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张坑低声道,“前几天我和父母谈了谈,还是决定留在本地找工作,一是地头熟了,二是离家也不远,方便照顾家里……你考研,当然得往高处走,去上海,我没理由拦你,但要让我跟去,也不大可能,我现在没有任何根基,又不想从事医学专业,连自己能干什么都不知道,去了那里,我没法立足,你明白吗?”
“哦,那我……”顾白刃目光下移,直到垂直地板,“再看看吧。”
“不用再看了,”张坑又感到一阵烦躁,“你有那个能力,为什么不考?难道为了我不顾自己的前途?其实我……”
看着顾白刃再次抬起眼,些许慌乱和惊惧地看着自己,张坑无法正视,移开眼睛,收回手“其实我本来就配不上你,你是被我死皮赖脸赖上的,一赖就是这么些年……”
张坑说到这里,自己也受不了,两只手在脸上一通揉。
几乎听不到面前人的呼吸声了,也不敢移开双手。
“张坑,你什么意思?”顾白刃的沉默时间比张坑想象中短,语气比张坑想象中冷,“你是要和我分开吗?”
“我不想,我当然不想,”张坑拿开挡脸的手,着急地说,“可是如果今后你去上海,我在本地,那这就是必须要面临的事了。”
顾白刃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如果要面临这件事……你准备怎样?”
“我不会怎样,真的,”张坑温柔地看着顾白刃,他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到时候,你走了出去,眼界大了,也许能找到更好的人,更与你志同道合,你可以……”
“张坑!”顾白刃突然站起来,叫道,“你别说这些漂亮话,来显得你多么高尚,多有心胸,多为我着想!我告诉你,最开始我对你没那么上心的,可是……我们的感情,是过出来的!就算我能再找到那么一个人,我到哪里再找这三年?这样的三年?!”
顾白刃喊完,就一头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大力把门关上,从里面锁起。只剩余音在张坑脑中不停回转。
是啊,自他们住到一起,已经三年了,不论是对于他们,还是对于任何一个人的人生,这三年,这样的三年。的确是不能再有了。
“白刃,白刃……”张坑缓缓起身,站在顾白刃门前近乎无力地敲着门。他也知道刚才是自己说错话了,两人眼下,哪里是说分就分得的?只是近日来多少次担心过因此而别离,一不留神想得太远,把所有最坏的状况,都在脑中演绎了一遍。
顾白刃坐在床上,双手报臂浑身颤抖,开始时根本听不见敲门声,和张坑的呼唤。待神智稍微回还,才听到声响,也不知门外的人已敲了多久。
张坑面前的门一开,顾白刃就扑了上来,把张坑抱紧,在耳边说着“上海……又不是外国……有什么好怕的……”
张坑回抱住他“我不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怕。”
其实他怕。顾白刃知道,他怕的,何止是别离。同时也自悔,在这冯一珍去世,威尔和华洛林都不在,张坑对前途迷茫,内心饱受煎熬的时候,自己再不好好陪着他,只怕他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所以,当学校找到顾白刃,问他愿不愿意保送本校研究生的时候,顾白刃忽然松了一口气,没做多想,就说“愿意。”
不过也加上了一句“我要自己选导师。”
主任笑道“哎哟,不就是神经内科嘛!就那几个导师,个个都愿意要你,你选就是了!”
听到顾白刃说留在本校的张坑,掩饰不住脸上的喜色,但也流露出不安“你想去上海的吧?别勉强,想去还是考吧。”
“张坑,”顾白刃认认真真对他说,“不是只有你为我做什么,才是应该的,我为你做任何事,也是理所当然的,并且,我为此感觉良好。”
张坑现出一颗心终于落地的神情,攥紧了顾白刃的手。
“更何况,”顾白刃说,“我们学校也不差,导师任我选,还是公费,我也不用忙着复习了,好好地实习完,轻松地看着别人临考前紧张,考完后算分、等成绩……也挺有优越感的。”
张坑这次真的笑开了“顾大夫被我带坏了,学会幸灾乐祸了。”
救援队归来那一天,张坑为了能够第一时间看到大巴车进院,选择了视野绝佳的输液大厅等待。金田一看见了,说着“不要占用我的座位!”强行驱使张坑去跑了两趟腿。跑腿完毕,载着救援队的大巴车刚好从院门口驶进,震耳的音乐声响起,排好队的迎接人员鼓掌欢迎。
救援队人员一个个地从大巴车上下来,穿着统一的迷彩服,一落地就被围住了,和熟人拥抱、谈笑,甚至流泪。
张坑站在欢迎队范围以外,盯着大巴车的车门,华洛林一露脑袋,他就认出她来了。虽然她剪了短发,黑瘦了一圈。刚下车时被阳光照得一眯眼,把迷彩服的帽子戴上,压了压帽檐……然后四下搜索,看见了张坑,向他跑来。
“坑哥!”华洛林在张坑面前立正,接受检阅。
张坑看着居然变得有点陌生的华洛林,伸出手把她向左拨一拨,再向右拨一拨。华洛林配合地左转,右转,360度转圈,然后哈哈大笑,张开双臂抱住张坑“坑哥想死我啦!”
