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南生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知道我害死了许多人,我没有资格抱怨,但那都是我做的,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你故意要来扛这些罪,是多想让我悔恨终身?”
陈飞卿道“我并非为你,是为我自己。即便你死了,我知道战事是因我而起,我却还要承那些名不副实的盛名,也会很难受,仍然会请罪。”
傅南生也很不能理解他,道“你又不是圣人,也不会有人将这样的你当做圣人,你为何总要这样?”
陈飞卿反倒朝他笑了笑,道“我做我的人,首先得自己看得起自己,否则再多人看得起我又如何?”
傅南生默然片刻,小声道“我错了。”
陈飞卿的笑有些怅然。傅南生认错总是比谁都坦率,却从不改,他也不做指望了。
傅南生觉得,这一次陈飞卿是真的想要惩罚自己,是真的不愿意原谅自己,所以用这个法子令人生不如死。
他终于知道陈飞卿真正生气是什么样子了,十分的可怕,想出的折磨人的法子是这世上最可怕的酷刑。
他只好百般地讨好陈飞卿,凑过去拿舌头给他舔舐伤口。差役带的外伤药粉用完了,得路过下个城镇时才买。
陈飞卿侧过头看着他,忽然轻声地叫他“南生。”
傅南生抬眼看着他。
陈飞卿很温柔地问他“我们俩以后好好儿地过,好吗?”
傅南生第一回为了别人的报复而悔恨自己做过的事。
第156章
到了流放的地方,确实是蛮荒之处,刚刚才又与当地的蛮民发生冲突,死伤许多人。
陈飞卿顾不上休息,脱下枷锁,立刻便去与蛮民们见面。身后自然要跟着个摆脱不掉的小尾巴。
傅南生在天牢里面待了那段时间,满头青丝都白了,他如今虽然不再那样在意外貌,但难免引人注目,便总是拿东西包着头,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盯着陈飞卿,话又不多说,亦步亦趋地跟着陈飞卿,总被人当成是陈飞卿的女眷。
有傅南生在,陈飞卿总是预料不出事情的走向,这次也是一样。
但这次不算坏事。
陈飞卿与那些蛮民原本言语不通,说不得两句,对方便不耐烦了,推推搡搡的,傅南生便立刻冲上来挡着,头巾也掉了,那些蛮民们愣了愣,扑在地上就开始跪拜。
陈飞卿也愣了。他倒是见过为了傅南生的相貌神魂颠倒的人,可也不至于这样夸张。
傅南生自己都愣了,警惕地朝陈飞卿身边靠。
还是一同跟过来的汉人恍然大悟,对陈飞卿说此处蛮民信奉的神和傅南生有些像,相貌是妖艳的,发是雪白的。
这什么神啊!
陈飞卿莫名其妙,却十分懂得顺水推舟,将傅南生往前一推,让他装神弄鬼。
毕竟事情都是因地制宜的。
傅南生只是黏人与安分,又并非失忆,装神弄鬼的本事还是有的。
就这样,居然令朝廷头大许多年的问题便顺利了起来。总之他们的神在陈飞卿手上,逢年过节推出来给他们散散福气,威逼利诱着他们学官话受教化。
傅南生还不是很情愿,嘟嘟囔囔,必须得哄。
三两年下来,情况便有了许多的好转。以往蛮民与汉人总起冲突,无外乎是沟通不畅乱起波折,如今话也说得通了,许多事好交流,蛮民也不是完全不讲理,又见汉人确实是带来了许多便利,便也温顺多了,跟着一起垦荒建屋,驱逐蛇虫猛兽。
皇上听闻消息很高兴,特许陈飞卿与傅南生能回京探三天亲。
陈飞卿当初走得也不算潇洒,如今便很期待回去见亲人朋友们,问傅南生想不想回去,傅南生说想说得一点也不真诚,眼睛就盯着陈飞卿。
陈飞卿知道他如今是这样,去哪里都行,反正自个儿在就行。
也不知道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掰好,只能慢慢来,至少用了三两年让傅南生肯离茅厕十步远了,也不会数五十下就要叫一声确认陈飞卿还在,改成了数一百下。
还有一点,傅南生的头发长长了,剪过几次,终于又黑了回来。原本本地的汉人还担心没得装神弄鬼了,也不知道傅南生怎么跟那些蛮民糊弄的,居然蛮民觉得自己神的白发变黑了是吉兆,受教化得更积极主动了。
陈飞卿便带傅南生回了京城,一路上只觉得恍如隔世。
傅南生如今这样子,陈飞卿只好带着他一起回安国侯府,坐在府里还有些忐忑,生怕他爹要朝傅南生发作,反正怎么想他爹憎恶傅南生也是应该的,连他娘也曾在私下里委婉地提过对傅南生的不满。
可还好,毕竟这么久没见着儿子,陈飞卿他娘只顾着心疼,没空看别处,安国侯倒是糟心地瞪了半天低眉顺眼的傅南生,又不想去为难一个疯子来给自己掉价,只好忍了。
一顿饭便吃得有惊无险过去了。
饭后安国侯便说有事出门,不愿意再留在家中糟心。
陈飞卿陪着他娘在后院说话。
夫人见傅南生这时候也要跟着等在几步外,便也有些糟心起来。她当年生陈飞卿生得难,生下来本就疼,陈飞卿又是个贴心乖巧的,她自然疼上加疼,眼看着这么疼的儿子如今这样,说不上去为难傅南生,可确实是心里难受。
她朝陈飞卿道“黑了,也瘦了。”
陈飞卿笑道“我每一回出远门,娘你都要这样说。”
傅南生沉默地看着他们母子俩说话,便有些眼酸,又想起是自己害的。
母子俩说了会儿话,夫人抬眼见着傅南生,叹了声气,问“他还好吗?”
