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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 第8节

作者:江亭 字数:25225 更新:2021-12-18 23:40:39

    “姓氏”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我是孤儿,我我只知道自己的名字。”

    “你背后的伤痕是怎么来的”

    诺尔浑身一僵,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种问题来,他把脸撇到一边,不甘不愿地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说。”

    约拿说“你的身体长期地承受虐待,但酒馆不会为你找很好的医生,随着年纪的增长,身体的恢复能力只会越来越弱。我个人的建议是不要因为多一点钱就随便接待有虐待倾向的客人,毕竟身体才是做这一行的本钱,你的身体原本是很漂亮的,伤疤太多会影响价钱。”

    没想到诺尔露出鄙夷的目光“你大费周章地编了一堆谎话,然后冒险把我绑在床上威胁我的生命,就是为了告诉我怎么更好地赚钱吗”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谎话”

    “阿利多西从来不会介绍人到这里来,他非常谨慎,哪怕他自己来都是一个人来,不会让下属或者仆从知道他到这种地方玩乐。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在说谎。你要问什么”

    “你觉得我想问什么”

    诺尔谨慎地收敛表情,说“你想知道阿利多西的事情吗倒不是第一次有人来打听他的事了,不过我不会告诉你的。即使你杀了我、或者举报我我也不会说的。”

    约拿并没有马上答话,过了一会儿,他笑了“其实我只要知道他来过这里、你的名字、你们俩之间有关系就足够了。不过你刚刚的话倒是很有价值,他虐待你,你却用生命来维护他,为什么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吗还是说你和他之间有其他的交易”

    然而诺尔软硬不吃“我说了我什么都不会说。”

    两人对峙片刻,约拿在房间里搜寻了一圈,在衣箱里发现了一条绣着阿利多西姓名的手帕,他将手帕揣进怀里,再没有发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这真的只是个贫苦的娈宠,甚至连点像样的饰品都找不到。不过一条手帕已经足够,约拿不再留恋,快速地脱手离开。剩下诺尔被绑在床上,眼睁睁气急败坏地对着他的背影大喊

    “你把我放开你别走呀,你先把我放开呀”

    第33章 天不遂人愿

    梵蒂冈,观景殿。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查验了藏书室的工程进度后,决定去西斯廷礼拜堂看看。他屏退仆人和侍卫,一个人迈进安静的礼拜堂。十字架下点着一排蜡烛,教皇站在蜡烛前,伸手将最左边的烛火徒手碾灭。火心的温度滚烫,然而尤利乌斯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只是扶开了一把灰尘,当他把手拿开,主教走到他面前恭敬地行礼。

    主教猜不出尤利乌斯这时候的心情,他听说尤利乌斯这几天心情还不错,打了胜仗,路易十二也安分了不少,就连野心勃勃的费拉拉公爵也投递了恭贺函,照道理来说教皇应当没有什么烦心事了。但主教发现尤利乌斯仍面带忧郁,究竟是什么让教皇烦心呢

    “好像很久没有看到那个孩子了。”尤利乌斯说。

    “恕我多嘴,您说的是哪个孩子”主教问。

    “你不认识,一个顽劣的小畜生,总是不知好歹惹人生气,哼。”

    “无论是多么顽劣的孩子,内心总有善良可爱的一面。”

    “但有人告诉我,他是个不祥的孩子。”

    “您相信了吗”

    “我不得不为这个国家和臣民考虑。”

    说完尤利乌斯抬头看看礼拜堂的天顶。天顶与两侧墙壁曾经由shi壁画大师皮耶马提奥绘制,但是年代已久,壁画严重受损,墙体的部分表面已经剥落脱离,露出大片大片灰色墙体,远看上去像扩散的霉菌。作为教皇的个人礼拜堂,这里未免太简陋寒酸了点。

    尤利乌斯露出厌恶的神情,烦躁道“不是让米开朗琪罗来收拾收拾这里吗,他那尊铜像1也弄完了,还在磨蹭什么去,去把阿利多西叫过来,问问怎么回事”

    主教领命退了下去,只剩下老教皇一人在礼拜堂里。极度的安静使老教皇心情不安,他本来闭着眼睛养神,还没来得及放松神经,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陛下,阿利多西大人恐怕来不了了。”主教支支吾吾地说道“有人有人在圣安杰洛桥的桥头张贴了一幅粉笔画,涉及了阿利多西大人,恐怕您也需要听听这件事。”

    教皇不耐地睁开眼睛“什么粉笔画又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秋末时节,从罗马流传出了一个丑闻

    教皇的财务官、帕维亚的枢机主教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大人虐待娈宠、流连妓馆,有辱梵蒂冈和教皇的颜面。这个被阿利多西虐待的男人名叫诺尔,他的背部因为长期受虐伤痕累累,有画家将他的背影画了下来,贴在了圣安杰洛桥的桥头,还付上一条刺有阿利多西名字的手绢作为证据,引起了轰动。这幅画笔调香艳美丽,“诺尔”半露着脸侧躺在床上,五官姣好,体态柔软,除了胸`部平坦,他的姿色丝毫不逊于任何女人。

    娈宠这个职业本来很神秘,只有极少数爱好者知道,大部分普通人听都没有听说过,更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人真实存在。在教规森严的生活中,不守贞洁的女人会被送上火架,娈宠无疑是邪恶犯罪的,说他们和黑巫师同样可怕也可以。没想到竟然有人将这样露骨y 邪的画张贴出来,直指枢机主教与娈宠有染,一时间城中犹如烧开的水沸腾起来。

    这个消息原本是传不到教皇的耳朵里的,因为粉笔画并没有张贴多久,在第二天下午就被撕了下来。幸运的阿利多西比教皇早一步知道这件事,他在城中的眼线众多,有人第一时间就向他报告了消息。粉笔画和手绢当即被销毁,但此时已经无法阻止流言蜚语了,可以想象阿利多西在得知事情后生气扭曲的脸,他担心教皇真的会知道这件事,想先下手为强,将诺尔杀之,于是派人去酒馆抓捕。

    然而急躁冲动害惨了他,去酒馆抓人不仅落实了他和妓馆有染的事实,而且还坏了其他权贵的事情。要知道,酒馆不仅仅是他一人享乐的地方,有的神职人员、贵族、军队高层也会喜欢在那样的场合密会议事。阿利多西派遣的骑士一到,立即将酒馆闹了个人仰马翻,无意中惊扰了另外一位当时在酒馆里与人议事的枢机主教,两方人险些吵起来。

