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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 第6节

作者:江亭 字数:26119 更新:2021-12-18 23:40:38

    “他生病了吗”杜乔焦急地问道。

    安杰洛说“他中毒了,去拿碳灰和碱水过来快点”

    修士们很快找来了这两样东西,安杰洛扶着中毒者的后脑,让两名修士强行将他的嘴扒开,灌入碳灰和碱水。大量碱水送进去后马上又呕出来,弄得地板上到处都是,但安杰洛锲而不舍,即使弄脏了衣服和袖子也毫不在意。终于,在有一次呕吐中,中毒者将一口痰黄色的浓稠物吐了出来。呕吐物散发着酸涩浓重的味道,还伴随着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安杰洛差点被这味道当场刺激地吐出来,他强行忍耐,脸色憋得和中毒者一样凄惨。

    “哎呀,这是什么”阿利多西问。他大概是被刚刚的一幕惊吓了,脸色很不悦。

    安杰洛沾着呕吐物闻了闻“是藤黄,看样子他服用了大量的藤黄。大人,他现在需要急救,否则xi,ng命危在旦夕,请允许我将他转移到房间内为他诊治。”

    阿利多西点头“快快快,快抬去,xi,ng命要紧”

    突如其来的事故使工作室乱成了一团,本来井然有序的修士们无心工作,聚在一起讨论中毒者的情况。杜乔的眉间也添上了愁色,他立即查看了放置藤黄的储存箱,大块色泽饱满、成熟鲜润的藤黄堆积在一起,并没有被人翻动的样子。他心想,怎么会突然服用了大量藤黄呢

    藤黄提取自与之同名的一种植物,选取没有开花的jg干把表皮割开,露出的树脂为暗黄色,可用作颜料。制作藤黄不难,但藤黄有毒,误食可能造成严重的疾病,比如呼吸气短困难、排尿失常、尿闭以及器官衰竭,最终可能产生呼吸麻痹而死亡。即使在医房里,藤黄大部分用来外敷,有止血、消肿、杀虫毒的功效,很少有医生把藤黄给患者服用。

    桑伽洛工作室的这批颜料中数量最大的是苏麻离青。由于苏麻离青的制作技巧复杂困难,又含有危险的毒xi,ng,杜乔不免担心有的修士会在制作中受伤。他坚持请固定的专业修士来制作,不允许其他人触碰这种颜料,又将制作苏麻离青的区域单独隔开,以免与其他的蓝色弄混。但杜乔纵然使了一百个小心,却没想到出事的不是苏麻离青,而是不起眼的藤黄。

    中毒的修士名叫卡利尼,是最近才被杜乔调进工作室帮忙的。他原本只负责管理仓储,对颜料制作不像工作室里的修士那么熟悉,如果因为不知情而误食藤黄,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即使是误食,杜乔的心情也很难轻松,毕竟人是在工作室里发病的,中毒又与颜料有关系,作为工作室的主事他怎么也摆脱不了责任。

    到了晚上,从医房里总算传出了好消息卡利尼摆脱了最危险的阶段,很快会醒过来。安杰洛走出房间的时候,额头布满了虚汗,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的呼吸一度非常微弱,全凭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撑了过来。目前他仍然在发高热,并且有不间断的呕吐现象,还可能伴随着胃部的疾病,如果体温能退下来他的情况就会稳定转好的,愿主保佑。”

    杜乔也轻松了不少“你辛苦了,你救了他一命,主会保佑他的。”

    众人进入医务房内查看病患的情况。卡利尼面色灰败,眉头紧皱,似乎被伤痛和高热困扰。伴随着挣扎的呓语和喘息,他慢慢睁开眼睛。杜乔握着他的手“亲爱的,你还好吗”

    卡利尼艰难地将目光定在他身上,露出痛苦难忍的表情。

    “请不要难过,你会好起来的,安杰洛说了,你已经在转好了。”杜乔微笑道。

    卡利尼张口发出沙哑断续的声音“你你”

    杜乔说“慢慢说,你想说什么”

    “你你害了我是你”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足够房间里的人听清楚了。

    杜乔惊得握着的手陡然挣脱“你你说什么”

    卡利尼目光转向了阿利多西,他挣扎着哀鸣道“大人大人请救救我有人要害我救救我”

    阿利多西严肃地说“你想说什么是有人要害你吗”

    “是是杜乔他”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蜷缩起身体抱着肚子发出绝望的呻吟。安杰洛见状急忙将他放平,并通过按摩舒缓他的疼痛。修士很快又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安杰洛给他喂了止疼的药水,他紧皱的眉头才稍微舒展。

    杜乔眼睁睁目睹了整个过程,他表情严肃冷峻,沉默不发。

    一时间房间里鸦雀无声,没有人妄言。

    最终阿利多西打破了诡异的沉默“杜乔,这件事你知情吗”

    杜乔缓缓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大人,我的确不知情。我和他不熟悉,从前没和他有太多的接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工作室的颜料我都已经严格区分开了,有毒的和无毒的不会放在一起,这件事大家都知道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误食藤黄。”

    “但是他指出了你的名字,你的意思是他在说谎吗”

    “也许这里面有误会,藤黄不仅工作室有,医房也会有,有的修士平时还会自己备用藤黄作为外敷药,卡利尼并不一定就是服用了工作室的颜料。”

    安杰洛表示肯定“杜乔说的没错,藤黄本来就是药品,医房里也会有。”

    阿利多西思考片刻,转向其他的修士问道“你们平时也会用到这种叫藤黄的东西吗”

    一些修士点头称是。他们其中的一名突然站出来说“这件事我知道。”

    杜乔皱眉,这个人他很面生,可以肯定不是工作室里工作的修士。

    阿利多西问“你知道什么”

    这名修士说“早上我和卡利尼在一起,他的事情我知道。”说罢他用犹豫的眼神看杜乔,似乎鼓足了勇气才敢接下去“我们俩今天早上起床晚了,赶到餐厅的时候已经没剩下多少食物,掌厨的修士也不在了。我看到只有杜乔先生正在厨房里喝汤,于是问他还有没有剩下的。他端了一碗汤和两块面包给我,于是我们把面包吃了,因为我本来不爱喝酸汤,所以把汤给了卡利尼。现在想起来可能是那碗汤的缘故。”

    杜乔也想起了早上的情形,他的确今天早上喝了酸汤。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到餐厅的时候只能自己在厨房热一点残羹冷炙来吃。偶尔他会遇到一两个晚到的修士,于是顺便分享剩下的食物,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从来没有想过那碗酸汤会出什么问题,再说他自己也喝了啊。

    阿利多西问“杜乔,今天早上确实去过厨房,并见到他们俩吗”

    杜乔答“早上我是见到了两个人来厨房,但是我当时太着急没太在意,也没记住是谁,汤在锅子里煮着我直接给了他们,除此之外我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事。”

