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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相许 第1节

作者:苍梧宾白 字数:24131 更新:2021-12-19 01:05:48

    替身相许

    作者苍梧宾白

    文案

    十年前的雨夜里,有个人为霍明钧挡了一枪,被车撞下公路。霍明钧侥幸保住一命,却在医院接到了那人的死讯。

    十年后,人人敬畏、铁腕专断的霍家家主,偶然遇见了一个长相酷似他救命恩人的小明星谢观。

    谢观“我俩只是朋友朋友还有什么能比男人之间的友谊更纯洁”

    非典型性替身文,总裁攻x明星受,he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观,霍明钧 ┃ 配角各位演员、导演及全体工作人员 ┃ 其它娱乐圈

    第1章 武戏

    五月,翠屏山外景地。

    行将落山的太阳不肯熄火,配合着进度缓慢的拍摄,烧得全场工作人员身心焦燥。导演灌了一大口胖大海茶,举着扩音喇叭喊“各部门注意,演员和替身就位。大家打起精神,咱们争取一条过场记准备”

    副导演压在脑门上的遮阳帽都被汗水给浸透了,闻言吃力地清了清嗓子“录音”

    “开机。”

    “摄影”

    “开机。”

    “碧海潮生第十三集,第五场第一条第一条,action”

    啪地一声打板脆响,场记迅速撤出,十几个古装蒙面的黑衣杀手从屋顶窗口跃入,手持刀剑,目露凶光,将狼狈逃命的男主角围困在正当中。

    身后传来衣料的簌簌响动,挡在门口的杀手让出一条路,镜头对准踏着残阳缓步而来的黑衣男人。恶名昭著的魔教护法玉树临风地站定,锻钢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要笑不笑地问“还跑吗”

    被追得灰头土脸的男主角铿然拔出长剑,狰狞喝道“无耻恶贼,欺人太甚看我先取你狗命”

    导演在监视器后皱了一下眉,却没喊卡,任由演员继续演下去,双方人马混战成一团。

    碧海潮生号称年度最受关注的古装武侠大剧,请了国内知名人气偶像钟冠华做男主,两位当红小花演女一女二。开拍当天多家媒体跟拍报导,来探班的粉丝也一直不断,然而十几天的拍摄下来,全剧组从导演到场务,提起那位“演技爆表”的偶像演员都是条件反射般地眼前一黑。

    导演选钟冠华的初衷是“演技可以凑合,粉丝一定要爆表”,这年头谁都知道小鲜肉没多少演技,收视率全靠美颜滤镜,可没想到这位的演技不是一般的凑合,平时面瘫,一到大喜大悲连个过渡都没有,直接奔着狰狞去,台词只能记住三句半,还格外爱用替身。今天上午场安排的全是文戏,傍晚有一场需要真身上阵的武戏。钟冠华一听“真身”俩字就拉成了驴脸,导演不好冲着摇钱树发火,只能尽量安抚其他演员。刚才那一幕钟冠华面部表情有点扭曲,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钟冠华吃了一天ng,刚才跟导演申请用替身又被拒绝,心里老大不乐意。天热得人浮躁,他拍戏时便有些心不在焉,没按武术指导教的套路来。他这头挥舞着长剑左劈右砍,架势一变,浑身都是空门,直接把要害送给了对手。跟他对戏的魔教护法剑尖已递到他颈侧,再往前两分这电视剧就得强行结局,见势不好立刻一别手腕,腰上跟着用力,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一圈,剑锋擦过脖颈裸露的皮肤,狠狠地在钟冠华肩膀上削了一下。

    好在剑没开过刃,又隔着两层衣服,否则这么一下能直接削掉他半个肩膀。

    全场的工作人员都被魔教护法堪比武侠大片的强行变招惊呆了,连导演都愣了。钟冠华肩上吃痛,又羞又恼,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对面那男配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想都没想,手中高举的剑就朝人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停都给我住手”

    监视器后传出一声爆喝,可惜已经晚了。男配猝不及防,生受了一记,半边脸迅速肿起一道两指宽的印子,耳根处豁了道小口,鼻子也被打破了,鲜血混着汗液,迅速染红了戏服交领。

    “打到哪了”回过神来的工作人员一拥而上围住了男配,“没伤到眼睛吧松手,别按着伤口,让我看一下我天怎么还打出血了快拿点纸巾来怎么搞的这是”

    谢观让那一剑抽得眼冒金星,被一大堆人扶着到场边坐下,呆呆地仰着头任人给他擦脸上的血,碰到痛的地方才嘶地抽了口气回过神来,赶紧道“谢谢谢谢,没事,我自己来吧。”

    “别乱动,抬头,”场务熟练地把冰袋敷在他脸上,扯了几张纸给他,“你自己按着鼻子,止一下血。”

    谢观保持着一个高难度的歪脖姿势,从人群缝隙中望出去,只见钟冠华拎着剑孤零零地站在场地中央,脸上表情七分尴尬三分恼火,他的助理跑上去给他送水,被他怒气冲冲地甩手打翻“滚一边去”

    这时候谁也顾不上理他,连同组女一周小琪都来看谢观的情况,递给他几片湿纸巾“肿得挺厉害的,去医院看看吧。”

    “谢谢周老师”谢观赶紧要起身,被周小琪按着肩膀坐了回去“别这么客气,叫姐就行了。”

    导演这时才从人堆外面挤进来“哟,怎么打成这样这么着,今天就先到这,你抓紧去看医生,这么热的天别再感染了。小齐”

    统筹露了个头“哎”

    “你看看他还有几场戏,往后推两天,先拍其他人的,让他把脸养一养,”导演又转向谢观,眼中带上了笑意,“你刚才那一下收的漂亮,以前练过武术”

    谢观进组十几天,因为演的魔教护法只是个酱油炮灰,戏份不多,所以根本没跟导演说过几句话。导演估计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这时突然被关注还有点紧张“没专门练过,就是以前跟的剧组有老师教,稍微学了一点。”

    导演一听,心道这小孩看着不声不响的,居然还演过重要角色,要不怎么可能有老师教得这么细致于是追问道“演的什么角色”

