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上北在抬头的一刹那看到了叶理清冷的眼眸,寒冷中带着雾气,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遥远的距离与凝滞的空气都使他噤了声。
叶理注视了顾上北很久,他的脑海中回想起了太多太多有关顾上北的记忆,那个满脸笑容撒泼打滚的顾上北深深印刻在他的心中,那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宝贵的回忆,可是现在却被血色割裂,破碎成黏腻的细渣。
叶理猛地转身,逃离了楼下那个男人期盼的眼神,他反手撑着窗台,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滑落,他消瘦的身躯贴近森冷的墙壁,溢满全身的寒意。
“叶理……”
也许夜色中的寒冷并不能侵染身心,可是那一眼的错过,却使顾上北真正的凝结成冰。
☆、第二百一十二章
余少佐见到顾上北的时候,顾上北满眼通红,一看就是一晚上没睡,烟雾缭绕了整个房间,烟蒂多的都散落在地上。
顾上北听见开门声抬头看了一眼,声音嘶哑着说道“你来了啊。”
“怎么跟死过了一遍一样,看你颓废的,发生什么了?”余少佐走过去把房间里的所有窗户都打开,“你他娘的是想熏死我?”
顾上北强扯着嘴角笑了笑,也没回答余少佐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你要来熏熏的,怎么今天过来了?”
“让你救我命的。”余少佐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埋汰一句,“你现在是多落魄,水是冷的,茶是过夜的,啧啧。”
顾上北坐正了身子,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余少佐虽然说得轻巧,但平时玩笑间从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挺忌讳这些。
“我舅舅好像知道我偷了他的账本给你了。我这几天家都不太敢出,天天前前后后跟着我老娘,生怕我舅舅喊人把我给狙了。”余少佐敲了敲茶几,不满道“当时让你快点动手你不听,现在我都快把命搭进去了,我今天就在这儿问你一句话,你他娘的给老子什么时候动手?!难道等我死了再把账本放我坟上烧了?!”
“冯国栋又不是傻子,他知道这件事只会当做不知道,不会动你分毫,你若是一死,他不就在我面前暴露了?”
“我是怕他老人家鱼死网破!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成你们两个之间战争的牺牲品了!”余少佐烦躁的挠了挠头,脸上有着掩盖不住的不安。
“你的消息属实?”
余少佐点了点头,他这人一直很精,做事更是谨慎,若他说八九分那就是十成十,所有他这次过来基本上是已经确定了冯国栋知晓的事实。
“放心吧,快动手了,他既然知道了不掀波澜,那么鸿门宴也近了,不然还等着我动手?”顾上北嗤笑一声,这次学生游行要不是冯国栋从中作梗,事情又怎么会到这步田地?!让他消停给他面子他倒是得意上天了!
“你有多少把握?”余少佐有些担忧的问道。
“这争权夺位的事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哪来把握不把握,冯国栋说他有九分把握难道我就不赢他了?”
“说的倒是很有道理的样子,你就嘴皮子耍耍吧,兴许哪天冯国栋被你说死了,那才省事!”余少佐站起身,“行了,我走了,你也别送了,好好歇着,看看你这样子,落魄潦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你们家参谋长家暴了呢!”
顾上北苦笑一声,也没说什么,余少佐被顾上北一说心里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心情愉悦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当顾上北没事抽抽风,走出顾上北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看到叶理对他迎面走了过来,挺忙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听着身边军士的汇报,是不是的下几条命令。
叶理抬头不经意间看到叶理的时候显得有些诧异,余少佐是个机灵人,立马上前打了招呼,“叶参谋长。”
叶理点了点头表示回应,“来找顾帅有事?”
余少佐笑着回答,“是有些事,不过解决了,我现在要回去了。”
“那我就不派人送你了,马上还有一个军部会议。”说完,叶理侧身让余少佐通过,余少佐自然不敢耽误这位高权重参谋长的大事,一抬腿就走了老远,叶理看着余少佐的背影若有所思。
开完军部会议之后,叶理又回到参谋处核对抚恤金的落实,他平时做事严谨,在这件事上更是不敢怠慢,这十几年的相处让叶理和顾上北几乎融为一体,所以叶理对于顾上北,对于东北军部,以及东北这块土地上的人民都有极强的责任感。
虽然学生游行事件早就被封杀了,但是在叶理心中却是他不可磨灭的重大失误,在他的认知中,一个政权的建立与维系,需要上位者与民众的相辅相成,而顾上北却与广大民众中的一个小团体产生如此重大的矛盾,叶理的自责不言而喻。
他苛刻的安排这自己的工作时间,把安抚工作做到尽善尽美,只是为了自己心中的一点安慰。
当顾上北知道叶理将这三百二十八个学生的尸体火化,家属安置都一手包办,并且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合眼的时候他整个人暴怒了!
一个人一天有多少时间?在完成高负荷的军部工作之后还要去亲自核实三百二十八个学生的一切?
叶理是在惩罚他,变相的给他沉重不堪的心里压力!
