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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 第5节

作者:江亭 字数:28164 更新:2021-12-18 23:40:37

    “我们其实很少用到群青,大部分时候都是用石青。谁会用这么昂贵的颜料来做招牌呢我也是第一次用这种颜料,老师还和我们开玩笑,他一辈子也没有几次能用到呢。”

    “既然如此,洛特先生为什么要说他买到的是石青呢”

    “是吗我从没有听老师提起过呀。”

    这位学徒似乎对老师的行为全然不知,或许是他的老师没有对他提及,或许是他记xi,ng不好,总之他在接受询问的时候说出的话与洛特先生的截然不同,在座的代表都局促不安起来。窃窃的私语声此起彼伏。

    杜乔谢过这位学徒,继续说“我认为洛特先生对修道院的指控是诬告,现在证物和证人都已经齐全了,可以充分证明洛特先生在三个月前的确买到的是群青而不是石青。他用石青替换群青诬告修道院,也有可能是为了骗取赔偿金。这位先生学徒告诉我,今天洛特先生乔迁新居,他最近搬到了百花广场一间不错的寓所里,百花广场的房子恐怕值不少钱吧,如果能够得到修道院这笔赔偿金,搬家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副主教沉吟“但是洛特先生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向修道院提出赔偿的要求。”

    杜乔回答“他不需要提出,如果修道院被判诈骗是一定要付巨额赔偿款的。他不急于提出这个要求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动机不被揭穿,让人以为他真的是被骗了才状告修道院的。”

    这时,一位公会代表站起来反驳“这只是你们的一面之词,这个学徒既不是洛特先生本人,看样子对于工作室的事情也并不熟悉,说不定你拿金钱收买了不知真相的无辜人,然后把他带到我们面前来揭穿他的老师。这样险恶的用心谁又能知道”

    他还要说什么,杜乔身后的约拿又要上前摔人,杜乔及时阻止了“别”

    公会代表见这个蒙面人气质乖戾可怕,力道吓人,气急败坏地说“你们还自称是修士,竟然随意使用暴力欺压是不是只要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你们就打算把我们直接杀了我不相信你们所说的一切我要求与洛特先生本人对质,不然这件事你们休想善罢”

    副主教也认为使用暴力不妥“杜乔,这位先生是谁他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吗这里是修道院,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

    杜乔急中生智道“这位约拿先生是布拉曼特大人的助手,我们在梵蒂冈结识,约拿先生虽然和案子没有关系,但他也是一位慷慨的艺术家,自愿为我做个见证,这些招牌都是用货真价实的群青做成的。如果各位在如此铁证面前还想请洛特先生对质,我也甘愿。”

    他这么说,公会代表立刻不敢出声了,谁都知道修道院现在接手了布拉曼特的案子,如今深受教皇御用建筑师的青睐,既然连布拉曼特都愿意派遣助手为修道院做见证,显然这位大人的态度是偏向修道院的。杜乔一番话似乎暗示了修道院背后有梵蒂冈的支持,如果公会“有意为难”修道院,那布拉曼特大人生气起来,在座各位也不能得善终。

    就连副主教面对约拿的表情也缓和了“实在不应该劳烦大人来c,ao心这样的小事,我相信公会代表一定能公正处理的,请替我向大人转达感激之情。”

    约拿倒是十分配合表演“嗯。”

    他冷淡的态度十足十地像大人物跟前仗势倚威的仆人。方才指着他鼻子骂的那位公会代表连忙讪笑道“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还是应该谨慎一些,既然是洛特先生提起的,至少也该找本人来问问,当然了,我们也相信修道院不会故意欺诈。”

    约拿毫不客气拉开椅子坐下,一拍桌面“那就把人找来,问”

    最终这位洛特先生还是被请到了修道院。他因为在聚会上喝多了酒,脸色红润,憨态可掬,修士搀扶着他从门口走进来,他步履不稳,口中还嚷嚷着些祝酒词,全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面对公会与主教,他面色迷茫,连连向学徒投去疑惑的目光。

    “看来这位的确是洛特先生的学徒,”副主教开口“既然如此,就当面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吧。”

    杜乔将蓝色招牌放到他眼前“洛特先生,这些招牌你还认得吧”

    洛特先生看到那些招牌,神色变得慌张“我不认得,这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你的学徒今天拿给我的,就是在你的工作室里,现在证据确实,你为什么要用石青替换群青诬告修道院今天你不说清楚,休想从这里走出去”