    阿利多西严厉地说“早上还好好的人,要是没有吃别的东西,怎么会突然呼吸困难”

    杜乔跪在地上,但他的声音很稳“大人,我绝没有做出害人的事,我可以以我的名誉发誓。”

    那名修士也跪下来“大人,我没有说谎,如果我说谎了,就请让我也和卡利尼一样病发吧。没有人会愿意堵上自己的xi,ng命说谎,如果卡利尼真的死了,说谎又有什么好处呢”

    阿利多西面色冷硬,像是惹上了什么大麻烦,他气呼呼地说“好,你们都说你们没有做错事情,我要相信你们哪一个”

    安杰洛扶着杜乔“大人,早上喝过酸汤的人这么多,只有卡利尼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或许并不是因为汤的缘故。再说,汤也喝掉了,杯盘碗碟都收拾了,怎么证明汤一定有问题当时厨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并没有其他见证者,他们俩说的也只是一面之词。杜乔没有伤害他们的理由,他来到修道院两年多了从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这时,那名修士说“他有,他完全有理由。”

    “他有什么理由”

    “前段时间,因为杜乔先生提升了薪资,获得了不少特殊的好处,修道院里的修士们有些怨气。卡利尼、我还有其他很多修士都比他进入修道院早很多年,我们认为他不应该得到这些优待。我承认,我们的确在私下里抱怨过这件事,但我们只是抱怨抱怨罢了。有一次被杜乔先生撞见了,他表面上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很可能记住了这件事,因此仇恨我们。”

    “你说他仇恨你们,有什么证据吗你只是猜测罢了。”

    因为激动,修士的表情畏缩而恐惧“本来卡利尼不是颜料工作室的修士,他只是负责管理仓储,是杜乔先生把他调进了工作室,导致卡利尼的工作增加了一倍不止,才会晚上睡不够,才会起晚卡利尼根本不会做颜料,有什么理由把他调进工作室杜乔怨恨卡利尼,就折磨他给他增加工作说不定,他也想把我毒害了,还好我还好我不喜欢喝酸汤”

    杜乔终于忍不住怒气,站起来直接走到他面前,冷酷地俯视他“你最好保证自己说的话没有昧着良心,要不然,一旦我自证了清白,决不会放过你。”

    安杰洛也说“上次我们俩在茅房里听到你们说话,还是杜乔拉着我才没有和你们吵起来,他怎么会做出害人的事情,你难道没有良心了吗”

    修士被杜乔的表情吓坏了,转而向阿利多西哀求“大人我的确不敢说谎啊大人”

    他们吵闹起来,双方争执不下。最终阿利多西怒斥“都给我闭嘴吵什么”

    杜乔只能暂停咬牙隐忍,但他的身体绷得直直的,明显不愿意屈服。

    阿利多西走到他面前,这位主教大人表情y森傲慢,就连安杰洛都识相地闭上了嘴巴。他们只听见阿利多西沉重、缓慢的踱步声,在窄小的房间来来回回,像是扣着心脏跳动的节奏。过了好一会儿,阿利多西终于说“杜乔,我赏识你、重用你,是因为我相信你能给修道院带来收入,但你却不能使众人信服,反而谋害修士。”

    杜乔冷笑“我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诬告了,看来今年我的运气实在是不太好。您可以现在不相信我。但是我一定会自证清白的。”

    阿利多西说“侍卫,把他给我带下去关起来在这件事没有查清楚之前,谁也不允许向外透露一句话残害神职人员是重罪,最好不是你,要不然你只有绞死的结果”

    杜乔坚持自己离开,他最后的眼神落在安杰洛身上,表情沉痛凝重。

    1朱利亚诺桑伽洛前教皇御用建筑师,雕塑家、军事工程师。他曾和布拉曼特一同设计罗马圣彼得教堂,但是布拉曼特的设计得到了教皇的喜爱,朱利亚诺从此失宠。

    2玻璃中的物质即钴,苏麻离青是用含钴的玻璃粉制成,钴具有腐蚀xi,ng,且含有砷毒。

    第24章 狱中

    远在梵蒂冈的约拿对修道院中发生的一切还全然不知。

    他的时间停留在了接吻的那个夜晚,之后的生活都像是生命无意义的延伸。他怀疑曾经的孤独都是为了遇见杜乔的这一刻,神终于使他不再孑然一身,有人走进了他的心里,就像哥伦布的船队发现了欧洲以外的大陆,世界的原貌逐渐拼凑完整,杜乔在约拿碎片化的生命里终于播种出了一个圆满的世界。

    梵蒂冈的工作虽然苦闷单调,但是对约拿来说正好。他很少与其他工匠交流,也不和他们去酒馆吃喝玩乐。完成自己的工作后,他习惯在花园的最高处坐一会儿,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观景殿的教皇卧室。他比划着,如果从这里s,he出一支箭是否能把卧室的窗户击碎。

    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出现在侧门,约拿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他沉默地跳下高台,像一条影子在清晨黯淡的天光下穿梭。门口是一名修士,他身上穿着圣朱斯托修道院的制服,侍卫拦着他不允许进门。两人发生了争吵

    “你是什么人说要见布拉曼特大人就要见,有公函吗”

    “我真的有急事需要面见大人,之前我见过他,他一定认识我的。xi,ng命攸关,晚一步有人就会枉死,求求您,放我通行吧。”

    这个修士是安杰洛。约拿把人拉到墙角下“布拉曼特不在,别吵吵嚷嚷的。”

    安杰洛见了他眼底亮起来“太好了,我怎么忘了你在这里,能帮我联系上布拉曼特大人吗也是帮杜乔的忙。”

    约拿兜帽下的声音紧了紧“能去前线的都去了,战事最要紧。”

    “现在是后方起火了,罗马的平民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谁来保护他们的xi,ng命”

    “你们不是新来了一位主教”

    “是的,修道院已经不是从前的修道院了。”

    约拿陷入了沉默,他没有马上接安杰洛的话,隔着黑压压的兜帽安杰洛无法猜测出他的情绪和想法。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安杰洛也不会跑到梵蒂冈来自取其辱,他将修道院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重复了一遍“眼下杜乔身陷囹圄,不允许和任何人见面。可怜的孩子他大概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苦头,还不知道要怎么哭呢。副主教大人也头疼不已,在修道院里出了这么大的丑闻,他也有责任,更不敢cha手了。其他人就不说了,只有我相信杜乔是不会害人的,他是个善良勤恳又温柔贴心的人,怎么会下毒杀人呢”

    “在哪座监狱刑期确定了吗”

    “现在还在修道院的地下室里,有侍卫守护着。要进监狱也就是阿利多西的一句话罢了,阿利多西身居高位,又是裁判团的裁判,还有谁能和他抗衡呢”

    约拿微微摇头回答他的问题。

    安杰洛掩面跌坐在地上,绝望地说“这难道真是主的旨意吗上帝,他做错了什么呀”

