句。
“在法国读书时的情景，那时我们喜欢坐在教学楼前的草坪上晒太阳。”石冬冬抬起头来，冲乔昊浅浅一笑。
不知是那笑容，还是那声“我们”，乔昊觉得像被细细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心脏。他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伸手拭向了石冬冬的前额，想看看他的术后低热是不是已经退尽。
石冬冬倒是不反抗，任乔昊的手探视。
“还有一点烧，医生说是手术后的吸收热，再过两天就没事了。”石冬冬低着头没有停笔。
可乔昊却觉得手上的热度并不低，他一下抽走了石冬冬手里的铅笔。
“别画了，躺下休息。”几乎是命令。
石冬冬挺好笑地看着乔昊，将画板抱在了怀中，“该回去睡觉的是你吧画画又不费体力。”
“没有去参加那人的订婚宴你很遗憾吗”乔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一句。
石冬冬怔了一下，隔了会儿才慢慢开口，“嗯，本来说不定还能接到捧花。”
“你以为订婚宴上还有捧花”乔昊冷笑。
“对哦，只是订婚。”石冬冬努了努嘴，不以为然道。
乔昊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石冬冬好几秒，他本来就睡眠不足满眼血丝，此时一双眼睛更是红得冒火。
石冬冬下意识地将手上的画板抱得紧了些。
这动作没有逃过乔昊的眼睛，他几乎没作任何思考便上前去抢过了那块画板。他的动作近乎粗鲁，画板被拿开时也不知撞到了石冬冬身体的什么部位，他一下就皱起了眉头咬住了嘴唇。
“磕到哪里了”乔昊急问，拿着画板的手僵在了半空。
好在，石冬冬似乎只是被他突然的抢夺吓着了，缓了一会儿，眉头便慢慢解开。
“还给我吧，我抢不过你。”他投降似地说，目光投向了乔昊手里的画板。
“对不起。”乔昊忽然沮丧得不行，他把画板放在了石冬冬身前。
石冬冬接过画板，将画纸折起的一角默默抹平整，不知是太专注还是无话可说，并没有去接乔昊的那句道歉。
乔昊只觉得头重脚轻，心里乱成一团，他的手紧紧握成了一个拳，生怕自己再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石冬冬低下去的脸显得苍白纤瘦，下巴壳都快赶上女孩了。乔昊不得不提醒自己，由他去吧，他才刚刚躲过一劫。
“下午我还有门诊，如果你那么想画，你就画吧。不过，还是还是要注意休息。我先走了。”乔昊胡乱说了一气，决定离开。
“乔昊，”临走，石冬冬还是叫了他一声，“你也好好休息。”
那人在病床上对他轻轻挥了挥手，那块画板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放在了床头柜上。
乔昊心里忽然又涌起不舍。其实，即使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画会儿画，也是件让人安心的事，相比那天的恐惧。
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见面会变成这个样子。
终于，乔昊咬了咬牙，勉强对石冬冬笑了一下。
离开病房后，在走廊上，乔昊遇到了莫莉。
仍然是一声清脆爽朗的“乔老师”，只是在看清乔昊的脸色时，莫莉吓了一跳。
“乔老师，你怎么了”莫莉的脸上，有毫不掩饰地担忧。
“昨晚夜班忙。”乔昊用手捏了捏鼻梁两边的眼角，那里异常酸涩。
“乔老师，你等一下”莫莉却一下拉住了他的手，让他站定后自己便猛地转身跑回值班室，在乔昊还没回过神来时，她又很快跑了出来，手里拿了一个红色的大保温杯。
“这个是我刚泡好的参茶，里面的西洋参是我妈昨天寄给我的，据说对熬夜的人很好很好，我本来准备过几天送些给你的，今天既然碰到，你就把这杯先拿去吧，杯子是新的哦，星爸爸的”莫莉兴冲冲说着，并不羞赧，倒像是完成了一件大心愿。
乔昊的手里被硬塞进了一个杯子，想推脱却深知碰上这种热情的姑娘她只会更坚定地要你收下。而此时他身心俱疲，只得受领了对方的美意。
他将杯子在手里晃了晃，感谢着点了一下头，又像个师长一样拍了拍莫莉的肩，已经不想再做任何客套的寒暄。
从莫莉身边走过时，那女孩还咧开嘴笑出了声，握着拳头说了声“yes”
乔昊一阵心烦，终于又折回来对她说了句，“麻烦帮我看着一下九床的病人，提醒他不要一直画画，要多休息。谢了”
莫莉皱了一下眉，但很快便点头答应下来。
乔昊对她笑了笑，心里却默默叹了口气。
