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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玉记 第1节

作者:水在镜中 字数:24640 更新:2021-12-19 02:05:07

    文案

    架空伪民国,扯淡向梨园日常。两对c。

    戏子x富商 小狼崽子攻x风流潇洒老妈子受

    军阀x戏子 土包子开花糙汉攻x温润坚韧美人受

    有反攻,有互攻。后期小玉麟主攻

    三观不正,封建糟粕,注意避雷。

    总体是个甜文,保证he

    分类民国往事

    作品标签甜宠架空

    第1章

    虞冬荣坐在周府园子里,带着一点倦意看向戏台。台上热热闹闹,唱的是蟠桃会。请来的班子是新进城的,还没有什么名气,唱得倒是不坏,很当得起一个好字。只是做派让人有些受不了。

    周老爷今年六十有三,这堂会是贺他纳了第七房姨太太。虞少爷面上笑眯眯的,吉庆话说得舌绽莲花,心里却很不以为然。然而不以为然得十分没有底气,因为他的生母乃是虞司令的第九房姨太太。

    只是眼下这些都已经成了没什么要紧的事。他爹领着一大家子在卫阳城舒舒服服地做寓公,他这个姨太太的儿子忙着在燕都捞银子。大家也算一团和气。

    谁都知道虞司令的七少爷是个妙人。识抬举,懂分寸,知进退,会做人。最惹人津津乐道的是,他有一副顶好的相貌,乃是一等一的俊秀人儿。其实男子若生得美丽过头,总不免带了几分y柔。但因着他的出身与气度,这点子女气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反倒平添了风流潇洒之意。

    风流潇洒的虞七少爷眼下有些苦不堪言。因为那做派很不上台面的戏班子弄了许多戏子来陪他们这些贵客。虽说下九流的行当里类似的勾当司空见惯,但在如此场合放到台面上来,在虞七少爷看来是很不体面的。

    凡事都有个度量的线。在线内是风流,在线外就是下流了。七少爷对这种事很有一些刻板的观念。这令他对宴会产生了理所当然的厌倦。但面上还是淡淡的,别人看过来,只觉得他是有点儿不胜酒力罢了。

    客人多,而陪酒的戏子少。见虞冬荣身边空着,便有自觉很体贴的,打发自己身上的小戏子过来作陪。虞七开着玩笑,三言两语地婉谢,谢不过,到底身边坐了一个。二八的小姑娘,脸上还带着一点妆,伺候人的手段倒是很老道。又似乎因着虞冬荣的漂亮,对他格外地殷勤。

    虞冬荣随那姑娘吃了几口冷菜,越发觉得没意思,正思量着找个什么由头遁走,又一拨戏子过来了。一走进灯光里,客人们的谈笑声慢慢就小了下去。

    一时只剩台上婉转的南曲“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

    为首的那个男旦固然是很美,他后头的那个却更令人吃惊。

    那是个眉眼极其浓墨重彩的少年人,一张脸好似是让神仙ji,ng雕细琢过一般。因为美得毫无烟火之气,而透出股冰冰凉的冷意。

    乍一眼看过去,虞冬荣的反应是这个小戏子带着妆。后来发现不是,那个样子是天生的,因着面色太白而五官又太锐利的缘故。

    虞七少爷自己是个美人,也很爱欣赏美人,含笑打量着那个冷冰冰的小戏子,仔仔细细地瞧了好一会儿。

    谈笑声又大起来,或者说是,调笑声。

    美人很快被拉到瑞王爷膝盖上去。接下来就没办法看了。一只白孔雀被野猪拱进了烂泥塘,这叫人怎么看呢。瑞王爷是出了名的荒y ,今晚只怕这小戏子有得受了。

    虞少爷替这美丽的少年人惋惜。他借口醒酒,离席在园子里随意逛。时间还早,不便就此告辞,于是只得给自己找些别的事做。交际与其说是他的生活,不如说是他的工作。

    他的知交好友姚三小姐正在牌桌上与人谈笑,见了虞冬荣,嗔道“七弟弟,快来救救我,我的祖母绿耳坠子要输掉啦。”

    虞冬荣扫了一眼牌桌上的先生太太们,玩笑道“输掉就输掉嘛,反正你戴着又不合适。”他这样说着,走过去替姚小姐打牌。诸位太太们半嗔半笑道“这样可不行,虞少手气向来很好,三小姐这是作弊啦。”

    虞冬荣翻开一颗牌,丢出去,佯装懊恼道“啊呀,可不禁夸。”

    胡了的太太喜上眉梢。姚三小姐捶了虞冬荣一下,把自己的明晃晃的大耳坠子摘了,拿手帕包好,抽着冷气给对面的严太太递过去,懊恼道“得,一辆车子没啦。”

    严太太故作姿态地推辞一番,喜滋滋地收了。这耳坠子大有来历,是番邦原来进贡到宫里的宝贝。后来皇帝倒台,又从宫里流出来。光是这份故事,就很提拥有者的身份了。

    虞冬荣很轻地笑了一下。严太太的丈夫要升次长了。别人不晓得这件事,他与姚三小姐却是一早就晓得的。

    大家一面打牌一面闲聊,不免也说些主人家的事。有位太太是戏迷,很愉悦道“这个和春班听着倒很好,有几个角儿只怕将来要红。说也奇怪,堂会都请些城里的班子,这一个还没在城里唱过,不知道是怎么搭上周家的线的。”

    “嗨,梨园行里沾亲带故,有人举荐,也没什么奇怪的。”

    有一同从戏台那边过来的,感叹道“别的也罢了,有个男孩子,听他们叫小玉麟的,生得真是好。”

    “那个呀。别看生得玻璃人儿似的,脾气大着呢。听说在怀州的时候,打死过一个县长”

    这下大家都来了兴致“怎么着,打死过人还能平平安安唱戏”

    那个传八卦的兴许也是道听途说,语焉不详道“那谁知道。听说他们班主为这事赔了老大一笔钱,这才带着班子北上谋生路”

    又有人转向虞冬荣“这下虞少可有事做了。”

    虞冬荣捧过两个戏子,如今都红得像什么一样。他也就不知不觉成了别人口中的半个捧角家。虞冬荣自己可没什么自觉,他纯粹就是看人家唱得好,长得也好,于是尽了一个有钱的戏迷的本分罢了。若说他真的迷那个戏子迷得要命,那是没有的。他也没有那个时间。喜欢听戏是一方面,更多的时候,捧角这种事也是为了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于是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众人的话题又在先生们的引导下转向了时局和生意。