    约拿冷漠地说“上帝可不会管他。”

    安杰洛以为他不想帮忙,还诅咒杜乔该死“你帮不上他没有关系,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是真心信任你、把你当作朋友的。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在乎吗”

    约拿懒得解释,掉头离开,他还吩咐守卫绝不能把安杰洛放进来。

    到第二天下午,男仆神色慌张地走进阿利多西的房间里。阿利多西刚刚结束午觉时间,由仆人们服侍更衣洗脸。他这几天心情很好,处理了杜乔之后压在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放了下来,连睡眠的质量都提高了。所以当他看到冒失的男仆时,并没有发脾气,反而愉悦地说“有什么值得惊慌的没有人告诉你怎么保持应有的仪度和礼貌吗”

    男仆附在他耳朵边悄悄说“大人,不好了,那个猪倌跑了。”

    阿利多西本来系腰带的动作一停,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应该是今天凌晨走的。本来上午他应该到梵蒂冈工作,但是监工发现他没有来。白天分布在山上的骑士来报告,早上天亮后就没有看到木屋中有人走出来,到了中午他们破门而入,才发现屋子里已经收拾干净了,什么都没带走,只有他经常骑的那匹马不见了。也许是天还没亮他趁着夜色离开的,所以没有人发现。”

    “真的跑了为什么跑了”

    “您难道还没有明白吗一定是修道院有人去梵蒂冈通风报信了啊您刚处置了那个颜料制作师,他就跑了,显然是害怕您下一个就会拿他下手啊”

    “蠢货,他根本就不知道有我这个人他一直以为是陛下在惩罚他”阿利多西强迫自己客服慌张,镇定下来整理思路“没错,你说的没错,肯定有人通风报信,他一定是知道杜乔的事情了。但是他为什么要跑呢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啊,他是不是想来救人你不是说他们俩关系很不错自己的好朋友被关了,至少应该想想办法吧就这么跑了”

    仆人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说不定他们只是互相利用,杜乔用他来讨好布拉曼特,他利用杜乔给自己制造机会出头。现在杜乔出事了,布拉曼特自己挑选的团队人员出了这么大的丑闻,简直是丢脸。他又是杜乔推荐给布拉曼特的,您想布拉曼特会不迁怒他吗就好比您和米开朗琪罗先生的事情一样,陛下还是会迁怒您啊。”

    阿利多西ji,ng神振奋起来“所以他是怕被杜乔连累才跑了”

    “他单枪匹马难道还想闯入修道院的层层守卫来救人吗那也太愚蠢了。”

    “不,他可不蠢,这小子滑溜地很,好几次我设套他都没有钻进来。不行,不能让他跑了,要把他抓回来,对,趁陛下还没有回来,一定要找到他”

    “您别担心,骑士们已经去追捕了,他跑不了多远的。”

    阿利多西原本的好心情被破坏了,他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又有恶毒的念头涌上心头“你跟我去看看杜乔那小子,一定是他派人通风报信的。既然他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他好过。”

    他们来到y森幽冷的地下室,这里原本是一座用来关押战俘的地牢。据说圣朱斯托修道院在成为修道院之前,是有防御外敌作用的一处军事建筑物。由于它处在的位置紧靠城墙,又掩映在山林中,这个说法或许不乏真实xi,ng。为了虐待俘虏的战犯,地牢里的条件格外恶劣粗陋,修道院在改造的时候又没有想过大面积利用这个地方,于是改造工程并不彻底。房间被恐怕可怕的铁栅栏围着,像只兽笼,里面空气凝滞,肮脏腐臭,是蚊虫鼠蚁的爱巢。

    杜乔跪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表情看起来清醒平静。他面朝窗户,使自己的脸能够被仅有的阳光照s,he到,身体跪得笔直,双手握在胸前祷告。侍卫告诉阿利多西,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和木头人没什么区别,任何人的冷言讽刺都不能令他动容。

    但杜乔越是坚忍不拔,阿利多西越是咬牙切齿地想要破坏,想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

    “看来,祷告对于你很有帮助。”阿利多西说。

    杜乔转身向他行礼“午安,阿利多西大人。”

    “主不会听到你的祷告的,你这个杀人犯。你会下地狱,等着你的只有撒旦的火焰。”

    “主虽然使我受苦,但是我知道这是主的旨意,我从不怀疑主的旨意。”

    “主会抛弃你的。杜乔,你意图杀人,谋害神职人员,难道还想主对你仁慈吗”

    “我是不是杀了人,主知道。至于究竟是谁想杀人,主也会知道的。”

    “那你倒是说说是谁想杀了卡利尼”

    “卡利尼是个可怜的人,他的生命在冷酷的刽子手面前不值一文。我敢肯定他活不长了。无论是谁想要杀了他把罪名栽赃在我身上,他如今不过是一颗危险的棋子,随时有可能把知道的秘密吐出来。这样的人,凶手怎么会让他活着呢”

    连阿利多西都不得不佩服,这个年轻的颜料师不仅有着坚忍的意志、冷静的头脑,还有临危不惧的胆识。如果这样的人物真的进入了梵蒂冈,到了教皇面前,恐怕尤利乌斯也会喜欢的。这个世界,总是属于那些胆子大而又看得清楚的人。

    因此阿利多西更不能让他再猖狂下去,以威胁自己的计划。他不动声色地说“任凭你信口雌黄我也是不会相信的,除非你能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哼,不过我猜你没有吧你是不是还妄想着有人会来救你也许还能帮助你找到洗脱罪名的线索”

    杜乔面无表情地说“我只相信主,主会指引我去向该去的地方。”

    对话陷入僵局。沉默片刻,阿利多西突然说“他不会来了,你期盼的那个人。”

    杜乔的眼皮只是稍微跳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阿利多西却捕捉到了这个细小的举动,他得意地说“是布拉曼特,对吧”

    这次他错过了杜乔渐渐放松的手指。

    阿利多西有点得意“你还是太年轻了,杜乔。别说布拉曼特现在不在梵蒂冈,他就算在也不会救你的。意大利能做出好颜料的人何其多,他不在乎你一个。但是出了这样的丑闻,他必须尽快脱身,以免被嘲笑用人不当,这才是成人世界里的游戏规则。不然你以为布拉曼特能混到御用建筑师是因为他很善良吗”

    见杜乔还是不说话,他自顾自地演戏“至于约拿,你的好朋友,他连夜跑了,今天已经不在梵蒂冈了,估计是放弃你了吧。你想让他去请求布拉曼特的援助吗现在他肯定不想和你有一点关系,要不然布拉曼特会迁怒他的。”

    杜乔开口道“约拿先生和我本来就没有关系,他是他,我是我。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注意到他这种小人物,如果您担心我会为自己洗罪来调查我的私生活,实在不必大费周章至此。”

    “是吗那你们的确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噢,我实在为你痛心,你提携他到这个程度,他却利用完你就跑,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忘恩负义的人。”