    谢观讷讷道“龙套。”

    “”

    周小琪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导演也笑了“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你演的不错。行了快去吧,再晚医院该下班了。医药费剧组给你报销带助理了吗没带我找人开车送你下山。”

    谢观忙道不用,周小琪却道“让我助理送你一趟。天这么热,中暑了不是闹着玩的。”

    周小琪咖位跟钟冠华不相上下,她既然开口,谢观不好再推辞,便跟导演等人道了谢,与周小琪助理一起离开了片场。

    导演眯着眼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把统筹招呼过来“刚那小孩是哪个公司的后面还有他几场戏”

    统筹默不吭声地瞄了一眼坐在远处休息的钟冠华,打开手机通讯录“您说谢观是星辉的艺人。听说挺早就签了公司,资质不差,可惜一直不红。进组之前我看了下,咱们这个护法算是他今年接的最大的角色了。”

    钟冠华得罪过不少剧组工作人员,统筹早就看他不顺眼,“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谢观就这么被她划进了同一阵营。正巧导演问起,统筹便顺水推舟地推了他一把。

    “星辉最辉煌的那几年,电视剧做一部火一部,演员捧一个火一个,就算刚签的新人,资源在同期里也是上等的。可惜后来改做艺人经纪,眼看着是要不行喽。”导演起身,拍了拍裤腿,“那孩子是叫谢观吧谢观还有点演技,挺好的苗子都让他们给糟蹋了。”

    统筹笑道“是金子给点机会就会发光,埋没不了他今天这场得往后延一延,晚上还有周小琪的两场戏。”

    导演点头,带上遮阳帽往片场走,走出去几步又回头说“都管住嘴,今天这事谁都不许往外说,影响不好。”

    他声音很大,除了统筹,其他工作人员、包括钟冠华和周小琪一众演员也听得一清二楚。空气尴尬地安静了几秒,直到统筹过来说下午的拍摄到此为止,众人这才没事人一样收拾东西准备转场。

    钟冠华当天黑着脸回酒店,活生生给气成了个人形煤堆。

    剧组统一订的酒店在市区,谢观没好意思多麻烦周小琪的助理,人家送完他之后还要回山上跟大部队汇合,便在山脚的公交站叫停,打算坐公交车回去。反正他不红,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谢观一走进车厢,全车乘客都跟看见山里跑出来的野生动物似的盯着他。谢观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地红了,对着反光的车窗玻璃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这副尊容特别像刚参与完某些危害社会治安的活动。他只好全程捂着半边脸作牙疼状,一进城就灰溜溜地下了车,打算在路边小店买个帽子遮一遮。

    这一片的建筑还是十几年前矮墩墩的旧式平房,窄小破烂,很多地方都贴上了歇业告示,看样子是准备拆迁了。谢观买了鸭舌帽和口罩,在店里把脸上伤痕都遮住,正推门往外走时,一辆低调的黑色辉腾擦着马路牙子停在了街边。

    谢观迈出去的脚步停了一停。

    司机绕过车头,以拍电视剧般的标准姿势拉开后座车门,恭恭敬敬地将里面西装革履的男人请下了车。

    分不清英语和拼音的谢文盲在心里啧了一声“雇司机的钱都够再买一辆帕萨特了,这人是不是有病”

    从车里出来的男人察觉到有人在向他这边看,顺着目光来处一瞥,正与谢观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谢观高中毕业后就进了社会,不会看车标,但察言观色已经成了本能。两人对上眼的一瞬间,他的心脏紧跟着哆嗦了一下。那目光说不出的冷,对方大概是习惯居于上位看人,连随意一瞥里都带着淡淡威严。

    这种自带气场、看谁谁腿肚子抽筋的人非富即贵,而且一定不好惹。谢观立刻别开目光,不敢再与他对视,转身向相反方向走去。

    刚走出一步,卖帽子那家店里“噌”地蹿出一架玩具飞机,贴着谢观的后脑勺飞速掠过,带起的一阵小旋风险些给他掀个跟头。飞机失灵般地忽高忽低盘旋了一圈,突然以雷霆万钧的气势直冲男人面门而去。

    这一下要是撞实在了,那哥们往后一星期就得跟他戴着同款装备出门见人。

    变故来得太快,始作俑者、老板娘、司机以及吃瓜群众全部惊呆,马上要成为受害人的那位爷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不屑一躲,杵在那一动不动,大有“有种你就撞死我”的意思。

    谢观跟过很多拍动作片的剧组,跑龙套演替身当小工,什么都干过。他在这方面有点天赋,身手非常利索,有时候武术指导会找他当替身试戏,一来二去把他磨练成了个半吊子武替。谢观的反应速度虽然比不上专业武打演员,但忽悠一般人是够了。在场诸人都没看清他究竟是怎么跑的,只见眼前黑影一闪,谢观已经挡在那男人身前,玩具飞机一头撞进他张开的掌心里。

    一场机毁人破相的惨剧消弭于无形。谢观用两根手指夹着螺旋桨高速旋转的飞机,随意得就像抓着只扑腾翅膀的小鸟,走回小店门口,探头对闯了祸的小男孩道“我把飞机给你抓回来了。以后玩的时候要小心,别伤到其他人。”说罢松开手指,将飞机送进屋子,回手拉上了玻璃门。

    说话的工夫那男人已经走到谢观面前。他比谢观高了好几公分,从头顶到鞋尖无一不整洁,每一处都洋溢着“我很贵”的气质。长相倒是十分对得起谢观的出手相助,然而美则美矣,可惜眼神太冷,光这一处就遮掉了大部分的五官精致,只剩下满目严肃冷峻。

    谢观本来就怕他,靠近一点更是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他关节僵硬地后退了一步,忽然听到那男人声音不高地说“谢谢。”

    谢观条件反射地扯出个假笑,一咧嘴牵动脸颊肌肉,这才想起来自己带了口罩,对方什么也看不到。他于是抬手压了压帽檐,算是点头致意,不说话,也不等对方回应,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背后的男人沉默不语,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