    姚三小姐想是有事,赖在牌桌边上与人谈笑风生。虞冬荣有意无意地输给了严太太一千多块钱。实在百无聊赖,他打算再换个清静地儿歇会儿走人。

    周园里到处都很热闹,他慢悠悠地溜达,不知不觉地走得偏了。入秋了,月亮挂在枝头上,冷冷清清的,正是个夜凉如水。

    冷不丁y影里传来几声痛呼,虞冬荣吓了一跳。绕过回廊,看见地上躺着个球状的人影,不远处回廊的美人靠上,立着个劲瘦矫健的人影。

    听见脚步,那影子的半张脸从y影中转过来,落入月光之下。赫然就是那小玉麟。

    这少年看见有人,也是一惊。然而脸上很快恢复了那种冷硬。他咬着牙,望着虞冬荣不吭声。

    虞冬荣走过去,看见瑞王爷已经昏过去了。他面不改色道”你还傻站着什么,赶紧走吧。”

    这下轮到小玉麟吃惊了。

    虞冬荣轻轻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施施然地往回走。走到一半,身边掠过一阵风,小玉麟飞也似地跑到他前头去了。

    虞七少爷笑了一下,觉得这孩子真有意思。

    注“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醉中天 咏大蝴蝶,作者王和卿。元散曲,是一首怪诞的小令。讲一只奇大无比的蝴蝶,把三百座园子里的花蜜采了个空,吓跑了采蜜的蜜蜂。把卖花的人都扇飞了。

    第2章

    周老爷的堂会之后,虞冬荣又赴了几次牌局,很快同严太太的先生熟了起来。新上任的次长大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虞冬荣有了这个助力,同姚三小姐一起去了趟卫阳,狠赚了几笔。

    他忙完了生意,风尘仆仆地从卫阳回来。门房老胡头见了他,头一句是哎呀哎呀地叫可惜。原来七少爷不在的这些日子,燕都正演秦梅香秦老板的玉堂春。秦梅香如今是燕都当红的名伶,亲自登门送票,可见情谊。

    虞冬荣说左右我不在,你和胡妈一起去听听戏也好,空给我留着,岂不是辜负了秦老板的心意。老胡头连连摆手,说那哪儿成啊,不成体统。他们老夫妻是极本分规矩的人,很守老一套的尊卑传统。虞冬荣于是笑笑,说这几日我不在家中住,谁要是再来送戏票,你们去听就好了。老胡搓搓手,兴高采烈,道谢不迭。

    秘书兼司机小何很懂察言观色“去秦老板那儿”

    虞冬荣嗯了一声,闭目靠在后座。

    秦宅在福王府边上,从前是王府东边的小花园。皇帝已经没了,旧日里的王公贵族们也跟着做猢狲散。除了些懂经营善钻营的还能维持着往日的气派,余下的大都典卖家产,离了旧都城,往别的地方谋出路去了。好宅子如今都是新贵们的府邸。只是口头上延续了上百年的名儿一时改不过来,所以还按从前的叫。

    福贝勒当年卖不掉整座大宅子,于是就把周围能拆开的都零拆卖了。小花园几经转手,拾掇修缮,最后成了个独门独院的ji,ng巧园子,被秦梅香买了下来。那时秦老板刚刚走红,口袋尚空,能购得宝地,要多亏虞七少爷的慷慨解囊。

    所以对于虞少爷偶尔赖在秦宅这件事,秦老板一向是欣然相迎的。

    虞冬荣进门的时候,秦梅香正在院子里练功。

    霜降将至,他通身却只着羊脂色的中衣,面上一层细细的汗,在太阳底下微微泛光。虞冬荣屏息看他行云流水的身法,只觉得他真应了那个名儿,整个人好似一棵白玉生就的梅树,端的是雪肤花貌,玉骨冰姿。

    清到极处生艳色,秦梅香即便是卸掉戏妆,依然令人见之望俗。虞冬荣认识他好几年,常常厮混在一处,照理来说该当是见怪不怪的,可仍然时不时被他惊艳一回。可想那些只能偶尔在戏台上得见其芳踪的戏迷了。

    秦梅香一整套练完,停下来时才看到虞冬荣,惊喜道“七爷”

    一直在旁边伺候的徐妈赶紧递上来外衣和茶壶。秦梅香含笑点头,是道谢的意思。他对自己的身边人也永远是柔和知礼的“给七爷泡壶祁红,要上次沈老板特意送过来的那个。”

    沈老板是秦梅香的戏迷,也是新安的大茶商,每年来燕都看生意,都不忘给秦老板带一些有钱难买的好茶。

    虞冬荣也笑“我这是沾了秦老板的光。”

    秦梅香正色道“没有七爷,就没有梅香的今日,何来沾光之说呢”

    虞冬荣摆摆手“得了,可甭提。你再这样,我还是回我自个儿那儿窝着吧。”

    秦梅香于是含笑不语。

    秦宅是个舒适所在。一来是宅院确实好,二来是有美人,三来是主人家会打理。最最要紧的是,秦梅香的厨娘方氏烧得一手极好的江南菜。没吃过方婆婆的菜前,虞冬荣一直觉得胡妈手艺很好;待吃过了,才知道什么叫作小巫见大巫。

    秦梅香换了衣服洗了脸,陪七少爷窝在榻上吃茶说话。虞冬荣给他带了几匹好料子过来,还有擦脸的鲜nai霜和果仁李的琥珀桃仁。旁的倒也罢了,有一匹料子是飞花棉布,光洁细密,如银绸一般。贴身穿着,轻软又吸汗,是秦梅香最需要的那种。这种布早年是进上的,价格昂贵自不必说。如今棉纺多用机器,这类好料子已经几近绝迹。

    虞七少爷就是这点好,他真心疼谁,肯在这些细致的小事上花心思。秦梅香一生都在江湖的风雨里打滚,面上瞧着温柔解意,其实内里早就是个金刚钻的心肠。若不是这样,他只怕连活都活不到今日。

    可对于虞冬荣,他总是念着情的。一方面是虞七爷确实是他的恩人和贵人;另一方面,虞七爷待他,是待知己至交的样子。

    他都是懂的,因为懂,所以也格外地肯拿出真心。

    徐妈送了秋梨羹过来,秦梅香咳嗽了两声,拿来舀着吃。虞冬荣放下茶杯“怎的又咳上了”他们唱戏的,嗓子和肺上多少都带着一点暗伤,秦梅香因为早年受的苦楚,底子比旁人又更弱一些。

    秦老板自己倒是不以为意“一入秋就有点儿,也看了几个大夫,算不上毛病,吃些养y的东西调理调理就好了。”