    “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情的话,请回去吧,地牢里实在不适合您这样尊贵的人物。”

    阿利多西在他脸上的确找不到任何表情。这么多难听的话却收不到半点效果,他冷冷地说“好,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吧,等到绞刑来的那一天,我看你还怎么嚣张”

    他带着男仆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等这伙人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杜乔本来笔挺的背影渐渐崩垮。他双腿麻木无力,背靠着shi冷的墙壁剧烈地、大幅度地喘息,空气通过喉管一下子全部挤进了肺部,胸腔被疼痛撕裂,他的脸上逼出一个两眼发黑、牙龈酸麻的苦笑。

    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死掉,根本不需要什么愚蠢的绳套。我可以直接死在梦里,腐烂在黑沉的、匿名的角落,最好像醉死的酒鬼,把我的尸体扔在泥泞的滩涂上,让海水冲走。生命的意义、生存的勇气、面对黑暗和痛苦的决心和信仰这些纵然是宝贵而且实用的东西,可人不能永远牙关紧咬地活着。

    我才是那个忘恩负义的人,你们都错了,不是他放弃我,明明是我先放弃了他。我甩开了他手,我无视了他的情意。他离开我才是对的,离开我这种自负的、不值一提的罪人,因为我总是带给他痛苦和麻烦,打击他的信任、伤害他,这是我应得的结果。

    我宁愿这么死掉,宁愿消散在空气里,宁愿灰飞烟灭。反正我已经是懦弱的人了,我害怕孤独,害怕一人面对这个世界,害怕醉生梦死。没有谁曾剥夺我的意志和坚强,是我自己丢盔弃甲,是我心甘情愿的。

    因为我是那么狂热地爱着他。

    第25章 阿格隆河边

    地牢的守卫每天轮换两次,时间分别在清晨和傍晚。守卫也总是那两批人,他们白天就站在地下室的入口,只有送饭的修士来才能进入;晚上等到熄灯时间过后,守卫们也懈怠了,有时候坐在桌子边喝酒赌钱,有时候大声吆喝,对着杜乔嘲讽谩骂。午夜过后,这些醉鬼们才渐渐睡去,直到第二天早上换班的人来叫醒他们。

    自从住进地牢,杜乔日夜颠倒,晚上清醒白天睡觉。白天牢房里清静安宁,温暖干燥,适合睡眠,他一觉能直接睡过午饭时间到下午。晚上守卫们吵闹起来,他就专心祷告,或者用石子在墙上涂画写字。为了保持对时间的敏感,他用数字记录日期,用符号代表星期。

    不到十天,他已经蓬头垢面,浑身散发臭气。习惯了地牢里的昆虫和老鼠后,他会拿这些小动物们取乐。老鼠挨着他的脚边睡觉,用牙齿啃噬他的脚指甲,这就算游戏时间了。

    但当他闭上眼开始祷告,空气立刻凝滞静止,浮游的尘埃对他来说就有了千金之重。他听到死亡的重锤在两耳间晃荡,发出威胁的低吼。他要放弃一切希望,为与天地同长久,身体要受牛虻和马蜂叮咬,然后他会到那极弱的河水之上,他能看到苏格拉底吗能看到柏拉图、赫克托尔、埃涅阿斯、凯撒吗但一定会见到布鲁内托拉蒂尼的,他半跪的姿势代表了什么为什么要啃噬自己的手指他是否后悔爱一个男人受火雨浇灌的沙漠最终是杜乔的归处,他是投在沙地上的火球,锥心之痛将永恒地燃烧。1

    一个傍晚,杜乔刚刚吃过晚饭,牢门忽然打开。

    安杰洛悄然走进来“杜乔,是我。”

    杜乔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上帝,你怎么进来的”

    安杰洛激动地握着他的手“我买通了那个守卫,在换班的时候可以有点时间和你见面。我怕再不来见你就见不到你了。你还好吗我总是担心他们会不会殴打你或者给你下毒”

    “别担心,我很好,你呢”

    “别说我了,你不知道最近发生了多少事。明天你就会被送到监狱里,阿利多西已经以意图杀害神职人员的罪名起诉,到时刽子手、裁判、陪审员会一起审讯你。听说监狱里的拷问手段残酷血腥,即使你能坚持不认罪,也有可能死在严刑拷打之下,如果你认罪,就必死无疑了。阿利多西也是陪审员,肯定会帮着他们。杜乔,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杰洛说得急切,杜乔明白他特地冒险来地牢就是为了陈明情况。

    “你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安杰洛。现在我也只能听从主的安排,你千万不要再为了我冒险,修道院当下的情况险恶,你要保护好你自己啊。”

    “我倒是没什么事,你不需要担心会连累我。原本我以为卡利尼只是讨厌你,没想到他会怨恨你到这个地步。你被关起来之后,阿利多西下令关闭了你的房间,但是卡利尼他们把你的房间翻了个遍,希望找出些罪证,结果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还拿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这简直就是强盗行为”

    “阿利多西管不住他们吗副主教呢”

    “阿利多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他教务繁忙没有时间管细碎的事。副主教如今也不好过,阿利多西派遣了自己的执事官进来,名义上是帮忙,实际上则是排挤修道院的修士,副主教大人的话他们是不听的。如今大人已经被搁置一边了,修士们就更是不敢其他动作。”

    “卡利尼这样任意妄为恐怕不是因为胆子大,这件事背后还有巨大的y谋。”

    “这是什么意思”

    “卡利尼也许怨恨我,但是因为嫉妒我资薪过高就要夺取我的xi,ng命,还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赌注,实在是代价太大,我认为动机不足。他或许是被人指使的,像洛特先生那样。”

    “难道你也认为这件事情和洛特先生的诬陷有关系吗”

    “果然我们想到一块儿了。洛特先生诬陷工作室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对修道院不满,现在想想恐怕不那么简单。上次诬陷我诈骗,这次变成了杀人未遂,连续出现两件事我实在不能不把他们放在一起考虑。如果我们的猜想是真的,那么我必然是得罪了某些大人物了,才要暗中使我沦落,甚至要置我于死地。但是我想不出来我得罪了谁,又是怎么得罪他的。”

    “会是梵蒂冈里的大人吗”

    “是的,我也没有再接触些别的大人物了。”

    “你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一些可能的人选呢”

    “有,但是我不方便说出来。亲爱的安杰洛,这是为了你好,我不想再劳你烦心了,你还是知道的越少才越安全。你能来看我一趟我已经很感激了,或许明天我就会命丧黄泉,在此之前还能见到朋友一面,可见主还是愿意眷顾我的。”

    安杰洛愁眉紧锁,他本来想告诉杜乔他在梵蒂冈的遭遇,但是犹豫再三还是忍住了。如果杜乔知道约拿对他漠不关心,还说出过分的话,一定会很伤心吧。此时实在不必徒增悲痛,如果杜乔无法度过这个难关,他也没有必要知道真相,如果有幸度过,再让他自己去发掘吧。