    “霍先生”司机在旁轻声提醒道。

    霍明钧敛下视线,收回心思,把注意力转移回沿街行将拆迁的店铺。司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介绍几句。

    过于渺茫的熟悉感令人来不及细想,蜻蜓点水般掠过心湖,转眼便杳然无踪。

    第2章 杀青

    谢观的脸没什么大事,休养了两天,伤口结痂,淤痕看上去也不那么吓人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平时没戏份也会在片场围观,看看导演怎么教其他演员演戏,这一次却破天荒地呆在酒店里睡了两天。

    因为谢观虽然总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要靠实力吃饭,但现阶段毕竟只能靠脸吃饭,所以他不敢怠慢了自己的饭碗,每天跟伺候老佛爷似的上药敷脸,生怕留下显眼疤痕。

    停拍养伤期间,导演和几个相熟的工作人员都来看过他。在酒店餐厅遇见周小琪时,两人也客气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唯独钟冠华自始至终不曾露面,听说是请假去外地录节目了。

    有了之前在片场的警告,钟冠华打人这件事没被捅出去。但导演管得住众人的嘴,却管不住大家匿名吐槽发帖的手。最近一周网上关于“当红小生耍大牌”每天至少要腥风血雨地掐一轮,小花小生们躺枪无数,钟冠华因为以前的黑料也被拉出来示众了好几天。

    谢观开小号刷微博看到某博主历数钟冠华黑历史时没忍住点了个赞,过了半个小时,自我反省了一下觉得隐患太大,又灰溜溜地摸到那条微博底下,取消了赞。

    谢观小号id名叫“螃蟹罐头”,只有二十六个僵尸粉,连会员都没有。微博内容除了抽中谁的红包,就是微博客户端升级到新版本。关注人倒是很多,各类八卦号、明星,还有他以前拍过的剧的官微。

    跟他同住一间的演员还没回房。谢观找到周小琪和导演的微博加上关注,又刷了一会儿首页才退出微博,定好手机闹钟,开着床头灯睡着了。

    回到剧组当天,谢观拿到了统筹给他的新剧本,比原来多了整整两页纸的戏份。谢观用在路上捡到两百块钱般颤抖的手翻开纸页,发现编剧给他改了结局,又加了一场武戏一场文戏全是花式吊打男主的情节。

    谢观完全不敢想象钟冠华看到这份剧本时的表情,心说这编剧也太嫉恶如仇了,打脸这么明显真的好吗,脸上却笑得十分诚恳“辛苦编剧老师,谢谢齐姐,我一定好好演。”

    统筹面带高深莫测的微笑“哎呀,不用跟姐客气。”

    碧海潮生走的是武侠小说传统套路,主角身负家传绝学和血海深仇,武林黑白两道均对其虎视眈眈,魔教也是其中一股势力。护法的作用是不停追杀男主,明抢他家祖传的剑谱。等主角武功大成后,主动送上门挑衅,成为第一个被主角一剑捅死的反派。

    护法这个角色说白了就是主角成长路上的垫脚石,戏份少,死得早,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而且原本人设是个相貌平平、喜怒无常、中二病反社会的男青年。然而在改过的剧本里,多了一场护法光靠动嘴皮子就把男主角逼得无路可走的戏。有了颜值加持,再点亮嘴炮技能,护法一跃成为高智商高武力值还反社会的帅气男青年,最终在跟主角对决中重伤坠崖,这么一想,居然还挺萌的。

    谢观经常刷微博,多少知道一点什么叫圈粉人设。等上映了能不能圈粉另说,光导演和编剧专门改戏这份人情,就足以令他铭感于心。

    再与钟冠华搭戏时,对方果然没给他好脸色,听说经纪人还为此跟导演组撕了一场。但大约是看出来导演有意栽培谢观,没闹出太大动静来。谢观能明显感觉到钟冠华心思已经不在这部戏上了,不复前期的高调刻意。倒是同组女二的助理遇见谢观时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风凉话,大意是瞅你那抱大腿的小人嘴脸,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不配当明星。谢观听得一头雾水,晚上收工回酒店才琢磨出一点原委钟冠华和女二刘丹青是师兄妹,都签在聚星时代旗下,而周小琪是西华娱乐的人,两个女星之间暗流汹涌不断。刘丹青大概以为他去抱了周小琪的大腿,才得了导演的青眼,故而借着为钟冠华抱不平的旗号踩他两脚,实际上还是在打周小琪的脸。

    也不知道“聚星时代”聚的到底是哪门子星,果然是鱼找鱼,虾找虾,天下奇葩是一家。

    谢观的戏份只有十二场,预定六月初杀青,因为导演想提升一下武打戏的逼格,他便又跟着仔细磨了两场,一直拖到六月中旬才杀青。回程当晚导演在山上忙着拍戏,谢观给几个帮过他的人挨个发了短信,又在微信群里跟剧组的人道别,一路看着手机傻笑,直到检票上了高铁,才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一丝离别的感伤滋味。

    谢观入行七年,演过无数配角龙套,对剧组产生归属感却是头一次。抛开钟冠华和刘丹青两人不谈,其他演员和工作人员对他都很友善,导演对他更是有提携之恩。他在演员这条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走了这么多年,直至此时,才终于看清黑暗尽头闪烁的隐约光亮。

    到达b市时正值傍晚,谢观拎着行李箱迎着晚高峰,在路上折腾了两个小时才回到公司给安排的艺人宿舍。

    同住的两个室友都不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久不通风的沉闷味道。屋里乱得像刚经历过世界末日。他出门不过一个月,其他两人的鞋子衣服就把整个客厅埋没了。

    谢观自认不算勤快,男人们在“家务”上多少都有些惰性,但是面对此情此景,他连叹气都懒得出声,把箱子往门边一杵,换了鞋卷起袖子,开始动手收拾屋子。

    等他好不容易把客厅复原到自己离开之前的样子,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谢观刚坐下歇口气,门口忽然传来钥匙拧动的声音,室友王若伦架着另外一个醉醺醺的室友曲杰艰难地挪进屋里。

    “回来了什么时候到的”

    谢观赶紧起身过去帮王若伦分担曲杰的重量“下午刚到。你俩干什么去了,怎么喝成这样”