    留声机里放着婉转低柔的南曲,两个人不知怎么从时局生意聊起了过往的旧事,一时都有些叹息。

    秦梅香原本出身江南的名门,高祖父是旧朝的探花,家中直到他父亲那一代也很兴旺。然而天有不测,他长到七岁时被拐子拐走,卖进了安庆的戏班,从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变成了下九流的小戏子。学戏的苦就不必说了,更苦的却是旁的事。

    他容貌出众,天资卓绝,照理来说应当顺风顺水,早早地红起来。只是既然入了下九流,从此自然命比草贱。班主贪钱,师兄弟妒忌。因为好容貌,秦梅香小小年纪就给人糟蹋了。他病了一场,身体从此坏下来。班主以为他毁了,放任他在戏班里自生自灭。洪顺班进燕都的时候,秦梅香只能跑跑龙套,连个开腔的机会都没有。虞冬荣那日偶入三庆园,看见他在后院儿干杂活,一面做事,一面清唱浣纱记里的词句,声音之清润动听,前所未闻。待看到他的脸,虞冬荣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他把秦梅香的事说给了五福班的班主曹庆福,曹班主亲自去看人。那时秦梅香瘦得只剩一对大眼睛,两腮全凹下去,胳膊腿儿好似芦柴木奉。但曹班主和虞冬荣都深知,美人在骨不在皮。秦梅香被买入五福班后,只养了小半年,就如脱胎换骨一般。曹庆福当时对虞冬荣感叹道“长成这副模样,就是唱成个破锣,也要红的。他那个从前的班主当真是瞎了狗眼。”

    五福班又叫曹家班,是数一数二的梨园世家。秦梅香的境遇翻天覆地,便如洗净了灰尘的美玉那般熠熠生辉起来。出科时第一次登台,虞七少爷怕他冷场,雇了一大帮闲汉在底下叫好。谁知人家根本用不着,只一开口,底下的座儿就都惊了。待到一场唱完,掌声和叫好声排山倒海一般。秦梅香从此红了起来,成了燕都里数得上号的名伶。

    说来虞冬荣最大的功劳,与其说是捧人,倒不如说是当年慧眼识珠。

    秦梅香xi,ng子聪颖通透,红了之后免不了与人应酬周旋。他自人情冷暖与世态炎凉中长大,能忍能笑,许多无可奈何的事,也能想得很开。最初他只把虞七少爷与那些老爷们当作一路。可两个心思剔透的人凑在一处,彼此很快都察觉出对方的与众不同。知己的情谊渐渐盖过了一切。

    如今他们只是至交。只是行止比普通的朋友来得更自在亲昵罢了。

    虞冬荣斜倚在秦梅香身畔,哧溜哧溜地去吃秦梅香吃剩的秋梨羹。秦梅香先是捂着碗,后来拧不过他,颇是无奈“你倒也不嫌脏。”

    虞七少爷风流倜傥地睨了他一眼“你要是脏,这世上就没有干净人儿了。”

    秦梅香听得眼里一热。一时默默。虞冬荣也觉失言,正要说什么来哄,厨娘方氏端着两碗焖rou爆鱼面送了来。

    虞冬荣低头吃面,浇头也不知在灶上煨了多久,rou质酥烂,一抿就在口中化了。秦梅香把青菜过桥往他这边推了推,才低头一口一口吃起面来。虞冬荣在秦梅香跟前向来随意,一面吃一面笑“方婆婆的手艺怕是又ji,ng进了。”

    秦梅香吃饭时不讲话,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直到放下筷子,才悠悠说起最近的一件闲事“城里最近新来了一个戏班子,我和曹班主去听过几次,颇有几个好的。”

    虞冬荣擦了擦嘴,略想了下“不会是一个叫和春班的吧”

    秦梅香有些惊奇“你竟知道。”他说着,有点高兴起来“别的也罢了,他们有个青衣,叫小玉蓉的,唱得真是好”

    “再好能越过你去”

    秦梅香摇头“那不一样的。一个人唱一辈子,能把一两个角色唱到极致,就算是有成了”

    两人正说着,徐妈撩开帘子“少爷,七爷,有客人来了。”

    是五福班的管事曹三德,领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

    秦梅香起身与他们见礼,虞冬荣也坐起来,笑着打招呼。他们与曹家班的人都是老相识了,曹三德也不避讳,把来意开门见山地讲了。

    原来那汉子就是和春班的班主,想来请秦梅香与和春班搭一出戏。

    虞冬荣淡淡地在一旁瞧着,心中冷哼。燕都唱旦的名伶不少,曹小湘和杨清菡都在曹家班,论资历论辈份都在秦梅香之上。曹庆福自己不来,只一个曹管事过来,这里面显然大有文章。

    他想到了,秦梅香如何想不到,当下婉言相询。曹三德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事儿不怎么光明,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了。

    原来和春班进京卖戏,还没等在哪个戏园子登台,先把瑞王爷给得罪了。他们是没什么名气的小班子,连着演了几场都被人搅合砸了。燕都名伶云集,戏迷口味何等刁钻。一传十十传百,还没待如何,戏班子的名声就先坏了。票买不掉,眼瞅着要入冬了,一班老小都要遭罪。无奈之下,只得四下活动,想找个名伶搭戏,救上一救。

    瑞王爷其人,乃是旧贵族在新社会里混得如鱼得水的典型。他有权有钱,惯爱在梨园行里逞风流。只是这风流说穿了,实乃是欺男霸女的龌龊事。

    秦梅香一听这个名字,半晌都没说话。他也被迫陪过瑞王爷,但那是没法子的事。如今若要他上赶着去趟浑水,触霉头,他是不愿意的。

    虞冬荣也有了气,皮笑rou不笑道“曹管事啊,你也晓得,秦老板最近忙得很,不光与你们曹家班搭戏,还有一出新戏要上。我来这儿才几个钟头啊,听他咳嗽就没歇过。”说罢拿眼去瞟秦梅香,秦梅香会意,立刻捂嘴咳嗽了几声。

    曹三德陪笑不已,和春班的郑班主也是涕泗交流,苦苦哀求。

    秦梅香被他们缠得有些踌躇。他欠着曹家班天大的人情,按说无论何事都不该推拒的。知恩图报,这是做人的本分。

    虞冬荣看出他的心思,不禁有些叹息,但万万不乐意秦梅香自己吃这个大亏“秦老板独自一个儿,只怕撑不起这一场戏”

    曹三德见事有转机,立刻开口道“绝不用曹老板一人来撑,也请了许多旁的名角儿。”报了几个名字,确实都是各自行当里响当当的腕儿。

    虞冬荣意兴阑珊“得了,那就这么着吧,我替秦老板做主了。可有一点,到时候这些角儿少了一个,秦老板也是不能登台的。”