    想到这里,安杰洛勉强微笑“很抱歉罗马让你有这样不好的遭遇,我是衷心希望你能够活下来的,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我的请务必告诉我。”

    他们相见的时间有限。在最后一刻,杜乔托付安杰洛替他写信回家。信中禀告了实情,他很抱歉没有找到兄长实现母亲的愿望,反而将自己的xi,ng命搭了出去。没有及时听从母亲的建议回乡是他如今最大的悔恨。

    与此同时,太阳慢慢沉入山脚。一个农夫赶着猪群来到修道院门口。

    农夫向守门的侍卫说是采买的执事官吉拉莫雷奥利要他来的,于是侍卫把他放了进去。他将猪群圈停在灌木丛中间,快速地消失在后门门口。不一会儿,奥雷利发现了无人管理的猪群,他莫名其妙地告诉侍卫修道院已经不购买生猪了,特别是从阿利多西大人上任后,整个修道院很少再做猪rou吃。侍卫遍寻院落无人,这才反应过来有神秘人闯入了修道院。

    然而为时已晚,从仓储室内传来了呼救声“着火了着火了”

    不巧阿利多西在观景殿的别墅里宴请宾客,副主教急匆匆地从书房出来,命令将修士们全部安排到院落里避火“动作快点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看清楚面貌说话是什么口音万一要是歹徒,修士们的安全怎么保障”

    安杰洛刚刚从地牢里出来,听到警告的通知他连鞋都没有来得及换,跌跌撞撞地从楼下跑上来。修道院老旧的木梯轰隆隆地震动,全是惊慌失措的修士。他们有的衣衫凌乱,帽子歪在脑袋上,有的手里拿着没有读完的书册,还有的抱着枕头拖着被褥。

    “安杰洛”副主教在sao动的人群里叫住他“工作室里的人都出来了吗”

    安杰洛脑袋一懵“我去看看”

    他把鞋子拿在手里就朝工作室跑。工作室因为紧靠着仓储室,已经受到了火灾的影响,安杰洛刚刚靠近门口,就从里面传出小型的爆炸声,木门陡然炸裂,大块的木板从安杰洛的头顶猛地掠过撞在墙上碎成一条一条的。安杰洛吓得趴在了地上,四处的视线黯淡而朦胧,烟雾缭绕,焦灼的味道与发热的地板更加让人害怕。有呼救声像是从远方传来,安杰洛神色一震,正见到地上一行拖拽的鲜血。腥辣的味道一瞬间就变浓了。

    颜料工作室里有许多助燃和可能引起爆炸的东西,两个熔炉也非常危险,里面有大量高温度融化的金属,如果泄露出来,不仅容易引起烫伤,还会使逃生难度大大增加。安杰洛想到这里,捂住口鼻朝前匍匐,他大声叫喊“还有谁在里面里面还有人吗”

    嘴里即刻吸进了浓烟,呛地他咳嗽不止,喉咙里火辣辣地疼痛起来。烟雾浓密黑沉,一股股从窄小的门口冒出,黑巫师的魔法也不过如此。安杰洛靠着墙面艰难地喘气,稍微挪动碰到了旁边一截冰凉的东西,他低头去看,一截被熏得发灰的手臂从烟雾里伸出来,正顶在他的腰后。年轻的医生吓得魂飞魄散从墙边爬开,拨开浓雾才勉强看清楚那是工作室的守卫。

    这个守卫被打伤晕倒的,他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安杰洛探到他鼻间微弱的呼吸,还没有死,但躺在这里也已经吸进了不少烟尘,xi,ng命很难保全了。

    是这个闯入者打伤了守卫吗他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自从安杰洛来到修道院,还从来没有发生过闯入者的事情。圣朱斯托修道院既不富裕也不出名,修士们的生活清苦坚忍,就连窃贼都不愿意光临,更别提什么歹徒了。难道是为了工作室里那些价值不菲的矿石吗

    就在安杰洛惴惴不安地想将侍卫搀扶起来移出去的时候,从黑烟中传来了沉沉的脚步声。这肯定是男人的脚步,有力稳定,不慌不忙。安杰洛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屏住呼吸,一下子被恐慌控制了。

    杜乔在地下室也感觉到了sao动,两个守卫开门查看情况,通向楼上的阶梯边只能听到远远的呼喊急救声。杜乔也走到了房间门口,好奇地探望,他心脏跳动地很快,像是有什么要破茧而出。他想问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一个守卫已经走出去查看。

    这时只剩一个守卫单独站在原地,杜乔感觉到他的机会来临了,他朝门外喊“嘿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外面为什么那么吵闹”

    对方冷着脸说“和你没有关系,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吧。”

    杜乔笑了,他用晚饭吃完的空碗扣了扣门“我只是想顺便把这个交给你,味道很不错。”

    这时刚刚结束晚餐,守卫本来应该将空碗收走的,他犹豫了一下,打开`房门将碗接过来。谁料杜乔突然扣着碗的手力道加大,扣住碗沿不放,守卫警觉了,他刚要动作,杜乔反手将手里的陶器往他的太阳x,ue上砸去

    脆弱的陶制品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碎成块状,守卫还没来得及拔剑只感觉到脑袋一晕,身体歪向墙边。杜乔眼疾手快拔出守卫胯间的剑,那铁剑光芒闪烁,又沉又亮,他用尽全力以剑柄打在守卫脑后,将人击晕过去,然后两三步爬上楼梯朝着sao动声的反方向逃走。

    走廊里已经被清空了,显得奇怪的空荡安静。杜乔敏锐地捕捉到了火烧与烟尘的味道,他正在朝前门走,一名迟到的修士裹着睡衣从转角口出现。两人撞了个正着,杜乔提着剑,乱发蓬张,脸上污秽,只有眼睛极亮,像能吃人,修士吓得唉叫,连连后退

    “不要杀我我没有怨恨过你求求你不要杀我”

    杜乔把他扶起来,指着后方的门说“里面都烧起来了,往外面逃。”

    修士涕泗横流,连道谢都没有一句头也不回地逃开。杜乔也加快了脚步,人群逐渐被他抛在了身后,他担心刚刚有人看到他逃出来了,想必侍卫马上就会追上来。

    果然在走廊尽头的十字口出现了追兵,他们一左一右围过来。杜乔撒腿就跑,左边的侍卫大喊“前面来人堵住他别让他逃跑了”喊声招呼来了更多的侍卫,前门立刻被人堵住,杜乔眼见这样的情况,焦急后悔刚刚没有把那个倒霉的修士拖着当人质。