    酒馆老板也吓得三魂去了六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得罪了这位阿利多西大人,连忙向平时交好的大人物请求援手,那位被惊扰的枢机主教于是悄然将事情引到了教皇那里,这才让尤利乌斯知道了这件丑闻。阿利多西本来想将事情掩盖过去,反被人倒打一耙,也算是弄巧成拙。

    据说教皇刚刚听说了这件新闻,在西斯廷礼拜堂里哈哈大笑起来。

    主教被教皇奇怪的反应吓坏了,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陛下您”

    尤利乌斯畅快地笑完,整理整理额前的头发,愉悦地说“没事没事,好久没有听到这种花边新闻啦,一天一天全都是什么税务、城防、教义无聊的要命。”

    主教大气不敢松“虽然是花边新闻,可还是关系到梵蒂冈的颜面呀,这样的事情在民间扩大了,主的尊严就会遭受损失,就等于您的颜面损失啊。”

    尤利乌斯摆摆手“什么颜面啊,你看看梵蒂冈现在这个破烂样子还有什么颜面吗我刚刚坐到这个位置上的时候,观景花园里全都是破石头,整个别墅挪不出一间像样的宴会厅,一下雨就淹水,我这个教皇被困在别墅二楼三天三天了连自己的房间都出不去,还有比这个更有失颜面的吗不过就是个娈宠罢了,你们这些人我还不知道嘛,专挑刺激的游戏玩。”

    主教心惊胆颤地摇头“陛下,您怎么能这么说,这真的是真的是冤枉啊”

    尤利乌斯说“行吧,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这帮家伙也真是的,没一个省心的,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了,偷腥连嘴巴都擦不干净。去把阿利多西叫来,就说今天晚上我请他吃饭”

    第二天,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下旨,暂停弗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圣朱斯托修道院主教一职、暂停御用财务官一职,责令其在帕维亚反省忏悔三个月,不允许踏出居所一步。平民广场酒馆被封,酒馆老板判处绞刑,其余涉案人员均由裁判团裁决。

    “凭什么这样”杜乔愤愤不平地说“陛下是不是对阿利多西有什么顾忌这和没有处罚有什么区别只是停职反省,连撤职都说不上,就是说只要他反省好了还能继续作威作福酒馆老板和那些男孩子做错了什么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一步谁想出卖自己来过活神职人员犯了错却要他们来承担责任,真的按照教规来判处,这些主教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约拿握着他的手,示意他冷静一点“好了,乖。”

    杜乔生气地瞪着眼睛,不甘不愿地捏着拳头“是我错了,反倒连累了酒馆。我以为只要事情闹大了陛下不能这么随意袒护阿利多西,是我太天真了。”

    “不是你的错,你不是尤利乌斯,也没有在梵蒂冈生活过。”约拿亲吻他的脸颊“梵蒂冈的腐败不是你能想象的,尤利乌斯自己就是通过贿选上位的,他上位后,为了充盈梵蒂冈的财库,放开了减罪制度,只要监狱里的犯人亲属愿意花钱,这个犯人就可以减罪,后来更直接增加了买官政策,神职人员的职位都可以花钱得来,根本不用念什么狗屁经书。虽然这里面的钱后来很大一部分用于罗马城的修缮和军费,但是他自己肯定也享受了不少。”

    “我不懂政治,我以为教皇哪怕做做样子也不该是这样。”

    “他自己都私生子一大堆,何况是身边的主教狎玩娈宠你放心,虽然酒馆的老板被抓了,但是他手下那些男孩子也不都是笨蛋,听到风声肯定早有人跑了,没有一网打尽。那个叫诺尔的聪明机灵,粉笔画张贴出来之前我已经提醒他了,他现在应该不在罗马。”

    杜乔叹息“那就好,难道就没有办法和阿利多西抗衡了吗”

    约拿望向车窗外,喃喃自语“暂时不要再闹事了,如果被查出来可能会连累芭妮。以后会有机会的,只要我们耐心等待。”

    马车经过繁荣热闹的卡拉卡拉浴场驶向贫民窟。街上清冷安静,人烟稀少。最近罗马城内加强了巡逻和查封,尤其是对于酒馆、旅店和贫民窟对外租住的房间、公寓,这些地方比较容易滋生声色犬马,出了阿利多西这件事,教皇顺利地有了借口,以维护教规尊严的名义开始进行清扫。然而这场行动实际波及到的是城中生活最艰苦、最拮据、最走投无路的贫民,他们没有任何支持,抵抗风险的能力很小,一旦被抓只能走上绞刑架的路。反倒是像芭妮夫人这样有权贵支持的高级交际花,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甚至百花公寓前门的装饰画都没有拆除,大大方方地摆在那儿供人谈笑。

    杜乔惦记着卡利尼,决定去给他送晚饭。卡利尼自从住进了贫民窟,得到了杜乔的警告不能随意出门,由翠卡定时给他送饭。虽然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但是这样的生活想必比和一群流浪汉和乞丐挨饿受冻要好多了。

    马车从窄小的巷口转入后渐渐放慢速度,远远听到前方传来喧闹的声音。杜乔好奇地探出头去,一群人正围在街边打架,准确来说是他们在围堵殴打其中一个人,凄厉痛苦的求饶声挠心刺耳,但没有任何人上来解围帮忙。贫民窟里这种事情很多,无非是哪个人欠了钱或者小偷小摸被抓住后遭打,如果没有人管的话,当场被打死也是可能的。

    随着马车的靠近,杜乔只觉得求救的声音有些耳熟。他心里一动,呼喊车夫“停车”

    车夫还没反应过来,停马的动作被约拿阻止“继续走,不要停”

    杜乔惊讶地说“是卡利尼那些人打的是卡利尼呀唔”

    后半句还卡在喉咙里他就被约拿一把捂住嘴拉进怀里,男人放下挡在车帘盖住车内的动向,吩咐车夫继续行驶不要停留,顺着路直接拐出贫民窟去。车夫莫名其妙,但又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怀里的杜乔剧烈地挣扎,约拿紧紧制住他的身体,低头在他耳边说“别动,你现在下车去救人,肯定会被认出来,谁也不知道那些打人的是地痞流氓还是从梵蒂冈里派来的眼线,你去救下他,马上阿利多西就会知道你在哪里。”