张坑一掌拍上她的背,然后道“臭丫头,你终于减肥成功了。”
把华洛林领回家里,张坑说“你先歇会儿吧,我去给你做饭。”
华洛林把包放下,到厨房转了一圈,抽抽鼻子,道“哇!这是按照坐月子的标准给我补哇!”
不多一会儿顾白刃回来,看见华洛林一笑,递给她一个大包,华洛林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零食。
“还是顾白刃了解我!”华洛林抱紧一包薯片,“我这几个月,最想念的,就是这些垃圾食品!”
张坑和顾白刃都小心地不去问关于灾区的一些具体问题,都知道太惨烈,怕华洛林受到了刺激。结果,华洛林阳光明媚得无与伦比,如果说她走前的样子,是伤春悲秋得像本发了霉的旧书,现在的样子,则像是刚刚出厂的新版本,带着油墨香,改正了错字和bug,还增加了作者的再版感言……真是不可思议!
“坑哥,”华洛林大快朵颐,喝着鸡汤,说,“我要考研。”
“要考研?”张坑送了一口饭,“考研好啊,考!”
顾白刃不禁看了一眼张坑,确定他是真的洒脱。
连华洛林都选择了留下,那现在要离开的,就只剩张坑一个人而已了。
医院给救援队的全体队员放了长假,一直到九月底。十月过来值几天班,十一假期过后才正式上班。张坑离开康复科,蔡医生对他恋恋不舍,说“现在的医疗制度乃至社会制度真悲剧,为了考研不好好实习的人,以后就能当个好医生?这么好的学生,不考研,就不能治病救人?”
张坑一笑而过,他实习得的确很卖力认真,但那是因为珍惜。考研的同学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会泡在医院里,而他却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纵然回来,也不是穿白大褂的那一方了。
风风雨雨的2008年,好像此后就没什么大事了。虽然还有神七升天,金融危机什么的,但是除了院内多名医生的股票被套牢以外,对张坑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作者有话要说说了没虐了,戳你一下立马揉揉,绝不拖到下一章,还没小虐,立马上甜
说了是流水账了,华洛林又回来了,其实她还是很重要的,不过后面主要是坑哥线了,什么什么似水流年
奋斗终生与一块钱
华洛林虽然回来了,张坑看到华洛林的次数却不如她走前多了。各自在不同的科室,虽然只隔着楼层,没事的时候也想不起来串门,只有一次在楼梯上见面,张坑见华洛林口罩帽子全副武装,还以为她要干嘛,就问“你上哪去?”
“到你们科偷利凡诺纱条,”华洛林说,“你呢?”
“到你们科偷钢笔水。”张坑道。
中午也不和张坑顾白刃一起吃饭了,理由是太费工夫,要早回去早吃饭早睡觉早看书,她的成绩一向不好,时间又不算多了。自威尔走后,张坑、威尔、华洛林的三人午饭格局,变成了张坑、顾白刃、华洛林的三人午饭格局;后来又成了张坑、顾白刃、华洛林、辛辉的四人午饭格局,到现在为止,正式变成张坑和顾白刃的两人格局。
奇怪的是,张坑并没因此觉得冷清,顾白刃则说“很好,她终于摆脱你的阴影了。”
之前曾提过,中医附院有各种培训,那么当实习接近结束时,自然也就有各种考试了。考试分为西医基础、中医基础和操作技能。分项目,活活考了两个月才考完。
考中医基础时,张坑惊奇地发现金田一居然也在内,“金老师怎么也来考这个?”张坑问。
“我没跟你说过?”金田一道,“我是西医院校毕业的,中医院强行给我们补中医知识,还考试……其实我完全不能理解!”
考试的时候,金田一坐在张坑旁边,途中不停短信慕容飞作弊,直至慕容飞遇到急诊手术,不得不离开,金田一只得转而求助张坑。在张坑的帮助下,金田一勉强搞定考试,自然要表示一下“行,改天请你吃饭。”
“改天干嘛呀?”张坑玩笑道,“今天不行吗?难不成……已经有约了?”
“死远点,”金田一说话依然难听,神情却不如以前冷,“今晚药代请客,不得不去应付一下。”
药代,医院中神奇的存在,他们不是医护人员,更不是病人,他们中有些人,与医生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有些人,则百般讨好医生而不能。
“我就说着玩玩,谁敢让您请客啊,”张坑道,“再说,学生帮老师作弊,天经地义!”