    曹三德再三拍胸`脯保证。郑班主打量着虞冬荣和秦梅香的脸色“小玉蓉和小玉麟都在外头,想让秦老板给说说戏”

    虞冬荣一愣,看了曹三德一眼。曹管事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上回秦老板过去,说是抽空想指点小玉蓉”

    秦梅香也反应过来,平静地笑了一下“是有这回事,让徐妈带他们先吃点儿东西吧。”

    不速之客终于走了。虞冬荣很没样子地歪倒下来“得,我就说,小班子上不得台面。”郑班主的意思很清楚了,说戏是假,送美是真。这是让虞冬荣也出把力的意思。

    “老狐狸。算计到我头上了。”他叹着气骂道。

    秦梅香斜了他一眼“你不就好这个么。见了美人,路都走不动。”

    ”说得我像个色鬼似的。”虞冬荣嘟囔道“我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嘟囔完,在榻上滚了几滚,哀叹道“我这是什么命啊。明明是个懒鬼托生,结果一天到晚,忙得不得清净。”他是真不愿意去和瑞王爷打交道,但说不得,为了秦梅香,怎么也得硬着头皮去敷衍一番了。

    秦梅香哪有不知道的。饶是满腹心事,也给他说得乐了”头一回见人自个儿说自个儿懒鬼的。今儿我没戏,让徐妈去买点儿好吃的,陪你喝个酒吧。”

    虞冬荣又高兴了“就等你这句了。哎呦呦,我要吃八宝豆腐和吊炉鸭子,还有酱爆rou丝抓炒鱼片葱爆羊rou”

    秦梅香假装板起脸来“就知道吃”

    虞冬荣打了个呵欠“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看见秦梅香绷不住笑了,虞七少爷也笑了“该歇歇,该吃吃,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呢。你啊,也别老把自己绷那么紧。你才二十,往后还有三四十年要红呢。”

    秦梅香低头,眼神温柔“嗯,我知道。”

    是五福班的管事曹三德,领着个陌生的中年汉子。

    秦梅香起身与他们见礼,虞冬荣也坐起来,笑着打招呼。他们与曹家班的人都是老相识了,曹三德也不避讳,把来意开门见山地讲了。

    原来那汉子就是和春班的班主,想来请秦梅香与和春班搭一出戏。

    虞冬荣淡淡地在一旁瞧着,心中冷哼。燕都唱旦的名伶不少,曹小湘和杨清菡都在曹家班,论资历论辈份都在秦梅香之上。曹庆福自己不来,只一个曹管事过来,这里面显然大有文章。

    他想到了,秦梅香如何想不到,当下婉言相询。曹三德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事儿不怎么光明,于是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了。

    原来和春班进京卖戏,还没等在哪个戏园子登台,先把瑞王爷给得罪了。他们是没什么名气的小班子,连着演了几场都被人搅合砸了。燕都名伶云集,戏迷口味何等刁钻。一传十十传百,还没待如何,戏班子的名声就先坏了。票买不掉,眼瞅着要入冬了,一班老小都要遭罪。无奈之下,只得四下活动,想找个名伶搭戏,救上一救。

    瑞王爷其人,乃是旧贵族在新社会里混得如鱼得水的典型。他有权有钱,惯爱在梨园行里逞风流。只是这风流说穿了,实乃是欺男霸女的龌龊事。

    秦梅香一听这个名字,半晌都没说话。他也被迫陪过瑞王爷,但那是没法子的事。如今若要他上赶着去趟浑水,触霉头,他是不愿意的。

    虞冬荣也有了气,皮笑rou不笑道“曹管事啊,你也晓得,秦老板最近忙得很,不光与你们曹家班搭戏,还有一出新戏要上。我来这儿才几个钟头啊,听他咳嗽就没歇过。”说罢拿眼去瞟秦梅香,秦梅香会意,立刻捂嘴咳嗽了几声。

    曹三德陪笑不已,和春班的郑班主也是涕泗交流,苦苦哀求。

    秦梅香被他们缠得有些踌躇。他欠着曹家班天大的人情,按说无论何事都不该推拒的。知恩图报,这是做人的本分。

    虞冬荣看出他的心思,不禁有些叹息,但万万不乐意秦梅香自己吃这个大亏“秦老板独自一个儿,只怕撑不起这一场戏”

    曹三德见事有转机,立刻开口道“绝不用曹老板一人来撑,也请了许多旁的名角儿。”报了几个名字,确实都是各自行当里响当当的腕儿。

    虞冬荣意兴阑珊“得了,那就这么着吧,我替秦老板做主了。可有一点,到时候这些角儿少了一个,秦老板也是不能登台的。”

    曹三德再三拍胸`脯保证。郑班主打量着虞冬荣和秦梅香的脸色“小玉蓉和小玉麟都在外头,想让秦老板给说说戏”

    虞冬荣一愣,看了曹三德一眼。曹管事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上回秦老板过去,说是抽空想指点小玉蓉”

    秦梅香也反应过来,平静地笑了一下“是有这回事,让徐妈带他们先吃点儿东西吧。”

    不速之客终于走了。虞冬荣很没样子地歪倒下来“得,我就说,小班子上不得台面。”郑班主的意思很清楚了,说戏是假,送美是真。这是让虞冬荣也出把力的意思。

    “老狐狸。算计到我头上了。”他叹着气骂道。

    秦梅香斜了他一眼“你不就好这个么。见了美人,路都走不动。”

    ”说得我像个色鬼似的。”虞冬荣嘟囔道“我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嘟囔完,在榻上滚了几滚,哀叹道“我这是什么命啊。明明是个懒鬼托生,结果一天到晚,忙得不得清净。”他是真不愿意去和瑞王爷打交道,但说不得,为了秦梅香,怎么也得硬着头皮去敷衍一番了。

    秦梅香哪有不知道的。饶是满腹心事,也给他说得乐了”头一回见人自个儿说自个儿懒鬼的。今儿我没戏,让徐妈去买点儿好吃的,陪你喝个酒吧。”

    虞冬荣又高兴了“就等你这句了。哎呦呦,我要吃八宝豆腐和吊炉鸭子,还有酱爆rou丝抓炒鱼片葱爆羊rou”

    秦梅香假装板起脸来“就知道吃”

    虞冬荣打了个呵欠“你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看见秦梅香绷不住笑了,虞七少爷也笑了“该歇歇,该吃吃,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呢。你啊,也别老把自己绷那么紧。你才二十,往后还有三四十年要红呢。”