    杜乔瞠大着眼睛,急促地喘息。马车这时从打人的人群前经过,透过车帘的缝隙,他们清楚地看到,昔日的修士躺在地上任人蹂躏,毫无招架能力,他的肚子被人狠狠踢中,从他嘴里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出来,那张脸已经被揍得面目全非,但是死死睁大的眼睛让人过目不忘,强烈的恐惧几乎要随着眼珠子从眼眶里挤出来。杜乔吓得噤若寒蝉,一眨眼间马车就掠过去了,他的鼻头泛起强烈难忍的酸楚,眼眶也发热肿胀起来。

    等约拿将捂着他嘴巴的手拿开,杜乔仍然在发抖,卡利尼死前瞠目的脸深刻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甚至忘了自己怀里还抱着饭盒。

    马车路过水坑颠簸一下,温热的饭盒从他两手间掉了出来滚落在座位下,发出“哐当”的声响。杜乔颤颤巍巍抬起头,不可置信地说“他他会被打死的”

    约拿叹息“那不是你的错。”

    1铜像教皇战胜波隆纳后想铸造一尊青铜像作为纪念,1506年11月底,米开朗琪罗终于被召到波隆纳接见教皇,并接下了青铜像铸造案。教皇因此宽恕了他逃离罗马之罪,青铜像耗时将近一年。1508年秋天,米开朗琪罗开始着手著名的西斯廷礼拜堂案。

    第34章 郊游

    回到公寓杜乔表情恹恹的,见人连招呼都不打,约拿将他抱上楼。

    芭妮察觉到不对劲“这是怎么了送一趟饭就变成这样了”

    约拿说“见到死人了,受了点惊吓,没事的。”

    晚饭干脆也在房间里吃,没有下楼。杜乔的心情平复下来,只是不想开口说话。约拿选择保持安静,收拾好餐具后他找了本书随便翻翻,耐心地等待。杜乔洗了个澡爬上床,楼下正好传来女孩子们弹琴的声音,现在正是夜生活开始的时候,要想睡觉还太早了点,他撇撇嘴坐在床上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然后约拿动了,他扣下书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前向爱人行了个礼,伸出右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杜乔带着“你是认真的吗”的表情把手递给他,他有点犹豫,最后还是让约拿牵着下床。

    他们相互依偎着在静谧的室内跳舞,杜乔连鞋子都没有穿,他把头靠在约拿的大臂上,目光落在地板上。月光的颜色又清雅又柔和,窗柩的形状倒映地面,把两人的影子镶嵌在中间。

    “你做的是对的,如果那时候我冲动地下车了,可能现在我就没办法和你拥抱跳舞了。”杜乔终于说出第一句话,钳制在喉咙里的一把锁打开了。

    约拿亲吻他的两鬓,缓慢地移动脚步。杜乔发出舒服的叹息,约拿带着他转过一个圈,睡衣微微飞扬,有跳跃的月光在衣角闪烁,他感觉自己像乐谱上一个活泼的修饰音。转过身体他看到约拿的笑脸,此时红色的眼瞳越发温柔。

    曲子又变得低沉起来,杜乔索xi,ng将两只脚踩在约拿的靴子上。这样他不用挪动,仅靠约拿变换脚步。爱人整个身体的体重都压在自己身上,约拿也毫无怨言,他轻轻托起杜乔的腰,让两人的姿势更舒服,杜乔在他的肩窝里发出低低的笑声。

    “我踩着你你会痛吗”

    “你没有多重。”

    “噢,我刚好累了。”

    尽管约拿十分怀疑这只是个借口,但他没有揭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曲子结束。他们停下来,交换一个吻,杜乔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生气勃勃的红晕。

    “还早,楼下会玩得很晚,要是你累了就先睡。”约拿说。

    杜乔摇头“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或许应该休息休息,我们明天可以出去玩玩吗很久没有出门了,总是关在公寓里好闷。哪怕是去泡个澡也好,但是浴场人太多了是不是容易被认出来”

    “那就回山上看看吧。我离开了这么久,尤利乌斯也该把监视的人撤走了,现在回去很安全。如果你想的话我们还可以在修道院附近转转。”

    第二天两人沿着城墙从西边上山,这是杜乔第一次见到罗马的古城墙。灰败的残垣破损不堪,成为了鸟兽筑巢栖息的新地。墙洞里到处是树枝搭成的鸟窝,雏鸟从黑黢黢的窝里探出头,争相啁啾。一只野猫藏在墙角下,听到有其他动物的步伐,它尖叫一声逃窜进灌木丛里,丢下两只老鼠的残骸显然是还没有吃完午餐就被打扰了,也难怪叫声烦躁生气。墙檐下有些倒挂的茧,有的已经破开,有的发黄发黑,还有的刚刚结成,颜色白嫩新鲜,像一枚蛋。

    “我小时候养过毛毛虫,因为妈妈说它会变成蝴蝶。但是我的那只虫结了茧之后一直没有出来,后来茧发黑了,妈妈说它出不来了,已经死在里面了。我还很难过。”杜乔用指节敲敲新茧,兴奋地说“你觉得它能成功吗我真希望它成功。”

    他们爬上一截低矮的断墙,坐在被黄叶铺成的墙头。圣朱斯托修道院就在目光可及的地方,甚至可以看清楚修道院顶层的彩色玻璃。杜乔的目光找到了颜料工作室,被大火烧毁的部分经过修缮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通风的窗口一直开着,仿佛随时会探出一个修士的脑袋来。杜乔还在修道院工作的时候,就时常走到这扇窗户前呼吸新鲜空气,他和安杰洛也会在窗前聊天,探讨颜料制作的具体工艺。

    “修理工作室恐怕要花不少钱呢,”杜乔感叹道“没有了商队供应天青石,工作室会减少很大一笔收入,恐怕他们要另谋出路了。再说阿利多西对颜料的事情一窍不通,如果他不重视,我怕工作室会慢慢走向衰落,卢多维科大人一生的心血就这么被糟蹋了。还有安杰洛也不知道过得如何要是还能见上一面该多好,我逃出去了他肯定会担心我。”

    约拿说“那我们守在这里,看到他出来就s,he一支箭过去,把他引过来。”

    “哎呀我开玩笑的,只是嘴上说说,我怕他因为我受牵连。”

    “阿利多西在帕维亚反省,不会有人发现。”

    “还是算了,见了面也只是徒增伤心。”