这天乔昊回到家，认认真真睡了一下午觉。
他怕自己状态不对，不仅影响工作，也影响和石冬冬的相处。
醒来时，他接到了乔旻的电话，约他一起吃晚饭，乔旻说还是想再和他好好谈谈。
吃饭的地点约在了医院附近的小饭馆。
乔旻一张素脸，面对自己弟弟时丝毫不做任何修饰。
“冬冬的情况稳定了吗”她问乔昊。
乔昊点了点头，心里在组织着应该如何跟姐姐解释他和石冬冬在一起的过程。
尽管，这个“在一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果然，乔旻这样问他。
“就不久前。”乔昊彻底坦白，“不过，可能我从初中就开始对他感觉不一样了。”
“初中拜托，你们那时候还未成年”乔旻觉得匪夷所思，直接把筷子丢到了桌上，xi,ng格如她，几乎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那时候，他喜欢我，我的确不懂，可是后来他转学了，我开始每天想他。大学时，我曾经交过一个男朋友，因为那人很像他可是因为那并不是他，所以后来分手了。”
“所以，其实你喜欢的不是男人，你只是喜欢石冬冬，是这样吗”乔旻似乎在试图求证自己的弟弟并非一个异类。
“这并没有什么意义，姐，我是同`xi,ng恋，这是不能否认的。我从没有对哪个女生有过感觉。”
乔旻只得点了点头，像是在强迫自己接受。
“三个月前，我在医院再次遇到了他。我试过保持距离，可是没有用。在一起时的感觉太强烈，我们一起去隔壁城市，我们去听演唱会，我陪他在医院做检查，甚至，只是坐在他身边和他说说话我也觉得很满足。姐，你一定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只想说那些感觉，在他身上我全都有。他开心我就跟着开心，他痛我跟着痛，他对我笑一下我就觉得一切都有了意义，他说他过去喜欢别人我就恨得想杀人。上次他病倒，你看见了，我觉得我都要熬不过去了”乔昊一口气说完，手都不禁有些颤抖。
乔旻却沉默了，她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伸过手去握住了乔昊正在颤抖的手。
“姐，我觉得好累，喜欢一个人好累。”乔昊的鼻子有些发酸，乔旻手心的热度传到了他的心里，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需要倾诉。
“石冬冬呢，他也这样在乎你吗”乔旻握紧弟弟的手，又问。
乔昊抬起头，忽然语塞，他想了一会儿，才对乔旻道，“我正在努力让他接受我，他对我很依赖。”
“所以，你们还并不是那种关系”乔旻追问。
“我们牵过手，拥过抱，接过吻”乔昊苦涩地摇了摇头，“甚至同睡过一张床，如果你说的那种关系是指`xi,ng，那么我们的确还差一步，如果你指的是互相的认可，那么我们甚至还没有正式表白过。”
“怪不得你这么累。”乔旻终于笑了笑，“我以为你这么勇敢地跟我坦白，是十拿九稳地笃定。闹半天，你是在单恋人家。”
乔昊被姐姐调侃得有些抬不起头来，但是，他心里却是深深的无奈，乔旻的确并没有说错。
“为什么要让爱变成一件这么辛苦的事情呢”乔旻收起笑，连手也收了回来，她认真看向自己的弟弟，仿佛希望可以一语点醒他。
“因为在爱面前，人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乔昊却只是叹息。
第53章 第章
没有选择的乔昊再次在午休时来到石冬冬的病房。
一进门，他便发现那人又出了状况。
“给我把管子拔了，我不要再输这个什么营养液把我的画板还给我，你凭什么收掉它”石冬冬的情绪激动，身边铅笔和画纸散了一床，而他正指着大声斥责的人是莫莉。
穿着白大褂的莫莉也不示弱，手上的画板抓得紧紧的，“你的烧还没有退，现在在输的是抗生素和营养液，营养液是帮你补充体力的，你都没体力了，还画什么画知道你的营养液多贵吗别人想输还输不上呢”
“那麻烦你把它给想输的人送过去我不需要”
“c,ao美女，赶紧给我拿过来”一旁的光头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接话。
莫莉被他这一调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着画板转身就要走。她这一走，石冬冬索xi,ng就掀了被子，要把盐水架上的输液袋扯下来。
“冬冬，别这样”一旁的玉姨忙去阻止。
乔昊此时不得不冲了过去，一下按住了石冬冬。