陈飞卿回头看了看傅南生,道“很好。”
夫人摇了摇头“你这样大了,娘也不会做你的主,你自己拿定主意就好,只是切记,人可以犯错,但不能一错再错,总有个限度。”
陈飞卿知她这话不是对着自己一个人说的,只好默然地点头。
在安国侯府休息了一天,隔日陈飞卿便带傅南生去玄英府上。
傅南生见着自己的娘了也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便又黏着陈飞卿寸步不离。
玄英昨日才和安国侯喝过酒谈过心,如今方知安国侯说得糟心究竟是什么滋味,便也和他大哥一样糟心地吃饭糟心地吃完饭便想溜走,却没他大哥能耐,被傅莺儿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吃过饭,按说该和常人一样,傅莺儿带着傅南生说会儿母子私房话。陈飞卿都想好了,他就和玄英坐在不远处说话,省得傅南生又叫唤。
可傅莺儿与傅南生这对母子实在是与众不同,谁也没想要说私房话的打算。
傅莺儿倒是朝陈飞卿道“我有点话和你说。”
傅南生便警惕地看他娘。
陈飞卿道“请说。”
傅莺儿看一眼傅南生,不耐烦地道“你让他走远点。”
这个要求,陈飞卿还真是难以办到。
傅莺儿冷笑道“你只需要和他说,他不听话就扔了他,他就什么话都听了。”
听了这话,傅南生便抱紧了陈飞卿的手臂,仇恨地看傅莺儿。
陈飞卿服了傅莺儿了,皱眉道“胡说八道。”又朝傅南生道,“不要信她的。”
傅南生仍然仇恨地看傅莺儿。
傅莺儿冷笑道“你还真是缺了人就活不下去。”
陈飞卿几乎就要后悔带傅南生来见傅莺儿了。
玄英见状不对,忙道“那个傅——唔,南生啊,我有点话和你单独说,关于飞卿的。”
傅南生皱着眉小声道“我又不是傻子。”
“……”可你不是疯子吗?!玄英干笑着道,“不是哄你,真有些话,飞卿他爹让我和你说。”
陈飞卿问“什么话?”
“不是和你说的,你别问了。”玄英道。
傅南生如今只是害怕失去陈飞卿,又不是真的傻了,想了许久,不安地看一眼陈飞卿。
陈飞卿道“我们就隔得不远,你与英叔说话,我与你娘说话,你随时都能见到我。”
傅南生小声道“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她想骗你钱。”
陈飞卿笑道“我的钱都在你那,她骗不到我的钱。”
傅南生小声道“那她就想害你,她特别会骗人。”
陈飞卿拍了拍他的手臂“我只听她说话,一句也不信。”
傅南生这才不放心地和玄英去一旁说话。
陈飞卿看向傅莺儿,道“请说。”
傅莺儿笑了笑“我知道你讨厌我。”
陈飞卿没有说话。
傅莺儿问“他的疯病还有得治吗?”
陈飞卿道“他没有疯病。”
傅莺儿道“我比你清楚。”
陈飞卿不想和她纠缠这件事,又想着毕竟也走个过场,便问“你与英叔还好吗?”
傅莺儿皱了皱眉“比你们好。”
这很应该,毕竟玄英又没有做错事。陈飞卿不太指望傅莺儿有什么常人观念,便也没反驳,只是忍不住又问“南生与英叔……”
“这种时候还想着给他攀高枝?怎么的,是玄英的亲儿子能让他免了罪吗?”
陈飞卿十分讨厌傅莺儿每句话都像要和人吵架似的,忍着道“南生毕竟是你的儿子。”
傅莺儿道“我稀罕有他这么个儿子?”
陈飞卿不想和她说下去了,却听到她道“他确实不是玄英的儿子,他爹是把我卖进窑子里面的,我都不记得叫什么了。”
陈飞卿一怔。
傅莺儿道“我和玄英的孩子就是被傅南生他亲爹给害没了的,结果居然还让我生了他,你说我该不该恨他?”
陈飞卿半晌才道“那也是大人的事。”
“你是享福长大的,不明白我们的事,就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傅莺儿冷笑道,“我没掐死他,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了,你知道他拖累过我多少?”
这是一笔算不清的账,陈飞卿觉得多说无益,便只道“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他。”
傅莺儿还要说话,就听到傅南生突然叫了一声陈飞卿。
陈飞卿转头看去,见傅南生惶恐又警惕地看这边,心下明了是自己刚才神色不对劲令傅南生又多心了,便朝傅南生笑了笑,扬声道“放心,我没钱给她。”
傅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