    王若伦也有点醉了,身上带着浓得令人作呕的烟酒气。他把曲杰扔回他自己的房间,几下扒干净身上的衣服,飞快地冲进浴室“还能干什么,拉关系呗。小曲不懂事,让一老王八蛋摁住了玩儿命灌,要不是我把他抢出来,丫今晚就得交代在酒桌底下。”

    谢观听着浴室传来的哗哗水声,又望了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曲杰,忍不住叹气“又喝”

    “没办法的事,”王若伦的声音被水声模糊了大半,“王哲搭上了一个大项目,想把小曲塞进去,天天领着他跟片方和投资商喝酒,喝得都他妈快肝硬化了,那帮孙子还吊着人玩,始终不肯给个准话。对了,忘了问,你拍戏怎么样,辛苦吗”

    谢观笑了笑“还好,没有收拾屋子辛苦。”

    王若伦干笑两声“我俩实在太忙而且累,回回喝得连家门都不认识。本来想在你回来之前收拾好,一忙就忙忘了。”

    “马后炮,”谢观把空调调高两度,伸手敲了敲浴室门,“我先去睡了,你洗完澡也早点睡,晚安。”

    “辛苦你了,晚安。”

    旅途和劳动积累了沉重的疲劳感,然而谢观躺在床上,却没能像在剧组酒店时那样心无杂念地入睡。王若伦的话像是掐着他脖子硬灌下去一杯咖啡,令他在昏沉睡意的包围中仍旧无可奈何地清醒,思索着一些他并不愿直面,却无法回避的问题。

    谢观早年间长期蹲片场,当群演跑龙套,四年前在一部大热古装剧演了个小配角,这才跟王若伦一起被签进公司。当时他还年轻,被星辉这样知名的大公司递来的橄榄枝冲昏了头脑,以为爬上了这艘大船就能高枕无忧。然而事实证明,那段时间正是星辉影视转移工作重心、大肆扩张经纪业务的时期,也是星辉从极盛开始缓慢衰落的。

    公司元老级员工和大牌演员先后出走,新任总裁杨荣则一意孤行地坚持走大量储备新人的海选路线。业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星辉影视正在走下坡路,公司艺人在外接戏常常被排挤截胡,然而杨荣的解决办法只有陪酒。上升期的艺人除了会拍戏,还要有好酒量和哄人工夫。运气好的话,卖笑讨好就能换一个分量足够的资源;如果不幸遇到难伺候的投资商,公司甚至会强迫艺人接受潜规则。

    用杨荣的话说,投资商就是你们的亲爹,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机会只留给听话的人。

    曾有几次陪酒机会足以让他一炮而红,但都被谢观找借口推掉了。经纪人王哲明示暗示过几回,发现他是个扶不上墙的棒槌,索性不再管他,任由他自生自灭,只等合约到期立马让他滚蛋。

    谢观心里清楚,只要自己在公司一天,这个天花板就永远横亘在他头顶。除非他甘心当个永不出头的十八线小艺人,否则只能接受星辉这一套“行业规则”,在酒桌上厮杀出一条成名路。

    有新的短信发进来。一片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何广平导演一路顺风期待下次与你合作。

    谢观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第二天被活活饿醒。起床后发现桌上摆着王若伦买好的早点,还温乎着。谢观于是叼着小包子坐在餐桌前刷微博,给周小琪发的开工照点了个赞,又去看热搜榜,意外发现钟冠华榜上有名,没忍住手欠点了进去。

    热门微博竟然是新电视剧的消息,游戏剑定江山即将改编成同名电视剧,由聚星时代出品,著名导演李贺桐执导,钟冠华、刘丹青、王若伦、曲杰等参演。

    微博发布一个小时,转发量接近一万,评论六千。

    谢观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昨晚曲杰会喝得人事不知,而一向酒量好的王若伦会出现那么明显醉态。

    这就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嘴里的包子忽然失去了味道,谢观不知该以什么心态看待这个“好消息”。他没了刷微博的兴致,昨晚那种令人难受的窒闷感又阴魂不散地缠绕上心头。

    谢观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找出经纪人王哲的电话,拨了过去。

    那边接起电话的速度很快。谢观跟他汇报了自己在片场的大致情况,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b市,对方心情不错地敷衍了他两句。手下艺人有出息显然让王哲十分得意,谢观想了想,顺着他的话拍了几句马屁,把王哲恭维得喜笑颜开。他这一高兴,看谢观也没那么扎眼了,遂大度地不计前嫌,打算提携谢观一回。

    “正好,我明晚跟人约谈新项目,过一会儿让助理把介绍发给你。你要是有兴趣,明天陪我一起过去。”

    谢观那头瞬间没了声音。

    王哲听着对方的沉默,挂在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

    就在他暗恨谢观不识好歹,打算挂断电话时,谢观忽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谢谢王哥,我去。明天见。”

    第3章 陪酒

    园林区,蓝越俱乐部。

    跟着王哲来这里的除了谢观,还有两个新近签进公司的女艺人,都还是艺校在读的学生。谢观认出其中一个是知名网红“小姐姐isa”,真名叫尹丽莎,以前跟谢观在公司打过照面。另一个内向腼腆的女孩叫孙潇,一路上没说过几句话,手指一直绞着背包的金属链,看上去很紧张,或许并不是自愿的。

    谢观为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在心中暗暗嗤笑。连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居然还有闲心关心别人是不是情愿。

    在看到那条微博的时候,他一直以来不肯妥协的底线似乎动摇了。崩坏的速度令谢观心惊,有那么一瞬间他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松动并不是因为眼红身边人,而是从他尝到被重视的滋味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忍受像从前一样默默无闻的日子。

    拍碧海潮生让他看到了遥远的一线光明,也让他无比清晰地正视了自己身处的黑暗。

    答应王哲参加今晚的饭局是一个契机。碧海潮生就算不大爆,至少也能保持一定时间的热度。有了这部剧的助力,谢观只要再伸一伸手,就能碰到天花板。如果这时候陪几场酒,做出个乖顺驯服的样子给公司看,接下一两个好资源,慢慢积累自身人气,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摆脱目前这种完全处于公司控制之下的局面。