    说完杜乔还晃荡了两下腿,仿佛真的只是随口说说。约拿握紧他的手,回以微笑。他们索xi,ng稍作休息吃了午餐,再顺着墙头往山上走。杜乔想看看这段城墙的终点在哪里,他们在墙头上走了一段,杜乔走在前面,约拿走在后面。城墙不断爬升,比他们想象得要长得多,随着越来越深入山林,景色也越来越神秘幽静。废弃的古井、矮房、雕塑都被他们挖掘出来,甚至还发现井边的一副尸体,严格来说只剩下森森白骨和几缕断发,显然已经是去世许久的人,说不定还曾经参与战争,因为约拿在他脚边发现了一枚锈迹斑斑的铜制箭钉。

    到了下午他们走到断墙的尽头,这时已经在山腰处,墙体突然断在了一处崖口。崖岸险峻,高风浩荡,杜乔累得走不动了,倚靠在一棵巨树下休息。约拿坐在他身边,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又用披风盖住他的身体,让他能闭眼睡一会儿。

    杜乔睡不着,他双腿疲累,脑袋却很清醒。罗马城此时已经能一览无余,他想起约拿和他在梵蒂冈塔楼上的初吻,忍不住脸上发热。当时的景色也像今天这样开阔浩大,杜乔那时候沉湎悲伤,心里除了修道院什么都容不下,认为梵蒂冈也不过就是这样,他想来就来了,布拉曼特、教皇这些人轻而易举就能讨好,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时隔不过一年,这样的想法已经完全被颠覆,经历了入狱、逃亡、蜗居、主动反击、失败之后,这座城市终于在杜乔面前摘下了它的面具,被繁荣富丽的表面挡在后面的是黑暗艰险,是犹如泥潭的困境,一旦踩进去就会陷得越来越深,难以逃离。梵蒂冈稳稳地站在北边,虽然在这张地图上它小得只有指甲盖儿那么一点,可它的影响却辐s,he至整个欧洲大陆,这座小城里面的那几百个人影响着成千上万人的命运,也包括杜乔。

    这个命运化成实体就是约拿脖子上那根黑黢黢的铁项圈,它牢牢地扼住了喉咙,稍微一动作就能感觉到冰冷冷的桎梏。杜乔不能不看不起这根铁项圈,每每看到都毛骨悚然,它时刻提醒着,罪孽也好、功德也好,得到和失去都倚仗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一个人可以撬开一根铁项圈,可他不能把烙印在他心里的恐惧感一并拿去呀。

    “我以前说过很多自负的话,也许你当时听了可笑,你别介意。”杜乔突然说。

    “你说了什么话”约拿问。

    “关于你的不祥之罪,你的命运,还有你的身世我不了解这里,也不了解你身处的环境和周围的人,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我很抱歉。”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也许作为局外人反而冷静一些。”

    “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就拿我的事情来说,我有段时间非常害怕尤利乌斯会杀了我,大概是十三、十四岁左右的年级吧,那时候我刚刚领略了生活的艰辛与苦难,难以抑制心里的愤怒和恐惧。但是后来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开始明白尤利乌斯是不会杀我的,可能是害怕杀了我会影响运势,也可能是害怕杀害一个孩子给史官留下把柄无论如何他不会杀我,于是我胆子大起来,开始想要激怒他,想看他暴跳如雷,总之不想让他好过。反正我不好过,最好他也不要好过。你不要看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他的脾气和秉xi,ng仍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很容易暴跳如雷,说起脏话来也非常随意,没有一点教皇的气度。”

    “他会说c,ao`你或者婊子养的这种词吗”

    “会,他拿婊子养的骂过我,不过我不能反驳,因为我的确是个婊`子养的。”

    “哈哈哈哈,你不生气吗”

    “也只就生生气而已。”

    “继续说,那后来呢”

    “他是教皇,人们一听到尤利乌斯这个词就知道,噢,这是教皇啊,然后心生敬畏。因为他是神的代言人,他是权势最大的人,他要你死你必须要死,这就是最让人害怕的了。小孩子也许不那么恐惧,因为他不懂权势。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以为人越长大敬畏会越来越多,但是我的经历不是这样的,是反过来的。我现在不害怕什么,真的要说的话,我害怕失去你,这就是唯一的害怕了,不像小时候,我怕这个怕那个的,这和个人的经历有关系。”

    “你说得对。”

    “人的变化其实很微妙,因为经历的不同得出的感悟也是不同的。至于如何定义他是否收获了生活的真谛,我倒认为不应该有统一的标准。我很喜欢罗马,不讨厌这里,即使这里充满苦难,但它依然是意大利的中心,是最充满希望的地方。”

    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两人顺着原来的路往回走。

    山中的光线本来晦暗,随着天色越晚,道路都被黑暗覆盖了,走起来需要十分小心。因为担心被人发现,两人也不敢冒然点火生光,只能放慢脚步,确保安全。在经过修道院的时候,一阵窸窸窣窣的跑动声引起了约拿和杜乔的主意。他们原本以为只是山中的老鼠或者野鸟,但随着那东西越来越靠近,步伐声也越来越清晰,显然不属于动物,而是个人。

    杜乔紧张地攒紧了约拿的手,手心被汗水打shi,约拿干脆站立不动,喝道“是谁”

    “杜乔是我”那人从黑暗中冒出来,顶了一头的落叶,像个野人似的。

    杜乔吓了一大跳,连退两步“你你你你你是谁呀”

    约拿点了一只火折,火光照亮了来人的脸。

    “我是安杰洛呀,你不认识我了吗”安杰洛兴奋地说“我还以为是谁闯到后山来了,没想到是你,我看到约拿先生的兜帽就知道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杜乔很高兴“我们来郊游散心,从前都是从东边上山的,今天想走走西边这条路。你在这里做什么修道院的门禁时间是不是快到了”

    “还早着呢,嗨,别说了,我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一会儿,修道院里没什么好玩的。看到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你从地牢里不见了之后我就在担心你。”

    两个好朋友许久没见,情绪激动,要不是约拿提醒,他们就要欢呼高喊了。最终,由安杰洛将他们顺利送下山,两人热情地邀请他到小酒馆去吃晚饭叙旧。

    第35章 酒馆对白

    “阿利多西犹豫过是否要关停颜料工作室,后来被我说服了继续开着。我认为他并不是别人想象的那样附庸风雅,在艺术品鉴上他的确有两把刷子,否则米开朗琪罗不会成为他的朋友。然而他对制作颜料又的确一窍不通,所以你走了之后就由我接管了工作室。”安杰洛说。

    杜乔说“你没有因为我受牵连吧”

    “后来他找我谈过一次,我猜不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说杜乔现在走了,你就是修道院的顶梁柱,我以后就要仰仗你啦。可是这种话他不是也对你说过吗看看你是什么下场我听到这种话只觉得冷汗直流,吓得一动不动了”