    秦梅香低头,眼神温柔“嗯,我知道。”

    第3章

    虞冬荣是少爷。像绝大多数少爷一样,他热衷于吃喝玩乐。只可惜这世道由不得他光是一味地享福。

    平心而论,他就是累过天,其实也比不上升斗小民讨生活那般艰辛。但是虞七少爷就是觉得自己累着了。一大家子的开销都是他赚,哪怕他私开的小账上日进斗金他也觉得自己累,因为他是卖力气的那个,旁人都是坐着享福。

    他无数次把这个同秦梅香抱怨。然而秦老板只是好脾气地笑笑,这笑说安抚也行,说别的也行,乃是礼貌至极的那种笑法。但七少爷也没有别人可以说,毕竟他也晓得此乃一种名为矫情的病。他曾经向姚三小姐大吐苦水,结果反倒被三小姐吐回来的苦水淹没。虞冬荣只得灰溜溜地在姚小姐跟前闭上嘴。

    秦梅香实在是个好的聊天对象,因为虞冬荣在他面前可以不必顾忌什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说着,对方听着。不过秦老板偶尔开腔,讲个一句半句,很能赶在点子上。于是虞七少爷就有更多的话可说了。

    七少爷吃着菜喝着酒,顺便把这十天半个月的ji毛蒜皮都事无巨细地捡出来唠叨了一番。他心里舒坦,口腹之欲满足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秦梅香已经睡着了。

    虞冬荣摇摇晃晃地把人抱起来,放平在榻上。因为喝了酒,秦梅香的脸上多了几许恰到好处的艳色;又因为毫无防备,引人顿生绮念。虞冬荣平生见过许多美人,但美到秦梅香这份儿上的,说真的,屈指可数。虞少爷盯着他猛瞧了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床伴易有,知己难得。这上头他还是拎得清的。

    于是他只得颇不情愿地起身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叫徐妈进来收拾安置。

    出了屋门,忽然想起白天里和春班送过来那两个小戏子。问徐妈人呢。徐妈有些惶恐地看了虞冬荣一眼,显然是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但这事儿轮不到她多嘴“在西院儿的裙房呢。”

    虞冬荣轻描淡写“今儿我睡西厢。”

    徐妈局促地应了一声,踌躇了一会儿,见虞少爷定定地拿眼望过来,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只得去叫人了。

    小玉蓉和小玉麟很快被带了过来。他们两个虽说被晾了小半日,可并没有被亏待。秦家的伙食向来是很好的,掌家的方婆婆又是个厚道善心之人。那两个少年人吃饱喝足,本来已经安心地歇下了,冷不丁被叫过来,脸上不免带了着些避无可避的凄惶。

    不过说是凄惶,其实只有小玉蓉是凄惶的。那日在周家没瞧得太清楚。如今在灯下一看,是个颇为秀气的男孩子。见虞冬荣望来,小玉蓉柔顺又不安地笑了一下“七爷”

    虞冬荣却有些失望,觉得这孩子卸了妆样貌也没什么出挑的,不过中人之姿罢了。其实他日常身边有个秦梅香比着,难免看谁都觉得差着一截。

    可小玉麟就不一样了。小玉麟和秦梅香的长相是两个路数的。虞七少爷打量着他,他就冷冷地看回来。雪亮的目光直勾勾地逼人。虞冬荣脖颈儿后头有点儿凉。这个小玉麟实在有点邪门儿。瑞王爷倒在地上的样子还在眼前呢。说到底这一大堆破事儿都是从这小戏子身上惹出来的。

    但虞七少爷还是笑起来,这才有意思么。再说了,都送过来了,不要白不要。

    他冲小玉蓉和气地点点头“你回去吧。”

    小玉蓉踌躇了一下,偷眼去看小玉麟。小玉麟瞟了他一眼,声音像金石般脆硬“大老爷让你回去。”

    小玉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只得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屋里静了一阵儿。虞冬荣若有所思“会么”

    小玉麟低头,声音平静“会。”但虞冬荣还是听出了那里头的不甘心。

    这就得多花点儿心思了。

    他问一句,小玉麟答一句。不问,就没话了。凤月手段一概没有,曲意逢迎半点不会。虞冬荣叫他上床来,他就木头桩子似地坐过来,脊背笔直,一副引颈横刀,慷慨赴死的模样。

    虞冬荣心说好歹脸是好的,木一点就木一点吧。于是把他往怀里搂,握着他的手揉来捏去。小玉麟掌中粗硬,都是茧子。见虞冬荣凑近,扇子似的睫毛颤了颤,垂了下去。双眼皮的痕迹细而清晰,仿佛是工笔画上去的。

    虞冬荣打量着他薄瓷似的肌肤和ji,ng致如画的眉眼,还有那一管挺拔的鼻子,最后目光落到那薄薄的唇上去。他伸出手指,轻轻上去蹭了一下。小玉麟的脸色更白了,额上一根细细的青筋跳了起来。

    一样的十六七,武生和男旦到底有些不同。但这种不同法显然是过了。虞冬荣一面摸猫似地摸他的肩和背,一面问东问西,最后问他陪没陪过人。小玉麟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厉色“陪过。”

    虞冬荣一直留心着他脸上的神情。看到这个眼神,心里彻底凉了。小玉麟似乎也知道不妥,悄悄把头低下了。

    虞七少爷有点牙疼。他没处出火,小玉麟又真的好看。这本该是个良宵。风月场里有些欲擒故纵,欲拒还迎,说到底都是情趣。想他好歹是一个爷,有钱有势,年少英俊,待人也是个温柔可亲,想扒上他的姑娘相公少说也能排一条街。

    xi,ng子拧成小玉麟这样的,他真还是头一回见。耐心万分的哄了大半天,一点儿要化的模样都没有。哪儿是冰啊,怕不是茅坑里的石头。

    这就真没什么意思了。虞七少爷又不是瑞王爷那种喜欢强来的。但到底有点带了气,觉得自己被耍了。虞冬荣看着和气,其实骨子都里是商人重利的本xi,ng,断断不肯白吃哑巴亏“得啦,回去吧。就和你们班主说,他那事儿我出不上力,你们和春班自求多福吧。”

    说着起身,去倒水喝。磨了这半天,口干舌燥,心里有火。他有点儿后悔,想着还不如让小玉蓉留下呢。一个不太好的,总比没有好上那么一点儿。

    他喝了水,回头发现小玉麟还在床上坐着。两只手绞得紧紧的。

    虞冬荣知道今日没戏,那点儿耐心已经彻底告罄,声音里就带了几分懒洋洋的不耐烦“怎么着,还等八抬大轿抬你出去啊”