    唯一令他害怕的是一旦破戒,就很难再找回曾经的坚持。他害怕自己尝到了卖笑的甜头,日后回想起那四年的冷板凳,会觉得那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

    他的妥协是为了走出黑暗,而不是往更深处沉沦。

    因为带来的都是酒桌上的“新人”,王哲在车里多叮嘱了他们几句,无非是态度要好,别端着架子讨嫌,投资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又画大饼许诺陪完这场后一定尽力替他们争取资源。谢观直到走出电梯仍有种朦胧的不真实感,仿佛他的意识仍停留在数个小时之前,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预见。

    厚重隔音的包厢门通往另一个世界,人语喧嚣和烟雾一齐扑面而来,嘈杂得犹如活禽市场。牵线这次饭局的是位业内知名的制片人,坐在他旁边的则个没听说过名字的导演,叫韩柯,其他全是影视公司高层。王哲点头哈腰地寒暄了一圈,却没几个人正眼看他们一行人也难怪,包厢里多是男人,谢观自然没什么吸引力,尹丽莎和刘潇长相放在演艺圈里,也只能算一般水平。

    倒是韩柯导演盯着谢观看了好几眼,笑道“我看你有点眼熟,都拍过什么作品”

    谢观忙答了几个,但他露脸机会很少,韩柯也不可能对路人甲有什么深刻印象,到底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谢观等人在末席落座。两个主位还空着,此时尚未开宴,客人们主要活动是抽烟聊天互换名片。他们插不进话,只好保持着微笑一声不吭地装壁花。没过多久,谢观感觉有人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他的手,尹丽莎偷偷递来两块巧克力,悄声说“先吃点甜的垫垫,一会儿喝酒不容易醉。”

    谢观正饿得慌,朝她感激一笑。

    第一块巧克力还没完全咽下去,包厢门再度被打开,这回屋子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外面走进来一男一女,制片人快步迎上前,满脸逼真的灿烂笑容“张总,聂总,来来来,快请。”

    二人被簇拥至主位落座,美酒佳肴流水般送入席间。谢观被叫过去给那位姓聂的女老总倒酒。他倒是乖觉,同席的人交谈没有他插话的份,他也不主动往上凑,只管温柔小心地伺候聂总,时不时帮她挡一两杯酒。接连着好几次,她刚动了念头想要什么,身旁人却早已为她准备好,聂总不由得多看了身边这个青年几眼。

    谢观长得很帅,却不是阴柔俊美那一挂的,而是五官和谐,说不出哪一部分特别好看,但凑在一起就特别顺眼。举手投足之间不见稚拙生涩,少数刻意讨巧也都遮掩在沉静温柔的动作里,既有少年人的神采明俊,兼具成熟男人的气质稳重。聂总年近五十,事业有成膝下无子,竟被谢观勾起几分慈爱来,看他的眼神也软和了许多。她接过谢观双手端来的一小盅甜汤“好了,歇一会儿。我看你有点眼熟,都演过什么剧”

    谢观酒量一般,被灌了个半醉,比平时要放得开。今天这问题被人问过好几遍,他依旧耐着性子一一给聂总讲。十八线小明星跑龙套的经历在圈子里根本不值一提,说出来都是当笑话讲。谢观却也不掩饰,坦坦荡荡地拿片场经历当段子逗聂总笑,把周围人带得前仰后合,他还能面不改色地给聂总倒茶“喝点水,润润嗓子。”

    聂总最招架不住这种货真价实的乖,暗暗对这个叫谢观的小明星留了心,觉得这孩子长相周正,性格又好,只要有人给他个合适的机会,一飞冲天不成问题。

    她这边正思索着,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着的动静。聂总转头一看,王哲带来的两个女艺人一左一右坐在张总旁边,那老男人摆在桌面以上的部分人模狗样,桌面之下,粗短五指却已经顺着其中一个女艺人的短裙下摆滑了进去,那个女孩子涨红了脸,又不敢出声,只能小幅度扭动试图挣脱。

    聂总微微蹙眉,但很快收敛神色转过头来。

    张总爱玩小明星,是出了名的好色,而且他经手的项目赶不上他睡女明星的速度,经常睡完不认账,是以在潜规则遍地的娱乐圈里也声名狼藉。这事经纪人肯定知道,看样子没告诉过艺人。

    谢观随着聂总的视线望过去,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只是被张总搂住的刘潇背对着他,他分不清那轻微挣扎到底是不情愿还是玩情趣,不好贸然开口。

    尹丽莎见刘潇眼里漫上一层水雾,怕得要命,实在看不过去,于是给张总斟满了酒,要敬他一杯,借机分散一下他在刘潇身上的注意力。

    谁知那老王八蛋醉醺醺地说“敬酒、不是这么个敬法你过来我教教你。”

    尹丽莎心中暗骂,但面上还得赔笑“您说是怎么来呢”

    张总喝得满面红光,举杯灌了一口酒,笑嘻嘻地觑着尹丽莎,忽然伸手搂住她脖子,沉重身躯压了上去,竟要强来个嘴对嘴的皮杯。

    席上人都看着他们,轰然爆发出一阵哄笑。

    桌下突然传来“咣”一声闷响。

    尹丽莎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掀开了身上的张总。老男人晃了一下,没坐稳,一头栽进了桌子底下。

    马上有人冲过来扶他,场面霎时乱成一锅粥,不知是谁在混乱中说“上这儿来陪酒卖笑,还装什么贞洁烈妇,立牌坊给谁看呢。”

    尹丽莎原本站在离桌子稍远的地方,听见这话,身子竟打了个晃,靠住了身后的墙才勉强站稳。

    那边被人簇拥着扶起来的张总没受什么伤,只是落了面子,脸上十分挂不住。他神色阴沉推开旁人的搀扶,径直走到尹丽莎面前,扯着她的头发扬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啐了一口“小婊子”