    “哈哈哈哈,相同的伎俩用两次,他不会这么愚蠢的。”

    “他还不够蠢吗副主教大人已经连门都不敢出了,只要一见到类似粉笔画之类的东西就免不了一阵心慌。现在修道院的名声都可能败在阿利多西身上。”

    “他没有就那张粉笔画解释吗”

    “副主教大人与他关在书房里谈了一个下午,然后阿利多西就辞职了。”

    “辞职教皇陛下不是只暂停他的职务吗”

    “是他主动辞职的。”

    杜乔很惊讶。阿利多西这时候辞职并不是明智的举动,这样一来人们不免猜测他是不是引咎辞职,等于落实了勾`引男妓的罪行。无论如何这时候也应该咬紧牙关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努力保住职务,等到教皇的怒气消下去,再做长远打算。杜乔相信阿利多西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他为什么辞职呢是不是有什么理由迫使他必须辞职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约拿正用手指沾了酒,在桌子上写下“卡利尼”。他恍然大悟,卡利尼两人逃出修道院后不久横死街头,阿利多西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他急于摆脱圣朱斯托修道院就是不想让自己牵涉进这两件命案里。这时候呆在帕维亚“反省”反倒是安全的,没有人会怀疑他这时候还能下杀手。阿利多西不愚蠢,非但不愚蠢而且非常聪明。

    安杰洛的眼神捕捉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他给他们俩把酒倒满“不说这个了,再怎么说也是件好事,他走了起码我们现在能正大光明地吃猪rou,这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呀”

    杜乔差点被呛到“咳咳咳咳猪rou,对,我都差点忘了。”

    约拿轻轻拍抚他的背部,杜乔显得有点尴尬。

    “你记得吗大火那天,我看到那么多猪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啊我看到了,它们也吓得满地乱窜,本来已经够慌了,还跑出这些动物来捣乱。”

    “但是后来也多亏了那些猪,你离开的那个冬天修道院的收入锐减,饭都差点吃不饱,厨师把猪rou都阉了来吃,才挨过那个冬天。足足有五十多头猪呢,散落在橄榄林里,我们抓都抓了半天。你能想象那个画面吗一群修道院的修士在果树林里抓猪。”

    “这么说是猪救了你们”

    “对,以前我还看不起这些脏兮兮的动物,现在我可是对它们心存十二万分的感激。”

    “它们其实是很可爱的动物,对吧我就说,你会喜欢它们的。”

    安杰洛收回眼神,露出高兴的表情,他举起杯子“那就敬猪一杯”

    三个人碰杯“敬可爱的猪”

    他们结束了晚餐正要从座位上离开,有人从后面拍了拍约拿的肩膀。

    “嘿,你真的在这里。”

    抹去了脸上脂粉的诺尔露出一张清秀漂亮的脸,约拿差点没认出来。杜乔和安杰洛则面面相觑,对陌生人露出警惕小心的目光,约拿向他们介绍了诺尔,并多点了一杯酒。

    “我需要你帮忙,你害得我失去了工作在街头乱窜,这是你的责任。我去芭妮费尔特罗那里问了,他们说你可能在这里,我从下午就在这里等你了。”诺尔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来,将那杯酒喝了个干净,他用饥饿贪婪的目光看着那只空洞洞的杯子。

    约拿冷笑道“你觉得是我的责任你为什么不去找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

    “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还欠着我钱,他说好把那笔钱给我的”诺尔尖叫。

    “他欠了你多少钱”

    “起码五十杜卡特。”

    三个人同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字。

    “他是打算给你买一间公寓吗”

    “不,我拿了那笔钱就可以回家乡了。我已经打定主意准备退休。”

    “但是他现在在帕维亚,教皇下的旨意,没有教皇的允许他回不来。”

    “总而言之,我需要见到他。”

    这个男人显然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不然不会冒险跑到人多的酒馆里来。现在街上到处都是抓捕卖y 人员的卫兵,诺尔又是上了粉笔画的人,很多人都可能会认出他。万一被抓住,他的xi,ng命难保。还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在罗马没有任何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了,那些昔日里对他甜言蜜语说尽了的贵客们,恐怕现在对他避如蛇蝎,他真正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

    但杜乔不想帮他,一来之前粉笔画的事情并没有收到多大的效果,教皇看起来不吃这一套;二来谁也不知道阿利多西是不是心里还想着这个昔日的小宝贝,万一这位心机深沉的枢机主教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想要把诺尔杀了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收留诺尔就变成了一件万分危险的事情,之三,他们对诺尔并不知根知底,他说的话是否可信还有待考证。

    杜乔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约拿,约拿也露出思考的表情。两人还没有开口,诺尔先栖身上来,朝着约拿露出甜蜜的笑容“你不是也认识他吗你让我见他一面,我免费给你做一次怎么样”

    这样露骨放`荡的话让杜乔大怒,他一把站起来打开诺尔的手,挡在爱人身前。

    “给我滚出去,没有人会帮你的,这是你自作自受”

    诺尔很不高兴“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

    杜乔朝他发出威胁的声音,恶狠狠地说“他是我的爱人,你胆敢再用手碰他,我会把你的衣服扒光了扔到街上去,你这个婊`子”

    诺尔毫不畏惧地讥讽“那你说说你的男人跑来找一个婊`子做什么”

    约拿终于开口“这个谎撒得很不高明,诺尔。”说着他的手臂亲密地环住杜乔的腰。

    杜乔弯唇冷笑“你那天戴着粉红色的纱巾,对吧他把你绑在床上,衣服都脱了,但是没有碰你一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们无话不谈,我不仅知道他去找你,我还知道所有细节、所有对话,我看着他画了那幅粉笔画,我还提了意见呢,你背上那些伤真是漂亮。”

    尽管他没有真的把诺尔的衣服扒了,但是诺尔已经觉得自己赤裸裸地站在这两个人面前被羞辱。他气得脸色乍青乍白,扑上去抓着杜乔的头发就要打架。约拿手快将杜乔护在了身后,一把将他的手腕捉住,反剪在背后,将人压在桌子上。酒杯摔了一地,叮铃哐当地很大响动,周围的客人朝他们这里投来好奇的目光。

    店里的伙计着急忙慌地上来询问,被约拿搪塞过去。他架着诺尔走出酒馆,杜乔和安杰洛跟在后面。一走到安静的巷子里,约拿就把人放开,但是他脸色很冷,怒火中烧。

    诺尔坐在地上,也气呼呼地鼓着嘴巴“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你利用我,害得我人财两失,现在还想保持事不关己的样子,难道你就是无辜的吗”

