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说过很多自负的话,也许你当时听了可笑,你别介意。”杜乔突然说。
“你说了什么话?”约拿问。
“关于你的不祥之罪,你的命运,还有你的身世……我不了解这里,也不了解你身处的环境和周围的人,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我很抱歉。”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也许作为局外人反而冷静一些。”
“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就拿我的事情来说,我有段时间非常害怕尤利乌斯会杀了我,大概是十三、十四岁左右的年级吧,那时候我刚刚领略了生活的艰辛与苦难,难以抑制心里的愤怒和恐惧。但是后来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开始明白尤利乌斯是不会杀我的,可能是害怕杀了我会影响运势,也可能是害怕杀害一个孩子给史官留下把柄……无论如何他不会杀我,于是我胆子大起来,开始想要激怒他,想看他暴跳如雷,总之不想让他好过。反正我不好过,最好他也不要好过。你不要看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的脾气和秉xi,ng仍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很容易暴跳如雷,说起脏话来也非常随意,没有一点教皇的气度。”
“他会说‘c,ao`你’或者‘婊|子养的’这种词吗?”
“会,他拿‘婊|子养的’骂过我,不过我不能反驳,因为我的确是个婊`子养的。”
“哈哈哈哈,你不生气吗?”
“也只就生生气而已。”
“继续说,那后来呢?”
“他是教皇,人们一听到尤利乌斯这个词就知道,噢,这是教皇啊,然后心生敬畏。因为他是神的代言人,他是权势最大的人,他要你死你必须要死,这就是最让人害怕的了。小孩子也许不那么恐惧,因为他不懂权势。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以为人越长大敬畏会越来越多,但是我的经历不是这样的,是反过来的。我现在不害怕什么,真的要说的话,我害怕失去你,这就是唯一的害怕了,不像小时候,我怕这个怕那个的,这和个人的经历有关系。”
“你说得对。”
“人的变化其实很微妙,因为经历的不同得出的感悟也是不同的。至于如何定义他是否收获了生活的真谛,我倒认为不应该有统一的标准。我很喜欢罗马,不讨厌这里,即使这里充满苦难,但它依然是意大利的中心,是最充满希望的地方。”
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两人顺着原来的路往回走。
山中的光线本来晦暗,随着天色越晚,道路都被黑暗覆盖了,走起来需要十分小心。因为担心被人发现,两人也不敢冒然点火生光,只能放慢脚步,确保安全。在经过修道院的时候,一阵窸窸窣窣的跑动声引起了约拿和杜乔的主意。他们原本以为只是山中的老鼠或者野鸟,但随着那东西越来越靠近,步伐声也越来越清晰,显然不属于动物,而是个人。
杜乔紧张地攒紧了约拿的手,手心被汗水打shi,约拿干脆站立不动,喝道“是谁?”
“杜乔!是我!”那人从黑暗中冒出来,顶了一头的落叶,像个野人似的。
杜乔吓了一大跳,连退两步“你你你你……你是谁呀?”
约拿点了一只火折,火光照亮了来人的脸。
“我是安杰洛呀,你不认识我了吗?”安杰洛兴奋地说“我还以为是谁闯到后山来了,没想到是你,我看到约拿先生的兜帽就知道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杜乔很高兴“我们来郊游散心,从前都是从东边上山的,今天想走走西边这条路。你在这里做什么?修道院的门禁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还早着呢,嗨,别说了,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一会儿,修道院里没什么好玩的。看到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你从地牢里不见了之后我就在担心你。”
两个好朋友许久没见,情绪激动,要不是约拿提醒,他们就要欢呼高喊了。最终,由安杰洛将他们顺利送下山,两人热情地邀请他到小酒馆去吃晚饭叙旧。
第35章 酒馆对白
“阿利多西犹豫过是否要关停颜料工作室,后来被我说服了继续开着。我认为他并不是别人想象的那样附庸风雅,在艺术品鉴上他的确有两把刷子,否则米开朗琪罗不会成为他的朋友。然而他对制作颜料又的确一窍不通,所以你走了之后就由我接管了工作室。”安杰洛说。
杜乔说“你没有因为我受牵连吧?”
“后来他找我谈过一次,我猜不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说杜乔现在走了,你就是修道院的顶梁柱,我以后就要仰仗你啦。可是这种话他不是也对你说过吗?看看你是什么下场?我听到这种话只觉得冷汗直流,吓得一动不动了!”
“哈哈哈哈,相同的伎俩用两次,他不会这么愚蠢的。”
“他还不够蠢吗?副主教大人已经连门都不敢出了,只要一见到类似粉笔画之类的东西就免不了一阵心慌。现在修道院的名声都可能败在阿利多西身上。”
“他没有就那张粉笔画解释吗?”