    尹丽莎被他抓着头发跌跌撞撞拖向门口,在酒柜旁边绊了一跤。张总余怒未消,按着她脑袋就要往酒柜边角上撞。

    周围站了一圈衣冠楚楚的男人,竟无一人去拦。

    这一下到底是没撞上去。

    谢观伸手挡住了柜角,将尹丽莎的额头托在掌心,另一只手没费什么力气就按住了张总的手臂。

    “张总,”他平稳地说,“刚才是她不懂事,冒犯了您,您也给过教训了。这一下真撞实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一直装死的王哲终于出声“谢观,这没你事,闪开”

    张总盯着他的脸,又看了看他按住自己的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嗬,挺有种。这贱人是你姘头上我这来逞英雄来了”

    “是我同事,”谢观还是很谦和的口吻,“我让她给您赔不是,但她一个女孩子,受不得打,还请您高抬贵手。”

    张总的后半句话伴着拳头带起的劲风“你他妈算老几”

    事实证明,这种饱食终日、被泡成酒糟的老男人,谢观一只手能打五个。

    他侧头避开张总挥来的拳头,顺手将尹丽莎轻轻推开,往后右错开一步,张总猛地往前一扑,却扑了个空。

    众人目瞪口呆地围观着这场闹剧。谢观的拳脚功夫杀伤力不大,动作片里要求的是速度快和身法好看。他在门口灵活地左躲右闪,身形快得几近飘忽,张总接连挥出几拳,连他衣角都碰不到。老王八蛋疯起来跟狂犬病一样,步步紧逼,谢观一直后退,直到脊背贴上冰凉的门板。眼见无路可退,耳边突然传来服务生的敲门声。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张总怒气冲冲地举着拳头砸下来,谢观眼睛一转,背在身后的手拧动门把手,霍然转身拉开了包厢房门。

    张总眼睁睁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服务生惊愕地瞪大双眼,他原以为跑不了的谢观站到了他够不着的门后,然而去势难消,这一拳带着他的全身之力,气势汹涌地正中服务生面门

    咣当。

    第4章 相见

    飞出去的托盘撞上木质楼梯扶手,碎开一地酒香。

    服务生被一拳打得向后仰倒,手忙脚乱之中,他在“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信念的指引下,一把抓住了张总的裤腰带。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张总满脸横肉定格在了“惊愕”的瞬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惊呼,双手像狗刨一样在空中胡乱划动,随即直挺挺地栽出了包厢。在倒下的片刻功夫里,他还不依不饶地与服务生搏斗,两人歪着摔倒在大堂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且由于惯性,还相拥着滚了数圈,最后一头撞在台阶上。

    正在下楼的男人被“人造路障”挡住去路,只得停下脚步。

    大堂里鸦雀无声,静的落针可闻。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三秒,包厢里的人率先反应过来,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扶起摔蒙了的张总,拍土的拍土,问候的问候“张总没事吧摔着哪儿了要不要去医院”

    站在楼梯上的霍明钧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这场闹剧,视线微微一动,落在了包厢里最后走出来的年轻人的身上。

    他的脸大半隐在昏暗的阴影下,看不清美丑,身姿却挺拔得像一棵树,窄肩细腰,步伐轻而稳。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慢条斯理地挽起衬衫衣袖,在人群三步开外的地方站定,恭谦有礼地垂首,关切道“您没事吧”

    狼狈不堪的张总看见他这副模样,差点气成脑溢血,怒吼一声,挣开旁人的搀扶就要冲上去揍他。

    谢观状似无意地活动了一下手腕“还来”

    张总的脚步迟疑地停顿了。

    这时,一直在旁不吭声的王哲突然冲上前抓住谢观,二话不说,抡圆了胳膊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谢观全副心神都在张总身上,没防着偷袭,冷不防被王哲钳住手臂,头向后一仰,也只堪堪避过半个巴掌。指尖擦着他的脸抽过去,登时肿起一道鞭痕似的红印。张总见势,立刻抖起威风,一拳捣上了谢观的肚子。

    巨大的疼痛从没有骨骼保护的地方骤然炸开,只这么一下,谢观的腰就弯了下去。张总犹嫌不解气,还想再补一脚。谢观捂着胃勉强躲开,下意识地往靠近出口的地方挪,从灯光昏暗包厢门口走进了明亮的大堂。

    那张脸纤毫毕现地落进霍明钧的目光里。

    一瞬间,莫可名状的巨大惊愕攫住了他的心脏。霍明钧死死的盯着谢观,肺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在令世界静寂的窒息中,他的耳边却幻觉般地听见了滂沱的雨声。

    陈年旧伤如有所感,他怔愣片刻,突然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陪着他的表弟霍至宽吓了一大跳,忙过来扶他“哥,怎么了这是呛着了要不要紧”

    霍至宽在一众兄弟里跟他算是比较亲近的,然而也只敢虚虚地扶着他的胳膊,不敢再亲近一步。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两个保镖,训练有素地挤开霍至宽,递上温水和手帕。霍明钧咳了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理智也跟着回笼,注意到因为他刚才闹出的动静,楼下打群架的已经停了手,正盯着他这边看。

    霍明钧搭着霍至宽的手站直,径自朝谢观走去。

    谢观疼出了一头冷汗,胃里的疼痛让他连保持站立姿势都很困难,然而感官到底还是灵敏。霍明钧离他还有几步远,身上那股冷峻气势先碾压过来。他都不用抬头看,腿肚子就开始自发转筋。本能快过理智,谢观当即就向楼梯口退了两步。

    霍明钧见他居然要跑,低喝道“站住”

    他刚止住咳,嗓音沙哑,这一声低斥越发显得肃杀。谢观果然乖乖站住不动了。

    张总一行人面面相觑,作壁上观的聂总却吃了一惊,悄悄拉住牵线的制片人问“那是不是霍先生”

    制片人一头雾水地问“什么霍先生”问完自己也反应过来,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怎么真是他他怎么会认识那小子”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霍明钧大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伸手钳住谢观的下颚,把他的脸扳正了对准自己,低声质问“跑什么你认识我”

    他手劲非常大,谢观只觉得自己下颔骨下一刻就会在他手里碎成好几块。他认出了对方是上个月在翠屏山下偶遇的男人,但出于求生本能,他摇了摇头,含混道“不认识。”