顾上北冲到参谋处,挥退了门口的军士一脚踹开了门,“你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第二百一十三章
其实叶理并非想怎样,这些天他的意识根本不在顾上北身上,可以说是刻意回避,也可以说是无心顾及,他在强烈的自责中不可自拔,这种感觉甚至让他忘记了对顾上北的排斥与质疑。
“你觉得你自己是铁做的吗?整整两天没有休息,不吃不喝的看文件!核实信息!抚慰安置!你想有一天死在你的参谋总部吗!”
叶理原本在和宋翊了解一些抚恤金中出现的问题,被顾上北这么一吼,宋翊和叶理的动作都停滞了下来,叶理冷声叫宋翊退下,转头对顾上北说道“你发什么疯?”
“你这样是什么意思?想要用你的博爱无私让我意识到我自己残暴血腥?”
叶理这几天没好好休息,顾上北又何尝不是,他们两个人现在就四目通红相对,表露出在众人面前从未有过的疲惫。
“我从来没有博爱无私,更没有能力去苛责你的血腥残暴,你觉得我现在是在针对你?”叶理吃力的哼笑一声,“顾上北,我很累了,累到连多说你一句的力气都没有……”叶理倚靠在桌边,右手反撑着桌沿,他的背微微的佝偻着,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疲惫。
顾上北上前扣住叶理的肩,嘶哑的说道“我们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你都从不退缩,现在只是因为这样一个失误,你就对我如此的排斥!质疑!苛责!”
叶理一把挣开顾上北的手,敛眉低吼“我说过这不是苛责!而这也不是你的失误!如果预知了结果你就不会做了吗?军阀统治的狭隘自私你日久浸淫!深入心脾!难道只是我的苛责就能让你收手?”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我那么在乎你!在乎你到就算千夫所指也绝不回头!为什么都得不到你的信任!
“如果你真的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改变,那么枪杀当日我就不会被蒙在鼓里!你的自私,你的暴戾,还有你那强势到残虐的处理手段我不是不知道,但我以为那只是走投无路的一种求生手段,可是我错了,这种你与生俱来血腥感让你罔顾众生!让你将三百二十八人的性命视如蝼蚁!”
叶理的瞳孔紧缩,双目通红,他揪着自己的衣领激动地蜷缩退后,颤抖着哽咽“我之所以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不是因为惩罚你!是因为我在自责!我在悔恨!我怕我一闭上眼就是猩红的腐尸!”
顾上北怔住了,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叶理,即使是曾经背叛家族的叶理,也没有显现出如此脆弱的一面,现在的他如同一根漂在汪洋大海中的浮木,荒寂枯凉。
“杀了冯国栋吧,快点杀了他,结束这一切,然后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众,这不是军阀内部惯用的手段吗,这些人是不是你杀的不重要,只要冯国栋来顶罪就好了……”
“叶理……”顾上北痛心的看着叶理,他是要崩溃了吗?被我……逼的崩溃了?
“杀了他!我不管你是不是害怕受人诟病!但是我害怕你千夫所指!顾上北,你放过我这一次吧……我多害怕我相守一生的人被人指责一生!死后亦不得安宁!”
我一次又一次的为你僭越底线,只为和你相依相守,就算离经背德也从不退缩,可是我也是人啊,我能感觉到疼痛,也能感觉到疲惫,你怎么可以这样挑战我心理的极限?我是给了你什么样的爱情,才让你这样撕扯我的内心?
“叶理,叶理。”顾上北上前一把抱住叶理,将他扣在自己的胸膛上,胸前的衣衫很快被浸湿,他的叶理在哭,不可遏制的在哭。其实到现在顾上北也无法真正的理解叶理心中的自责,可是当他看到叶理为了这件事痛彻心扉的时候他就屈服了,叶理是他的血肉,不可分割,也不可任之哭泣。
“我会杀了冯国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让这件事发展的不可挽回,我像你发誓,叶理,我会把这件事处理的很好,你不要在担心了好吗?这些都是我的错,不是你的……”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吗?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他的叶理终于忍受不了了?
顾上北紧紧的环住叶理,低声说道“原谅我好吗?不要远离我,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我很累了,处理完这些之后就要休息,你先回去吧。”叶理推开顾上北,“记住你说的,不要让我失望。”叶理并未回答顾上北,他自己都迷茫的无法自处,又怎么给顾上北一个答复。
“叶理……”
“回去吧。”叶理背过顾上北,暮色西沉,夕阳的余晖照进窗中,在叶理和顾上北间划过一道沟痕。
顾上北没有再说什么,他默默地转身离去,又一次感受到来自叶理的冷峻疏离,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他也没有把握,这一切是否可以挽回。
☆、第二百一十四章
所有安抚事宜核实完毕后,叶理在家里休养了几天,不见外客,但是身体上的休养并不代表着思维上的停滞,很多让他迷茫的选择都渐渐地有了答案。
这些年的尔虞我诈只是为了自我的生存,这样的周旋太累了,累到叶理觉得这恍惚的十年太没有价值和意义。
他突然很想做一些事,也许前方困难重重,甚至于要他身先士卒,可是叶理还是很想做,也许是为了祭奠那段被他遗忘的过去,也许是为了一种私心……
宋翊进来的时候叶理正在闭目养神,手边的清茶已经透出凉意,宋翊俯身下去,打算为叶理重斟一杯,却被叶理制止住,“不用了,这两天本来就睡不着,茶喝多了更是难以入睡。”
“我看参谋长这几天睡得都很不安稳,不如去找个老中医开些安神的方子吧。”宋翊担忧的提议道。
这十一年来,只要顾上北不在身边,叶理就一直睡得很浅,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习惯性的警惕着,本能的不相信任何人,而这几日更是被这些事弄得心烦意乱,根本就没有一个安稳觉。
叶理起身摆了摆手,“没多大意思,算了吧。”这是心病,一副方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靠安神宁息之药助自己入眠,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顾帅今晚是不是去城郊别墅赴宴?”