“你在干什么”他低声喝住了病床上浑身发着抖的人，又生气又觉得难受。
“乔医生，这人真的是你的朋友吗他实在是太不可理喻了，我只是劝他好好休息”莫莉见到乔昊，眼眶都红了起来，手上拿着的画板就那么顺手扔在了地上。
她这一扔，石冬冬更是要从床上跳起来，“你是医生还是狱警你给我把画板捡起来”
“冬冬你别这么激动。”乔昊大力拉住了他，双手握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转向了自己，“莫莉是这里的实习医生，是我拜托她让你少画画多休息。你不要这样曲解别人的好意，可以吗”
“把我的画板还给我。”石冬冬重重地喘着气，直直看向乔昊。
乔昊在那一下忽然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手上的力气也似乎一下脱离了他。
那一刻，他的感觉是自己还不如那块画板来的重要。
房间里的动静显然惊动了其他医生护士，进来了好几个人，把莫莉先拉了出去。
年纪稍长一些的医生主动捡起了地上的画纸，一张张理好放到了石冬冬的床边，“是我们的年轻医生不注意说话方式，你刚动完脑部手术，不能这么激动。画画并没有什么不可以，我想她只是想让你多休息，无论如何我代她跟你说声对不起。”
石冬冬皱着眉将头别到一边，并不领情。
乔昊无奈，只得向那医生示意让他来。
玉姨也一脸担忧地离开，乔昊一把拉上了床帘。
“说说看，是真的那么想画画，还是只是想发脾气”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对石冬冬道。
“画画。”石冬冬低着头，简短回答。
“一定要趁现在吗等身体好些了画不是更尽兴”乔昊直接坐在了床沿上，把之前那医生理好的画夹进了画板里，有些刺眼地，那幅有埃菲尔铁塔的画正好在第一张。
“你们不懂，灵感是不会等人的。”石冬冬将身体靠向了床背，抵触地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石冬冬让乔昊不得不深深看了一眼，他仰靠在枕头上，故意闭上的眼睛使得睫毛不住颤动，一脸说不出的颓废与消极。可他口中的话却凌厉无比，肆意散s,he着伤人的锋芒。
乔昊觉得，他似乎非常清楚，什么样的话可以让自己生气。
“还有，我真的不要输这些什么营养液，你帮我把管子拔了吧，我不要像一条狗一样成天被栓在床上”
石冬冬又说了一句，只是这次话还没说完便被乔昊打断了。
“你是不是觉得医院的床位很空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天天求人排着队等床位”乔昊说着，有些激动起来，“你从来都只考虑你自己，舒不舒服，自不自由，有没有碍着画画，你从来不需要为钱担心，多贵的药在你眼里都算不上什么，这个医生不好骂走，下面还会有一堆医生围在你身边你可以想住哪个病房就住哪个病房，住多久也没有问题可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治病想输液想好好活下去都是奢望吗你太不懂事了，我对你真的很失望。”
“是你太高看我了，”石冬冬仍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只是眼睛微微睁开了些，仿佛乔昊的那些话在他身上根本起不了作用，“我从来就是这样一个自我中心的人。”
乔昊郁闷之极，他既后悔自己对石冬冬近乎发泄的态度，又沮丧石冬冬的无动于衷。
只是沉默了许久，床上的人都闭着眼睛不再看他一眼。
“是啊，也就我这种傻瓜天天围着你转，怕你有一丁点的难受。”他再次忿忿道。
中午的休息时间对乔昊来说并不长，下午还有一屋子的门诊病人等着他，两人间长久的沉默让他不得不拉开了床帘决定离开。
尽管，以这样近乎冷战的局面作为结束他十分不甘。
“下午下班，我再来看你。你想睡就睡吧，希望到时你心情可以好点。”终于，乔昊无奈开口，他终究仍是那个没有选择的人。
石冬冬将头侧向了另一边，仿佛连这句话也不想听到。
一下午的门诊，病人一直没有断过。
乔昊忙得连上洗手间的时间都没有，碰上了几个始终搞不清楚状况问题又多的病人，直说得嗓子都快冒烟。不过，他也同时庆幸这样的忙碌，至少可以让他对石冬冬的情绪暂时冷静下来。等到最后一个病人离开，他站在洗手台前用冷水不断冲洗自己的双手时，终于能感觉自己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那人是病人，有情绪很正常，他对其他的病人都能做到的耐心，为什么对这个自己最在乎的人反而就失去了呢。