    两人之间的距离非常近,脸与脸之间只有十几厘米,足以让霍明钧在高度相似之外,看到一些微妙的细节差别。

    他放松了钳制的力度“你叫什么”

    谢观心念急转如电,完全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看见自己的,又想干什么。他在余光里瞥见围观的众人,意识到自己不可能靠说瞎话蒙混过关。这么多知情人,随便拉一个问问就能套出实情。

    脸上传来一阵压迫的疼痛,男人像是看穿了他的犹疑“说实话。”

    “谢观。”

    “真名”

    “是。”

    “出生日期。”

    谢观愣了一下,他身份证和实际年龄不一样,签进公司时经纪人看他脸嫩,让他改小了两岁。他平时设密码都用实际生日,但这种状况下,谢观还是选择了身份证上的日期“1992年。”

    霍明钧心中突兀地一沉。

    年龄对不上不,他明知道面前人不可能对的上。

    下巴上的禁锢忽然松了,指纹细腻的手指落在他的眼底,几乎是带着温柔的意味,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脸上的肌肤实在太敏感,这个动作仿佛带了电,从面部神经一直酥麻到尾椎骨。谢观被他摸得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那比别人都短的反射弧又不打报告就行动,想也不想,一巴掌挥开了霍明钧的手。

    “啪”地一声脆响。

    知道内情的聂总和制片人头皮一麻,险些犯了心脏病。霍至宽目瞪口呆地拧了一把旁边服务生的大腿“我没看错吧刚那小兔崽子打我哥了”

    服务生捂着腿,含泪点头。

    谢观从来不知道打手也能打出抽耳光的动静。他本来就挺怕霍明钧,现在又当面给了人家一巴掌,基本可以预见到自己是什么下场了。

    霍明钧问“整过容吗”

    “啊”

    谢观怀疑自己被吓出幻觉了。

    他一直不敢直视霍明钧,此刻惊讶地抬起头,恰好撞进他的目光里。男人的眼睛深邃湛然,额头至鼻梁一线饱满流畅,眉心有一道皱眉形成的浅浅竖纹。这样坚毅俊美的面相,只要不笑,无论何时都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但若仅就五官论,这男人好看得令谢观都自惭形秽。如果换成个少女被他这样专注地盯着,恐怕能给帅晕过去。

    可惜谢观是个心宽如海的糙老爷们。

    “没整过,”谢观狐疑地看着他,一针见血地问,“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霍明钧的面皮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也许是因为离得近,虽然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神情,但谢观能感觉到他有点失望。他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心理上的疏离感没那么强,于是拉开点距离,朝他笑了笑“您大概是弄错了。”

    谢观能被星辉签下,那张脸辨识度不会太低。他眼角一弯,霍明钧立刻想起了五月份在翠屏市街上遇见的徒手抓飞机的人,那时在心头一闪而过的奇异感觉也终于有了解释他对这张面孔实在是太熟悉了。

    “原来是你。”霍明钧任由他退开,说了这么一句。

    他不用故作严肃,面无表情就够吓人了。配上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找到了失散多年、有血海深仇的死敌。

    谢观小腿肚子又隐隐疼了起来。

    “今年五月,在翠屏山,还记得吗。”

    “哦”谢观在心中怒吼你怎么还不走求求你快走吧,面上还要强作恍然大悟,“嗨”

    这个难伺候的男人这才像是满意了,转身朝霍至宽招了下手。蓝越俱乐部的老板立刻训练有素地快步走来,狗腿得十分到位“哥,有什么吩咐”

    霍明钧方才在谢观面前外露的那一丁点情绪全部收起,转眼又是一脸拒人千里的冷漠。他刚才站在楼梯上目击了这伙人大打出手的全过程,为防万一,特意提了一句“把这边的事处理一下。先不要为难他。”

    霍至宽点头应是。

    霍明钧用的是正常音量,站在旁边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这些人虽然人品不行,但还算有眼色。聪明的已经从霍至宽那一声“哥”里推断出霍明钧的身份,迟钝一些的也知道蓝越俱乐部分三层,楼层越高包房级别越高,从楼上下来的必定不好惹。众人此时不免都把目光投向谢观,心中暗自忖度这小子的来头背景。

    霍明钧交代完,带着保镖从电梯离开。从头到尾没再分给谢观一丝目光。

    霍至宽等他走了,慢悠悠地踱至张总跟前,一脸不走心的模样“客人在包厢里打架,各位的私事不归我们管,不过损坏的财物要照价赔偿,还打伤了服务员,医药费误工费哪位来结一下”

    没人应声。

    “谁动手谁赔偿,不认账的话我们要调监控了,”霍至宽和煦带笑的面色说变就变,“各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想必不愿意在明天头条看见自己的名字,对不对优合传媒的张总、众品影视的李总监”

    “霍老板霍老板”制片人赶紧出声,“息怒息怒,这事是我们莽撞,赔偿我来出。别为这么点小事伤了和气。”

    霍至宽的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一些,叫服务生清点屋内器具,带制片人结账去了。

    这么一闹,谁也没了喝酒的兴致,脸上都挂不住,纷纷告辞离开。谢观今天算是把张总得罪透了,公司那边不好交代,王哲的表情更是阴沉得像要下刀子。谢观知道他肯定要冲自己大发雷霆,但在那之前,还有两个姑娘不能不管。

    谢观帮刘潇扶尹丽莎上车去医院检查,女孩子拉着谢观的手边哭边语无伦次地说谢谢,谢观费劲地哄了好半天。等终于把人送走,他站在街边,一口气还没松完,身后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字“小谢。”

    一辆白色宝马停在路边,车窗徐徐落下,露出后座上的聂总。她神色复杂地盯着谢观看了片刻,才幽幽地道“你很有勇气。”

    谢观今晚第一次被人夸,讶然抬眼望去。

    “身为女性,那种场合下你能仗义出手,我很钦佩但作为投资商,我不认为你做了一件对的事。没有哪家公司敢用一个在酒局上打投资商的艺人,这会毁了你的前途。”