“副主教大人与他关在书房里谈了一个下午,然后阿利多西就辞职了。”
“辞职?教皇陛下不是只暂停他的职务吗?”
“是他主动辞职的。”
杜乔很惊讶。阿利多西这时候辞职并不是明智的举动,这样一来人们不免猜测他是不是引咎辞职,等于落实了勾`引男妓的罪行。无论如何这时候也应该咬紧牙关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努力保住职务,等到教皇的怒气消下去,再做长远打算。杜乔相信阿利多西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他为什么辞职呢?是不是有什么理由迫使他必须辞职?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约拿正用手指沾了酒,在桌子上写下“卡利尼”。他恍然大悟,卡利尼两人逃出修道院后不久横死街头,阿利多西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他急于摆脱圣朱斯托修道院就是不想让自己牵涉进这两件命案里。这时候呆在帕维亚“反省”反倒是安全的,没有人会怀疑他这时候还能下杀手。阿利多西不愚蠢,非但不愚蠢而且非常聪明。
安杰洛的眼神捕捉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他给他们俩把酒倒满“不说这个了,再怎么说也是件好事,他走了起码我们现在能正大光明地吃猪rou,这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呀!”
杜乔差点被呛到“咳咳咳咳……猪rou,对,我都差点忘了。”
约拿轻轻拍抚他的背部,杜乔显得有点尴尬。
“你记得吗?大火那天,我看到那么多猪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啊我看到了,它们也吓得满地乱窜,本来已经够慌了,还跑出这些动物来捣乱。”
“但是后来也多亏了那些猪,你离开的那个冬天修道院的收入锐减,饭都差点吃不饱,厨师把猪rou都阉了来吃,才挨过那个冬天。足足有五十多头猪呢,散落在橄榄林里,我们抓都抓了半天。你能想象那个画面吗?一群修道院的修士在果树林里抓猪。”
“这么说是猪救了你们?”
“对,以前我还看不起这些脏兮兮的动物,现在我可是对它们心存十二万分的感激。”
“它们其实是很可爱的动物,对吧?我就说,你会喜欢它们的。”
安杰洛收回眼神,露出高兴的表情,他举起杯子“那就敬猪一杯!”
三个人碰杯“敬可爱的猪!”
他们结束了晚餐正要从座位上离开,有人从后面拍了拍约拿的肩膀。
“嘿,你真的在这里。”
抹去了脸上脂粉的诺尔露出一张清秀漂亮的脸,约拿差点没认出来。杜乔和安杰洛则面面相觑,对陌生人露出警惕小心的目光,约拿向他们介绍了诺尔,并多点了一杯酒。
“我需要你帮忙,你害得我失去了工作在街头乱窜,这是你的责任。我去芭妮·费尔特罗那里问了,他们说你可能在这里,我从下午就在这里等你了。”诺尔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来,将那杯酒喝了个干净,他用饥饿贪婪的目光看着那只空洞洞的杯子。
约拿冷笑道“你觉得是我的责任?你为什么不去找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
“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还欠着我钱,他说好把那笔钱给我的!”诺尔尖叫。
“他欠了你多少钱?”
“起码五十杜卡特。”
三个人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
“他是打算给你买一间公寓吗?”
“不,我拿了那笔钱就可以回家乡了。我已经打定主意准备退休。”
“但是他现在在帕维亚,教皇下的旨意,没有教皇的允许他回不来。”
“总而言之,我需要见到他。”
这个男人显然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不然不会冒险跑到人多的酒馆里来。现在街上到处都是抓捕卖 y 人员的卫兵,诺尔又是上了粉笔画的人,很多人都可能会认出他。万一被抓住,他的xi,ng命难保。还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在罗马没有任何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了,那些昔日里对他甜言蜜语说尽了的贵客们,恐怕现在对他避如蛇蝎,他真正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
但杜乔不想帮他,一来之前粉笔画的事情并没有收到多大的效果,教皇看起来不吃这一套;二来谁也不知道阿利多西是不是心里还想着这个昔日的小宝贝,万一这位心机深沉的枢机主教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想要把诺尔杀了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收留诺尔就变成了一件万分危险的事情,之三,他们对诺尔并不知根知底,他说的话是否可信还有待考证。
杜乔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约拿,约拿也露出思考的表情。两人还没有开口,诺尔先栖身上来,朝着约拿露出甜蜜的笑容“你不是也认识他吗?你让我见他一面,我免费给你做一次怎么样?”
这样露骨放`荡的话让杜乔大怒,他一把站起来打开诺尔的手,挡在爱人身前。
“给我滚出去,没有人会帮你的,这是你自作自受!”
诺尔很不高兴“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杜乔朝他发出威胁的声音,恶狠狠地说“他是我的爱人,你胆敢再用手碰他,我会把你的衣服扒光了扔到街上去,你这个婊`子!”