至于其他人的穷困疾苦，那实在不是该由石冬冬来负责的。
乔昊用潮shi的手抹了把自己的头发，决定这次去看石冬冬，态度一定要好一点。
只是这一次，他连石冬冬的病房都进不去了。
原本是下班的点，病房门口却围了好几个医生。乔昊一眼便看到中午对石冬冬说话的那个年长医生在那里，其他几个医生也大多神情严峻，似乎在商量着什么，连莫莉也在边上低着头。
“是不是九床的病人有什么问题”乔昊奔了过去。
那医生认出乔昊，皱眉道，“高烧到39度了，寒战，血压很低，心率130我们在考虑要不要转icu，偏偏今天主管他的主任不在。”
“怎么会这样抗生素有继续输吗”乔昊听得心都沉了沉，“还是后来他又做了什么”
“一个下午都在睡觉可是我再去给他换药时，发现他有些意识不清，烧得很高，上了心电监护发现情况有些不对。”莫莉在后面喏喏道。
“要不要换一种抗生素试试，用泰能吧，把烧强压下来再说。”一个医生提议道。
“也是，白细胞那么高，术后都快一周了，按说吸收热也该退下来了，可能头孢对他没什么用。”
“我检查过了，手术创口很很干净。”莫莉又小声说了句。
“不管用什么抗生素，总要查到感染源，否则强压下来也没有用。”
“会不会是病人免疫力太低，所以发烧有反复，毕竟是ca病人”
医生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在讨论，可乔昊却听不出个结果来，那声ca病人直刺得他鼓膜生疼。
他不得不朝病房里张望了一下，只见两个护士守在石冬冬的身边，玉姨也在，正用毛巾帮他敷额头。
而石冬冬闭着眼睛，与他中午离开时满脸的倔强不同，此时那人整个脸都是灰白的。
乔昊握紧了拳头，又急又担心。
“肺部、心脏、腹部没有其他问题吗会不会是肺部感染”他也加入医生们的讨论，用自己内科医生的角度提出疑问。
“肺部和心脏都没有杂音，我连导尿管也检查过了，尿液的颜色也是正常的。”莫莉又道，今天是由她为石冬冬查的体，也因此中午才会发生那样的冲突。
“会不会是因为中午的事，所以病人情绪太激动，心率这么快”又有医生质疑。
“让我进去看看他吧”乔昊几乎是央求，一想到如果真的是因为自己中午的那番话让石冬冬病情恶化，他就有种说不出的痛苦。那人一向能装，他并不是不知道。
“你先等一等，我们马上要帮他安排一个颈胸腹ct，排除一切可能xi,ng才好。希望只是一般的机会xi,ng感染，而不是”年长的医生说着，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乔昊。
那一眼几乎令乔昊浑身打起了冷战，“肿瘤转移”几个字几乎立刻跳入了他的脑中，他觉得呼吸一窒。
很快，石冬冬被护工推出了病房要去ct室，几个医生跟了过去。
乔昊呆呆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怎么也挪不动脚步。他将脸埋在双手里，脸灼热，而手冰凉。
“乔老师，对不起。”身边，莫莉竟然也没有走，“如果我中午不惹他生气，可能就不会这样了。都是我不好，明明知道他是ca病人”
“不要再说了”乔昊抬起头来，一下打断了莫莉的话。
莫莉被吓了一跳，而更让她震惊的是乔昊抬起来的脸，那脸上，一双眼睛红得几乎让她以为是要流泪了。
红着眼睛的乔昊很久才稳定了情绪，对她说了句，“冬冬不会有事的。”
第54章 第章
石冬冬从ct室回来，被推去了监护病房。
乔昊终于鼓起勇气跟了进去，医生护士们一阵忙碌后，乔昊再见到的石冬冬已经浑身被安上了监护器管。心电监测上心率的数据仍然很高，几乎是正常人的两倍，而血压却在不断地下降。
石冬冬整个人都处于昏睡状态，身体不时地颤抖，像是很冷。
医生们看了眼同穿着白大褂的乔昊，终于在离开时没赶他出去。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下子只剩下他和石冬冬两个人。
乔昊在床边握住了石冬冬的手，尽管，他的手已经很凉，但和石冬冬的比起来，似乎还能给他传递些热度。
“冬冬，主任马上就会过来，陈致开车去接他了。”乔昊尽量放轻声音，在石冬冬耳边柔声道，“你真会挑时候，趁主治医生去外地开会时生病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中午说的那些都是气话，你气量未免太小，不带这样吓人的。”