    变数发生的时候来不及杜乔多想,羽箭从前方破风而来,啪啪两声ji,ng准地cha入侍卫的脖子血液在空中迸s,he出长长的弧线,有几滴甚至jian到了杜乔的侧颈。杜乔吓得停下步子,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倒地的侍卫伴随着如注的鲜血,正如彗星拖着长尾坠落暗渊。他一时间忘了自己该做什么,耳边充斥侍卫死亡的尖叫、箭支穿风之声、房屋轰塌和爆炸,在这铺张的烟尘里,门阙映出的那一方世外的天空像是与他有无尽之远。

    然后他看到了约拿。

    黑靴与披风越过涓涓血流而来,粗壮的臂弯上挽着大弓,另一只手抓一支羽箭,箭翎洁白无瑕,如破开y云的北斗星明亮闪烁。没有兜帽,面具暴露在黯淡的天光下,从火红色的眼瞳中流下一行血痕,肯定不是猪血,但在这双眼睛里遍地哀嚎的都是畜生。

    杜乔浑身燥热,他的脸肯定已经变得通红了,恨不得灼烧成灰。双腿站在血泊里,像生出了自己的意志无法挪动。那血泊延伸而出的不是溪涓,而是河流,是地狱的阿格隆河。杜乔站在河边,迎面而来的是卡隆2。他是来摆渡杜乔的,他们会一起下地狱。

    可杜乔心想,那就下地狱吧,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1“放弃一切希望锥心之痛将永恒燃烧”整段描写的是但丁的神曲中所描述进入地狱的过程地狱门前先有一行诗,写有“放弃一切希望,要与天地共长久”,然后死者身体要受牛虻和马蜂叮咬,接着通过阿格隆河进入地狱。苏格拉底等人因为都是异教徒被但丁判入地狱,布鲁内托拉蒂尼是但丁的老师,同xi,ng恋,在古斯塔夫多雷所画的但丁地狱图里,拉蒂尼半蹲着啃噬自己的手;受火雨浇灌的沙漠是地狱中处置同xi,ng恋、y 邪之人的地方。

    2卡隆阿格隆河上的船夫,阿格隆河是进入地狱的第一条河,据说河水非常轻,羽毛放在上面都会下沉。

    第26章 逃亡

    “两个灵魂犹如一对被情`欲召请的鸽子,

    心甘情愿地展翅翱翔,飞向甜蜜的巢窠。

    爱情决不会轻易放过被爱的那个,

    我才这样为他神魂颠倒。

    你可以看到,他也如此离不开我,

    爱将使我们同时同地走向死亡”

    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五篇

    “我想死”杜乔趴在约拿的肩头,他已经尽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我想化为乌有、烟消云散,想到要面对没有你的世界,我只想死掉。我宁愿现在已经死了,这一切肯定都只是我的幻觉,我不想听到他们说你不会来了,每天每夜每分每秒他们都在这么对我说,都在折磨我,就算不是死也会疯掉。我怎么可以这么愚蠢、这么卑鄙,我向神祷告把死亡降临在我头上”

    约拿的一只手紧紧环在他的腰上,低沉地在他耳边说“我们都会活着。”

    他身上有浓烈的硝烟味,干涸的黑血与动物的腥臭混合,但身体是热的,体温比寻常高,他们侧颈的皮肤相互紧贴,脉搏的律动与灼热的温度都是生命的象征。

    “不要再离开我,我也不会再离开你,”杜乔哽咽道“不要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不要比我先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有一天一定要面对死亡,我选择和你一起死。我只能接受这样的结局,其他的都不能接受,这是第二次你救了我的xi,ng命,没有你存在的生活,我也不想拥有。”

    “冷静一点,乖。”这个词在约拿的嗓子里发出来有点奇怪,像寒冬里干枯的枝桠中伸出的一点青芽。尽管这个发音生涩,但他知道以后他会有很多机会练习直到变得流畅而生动。他说“我就在这里,我答应你,死亡也不会将我们分开。”

    杜乔吸了吸鼻子,不肯轻易松开勒着他脖子的手。

    “不要怕。”约拿亲吻他的额头。

    杜乔还在平复呼吸,他迫切地需要亲吻,像缺氧的病人把自己的嘴唇送到约拿唇边。他们快速地交换一个吻,杜乔才稍微从约拿身上退开一点。

    “好一点了吗”约拿问“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杜乔仔细打量眼前的面庞,他想摘下面具亲吻烧伤的左脸,想接吻,想抚摸这具身体,想问你最近如何,但他明白当下的情况不容两人叙旧告白,他们还在面对敌人,还处在陷境危局。阿利多西的仆人去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说不定正在赶回来的路上,一旦他回来,势必要增强防范和追捕,到时杜乔和约拿势单力薄很难突出重围。

    约拿把手中的弓箭交给他,亲吻他战栗的手指“你能做得很好,我的挚爱。”

    杜乔鼓起勇气“好好,我会s,he箭。”

    约拿满意地对他微笑“我在前面,你在后面,我们从东南面的侧门出去,那里离西斯托桥最近,过了桥进城就有人接应我们,马上就会安全的。”

    他们跨过地上的侍卫尸体,从修道院的长廊顺利出去。此时阿利多西正与大批的侍卫从山道上赶来,也准备走东南侧门。约拿见状不好,调转方向又回到后门,还没有见到逃离火灾的修士们先碰上了他刚刚带来的猪群。那些猪本来好好地聚集在门口,被奔跑逃窜的人群惊吓,全都零落四散开来,没有了主人的指令,它们像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乱转。就在杜乔刚刚从地牢里逃出来的时候,外面却是热闹非凡的场景,受惊的人和受惊的猪各个草木皆兵,只听人和猪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毫不相让,不是人撞了猪就是猪撞了人,人把人差点当成猪,猪差点把猪当成人。人和猪分不清楚的情况下,院子里慌乱无章,毫无头绪。

    约拿此时见到这些猪,灵机一动,一声短促口哨将肥猪们召唤过来。这些猪长时间地受他指挥命令,对主人十分驯服听话,约拿用或长或短的口哨将他们引到侧门去,让猪群一骨碌脑轰隆隆从窄小的门洞中穿梭奔跑而过。五六十只肥猪撒开蹄子向着门洞争先恐后地拥挤,阿利多西与侍卫们见了这个情况纷纷停下马蹄,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猪群不仅阻挡了他们进门的道路,还差点吓着马匹。马群烦躁不安,喝喝吐气,阿利多西来不及多想只好调转马头朝后门奔去。

    他前脚刚刚离开,约拿与杜乔立刻随着猪群从侧门出来,头也不回往山下跑。

    下山的这段路从前杜乔没有太多留意,如今这片景色在杜乔眼里产生了变化,秋风中的树叶明亮鲜艳,在青黄交接的林木中,修道院的红墙是一笔思念的血线渐渐拉远。杜乔不忍回首,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片山间的景色,最后一次看到修道院了。他们“畏罪逃狱”,往后或许会过上流亡的生活,会失所漂泊,再也没有温暖干净的阁楼,再也没有修士们祷告吟唱的歌声,再也没有颜料工作室里逼仄苦辣的气流