诺尔毫不畏惧地讥讽“那你说说你的男人跑来找一个婊`子做什么?”
约拿终于开口“这个谎撒得很不高明,诺尔。”说着他的手臂亲密地环住杜乔的腰。
杜乔弯唇冷笑“你那天戴着粉红色的纱巾,对吧?他把你绑在床上,衣服都脱了,但是没有碰你一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们无话不谈,我不仅知道他去找你,我还知道所有细节、所有对话,我看着他画了那幅粉笔画,我还提了意见呢,你背上那些伤真是漂亮。”
尽管他没有真的把诺尔的衣服扒了,但是诺尔已经觉得自己赤裸裸地站在这两个人面前被羞辱。他气得脸色乍青乍白,扑上去抓着杜乔的头发就要打架。约拿手快将杜乔护在了身后,一把将他的手腕捉住,反剪在背后,将人压在桌子上。酒杯摔了一地,叮铃哐当地很大响动,周围的客人朝他们这里投来好奇的目光。
店里的伙计着急忙慌地上来询问,被约拿搪塞过去。他架着诺尔走出酒馆,杜乔和安杰洛跟在后面。一走到安静的巷子里,约拿就把人放开,但是他脸色很冷,怒火中烧。
诺尔坐在地上,也气呼呼地鼓着嘴巴“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你利用我,害得我人财两失,现在还想保持事不关己的样子,难道你就是无辜的吗?”
约拿说“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要拿到那笔钱。”
“阿利多西不在梵蒂冈,就算找到他他也不会把这笔钱给你的。”
“谁说一定要拿到让他把这笔钱给出来?只要能把他的钱拿到手,是否经过他本人同意还重要吗?只要钱到手了,我立刻离开意大利,到时候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找不到我。”
“你想让我溜进观景殿的别墅里偷钱?”
“无论如何,我需要那笔钱,非常需要。”
“如果我帮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想知道的关于阿利多西的所有秘密,都可以告诉你。”
杜乔急切地cha嘴“别理他,他说不定是在骗你。”
诺尔挑眉道“我保证,这个秘密绝对可以扳倒阿利多西。你们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吧?”
“你怎么能保证?”
“好吧,我可以稍微透露一点,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大名鼎鼎的帕维亚枢机主教,教皇的御用财务官,实际上是个杀人害命的刽子手,而且他手上可不止一条人命,从十几年前开始,他就惯于兴风作浪、埋藏祸根了。其中有个祸根还和教皇有深刻的渊源,要是教皇知道了一定会大怒的,只要是个理智正常的人知道这种事都会发怒。怎么样?听起来够值钱吗?”
“和教皇有关系?你是说他做了什么对教皇陛下不利的事吗?”
“把钱拿来,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没有钱,多一个字我都不会吐的。”
杜乔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个放`荡无礼、又有野心男人,哪怕是为了扳倒阿利多西,他也不愿意惹上诺尔。在杜乔看来,诺尔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知道的多有知道的多的好处,但是坏处也是很明显的,今天他可以为了钱出卖阿利多西,轻易把秘密说出来,谁知道明天他会不会为了更大一笔钱出卖杜乔和约拿呢?他知道的事情又的确非常值钱。
这时候,约拿开口了“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和杜乔商量一下再说。这件事不急,即使要进梵蒂冈偷钱,也需要缜密的计划,梵蒂冈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他意在拖延,也是想先观察诺尔两天再做决定。
诺尔却说“我现在找不到地方安顿,阿利多西派人全城搜查我,哪里都不安全。”
杜乔冷眼相对,心想,你也有这一天。
不料,这时候安杰洛cha话“如果你们信任得了我的话,让诺尔先生先住在修道院吧,颜料工作室的仓库里有一张小床可以给你睡,只要扮作临时来帮忙的杂役,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安全我可以保证。阿利多西刚刚从修道院辞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人藏身在修道院。”
这倒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们当即决定,让安杰洛带着诺尔回修道院去。
四个人分别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百花广场的灯火却把街道照得透亮。
杜乔和约拿回到公寓门口,却见一辆cha着金色栎树果实徽标旗帜的马车停在大门前,车夫穿着梵蒂冈宫的仆人制服,身姿笔挺地坐在驾驶位上。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分别把守门口,他们胯间佩剑,军装是红色的,很新,是教皇最近新聘用的瑞士步兵队的仪制。约拿神色凛冽,正要佯装过路人转身离开,一名文官从马车上下来呼喊住了他——
“约拿·阿尔贝蒂·罗维雷先生,教皇陛下有旨!请您接旨!”
杜乔的脸色已经煞白,他紧紧拽着约拿的手,像是只有死亡才能把他和约拿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