张坑他们离开医院前做的最后一个贡献,是帮医院搬家。
新的病房大楼落成,张坑等所有实习生,在离开医院的倒数第二天,抬着大小物品,从旧楼运到新楼。东西搬完,还要打扫收拾,把新地方弄得像点儿样子。
推拿科最倒霉,有推拿床和牵引床这种大件物品,又有火罐这种易碎物,搬起来又慢又难,张坑过去帮了点忙。
最后尘埃落定之时,张坑看着新的病房,嗬,那真是豁然开朗。
从前在旧楼,早上查房时,简直就是菜市场,医生护士来回穿行,病人及家属洗漱吃饭,更别提睡在走廊的加床……
现在,这新楼,光是看上一眼,都觉得气派又高贵,整得跟偶像剧里的医院似的,连穿着白大褂站在护士站翻病历的医生,远远看去都英俊许多——真是心理作用。
实习生还有了专门的值班室,单独的房间,单独的床,这是让这一届实习生最感叹的地方。要知道,他们实习时,桌子睡过,椅子睡过,想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有一张自己的床!而这些福,他们都没法享了,因为他们就要离开了。
最后一天,张坑把考核表上的章盖好,字也全部签完,看着钟上的指针指到了下班时间,就收拾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离开时也是平平淡淡的,比来时还要安静。
其他的实习生陆陆续续都走了,最后只剩张坑一个人,在示教室里慢慢吞吞,脱下白大褂,折起来,放进包里……终于要走时,张坑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地方,目光落到墙上,并排贴着的各规章制度之中,白底黑字的“医学生誓词”。
其实它一直都在那里,只不过就像和它贴在一起的规章制度一样,不会有人刻意想去看它。所以张坑就像第一次看到一样,站到了誓词的前面,低声念道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恪守医德,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著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念完,张坑心里五味杂陈。不及品味,他飞速地离开了这里。这是他自己的仪式。
张坑现在是没事了,考研的同学们还有一个月的折磨。张坑在蔡医生介绍的一家针灸推拿诊所打工。保送读研的顾白刃也闲下来了,张坑让他回家去,顾白刃执意留下,除了偶尔与导师联系,也没什么事,主要还是陪着张坑。
华洛林在考研前夜打电话来“坑哥,我好紧张,好紧张,好紧张!……”
“紧张个屁啊!”张坑教训她道,“不就考我们学校吗,又不是清华北大!”
华洛林考完试就回家了,其时也差不多该过年了,张坑和顾白刃也各自回家。寒假一过,所剩的,就只是一堆选修课的最后一学期,以及找工作的旺季。
张坑找工作,并不如他想象中费力气。因为都说工作难找,再加上中医学院专场招聘会门外的长队,张坑隐隐觉得,找个工作,肯定没那么容易。招聘会里,来自医院的招聘只是极少数,大多是药品公司,和营养品、化妆品销售商。
张坑进去之后,见队就排,也不仔细看那些公司是做什么的,只知道,队排得长的,肯定是不错的公司,队排的短的,肯定不咋地。扔了几张简历,又和招聘人员在混乱的背景下说了几句,张坑拿到了不少复试通知。
乱七八糟的一堆复试,张坑也不知道哪些该去,哪些不该去,就回家找顾白刃商量。顾白刃对于这些的知识却是完全空白,也摸不着头脑;至于华洛林,那就根本问都不用问,她知道才有鬼。于是张坑找到了班长,班长从那一摊纸条里挑出一张,说“这家药品公司很有名,很多人都去投了简历,没拿到复试通知,怎么给你拿着了?”
“是吗?”张坑眼睛一亮,“班长说好,我就主攻这家了?”
班长看了张坑一眼“你要当药代?”
“药代?”张坑一愣,“去是要当药代的?”
“上面不仅写了药品代表,销售、讲课、普及人员……”班长推了推眼镜,把复试单相关内容指给张坑看,“总而言之,都是一种,就是药代啊!”
张坑以前从没想过当药代,这回让班长一说,忽然觉得被点透了似的,摸出其他的复试单“那这家,这家,和这家……招聘的,都是药代?”
“是啊,”班长说,“你可以去试试的,我们学校出了很多做得很好的药代,一个个都发啦!”
张坑想的倒不是发不发的问题,他只想找个合适的事情做。
张坑去了那家“很有名”的药品公司,前两轮面试都顺利过了,面试人员似乎并不在意张坑在校时的成绩如何,而只在意他的交际能力是否达标,性格是否外向爽朗,临场应对是否机警幽默。
面试的最后一关,是公司的某顾问,秘书查阅了时间表,说“下午三点半,他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