    小玉麟起身,头埋得很低。虞冬荣皱眉瞧着他,却见这少年人猛地一扯扣子,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了个ji,ng光。

    这下轮到虞冬荣傻眼了。

    小玉麟瘦归瘦,可并不是弱不禁风的那种瘦法。他的身子有种稚嫩的ji,ng悍。或许是因为吃得差,并不如何健壮,但带着少年的勃勃生机。新旧的瘀伤散落其上,又有几分惹人心疼。

    虞冬荣身上一下子就热了。但他心里还是冷静的“你真乐意我可不想当第二个瑞王爷。”这话说着是试探,其实有几分威胁的意思。

    小玉麟竟然听出来了。他抬头看着虞冬荣,有点挑衅似的“大老爷用不着害怕,我们一班子老小的xi,ng命都在你手上呢。”

    虞冬荣不再废话。他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心底那隐秘的,模模糊糊的东西被勾了起来。这里头肯定有酒的缘故,他想,也有太久没出火的缘故。

    小玉麟并不知情识趣。他说他会,他懂,虞冬荣觉得那纯属是嘴倔。但这不要紧,只要这小戏子乐意就成了。

    虞七少爷这辈子可能是头一回在榻上如此卖力,又亲又哄的。等他忙活完了,气喘吁吁地躺下来,终于后知后觉地不是滋味起来。他怎么感觉是自己被占了便宜呢。

    小玉麟无声无息地趴在那儿。虞冬荣一侧头,恰对上他的眼神。既空又深,不知道藏着些什么。

    “完事儿了”他声音还是那种脆硬的样子,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虞七少爷有点儿挫败。

    小玉麟等了他一会儿,见他没动静,一骨碌爬起来穿衣服。

    虞冬荣突然后悔起来。他觉得自己其实不必那么怜惜他,这算怎么回事儿呢,倒好像自己才是被睡了的那个似的。

    小玉麟穿好衣服往外走,虞冬荣清了清嗓子,叫了他一声“你姓什么”

    少年微微侧过头,目光却是落向空中的“姓周。”

    虞冬荣这一宿没睡好。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最后梦见小玉麟在他下头,背上一层汗,肌骨紧绷着,矫健得像一匹小马。虞少爷意乱情迷地亲他的肩膀,舒服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冷不丁身下人的脑袋转过来,赫然是一张狼脸。血盆大口吭哧一下,冲着虞七的脖子咬了过来。

    虞冬荣猛地睁眼,背上都是冷汗。

    外头已经日上三竿了。秦梅香捧着茶壶,在院子里指点小玉蓉身法。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秦老板似乎拿这个不甚在意。虞冬荣觉得他之所以不在意,乃是因为他自个儿本事太大的缘故。老话讲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是有了好师傅领路,恐怕也很难唱到秦梅香那么红。秦老板是祖师爷赏饭吃。

    他倚在门上,笑眯眯道“三小姐新入股了一个西洋菜馆子,听说浓汤和点心都做得很地道。难得今日有空,一块儿过去尝尝”

    秦梅香伸手掰了掰小玉蓉的胳膊,淡淡瞥了他一眼“我今儿要回科班听师傅说戏。”艺多不压身,他到现在还在和曹家班一位上了年纪的师父学戏。

    小玉蓉由着他掰弄,有点讨好地说“秦师父都这么红了,怎么还”

    “我不是你师父。”秦梅香声音轻轻的,下手却很有力,掰得小玉蓉哎呦了一声。“我太年轻了,不能收徒弟。和你说几句,一来是有曹家的人情在,二来是你确实是块好料子。等你将来出头了,另外再拜个好的师父,才是正路。”他这话说得很直白了,就是不怎么看好和春班,提醒小玉蓉给自己早做打算的意思。他们唱戏的,要红了才有底气。要是一辈子做个没人看的小戏子,一辈子也就烂在草台班子里了。

    小玉麟在他们身边压胯,闻言有点儿踌躇地开口“秦老板,那我呢”

    “和他一样啊。”秦梅香很和气,冲他有点怜爱地笑了笑“只是除了唱念之外我没什么能提点你的,你走的是武生的路子。”

    虞冬荣眼瞅着小玉麟脸上窜起了一层薄红,顿时十分吃味。这小崽子怎么回事儿。昨儿晚上怎么弄都像个死人似的,这会儿倒乖得跟个兔子一般。

    其实少年人见到钦慕的对象,难免有几分羞赧。这是人之常情,并不一定有什么旁的心思在里头。虞冬荣却不知怎么的,觉得很不是滋味。这院子里的一个两个都亲亲热热,就是没人搭理自己。

    他拖长了声“梅香”

    秦梅香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几日确实忙,你要去了,代我向三小姐问好。告诉她下个月在永安大剧院演玉镜台,我托经理给她留好了票。”

    虞冬荣终于觉出不对劲儿了。秦梅香今日是真不想搭理他。想来是因为虞少爷在他家里睡小戏子,惹恼了他。秦梅香和小玉蓉他们出身一样,都是在野戏班子里遭人凌辱着长大的。同病相怜,自然对虞冬荣没了好脸色。

    虞冬荣想通了这一点,也有点儿后悔。后悔不该在主人家眼皮子底下干这种事。虽说他心里其实并不觉得睡戏子本身有什么不对。

    他有点儿没ji,ng神“那我回去了。你几时上戏,差人告诉我一声儿,我定几个花篮子送过去。”

    秦梅香见他神情,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七爷做什么其实轮不到自己来甩脸子。平心而论,虞冬荣在他们那个阶层里,已经是很体面正派的人了。他口气和缓下来“不用破费啦,你肯来听戏我就知足了。”说着招呼徐妈,让给虞少爷带点儿新做的松仁枣泥饼和雀舌茶回去。

    虞冬荣知道他这是不气了,登时又眉开眼笑起来“那我改日再来找你”

    小玉麟一直留心盯着虞冬荣,见他拿了东西要走,一挺身从地上跃起来“七爷”

    虞冬荣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怎的”

    小玉麟咬咬牙,声音压得很低“我们班子的那事儿”

    虞冬荣糟心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这买卖真是做得亏大了“当着曹管事的面应下的,还能有不算数”

    小玉麟松了一口气。虞冬荣看着他,忽然起了坏心眼儿“秦老板走不开,要么你跟我来一趟西洋菜馆子吧,正好帮我捎点儿东西。”言罢不由分说地搂了他的肩往外走。

    小玉麟脸上慌了一下,想回头。虞冬荣很强势地把他往外推“带你吃东西,又不是要吃你。”又贴着他耳根,把声音放低了些“你老这么不听话,你师父能安心么。”