    山间的风景因为逝去不复返的时光变得美丽。可惜杜乔这时没有时间迟步,也许命运就是这样的,从不给人回首和遗憾的时间,只能往前走。这个只能向前的方向,何尝又不是人生最无奈的事情呢

    幸好他们顺利地下了山。天幕已经完全黑沉,西斯托桥上只有零散的人影,杜乔与约拿将弓箭随意扔在了山林中,以免被人察觉出异样来。到了桥上,他们放缓脚步,尽量保持旁若无人的姿态,没有人发觉他们,桥头的另一边果然有人欢快地挥手招摇

    “约拿先生嘿这里”

    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脸上长着雀斑,笑起来活泼可爱。三匹马站在她身后,显然有备而来。她高兴地和男人们拥抱“我还担心你们来不了了,主保佑,你们活下来了。”

    约拿介绍“这是翠卡,翠卡这是杜乔。”

    杜乔向她行礼“贵安,女士,很高兴见到您。”

    女孩子吃了一惊,她憋着脸不伦不类地提了提裙摆,行了一个别扭怪异的淑女礼“贵安,先生。”说完她就捂着嘴不好意思地发出咯咯地笑声,向约拿抱怨“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我呢,我真喜欢你这位朋友。”

    杜乔莫名其妙,约拿将他抱上马“先离开这里,安全要紧。”

    三人快速进城,向东南方向的卡拉卡拉浴场直走。贫民窟此时是最热闹的时候,晚间贫民们结束工作刚刚回来,家家亮起灯,窗柩被昏黄的光晕照亮。沿街的流浪汉、醉鬼、乞丐相互诅咒怒骂,有人摔鞋子打架,有的人哭诉哀嚎,还有的人直接在过道上睡去。卖花的女人藏在巷子的深处,有客人经过她们才从y影中露出涂脂抹粉的脸,或抛出妩媚的笑容,或招摇洒了香粉的头巾和手绢。他们可以选择直接在巷子里办事,这样比较便宜,如果要上楼到房间里,就要加些钱,但是享受的服务也会更有趣。

    马最终停在一处不起眼的矮房前,从门口走出来一个丰腴妖艳、气质强势的妇人。她头戴鲜花,发间用珍珠装点,身穿黑色的长外套,领口大敞,露出里面的红裙。即使不用自我介绍,杜乔也明白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但他站在她面前,总有两分气短。

    谁想女人走过来先对他行礼“芭妮德费尔特罗,很高兴见到您,先生。”

    杜乔当真惊讶,连回礼都差点忘记。他以为芭妮费尔特罗应该是个年轻娇娆的女孩,就像带他们来的那个女孩子一样,没想到竟然是位中年妇人。她可能有四十岁了,眉间和脖子上的皱纹是掩盖不去的,尽管杜乔对她的美貌无可挑剔,但和他想象中赫赫有名的罗马美女、高级交际花芭妮费尔特罗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约拿走到他身边,解释道“芭妮是我母亲从前的徒弟,我母亲去世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是芭妮在照顾我,如今她已经不住在这里了,搬去了百花广场的高级公寓,但是贫民窟仍旧有她的产业。我们先在这避风头,周围都是她的人,很安全。”

    芭妮和他拥抱“平安就好,食物、药品、洗澡水、衣服都已经准备好了,要是需要医生也及时说,你们就放心在这里住着,别担心会给我添麻烦。”

    约拿亲吻她的侧脸“谢谢您。”

    他先将杜乔送进房间洗澡,然后退出来与芭妮叙谈。两人站在走道上,说话声音很低

    “翠卡会留在这里照顾你们,我还要回百花广场去,客人们都等着我呢,就不多留了。任何事情都可以和翠卡说,她是个值得信任的孩子,又机灵又懂事。”

    “我知道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们会尽快想好出路的。”

    “少说这样丧气的话,你母亲当年如何照顾我,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在街头了。你们只管在这里住着,不会有人察觉的。尤利乌斯的眼线虽然遍布全城,可总有松懈的地方,再怎么管也管不到我这里。等过一阵子干脆搬到我的公寓去,越是看起来惹眼的地方反倒是越安全。”

    “我打算带着他去威尼斯。”

    “去威尼斯做什么”

    “他现在是罪犯,最好的方法是送他回家乡,他毕竟不是这里的人,迟早要回去。从威尼斯上船,离开了港口就算一切无虞了。”

    芭妮叹息“孩子,如果你爱他,应该让他留下来。”

    约拿的眼角瞥见浴室微弱的灯光,他沉痛地说“我是一个丑陋、不祥的罪犯,他不会爱我的,那么让他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还是回去最好。”

    尽管杜乔在修道院对他说出了告白的话,但约拿认为那只是杜乔情绪激动下的反应,并不一定出于真心。等洗完了澡、冷静下来杜乔就会想清楚的,呆在意大利,他将过上流亡逃罪的生活,别说从事他热爱的艺术事业,连自由都无法保障。况且,他本来就没有常年留居罗马的打算,他只是来寻亲的,即使短暂地留下来难道两人还能有一辈子的生活吗他真的永远不回故乡了吗这怎么可能呢

    送走芭妮后,约拿匆匆上楼。

    经过走廊的时候,杜乔正好洗完澡出来。他披着浴巾,脸庞的污迹和血液已经被洗掉,露出白净的皮肤,原本蓬松的头发半shi,显得脑袋小了一圈,人的气质也变弱,颇有体不胜衣的柔美。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杜乔首先脸红了,他在等约拿,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约拿问“热水足够吗有没有家具坏了不能用的还适应吗”

    杜乔摇头“挺好的,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我还以为我们只能露宿山野了。就是就是装饰有点夸张,床也格外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床,不过我能理解,这没什么,一切都很好,家具都擦拭过,空气和视野也不错,窗户外能看到卡拉卡拉浴场。”

    “那就好。”

    “我刚刚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

    “我去送芭妮了,她还要有客人要应酬。”

    “是么,我还想对她说声谢谢,收留我们她也冒了不小风险吧”

    “她知道分寸,在罗马她的实力不可小觑。”

    杜乔故作轻松地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朋友,你怎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她是我的长辈,我不常和她联系,因为她是个很显眼的人物。”

    “看得出来,不过你们的关系应该很不错。”

    约拿以点头表示肯定。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了微妙的尴尬。杜乔犹豫片刻,轻轻地走上前,他光裸的脚踩在地板上不发出一点声音,带着热气与水珠的脚丫子碰到约拿的靴尖,一白一黑的色彩反差让约拿屏住了呼吸。他头都不敢抬,有一双手慢慢搭在他的肩膀上,干净的嘴唇从他的胡渣边逡巡而过,最后停在了他的嘴角。