“是的,参谋长,我已经打听过了,城郊夏家的老太爷今日大寿,顾帅要是去的话,没两三个时辰回不来,现在这时候应该已经出发了。”宋翊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说道。
叶理听完点了点头,“备车去军区监狱。”
叶理很快到了军区监狱,军医正在帮杜仓容换药,杜仓容见到叶理时打了个招呼,“你来了啊。”
“伤口处理完了吗?”叶理问道。
“回参谋长,已经处理完了,这次换药之后就不用再换了,伤口恢复的很好。”军医收拾完东西起身回答道。
“辛苦了。”叶理点头认可,派人把军医送了出去。
杜仓容对于叶理今天出现倒是不明所以,张口便问“你怎么来了?那些学生的事处理完了吗?”
“你放心,我都处理好了,我今天来是送你出去的,牢里干寒,就算我打理了些,也对你身体不利。”
“那我上次说的事你打算的怎么样了?”杜仓容是十分希望叶理可以出来帮他的,这次他若出去,不知何时再见,若叶理回绝了他的提议,有心避开,那以后见面更是难上加难。
叶理无奈的笑了笑,眼里透着这几日常见的疲惫,“你还真是逮着我就不放,就像以前上学时让我写时政论文,不把我问到屈服帮你出刊发表你就誓不罢休。”
“只是不知过了这么多年,我这个小小的社长还请不请得动你这位居高位的参谋总长。”回忆起当初年少,杜仓容不禁感慨,“当初的你身后毫无政治抱负,一挥笔就是慷慨激昂,令人敬服,你叶理曾经的惊才绝艳我们真的是终生难忘。”
叶理微笑,那些微甜的回忆印在心底,不曾离去,“年少轻狂罢了,难为你们还一直记着。”
“所以你考虑的怎么样了?这么多年我们都在民主共和这条路上等你,你愿意回来吗?”杜仓容企盼的问道。
“日本的同盟组织现在发展的如何?叔叔在信中提及此事,好像多有困扰,我想过去查看实情,促成发展。”
叶理此话一出,杜仓容大喜,“叶理,你是……你是……”
叶理点了点头,“我希望可以完成叔叔遗愿,但是还要等这边局势稳定下来,你先走,我还有些后续事情需要处理,到时候我回去找你的。”
在叶理心中,冯国栋始终是心腹大患,此人不除,他根本不能放心的离开顾上北。
“叶理,你会来找我的是不是?”杜仓容虽知叶理是守信之人,他讲出口的话必然不会食言,可是他害怕形势多变,过多的身不由己。
“我说到做到。”叶理的神色平常,眼眸清冷中透着寒气,但是愈发明亮动人。
“是我的话说服了你吗?还是老师的信?或者是其他?”杜仓容想要知道叶理想法的源头,他怕叶理会被动摇。
叶理叹了一口气,叹息中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仓容,我是有私心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总是这么想,只有我出去了,才能帮顾上北洗去这三百二十八人意外身亡的罪孽……”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个人经历世事沉沦的年岁越久,身上的负担和牵绊就越多。十多年的军阀沉浮,让叶理承受着世人无法想象的重量,这是他权位的自身给予,也是他对自己的束缚,不管经历了多少场血腥的争斗,叶理仍旧被他的伦理道德约束着,这是底线,它跟连着叶理埋藏在心底的信仰,是这一生中不可或缺的珍宝。
杜仓容活了近三十年,致力于民主共和的他放弃了太多东西,他不懂爱慕,不懂相依,更加不知道两个男人的情爱是什么样的感受,可是他知道,眼前的叶理,将一切背负在自己的身上,固执的残忍苛刻,近乎无情——这是一种爱情,叶理的爱情。
曾经的他明明只是一个矜贵到娇气的富家少爷,却为了那个叫顾上北的男人,弃笔从戎,披荆斩棘,坚韧的肩负起一切责任,在宦海沉浮,在权欲中挣扎,成长为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位者,翻云覆雨,统筹全局。
“如果累了,那就换一种活法,人世间的事情哪有十全十美,总是要懂得舍弃的。”杜仓容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叶理,现在的叶理,仿若历尽风华之后风霜不侵,怎样的话可以说到他的心底?让他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