    这话拿到要害,小玉麟不吭气了。

    秘书正靠在车上,见虞冬荣过来,有点儿抱怨的意思“等您老半天了。”看了小玉麟一眼,有点儿惊奇“不是说要和秦老板”

    “秦老板有事。”虞冬荣把小玉麟塞进车里。小玉麟可能是头一回坐车,不安地四下看着。

    虞冬荣觉得这孩子真是越看越有意思,一时一个样,十分好玩儿。他关上车门“行啦,往那个什么那波利西餐厅开吧。”

    第4章

    西式的生活方式如今是很摩登的,颇受新派人士的欢迎。城里的洋人这些年也越来越多,携家带口,像是有扎根的意思。但不论是国人还是洋人,是个人,就离不开衣食住行这四个字。姚三小姐姚月莹长于海外,如今弄了个西餐馆子,可谓是左右逢源。

    小玉麟从进门起就把嘴紧紧抿起来了。他打定主意不想让自己显得很没见识,然而因为确实没有见过,又不自觉地向左右飞快地瞥着。虞冬荣一看他,他就把目光收回来,眼观鼻鼻观心的。因为紧张,反倒显得乖顺了。

    虞七少爷心情彻底好起来。和侍者报了三小姐的名字,原来早就留好了座位。餐厅里的客人都是摩登的装扮,只有小玉麟穿着一身半旧的短打。侍者好奇地多看了他们几眼。虞冬荣倒是不在意,拿过菜单来看,随口问小玉麟吃什么。提到吃,小玉麟眼睛终于亮起来。但因为并没有吃过洋人的玩意儿,所以继续用沉默代替意见。

    姚月莹很快过来了。看见小玉麟,露出些吃惊的神色来“呦,这是谁家的哥儿,生得怪俊的。”

    虞冬荣难得听见她夸谁长得好,闻言很不要脸地笑了一下“有我俊”

    “您”姚月莹翻了个姨太太式的白眼“您就一驴粪蛋子。”

    这是打趣的意思。姚三小姐虽然受的是西式的教育,可是出身却是姨娘们整日混战的旧式家庭。姚家的姨太太们来自三教九流,这导致她的词典里私下保留着一些十分接地气的词儿。

    小玉麟却由此生出了许多亲切。姚三小姐也觉得他很投眼缘,打量了一会儿,含笑道“学戏的吧”唱戏的人身上有种与普通人不太一样的东西。长相不论,他们的身体姿态都是很舒展挺拔的。这种气质又与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先生小姐们不同。姚三小姐形容不好,但她可以很容易的分辨出来。她一向和三教九流们打交道,眼光有种淬炼过的敏锐。

    小玉麟老实地点点头。姚月莹了然地望了虞冬荣一眼,虞冬荣无辜地耸耸肩。

    姚三小姐把菜单从虞少爷手里一抽。虞冬荣啧了一声“没瞧完呢还”

    姚月莹不理他,和侍者嘀咕了几句。过了一会儿,就走菜了。

    “知道秦老板要来。菜单一早儿都定好了。”她看了虞冬荣一眼,有点儿失望的样子“怎么就你啊,秦老板呢”

    “秦老板不赏光。”虞冬荣打定主意逗她“说一见着你就吃不好饭,因为你总拿一堆画片儿让他签名哎呦,你怎么踢我”

    姚三小姐闲闲地望了他一眼“赶明儿我见着秦老板,可得拿你这话好好问问他。”

    虞冬荣一笑,侧头去看小玉麟。那孩子吃东西的姿势虽然生疏了些,却并没犯错。他一直观察着呢。

    姚月莹也觉得有点惊奇“这小弟弟怪灵的。谁家的”

    虞冬荣把之前的事儿说了。姚月莹沉吟了一下,很轻地叹了口气,没有发表意见。

    他们很快聊起了别的事。城里一向倒是歌舞升平的,可外头的局势并不好。姚家的货被倭军打劫,丢在了安平。上下活动走门路,被吃进去的却是一点儿也没吐出来,比军阀和土匪都黑多了。这样的事并不是头一回了,姚家没有办法,打算把那边的生意放弃掉,转头做些别的。姚家的路数一向是不肯把ji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但是好好的突然要换篮子,也很让人头疼。

    虞冬荣很懂三小姐的为难。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们其实都是年纪轻轻,被迫做整个家族的善财童子。瞧着风光,其间的辛苦,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大家族有大家族的难处。

    他们专心地聊天,小玉麟就专心地吃东西。主菜是牛排,虞冬荣不爱吃,把自己那份也给了小玉麟。小玉麟毕竟是头一次用刀叉,切rou的时候,一个寸劲儿,盘子翻了。rou和料汁都泼在了衣服上,餐巾都没兜住。侍者把地上的东西清理走了。小戏子看着那rou被丢掉,脸上露出了很痛惜的神色。

    虞冬荣看着他,心里不知怎么一软。他掏出手帕给小玉麟擦衣服,好好一条帕子就污了。其实那帕子比小玉麟的衣服值钱。但虞少爷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惜。小玉麟很局促地想躲,又躲不掉。虞冬荣把污掉的帕子团成一团丢在旁边,拿过盘子,自己那份rou切成小块,给小玉麟递过去“吃吧。”

    小玉麟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吃了。虞冬荣哄孩子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小玉麟僵了僵,直到虞少爷把手拿开。

    甜点是冰激凌松饼。金黄的松饼上有颗白色的nai油冰激凌球,上面缀着巧克力和糖水樱桃。这是秦梅香和姚三小姐的爱吃的。秦老板不在,他的那份自然就落在了小玉麟跟前。小玉麟很狐疑地看着那坨冰激凌,但吃起来的时候动作飞快。

    给虞冬荣端上来的是一份牛nai布丁。虞冬荣吃了一口,对姚三小姐叹气道“总算你还有点良心。”见小玉麟好奇地看过来,顺手把布丁拨了一半到他的盘子里“你也尝尝。”

    小玉麟毫不客气地端过来。布丁太滑,他的勺子嗑在碟子上,碟子又翻了。半个布丁弹在他领口上,一路出溜下去,最后在地上摔成一滩泥。

    小玉麟脸红了。

    虞少爷没有第二块帕子给他擦。只得惆怅地叹了口气。

    姚三小姐正要招呼人来收拾,忽然听到餐厅那边传来一阵吵闹。她皱了皱眉头,站起来。虞冬荣回头望过去,见是一桌军官,正揪着侍者的领子发火“什么破玩意儿,半生不熟地就给俺们端上来,欺负人是怎么着”