    “我我没有你胡说是你们售卖了假的群青”

    “你还想说谎,这些招牌怎么做的你还不清楚吗”

    “这些招牌不是我做的难道别人不能用群青画招牌吗凭什么说是我做的”

    也许是喝酒太多的缘故,他蹩脚的谎话实在太仓促没有任何说服力,因为招牌的背面都有工作室的署名,不是洛特工作室做的还能是谁做的呢他遮遮掩掩的态度反而更加可疑。

    杜乔冷笑“从你进来之后,可没有人说过这些招牌是用群青做的,你倒是先自己承认了。你敢不敢说这些群青是从哪里来的敢不敢将工作室的账目拿出来给我们查验呢”

    洛特先生见谎言被揭穿,脸色惨白,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像被人拔了尾巴毛的公ji颓丧地坐在地上,脸颊淌汗“我我”

    杜乔转向副主教“大人,我看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再问下去也没什么必要。如果公会觉得有必要,把工作室的账目拿出来对一对也可以。”

    约拿怒斥“对什么这种卑鄙的人还要给他机会吗诬告修道院,应该直接拉去绞死”

    洛特先生一听他这样说,立刻求饶了“不要不要把我拉去绞死我说我说是我用石青替代了群青是我诬告了修道院大人,求求您饶了我,求求您不要把我拉去绞死”

    这下,真的没有什么必要对账目了。

    最终洛特先生同意赔偿修道院工作室两百杜卡特作为名誉损失费用,并公开发表道歉信。在公会代表和修道院副主教的共同见证下,洛特先生签署了道歉信,将金钱交给杜乔。他畏畏缩缩地耷拉着脑袋从修道院离开,和第一次见面时候嚣张得意的情态完全不同。

    “但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安杰洛说“洛特先生真的是为了钱做这件事的吗”

    “不是为了钱还能因为什么呢他连房子都买好了,只不过这下房子又要转卖了吧。出了这样的事,或许他在罗马都呆不下去了,听他的学徒说,他们打算搬到米兰去。好不容易才小有所成的事业就这么毁了。”

    “为了钱诬陷修道院这种主意也太大胆了,我看他欺软怕硬的样子,也不像大胆狂妄的人。”

    杜乔想起约拿的话,约拿认为修道院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因为他认为这件事同业公会在这件事的态度非常可疑,他们对待修道院的方式像是他们早就认定修道院有罪,并且急于定案并不想给修道院解释的机会。这种态度很奇怪,修道院既没有和公会有太多来往,也没有得罪过公会,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洛特先生事先和公会串通好了,联合起来置修道院于弱势。然而洛特先生并不是权贵,公会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工作室的小老板来冒犯修道院,这就说明,不只洛特先生从中作梗,一定还有别的人物,一个可以指挥得公会团团转的人物。而洛特先生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罢了。

    这番分析的确是比杜乔的“金钱论”更深入细致,但杜乔想象不出修道院得罪过什么大人物。

    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感激约拿的帮助“今天谢谢你,回去之后你可千万不要向布拉曼特大人说起这件事啊,是因为事态紧急,我不得已才把他拿来当令箭使唤。”

    约拿点头“嗯。”

    杜乔把约拿送到修道院门口,本来应该说再见了,突然又生起留恋之情。他想起自己已经有许多天没有见过约拿了,因为手抄本事件之后他刻意躲避了约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这次诬告,他也许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约拿。杜乔的思念酝酿得醇厚浓郁,积在胸口不能倾泻出来,这时候品尝起来更加酸涩。

    “我我这段时间工作很忙,所以”他企图找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约拿打断他“我知道。”

    杜乔很愧疚“其实也没有那么很忙是我不好”

    “我先走了。”约拿说。

    杜乔叫住他“约拿先生我我”他想把心里的感情表达出来,可是到了嘴边不知道该怎么说。约拿耐心地等在原地。杜乔支支吾吾地红着脸说“老实说我有点矛盾,虽然我很高兴你能得到布拉曼特大人的赏识,但是但是自从你接了这份工作之后我又怕老是去看你会打扰你工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明明这份工作是我推荐给你的,你能了解吗”

    约拿低声问“你会想念我吗”

    杜乔迎上他深沉的目光“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我这么想见到你。”