石冬冬仍在发着抖，乔昊的话怕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乔昊只得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赶紧醒过来好吗我只让你睡个午觉，你干嘛睡这么久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我不会去计较了”
说着，乔昊把脸埋进了石冬冬的手臂边，感受着他透过病号服传来的微凉体温。
石冬冬的胸前起伏剧烈了些，不安地皱起了眉。
“是不是很难受ct结果一会儿就会出来，再坚持一下。”乔昊抬起头来，不敢再压迫到石冬冬的身体。
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眯缝着却始终没有焦距。乔昊喊了他好几声，他却只是胡乱地转了几下头，身体的痛苦在脸上展露无遗。
乔昊焦急难耐，恨不得自己代他去受罪。
一旁的显示器上，心率已经冲到了138，而血压却只有9349，仪器的警报声尖锐了起来。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跑进来见到这样的景象，一时也都慌乱起来。
“怎么会这样”那年轻的医生声音都抖了。
“拔掉拔掉”石冬冬终于说出话来，乔昊凑近他嘴边才听出了这两个字。
一时间，电光火石，他猛地扯起了石冬冬的袖子，只见那苍白的手臂上，一条i导管的入口已经移了位，皮肤上面渗出的点点血迹甚至结了痂。乔昊心口一紧，对着护士便脱口大喊，“拔了这根管子”
护士震惊地站在一边，一时不敢贸然动手。
“快啊”乔昊再次喊了一声，转头又对值班医生急道，“快去拿ct结果我怀疑是导管感染，快去”
小医生“哦”了一句，立刻反应过来，飞快跑出了监护室。
护士把i管时，石冬冬已经脱力得头歪向了一边。
乔昊只能站在床旁，心里懊悔得说不出话来。原来，中午他拒绝输液并不是因为任xi,ng，而是因为真的难受。他只当他是发脾气，是因为不被允许画画而偏执，却从没有真正问过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石冬冬灰败的脸上，眉头仍然皱着，护士已经给他罩上了氧气面罩，希望能缓解一下他的不适。那面罩因为蒸气急速变白又急速回复，石冬冬的呼吸急促得不行。
乔昊咬着牙，知道他此时一定是痛苦难当。
小医生拿来了ct片，果然，手臂的地方一串亮点一直延续到了右心房。
“看来是败血症，一开始怎么没想到是这个地方出了问题查体的医生应该注意一下的”那医生一阵唏嘘。
乔昊没有接话，为石冬冬作检查的是莫莉，也许是她疏漏了，也许她还没有检查到那里就和石冬冬起了冲突。而此时，乔昊难过的并不是这个疏漏，毕竟，莫莉只是实习医生。他在想的是，造成i管感染的真正原因。
石冬冬的手臂上，因导管移位而致的红肿刺目的映入乔昊的眼帘，前一天，他抢过石冬冬的画板时，那人被撞得咬牙皱眉的情景也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乔昊痛苦地闭上眼睛，一定就是那一次了，罪魁祸首是他。
“赶紧把导管尖拿去做细菌培养，找到感染源就好了，”值班医生已经镇静下来，他对护士吩咐着，同时也安慰着乔昊，“至少证明不是其他更糟糕的情况，拔掉导管再根据菌种调整一下抗生素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乔昊勉强笑了一下，目光又落在了石冬冬的脸上，那人苍白虚弱的样子，令他的自责更甚。
乔昊在监护病房里一直待到了半夜。
医生已经在石冬冬的锁骨下埋下了植入式静脉输液港，新的抗生素缓慢的通过石冬冬胸前的这根导管输入了他的体内，检测仪器上，心率和血压都慢慢恢复了正常。
凌晨时，科室的主任和石崇山来到了病房，确定情况稳定后都松了一口气。
乔昊有些木然地看着他们，并没有离开石冬冬的身边。石崇山见到这副情景，倒也没有撵开他，只在离开病房时对他说了声“谢谢”。
乔昊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不清楚这句“谢谢”是为了什么。
石冬冬在两点多时醒了一次，他身上的热度退下不少，人也清醒了许多。
“你在啊这是哪里”他怔怔看着身边坐着的乔昊，发现自己躺在了放着一堆仪器的单人病房里。
“你的输液管坏了，之前你感染xi,ng休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医生帮你换了新管子，看，在这里，”乔昊指了指石冬冬的胸前，仍是用着最温柔的声音对他道，“现在你的右手自由了，以后你想怎么画画都可以。”