    虞冬荣低声道“这是哪一派的”

    姚月莹道“想是李大帅进城带进来的。”这些年一直不太平,几伙军阀你打我我打你,轮番占着这座城。好在一向倒是并不在城里大动干戈,所以百姓的日子总还算稳当。这位李大帅是新近得势的,带着一伙儿关外来的兵来燕都觐见。是明着表忠心,暗地里要好处来了。不仅自己过来,手下还带过来几个师长,说是来京都长见识。因为这伙人大多是绿林出身,行事粗俗难当,在权贵们的圈子里很是闹了一些笑话。

    一个文官打扮的男人夹在一大群兵痞里,低声下气地劝着“哎呀,王旅长先不要急着动气,听我解释师长,师长你倒是说句话啊”

    那个被叫做师长的男人背影十分宽阔。他不动如山地坐在那儿,喝了一口酒。

    姚月莹换上笑容,娉娉婷婷地走了过去。论容貌,姚小姐不过是略有颜色。但她身上另有一种东西,让她足以成为一个货真价值的美人。一个美人,总是很能安抚人心的。

    也不知道她柔声细气地说了什么,总之那个可怜的侍者终于被解救了下来。军官们坐了回去,落在地上的碎盘碗被收拾了干净。她与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军官们都笑起来,三小姐也得体地微笑着。更多的菜被端了过去。姚小姐陪他们谈笑了一会儿,起身告辞了。

    她转过身来,看到虞冬荣和小玉麟,有点儿无奈地笑了一下。

    姚月莹离席,那桌的讲话声又粗声大气起来。侍者把打包好的点心和冷菜送过来。虞冬荣看向姚月莹,姚三小姐已经收起了那股泼辣自在,现在她又是掌管姚家半边生意的嫡女了。她冲虞七少爷露出了一个大家闺秀的微笑“那么,我们改日再聚。”

    虞冬荣低声道“秦老板给你留了玉镜台的座儿。”

    姚月莹轻轻颌首,表示听到了。

    虞冬荣领着小玉麟往外走。听见那群人问道“听说这边儿的人都爱听戏”

    “哪儿不都有戏非上这儿来听”

    “哎呦,您不知道。这边儿是名角儿如云,与那关外的戏可是大不相同。”

    “男的扮女人比真女人还漂亮”

    “岂止啊,扮好了简直是风华绝代”

    这下所有人都来了兴趣“老严,你给说说,说说。”

    虞冬荣从严次长身后绕过去,看见了那位师长的正脸。因为轮廓深邃,倒是很英朗端正的好相貌。只是眉眼浓重,胡子拉碴,带着关外莽汉的粗野。

    虞冬荣经过时,这位师长似有所觉地抬头。虞少爷与他目光擦过,心里咯噔一声,赶忙带着小玉麟往外走。这人身上杀伐之气很重,与从前他父亲手下的一个亡命徒有几分相似。虞冬荣见了这种人,本能地想要躲一躲。

    小玉麟却似乎不知道怕,走出很远还在回头望。虞冬荣很不懂他这种奇怪的胆量,忍不住警告道“聪明的平头百姓,见了当兵的可都是绕着走。你那点脾气对我耍耍也罢了,碰上这种人,就是在找死了。”

    小玉麟被他塞进了汽车,一路上没说话。直到车开了很久,他才疑惑道“这不是回秦老板家的路。”

    虞冬荣皱眉看了他一眼“先带你回我家,你那衣服都没个穿了。”

    结果回去还没坐下喝口水,经理就上门找虞冬荣去盘账,说是虞二少爷过来了。虞冬荣顶烦他这个酒囊饭袋又不肯安生的二哥,于是把小玉麟丢给胡妈,和经理匆匆去了。

    二少爷过来的意思还是老样子,借他爹的名义来看看虞冬荣的生意做得如何,然后要一笔足够回去养小的钱。他最近包了一个小歌女。虞冬荣言笑晏晏,心里默默骂娘,打算抽时间再回卫阳一趟,在老头子面前告上一状。不过就算告了百八十回也并没有什么用。虞家五个儿子,只有二少爷是原配的大太太生的。虞老爷观念守旧,二少爷又惯会哄老爷子开心。只要他不出大圈,在银钱上比旁的兄弟姐妹们都宽松很多。

    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旁人都是小老婆生的,只有这一个儿子是嫡出的。

    虞二少爷一面看着会计盘账,一面对虞冬荣敲敲打打。他知道虞冬荣有小账,但是因为在生意上cha不上手,所以也弄不出什么把柄来。虞冬荣嘻嘻哈哈地应着,几乎有点儿神游天外。

    对账就是走个过场。虞二少爷也觉得这事无聊,所以一到饭点儿,就迫不及待地提出想去荟芳里逛逛。荟芳里号称荟芳十二街,是燕都有名的风月场。青楼堂子,戏院茶园,饭馆酒家,都聚在那处。

    虞冬荣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他深知这位兄长的爱好和脾气。

    荟芳里的妓院和堂子大致分五等。末等的自然是暗娼和游妓,随意在背人的地方就做得皮rou生意,也有开着家门迎客的,称为暗门子。四等就是窑子,有固定的房舍,但陈设简陋,人物庸俗。三等更好些,称为“花楼”,屋舍更气派,人物更上档次,能与客人谈笑。二等的讲究就多了,屋舍要华丽,陈设要ji,ng美,相公和妓`女不但要年轻貌美,且要通曲艺书画。这类青楼堂子称为“馆阁”,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娼门,而是风月场里的高雅之处了。寻常的富商士绅,大都乐意来此类青楼寻欢消遣。

    而在这四等之上,还有第一等的去处,唤做清吟小班。班中人不仅容貌出色,且在艺术上各有ji,ng通。这种小班是一等一的雅处,非贵客名流不接。能入此地的客人,也大都自重身份,清谈品艺居多,别的倒是都次要了。

    虞二少爷自知光凭自己是没有这个脸面去清吟小班消遣的,所以要借虞冬荣的光。

    虞冬荣其实不太情愿,但也无可奈何。不过这一日的事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去了七少爷一向常去的云舒茶室。这本是个清静的所在,但这次一进门,就是满室的乌烟瘴气扑面而来。平日里空旷雅静的一楼摆上了桌子,桌桌都是吃花酒的。

    虞七少爷惊呆了。虞二少爷也很狐疑“七弟,这怕不是走差了不是说好去清吟小班开眼的么”

    有相熟的龟公上了酒,看见了虞七少爷,凑上来“呦,七爷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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