    约拿说“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要拿到那笔钱。”

    “阿利多西不在梵蒂冈,就算找到他他也不会把这笔钱给你的。”

    “谁说一定要拿到让他把这笔钱给出来只要能把他的钱拿到手,是否经过他本人同意还重要吗只要钱到手了,我立刻离开意大利,到时候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找不到我。”

    “你想让我溜进观景殿的别墅里偷钱”

    “无论如何,我需要那笔钱,非常需要。”

    “如果我帮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想知道的关于阿利多西的所有秘密,都可以告诉你。”

    杜乔急切地cha嘴“别理他,他说不定是在骗你。”

    诺尔挑眉道“我保证,这个秘密绝对可以扳倒阿利多西。你们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吧”

    “你怎么能保证”

    “好吧,我可以稍微透露一点,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大名鼎鼎的帕维亚枢机主教,教皇的御用财务官,实际上是个杀人害命的刽子手,而且他手上可不止一条人命,从十几年前开始,他就惯于兴风作浪、埋藏祸根了。其中有个祸根还和教皇有深刻的渊源,要是教皇知道了一定会大怒的,只要是个理智正常的人知道这种事都会发怒。怎么样听起来够值钱吗”

    “和教皇有关系你是说他做了什么对教皇陛下不利的事吗”

    “把钱拿来,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没有钱,多一个字我都不会吐的。”

    杜乔打心眼儿里不喜欢这个放`荡无礼、又有野心男人,哪怕是为了扳倒阿利多西,他也不愿意惹上诺尔。在杜乔看来,诺尔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知道的多有知道的多的好处,但是坏处也是很明显的,今天他可以为了钱出卖阿利多西,轻易把秘密说出来,谁知道明天他会不会为了更大一笔钱出卖杜乔和约拿呢他知道的事情又的确非常值钱。

    这时候,约拿开口了“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和杜乔商量一下再说。这件事不急,即使要进梵蒂冈偷钱,也需要缜密的计划,梵蒂冈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他意在拖延,也是想先观察诺尔两天再做决定。

    诺尔却说“我现在找不到地方安顿,阿利多西派人全城搜查我,哪里都不安全。”

    杜乔冷眼相对,心想,你也有这一天。

    不料,这时候安杰洛cha话“如果你们信任得了我的话,让诺尔先生先住在修道院吧,颜料工作室的仓库里有一张小床可以给你睡,只要扮作临时来帮忙的杂役,没有人会注意到的。安全我可以保证。阿利多西刚刚从修道院辞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人藏身在修道院。”

    这倒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们当即决定,让安杰洛带着诺尔回修道院去。

    四个人分别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百花广场的灯火却把街道照得透亮。

    杜乔和约拿回到公寓门口,却见一辆cha着金色栎树果实徽标旗帜的马车停在大门前,车夫穿着梵蒂冈宫的仆人制服,身姿笔挺地坐在驾驶位上。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分别把守门口,他们胯间佩剑,军装是红色的,很新,是教皇最近新聘用的瑞士步兵队的仪制。约拿神色凛冽,正要佯装过路人转身离开,一名文官从马车上下来呼喊住了他

    “约拿阿尔贝蒂罗维雷先生,教皇陛下有旨请您接旨”

    杜乔的脸色已经煞白,他紧紧拽着约拿的手,像是只有死亡才能把他和约拿分开。

    文官走到约拿面前,笑盈盈地行礼“贵安,两位先生,很抱歉打扰了。教皇陛下有旨,臣必须依照旨意行事,请罗维雷先生和我们上车吧。”

    约拿上前一步把杜乔挡在身后“我犯了什么罪”

    “请您不要误会,陛下只是想请您去梵蒂冈宫谈谈,这并不是抓捕。您的罪名是不存在的。”

    “哼,不存在的罪名。”

    “是的,您请。”

    约拿深吸一口气,转身亲吻杜乔的嘴唇“等我回来,好吗”

    杜乔仓皇地摇头“你不要走,我跟你一起去,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约拿和他拥抱“不要害怕,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他放开了手,一步登上了那驾马车。

    第36章 父子俩

    从百花广场到梵蒂冈,最快的路是过圣安杰洛桥,再穿过圣安杰洛堡从东面正门进入。但马车掉了个头从南面的西斯托桥过台伯河,顺着迦拉路直行,经南后门进入了梵蒂冈城。

    深夜的圣彼得广场是一个空旷孤寂的圆台,用月光铺成的路被四周宫宇的影子切割成一个黑白分明的大阵。从远处看过去,梵蒂冈宫坐落在阵眼,魑魅魍魉都压在它脚下。

    他们在观景殿别墅门口下车。

    文官领着约拿上楼,将他带到书房门口,只留下他一个人。

    约拿走进去,里面灯火明亮,尤利乌斯正在巨大的书架前翻找,他像个动物一边把柜子扒拉得乱七八糟,嘴里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见到儿子进来,他指了指旁边一张长沙发,示意他坐下。小桌上放了水果茶和一些形状可爱的小甜饼。

    过了一会儿,尤利乌斯终于完成了手上的活计,他发现茶和点心都没有动,有点不高兴。

    “你怎么不吃东西”老教皇问。

    约拿说“因为我紧张。”然后他给教皇倒了一杯茶。

    老教皇哼笑“我可没看出来,吃吧,你妈不在这里,没人会骂你。”

    约拿喝了茶,把一块甜饼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尤利乌斯坐到他身边,加入夜宵的享受“太甜了,啧啧,那等会儿让他们把这些东西打包给你带走吧,你喜欢这么甜的吗”

    “噢,不,我只是装模作样地夸一句而已,要不然显得太不礼貌了不是吗”

    教皇皱起眉头“这是什么话你是在耍我吗”

    约拿笑道“开玩笑而已,我说了我很紧张嘛。”

    “哼,你接下来就没有什么打算继续当个凿石头的吗”

    “还没有想好,说实话未来的不定数太多了,您有没有什么建议”

    “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喜欢做什么凿石头也是辛苦活,不过比打渔1应该好一些。”

    “为什么比打渔好一些我觉得打渔不错。”