    谢观态度郑重下来,点头道“我知道。”

    “但聂总,在艺人之前,我首先是个男人,不能见死不救。”他朝聂总微微颔首,“不管怎么说,谢谢您的好意。”

    聂总抿紧嘴唇,沉默了半晌才重新开口“张总是个记仇的人,事后肯定要为难你。这件事上我帮不了你,但也不是死路一条。你如果能在那位面前说上话,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谢观“谁”

    聂总的视线越过车窗,落在他身后灯火通明的蓝越俱乐部“听说过恒瑞集团吗刚才问你名字那位就是现任霍家掌门人,霍明钧霍先生。蓝越俱乐部的老板霍至宽是他弟弟。你要是还想在这行继续做下去,就得找个比张总更大的靠山。”

    第5章 解约

    当夜,王哲先行离开,谢观并没有迎来意料之中的怒火。但他心里清楚这件事压得越久,后果越严重。悬在头顶的鞋子最终会掉下来,区别只在于早死晚死罢了。

    第二天一早公司的电话打过来时,谢观正和王若伦曲杰一起吃早饭。这两人今天下午就要进组,谢观一夜失眠,索性早早爬起来做了一桌子菜,把打着呵欠出房门的王若伦吓得又倒回去,躺在床上重新睁了一次眼,才不敢置信地在桌前坐下“今儿是什么日子”

    谢观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喝着“太阳打你被窝里升起来的日子。”

    他平静地听完那通电话,对王若伦和曲杰道“我上午得去公司,中午可能来不及回来送你们俩了。”

    “没事,你忙你的,”王若伦摆手道,“我俩有这顿饭就够了。”

    谢观笑起来,轻松愉快似的,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心里装着多少沉重的情绪。他握着手机站起来“我先去换衣服,吃完记得洗碗,别偷懒。”

    “知道了知道了,”王若伦以手掩面,“求你快走吧。”

    他们见面的地点在王哲的办公室,除了经纪人外,副总姚婧,艺人总监和法务也在。谢观一进门,好几双眼睛立刻牢牢地黏在了他身上。目光中好奇掺杂着恼怒,都不是什么善意神色。

    大概是因为公司从没出过像他这么多管闲事且胆大包天的艺人,简直是模范版的上赶着找死。

    谢观挨个跟他们问好,没人让他落座,他便袖手站在王哲办公桌旁边。面上宠辱不惊,看上去规矩得不得了。

    姚婧打量着他,好生体会了一番何谓“会咬人的狗不叫”。待气氛凝重得差不多了,她才悠悠开口“谢观是吧,昨晚的事我听王哲说了。”

    “张总是我们的重要合作方,这一点经纪人也跟你再三强调过。你因为一点小纠纷就意气用事,跟张总大打出手。你眼里还有公司吗”

    谢观是抱着息事宁人的打算来的,几句重话他还忍得住,没有自辩,顺着姚婧的意思道“抱歉。这件事的确是我考虑不周,行事冲动。给公司造成了损失,我很抱歉。公司有任何处罚,我都接受。”

    姚婧打开手中的文件夹,将一纸行政文件递到他眼前,语带不满“现在道歉也晚了,闯祸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公司会因为你的冲动被搞得一团乱我没空在这跟你说场面话,当务之急是及时止损,处理好后续问题。昨晚公司高层连夜开会,一致认为你不适合在继续留在星辉发展。所以今天把你叫过来,是想跟你谈一下解约。”

    谢观心中骤然一沉。脚下地面好像忽然消失了,下坠的失重感刹那间占据了全部知觉。他的身体原地晃了一下,像是要倒,可很快又站直了,脸上的空茫神色散去,仍是平静的样子“好,您说。”

    王哲默默地推过两份合同,一份是他进公司的演艺合同,一份是解约合同。

    谢观学历只到高中,文化水平非常一般,看剧本还行,碰上这种全是专业术语的就抓瞎。他耐着性子看了个开头,就把合同放下了,对一旁安静如鸡的法务道“麻烦你挑重点,给我解释一下解约条款。”

    他这么说是为了不露怯,免得别人欺负他看不懂合同做手脚。法务做贼心虚,以为他这是兴师问罪,下意识地把合同里对他不利的条款挑了出来“谢先生,是这样,原本你跟公司的合同是明年8月到期,现在公司决定提前解约。因为你是过错方,所以公司不会付给你违约金和任何赔偿。”

    “而且,”法务为难地望了他一眼,“由于你的行为给公司造成了重大损失,所以公司要扣掉你半年、也就是今年1月到6月的片酬。”

    谢观的表情像是被人背后捅了一刀。

    他双颊上的血色尽数褪成苍白,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紧握成拳,目光陡然阴鸷下来。

    姚副总和王哲不由自主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仿佛面前是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野兽。

    谢观轻而森冷地说“去你妈的重大损失。”

    “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你我心里都清楚。别欺人太甚,也别当我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想让我卷铺盖滚蛋,先把你们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了再来说话。”他屈起手指在办公桌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否则横竖都是走投无路,我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到时候,咱们看谁命硬。”

    有道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一时间,众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谢观成功镇住了这群王八蛋,唇角挂起个乖戾森然的微笑,无声地做了个“走着瞧”的口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办公室。

    背景音效是一声震天响的摔门。

    恒瑞集团大楼27层董事长办公室,霍明钧打开邮箱,点开了助理传给他的调查报告。

    谢观,男,1992年5月4日出生于s省孟门县。父谢廷芳,农民,母赵杏儿,早逝。

    鼠标滚轮滑动,大段文字从屏幕上掠过,为数不多的几张旧照片上人脸模糊,那其中并没有他熟悉的面容。

    不用再看下去,他已经明白这又是一场徒劳无功的痴心妄想。

    霍明钧每年八月都会去h省的一座坟墓祭拜。他早该接受这个事实,再多的追悔和不敢置信在一抔黄土前都是枉然。死去的人永远长眠在冰冷的地下,倘若有灵魂可以转世,现在说不定都能下地打酱油了。

    逝者已矣,可时隔多年,生者依旧不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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