    第27章 两情相悦

    杜乔吻得温柔小心,他从没有主动吻过什么人,这算是难得的初体验。当他发现约拿没有回应的时候,他不自觉地颤抖,嘴唇有点僵硬不知道该怎么动作。原来接吻是这么难的,单方面的主动和探索如果得不到回应就会尴尬害怕,害怕让他手指不安地攒紧约拿的披风。

    这时,约拿把他微微推开“我还没有洗澡,太脏了。”

    杜乔感觉到他的拒绝“我不觉得脏。你不喜欢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你该休息了”

    杜乔明白了,这是借口。他一下子眼眶红了,心脏猛烈地绞痛。

    约拿见他这样,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和脸颊“你听我说,你不应该呆在这里,这里只是权宜之计。你想回家吗我可以送你去威尼斯,你不必在这里顶着罪名生活。”

    “我哪里都不会去,我只呆在你身边。”杜乔抬起倔强的脸,揪着他的领子做出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你才应该听我说,你把我想成了什么一个懦夫吗如果我是,就不能从海上生存下来。我没什么可怕的,再艰苦的生活我也能够忍耐,所以我绝不会再逃避了。我的罪名和你的一样,都是莫须有的,我总会自证我的清白,不会让这铁项圈拴着我一辈子。”

    约拿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你在威胁我吗”

    杜乔一怔“我不是诶你会开玩笑了你是在开玩笑吗”

    “你的表情很可爱。”

    “我是认真地在说话”

    “我知道。”

    “那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吗”

    “你要告诉我,说出来。我才能明白。”

    杜乔鼓起勇气说“我爱你,我明白了我是爱你的,我很抱歉上一次我选择了逃避,事实证明逃避是没有用的,我的身体和感情都已经不受控制了,它们都已经属于你了。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我很冷静,是我的理智让我说出这些话的。我不会后悔。”

    约拿一边听一边露出微笑“我以为我听不到你说这样的话了。”

    他们接吻,像五月亲吻六月,一个柔和一个热烈,柔和的抒情,热烈的忘怀,吻尽了秋月春风,把他们错过的年年岁岁都再体会一遍。从走廊到房间里,拥抱也是难分难舍的,心意相通的喜悦使彼此的呼吸都是甜蜜的,唾液都是清新的。口齿黏腻、唇舌缠绵,直到吻得气喘吁吁,杜乔才稍微有放开的意思。他的脸比刚刚洗完澡的时候更红了,心跳也快得吓人。他亲吻约拿的额头、耳朵、胡渣、下巴,亲昵地用自己的脸磨蹭约拿的脸颊,发出轻轻地喘息。

    “我要写信回家,告诉母亲我已经有心爱的人了,让她帮我退掉婚约。等我们把身上的罪名洗掉了,等你把铁项圈拿下来,你愿意和我回家乡吗”杜乔高兴地说。

    “你母亲如果知道了会把你打死的。”

    “她不会的,虽然我们可能也不能坦白地说。但我想带你去见她一面,这样也好。等一下,为什么是打死我而不是打死我们你呢”

    “她打不过我。我也不会让她打你。”

    杜乔抵着他的额头发出咯咯的笑声,他是心满意足的“我早就应该知道,从见到你的第一次起我就应该知道,我是属于你的,你是属于我的。再没有比这件事更让我高兴的了。”

    他们好好地休息了一个晚上。贫民窟的夜晚出人意料地平静,初秋鸟虫的啁啾声渐渐低了,夜半静谧安宁,杜乔稳稳当当地从晚上一直睡到了天亮。他许久没有这样放松地睡过觉,修道院的工作让他患上了神经衰弱的毛病,一度出现失眠症,他的脑袋里被塞满了杂事,以至于压力过重睡眠不好,没想到在贫民窟他迎来了久违的好眠。

    早上杜乔在窗外喧闹的车水马龙声中醒来。约拿已经不在房间里,他在后院里喂马,早餐的香气从厨房传来,杜乔索xi,ng将早餐带到马圈里吃。他们坐在草席上,喝的水是直接从井里打来的水。山中清醒的空气变得离他们很遥远,但是生活的方式仿佛从来没有发生变化。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好,我们以后可以养养猪和马,我做颜料,你画画卖点钱,也足够生活了。只要路易十二不和我们打起来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你认为会打仗吗”

    “路易十二在等威尼斯的消息,如果威尼斯人肯对尤利乌斯示好,路易十二就打不进来。这也是尤利乌斯这次北行的另一个目的,他想要威尼斯人看看他的实力。”

    “我也不希望打仗,一打起仗来总是普通人最痛苦。”

    “你的家乡这段时间应该十分安宁祥和吧巴耶塞特二世1看上去不像他父亲那样野心勃勃,罗马正在衰落,而奥斯曼帝国在崛起,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家乡的人民不喜欢巴耶塞特和他父亲,穆罕默德2尚武好战,导致国内的经济情况非常紧张,军费高涨到了夸张的地步。这些年虽然好一些,但是哪有老百姓喜欢打仗的呢家里的男人都出去了,只留下女人和孩子,饥寒交迫、孤苦伶仃的家庭越来越多。我父亲也是在战场里牺牲的,母亲将我带大,如果不是我们家族稍有威望资本,我和我母亲很难生活下来。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这个世界不能光有男人,女人和孩子也同样重要。”

    “在我看来,尤利乌斯这场仗肯定会胜,路易十二短时间还无法得逞。”

    “你对你父亲还是很有信心的嘛。”

    约拿把这句话当做了玩笑“他不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但是作为教皇,他不算太坏。”

    杜乔说“你能这样想很难得,说明你是一个不被私欲蒙蔽的人。”

    约拿低头亲吻掉他嘴角的面包屑“我和尤利乌斯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亲情很难左右我的私欲。如果真的要检验我是否会被私欲蒙蔽,要看你。”

    杜乔的脸刷得红起来,他嘟嘟囔囔地抱怨“真是的,吓了我一跳。我嘴里还含着东西呢,万一噎着了怎么办。”说完他把手里剩下的面包丢进了马槽,站起来一溜烟就跑回楼上去了。

    约拿知道他害羞了,并不是真的生气。他检查过马圈后跟在杜乔身后上楼,还没到房间门口就听见走廊的另一边传来隐晦暧昧的声音。杜乔呆愣地停在过道上,脸色比刚刚更ji,ng彩,这个当口他撞见约拿,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仓皇地避开逃进房间里。

    猪倌先生的嘴角微微扬起,他轻轻敲了敲房门“让我进去。”

    直到隔壁的声音越来越大,杜乔顶着红艳的脸蛋悄悄将房门拉开一道缝隙。他深邃的蓝色眼睛流露出羞怯与情`欲,宛如被月晕浸染的春`宵。

    “他们他们在”

    “芭妮会把这里的房间租给有需要的女孩子们,但不是晚上才有生意,白天也会有。”

    杜乔把门呛地又扣上“你不能进来。”

    约拿脸上的笑意更深“给我一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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