“你不上班吗”石冬冬点了点头，清亮的眼睛眨了几下，却仍像没回过神来似的。
“我今天晚上休息。”乔昊看着他，目光一刻也不想离开他的脸。
“你不困吗”石冬冬又懵懂问了句，神情像个孩子。
“我不困，你忘了，我的工作就是常常上夜班的，我都习惯了。”乔昊微笑，他怎样看石冬冬都觉得不够，满心竟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石冬冬又兀自发了会儿呆，神智清朗了许多后，他慢慢抬起了自己的右臂，将手伸到空中试了试，终于，还是微微皱了一下眉。
“感染有些严重，导管的入口都肿了，所以可能还要过几天才能完全恢复，别着急，不会影响你画画的。”乔昊立刻向他解释。
石冬冬很轻地应了一声，然后慢慢地想要坐起来。
“是不是想喝水”乔昊扶起他问到。
石冬冬点了一下头，手撑在了额前。
乔昊仍是扶着他，把水喂了进去，而喝好水的石冬冬，却比之前沉默了。
“手臂是被我撞的吧”乔昊从他身边退了开来，叹了口气问，“一定很痛吧，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
“不是很痛，”石冬冬勉强笑了一下，“和其它痛比起来。”
这笑让乔昊的心狠狠紧了紧，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吗，”石冬冬再次开口，“据说人死前有三分钟的时间，脑中会慢慢闪现他这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些画面。那些重要的人，重要的地方在这时会轮番登场，它们会像图画一样清晰地在弥留者的眼前出现，像是回顾他的一生一样。”石冬冬说着，停了一下，看向乔昊。
“嗯。”乔昊勉强应着，并不愿意听石冬冬说起这样的话题。
“在你家倒下的那次，我觉得我就要经历那三分钟了”石冬冬悠悠道，乔昊立刻示意想让他停下，而他却摇头依然继续，“可是，我眼前却只有漆黑一片，脑子里也只有痛楚，没有画面。我觉得如果那时真的死了，就太可怕了，我连回顾一生的机会都失去了，虽然，我这一生并没有太多值得回顾的。”
“可以不要说了吗”乔昊低下头，眉头皱得紧紧的。
“听我说完，”石冬冬又笑了一下，仿佛置身事外，“重点并不是死亡，重点是我有了一些灵感，想要画出自己脑中最难忘的那些画面。三分钟啊，一幅一幅闪过，应该会有很多幅吧。如果那时我真的来不及想，那么不如提前打好草稿。所以，手术后我醒过来，很想画画。而且我脑子里已经准备了很多份底稿，哪些人哪些事哪些地方我想把它们画下来。”
“你的想法很好，”乔昊用手抹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现在画那些还太早了，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等着你去过，重要的画面还会有很多，你现在就画好，后面的那些要怎么挤进你的三分钟”
“如果我真的可以活很久，那么你的问题很有道理。”石冬冬更加愉快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虚弱都被那笑容一掩而过，仿佛真的听到了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
乔昊却被那笑激得心痛万分，近乎失控般地，他一下将眼前的人拥进了怀里，“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求你”
石冬冬像是怔住了，一动也不动地任他搂着。
房间里一下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心电监护器的滴滴声，很明显地，那声音的频率加快了。
乔昊不得不将石冬冬的身体松开了一些，可拥住他的双手却一直没有离开，他闭上眼睛，几乎摒住了呼吸去感受怀中人的气息。
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而石冬冬，也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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