    “哼,那是你没打过。我以前跟我父亲打渔,那是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的工作,每天在海上漂泊,船只有那么小,海却无边无际,像世界那么大。风里来雨里去都是早已习惯的事情,你见过比人头还高的浪吗从后脑勺罩下来,像扣了一口铁锅在你头上,哐当地响,震得耳朵发麻。反正我不适合打渔,所以后来我离开家了,你也不适合打渔,你还是适合凿石头,看了喷泉池的那个天使雕塑,你干得不错,布拉曼特和我提起你的时候我真的吃了一惊。”

    “那就继续凿石头吧,我挺喜欢干这个的。”

    “不能光想着凿石头,你要眼光长远点,格局要大,知道吗要有独立的工作室,再聘请些助手,接一些有名气的案子去做。布拉曼特能管你多久他都七十多岁了,就剩一口气。”

    “您也六十多岁了。”

    “对,我六十五了,我可是闯过好几次生死关的。”

    “这么说,您的经验很丰富。”

    “到了主面前应该说什么我都知道。”

    这让约拿不禁思考,如果他到了主面前应该说些什么呢从前他从不认为自己会见到主,首先他不是一个非常严格的教徒,有时候他好像有信仰,有时候好像又没有,他也从不去教堂和修道院,他是一个被放逐的人。不过就算下地狱也总是要面临审判的,审判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要为自己的罪行作解释吗有什么好解释的呢

    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动作从座位上站起来查看这间书房的布置。正对他的是一面书架,卷帙浩繁,种类广泛,约拿看到那本自己画了装饰画的手抄诗集也在上面,他把诗集抽出来,然后向教皇示意。尤利乌斯没有阻止,他就把书打开了。抄有诗文的页面后来还加上了青藤和花卉的图案,样式华丽繁复,有的还用金色描边。越往后诗文的配图也越来越丰富,飞禽走兽、圣人、流氓纷纷出现,就连约拿也忍不住惊叹,即使这只是一本民间采集的诗集,不会流传许久,却是难得的佳作。

    放下诗集后他绕到尤利乌斯的写字桌,这时他踢到了地毯上一团纸球,差点没站稳摔倒,还以为碰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这里简直比战场还糟糕,书桌凌乱不堪,信笺、书本、稿纸、羽毛笔随处放置,斑驳的墨点零散分布在桌面,其中有一滴滴在了桌子边缘的装饰带上。那是个用金子铸成的凯撒半身头像,支撑桌子的四脚上都有同样的半身像装饰,头像栩栩如生ji,ng雕细琢,只是那滴墨点滴在了耳朵上,乍看像是耳垂腐坏流血似的。

    因为这个微小的瑕疵,约拿才注意到,这间书房其实已经老旧,家具多不是新的,不少边角都有腐坏的痕迹,连地毯的边缘都出现了明显的磨损褪色。尤利乌斯在位期间,国内的经济还不算很宽裕,修整罗马城和梵蒂冈城已经花了不少钱,教皇的书房只能摆在财务预算表的后面,迟迟提不上来。

    这时候,外面有仆人来敲门“陛下,休息室已经收拾好了。”

    教皇打发了他,对约拿说“今天晚上你就在梵蒂冈住一晚上吧,明天早上吃了早饭再走。顺便一起去见布拉曼特,你就可以重新回来花园工作了。”

    约拿摇头“不,我觉得您理解错了,我不想回梵蒂冈工作了。”

    教皇吃惊“你刚刚不是还说要继续干吗”

    “但我没有说回梵蒂冈工作,当然我感谢您的慷慨,愿意给我这份工作。我身上现在还有其他的工作没有做完,所以我不打算回梵蒂冈了。”

    “噢,那你刚才就应该告诉我,真是的,冒冒失失话也说不清楚。”

    老教皇小声地抱怨唠叨,显然不太高兴。

    “准确来说,再过一段时间我打算离开罗马了。”约拿补充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你要去哪儿”

    “不知道,也许去佛罗伦萨,或者威尼斯,也有可能离开意大利,法国我不喜欢,西班牙或者荷兰或许是不错的选择。我还想去海上看看,您觉得呢”

    “你去西班牙干什么你觉得西班牙国王还需要第二个军事指挥官有一个切雷萨波尔贾还不够吗”尤利乌斯生气了,他把茶杯放下来,一边皱眉一边大声斥责“你就呆在这儿我叫你呆在哪儿就呆在哪儿,你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约拿冷笑“得了吧,现在还想耍你的教皇威风我既不受雇于你,又不拿你一分一毫,我有什么理由听你束缚你有确切的罪名吗”

    “我是你父亲”老教皇振臂一呼,猛地从原位站了起来。

    约拿三两步迈上前,y鸷地瞪着尤利乌斯“别在我面前提这个词,你觉得你配吗你还记得我母亲吗你敢再提一次这个词,我就用针线把你这张臭气熏天的嘴巴缝起来。”

    “就因为这句话,我就可以把你送上绞刑架”

    “那你就送吧,父亲亲手杀了儿子的事情,你的主第一时间也会知道的。怎么你害怕吗伟大的战士教皇、罗马城的主宰的心中也会有恐惧吗”

    尤利乌斯没有马上接话,他的表情y沉而冷静。别说是当场揪着他的领子,哪怕有人拿着匕首抵着他的脖子,他也能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丝毫畏惧的表情。据说就在刚刚结束的战争中,波隆那和佩鲁贾的人民在投降开城后,夹道欢迎教皇军队,尤利乌斯坐在骄辇上被抬进城中,他威严的面容使叛军百姓都心悦诚服,眼睛一瞪立刻就能吓得叛军跪倒在地。

    过了一会儿,尤利乌斯冷哼一句“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有恐惧,我当然不会例外,但我不是害怕杀了你,如果主要我献祭自己的儿子以示忠诚,我会毫不犹豫的,你大可以放心。约拿阿尔贝蒂罗维雷,你的姓氏就是我的姓氏,你的血液就是我的血液。不过这是你母亲一厢情愿的,可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我当年稍微狠心,你已经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约拿深吸一口气“你后悔把这个余孽留到了今天吗”

    “我从不后悔。”教皇仰着头,蔑视他。

    说完这句话,他叫来仆人“外面的那个,给我滚进来”

    仆人端着一个托盘跌跌撞撞地走到教皇身边。尤利乌斯把盖在托盘上的绸布扯开,露出里面的一把银质钥匙,他拿在手心里一边玩弄一边说“那个铁项圈,从今以后就拿下来吧,你的劳役也可以结束了。这是你应得的,不是什么恩典。”

    他在儿子惊愕的目光中绕到身后,把那束脏兮兮的红色头发抓起来,找到铁项圈。项圈后面一个小孔正对着钥匙。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铁疙瘩从约拿的脖子上掉了下来,直接砸在了脚背上,约拿被砸得吃痛,连退两步,踩在了尤利乌斯的脚上。教皇急得把手上的钥匙砸在他后脑勺,气急败坏地骂“不长眼睛的东西你踩到我啦你这个畜生”

    约拿脖子松了,被银钥匙砸这一下,后脑嗡嗡地疼,也骂“吵什么吵只有你能感觉到疼吗谁他妈的眼睛长后脑勺那儿别像个木头人似的挨我这么近”

    仆人心惊胆战地听父子俩吵架,也不知道该劝教皇息怒,还是劝这位胆大包天的小罗维雷先生。他只能哆哆嗦嗦把铁项圈和钥匙都捡起来,禀报“陛下,这个要怎么处置呢”

    教皇气喘吁吁的,头发凌乱,衣装不整“扔到河里丢掉,你这个蠢东西”

    约拿摸着自己的脖子,对教皇狼狈的样子朗声大笑。

    他的笑声传出书房,把本来站在外面等候的秘书官又吓了回去。

    “好了,你可以滚出去了,”教皇不满地说“抱着你完好无损的脖子立刻滚回那个婊`子那里去,享受你的自由去吧。不过如果你胆敢真的跑到西班牙,我还会把你抓回来的,你可以试试看,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约拿的嘴角上扬“不,我打算今天晚上住下来,我还没有在这么豪华的别墅里住过呢。”说完他指着仆人“你,带我去休息室吧。”

    他高高兴兴地跟着仆人走到休息室去。卧房豪华富丽,金碧辉煌,浴池里已经准备好热腾腾的洗澡水。他走到镜子前把自己脱了个干净,赤身面对镜子里“那个人”,完全的、干净的赤裸,身上除了他自己长出来的东西,没有别的人为添加上去的。

    他的脖子因为常年被铁项圈束缚着,留下一圈格外白`皙的印记,像有一条绷带缠在上面。手指从下颚一直向下摸到两块锁骨间,喉结的凸起留下奇怪的触感。这是他第一次摸到自己的喉结他知道男人都是有喉结的,但他从来没有真正摸到过。戴上项圈那一年他才八岁,喉结还没有长成感觉就像他到了三十三岁才长出喉结来。以后他可以编一个笑话,问世界上谁三十三岁才长喉结答案是约拿阿尔贝蒂罗维雷。这是个不错的笑话,他一边想一边把自己逗笑了,目光最终定格在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又欢喜又凄凉的表情。

    自由,多么可贵甜美的东西,从前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属于他,没有任何未来等待他,现在天空终于愿意拥抱他了,风愿意亲吻他了,原来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他想不通的是,尤利乌斯为什么突然要把这个铁项圈拿下来还刻意让马车带着他到梵蒂冈来,亲自把这个项圈摘了,其实这件事大可以让一个秘书官来做,写一份旨意,然后照本宣科地读出来,就结束了。比这样莫名其妙地把人叫来只是为了摘个项圈要好多了,尤利乌斯难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吗一些只能是教皇知道但她不能知道的事情

    约拿的心头突然变得空茫,从前只有梵蒂冈和他有关系,如今这份关系斩断了,他以后要去哪里呢

    1打渔尤利乌斯二世生于阿尔比索拉,父亲是个渔民,早年父子俩以打渔为生。尤利乌斯后来政途顺畅是依靠当教皇的叔叔西克斯图斯四世。

    第37章 庆祝

    早上,翠卡盼见约拿回来,朝他挤眉弄眼“有人一个晚上没有睡觉,拉着我聊天聊到了天亮,还差点哭出来呢。要不是今天我还有工作,到现在还得听他唠叨。”

    约拿笑道“辛苦你了,我去看看他。”

    他回到阁楼,刚打开`房门,一团黑黢黢的影子就扑了过来,他的怀里登时多了具冰凉的身体,但来人非常热情,朝着他的肩膀就拼命的拱,发出哼哧哼哧的喘气声。约拿忍俊不禁,一手托着腰,一手安抚胸前那顶毛茸茸的脑袋“没事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杜乔没有立刻说话,他揪着约拿的领子深深嗅了一口,像个贪婪的动物认领自己的归属地。

    “你洗了澡,你身上的味道不同了。”

    “尤利乌斯留我在梵蒂冈住了一个晚上,别墅里可以洗澡。”

    “他拘禁你吗有没有打你”

    “吵了一架,你看看我的脖子。”

    杜乔瞠目结舌,他反复抚摸约拿干净的脖子,得到约拿的点头作为回答。

    “怎么样和新长出来的一样。”

    “像像接上去的,哈哈,这真是不像你了。”

    “我自己也觉得不像,多少年没有见到自己这根完整的脖子了,以前被抓在别人的手里,现在终于把它要回来了,很突兀,是吧”

    “感觉怎么样”

    “脑袋太轻了,脖子也很轻,生命摇摇欲坠。”

    “那你可要小心了。”

    两人相视一笑,杜乔忍不住需要他的嘴唇,他们像久别的新婚夫妻热烈地亲吻。杜乔现在的接吻方式比以前大胆很多了,他明白了接吻不仅仅是两瓣嘴唇的事情后,陆续学会了用牙齿、舌头挑`逗爱人,有时候他啮咬约拿的嘴巴,像鼠类叼着自己的食物,有时候他的舌头在约拿的牙龈边缘徘徊,还有时候他们的舌头交缠在一起,这些都可以泛称为接吻。不过一旦情绪高涨,脑袋被冲昏了,他也会把技巧全抛开,只倾注热爱,让嘴唇自己去找它最喜欢的方式厮磨。

    约拿把他抱到床上去,除去他的外衣,换上睡袍,让他卧在自己怀里。

    “陛下想明白了还是占星官告诉他了罗马的运势转好了”

    “我也没想明白。我想了一晚上。”

    “他没透露些什么吗”

    “很遗憾,没有,他只说这是我应得的,可能是我的劳役已经服够了,足以补赎罪孽吧,这是最大的可能xi,ng。也有可能他找到了新的替罪羊,或者打了胜仗他现在信心很足,所以不把我当回事了。我猜如果解释起来可能太复杂了,牵扯的人也很多,他不想唠唠叨叨地从当初怎么认识我妈、他们俩干了多少次有了我、他为什么要流亡海外,把女人和孩子留在火海里等等废话又说一遍,弄得好像临终前交代后事似的。我也不想听,很没意思,我们都知道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也没办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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