    约拿的面色变得柔和“嗯。”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驶入梵蒂冈宫。

    侍从带着两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悄悄从后面的楼梯上去,来到三楼尽头的房间。弗朗西斯科阿利多西正等在书桌前,他微笑地让人端来茶点,安抚道“我听说工作室的情况不容乐观,所以特意来问问,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可以跟我说。”

    这两位悲惨的客人正是洛特先生和他的学徒。

    洛特先生哀求道“大人,我已经按照您吩咐的去做了,可是那个叫杜乔的小子实在太狡猾j,i,an诈,我已经无能为力,如今我的妻子也要回娘家去不打算和我过日子了,您说怎么办呢我只是一切遵照了您的吩咐啊”

    阿利多西拍拍他的肩膀“你不要着急嘛,尊夫人只是耍脾气罢了,女人不过都是一时兴起,不用理她们。你和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公会那里我都打好招呼了,怎么临时又出了个篓子呢”

    洛特先生哭诉了自己的遭遇“您不知道,那些公会的软蛋一听到布拉曼特大人的名字各个都噤若寒蝉,像是老鼠见了猫似的没一个敢吭声这些孬货还是不要信任的好,可把我害惨了啊”他刻意把自己的学徒摘了出来,将罪名推到窝囊的工会代表头上,害怕这位枢机主教怪罪自己和学徒。

    阿利多西听后也十分震惊,他没想到,布拉曼特也掺合了进来。难道布拉曼特已经如此青睐约拿和杜乔了吗竟然为了如此小事派人做见证这个可怕的事实让阿利多西更加烦躁愤怒。布拉曼特虽说是个建筑师,可他ji,ng明敏锐、城府颇深,十分善于政治斗争,而且两人的交情一直不好,阿利多西担心的是,布拉曼特看中约拿,并不完全是欣赏他的才华和能力,而有可能借约拿讨好教皇尤利乌斯本来就对惩罚约拿心有不忍,如果布拉曼特善于利用这一点,他不仅同时得到了教皇和约拿的好感,还能打压阿利多西。阿利多西此时不敢冒险,怕把自己牵涉进来,多年的计谋也会功亏一篑。

    他咬牙切齿地嘟囔“这下可就难办了。”

    洛特先生见他面有怒气“大人,您怎么了”

    阿利多西冷酷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吩咐侍从“杀了他们,拖到河里沉掉。”

    既然布拉曼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更不能留下任何证据。

    第19章 家务事

    尽管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尽力巩固自己的权势,不惜以卑鄙失徳的手腕来达到目的,但属于他的阿特洛波斯女神不会总向他微笑1,当好运到了尽头,坏运气就接踵而至。

    1506年4月17日傍晚,米开朗琪罗从罗马逃走了。他似乎做足准备,工作室里的东西变卖一空,助手也遣散了,他甚至没有带多少行李租了一匹马就逃离了罗马城。此前,他正在准备修整教皇的皇陵,但后来布拉曼特的圣彼得大教堂开始动工后,皇陵的案子就一直搁置,没有任何进展。教皇不仅不接见他,而且还拖欠了他140杜卡特的费用,米开朗琪罗几次催款都无功而返。这位赫赫有名的雕塑家不仅艺术造诣高深,自尊心也极强,绝不肯轻易屈就权贵,在最后一次请求觐见失败后,他高傲地说“既然陛下不肯见我,以后也别见了”

    表明态度后,他就收拾了工作室离开罗马。当天傍晚,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下令骑士追寻,最终在离佛罗伦萨不到40公里的小镇追上了他。没想到米开朗琪罗态度异常坚决,不愿意跟随骑士回罗马,而且还写信给教皇表示除了皇陵案,他不想再做任何其他案子。所以如果教皇不是让他回去修皇陵,他是绝不会回去的。教皇收到信后震怒非常,不仅将骑士骂了一通,而且把“最信任的密友”阿利多西叫来痛声责骂,让他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阿利多西没想到失宠的日子会来得这么莫名其妙。米开朗琪罗是他的好朋友,两人对艺术的见解十分投契,阿利多西也是米开朗琪罗在梵蒂冈为数不多的盟友布拉曼特等人此时已经和米开朗琪罗公开过不去,正是阿利多西向教皇推荐了这位高傲自大、喜怒无常的大艺术家。米开朗琪罗的实力深受尤利乌斯的青睐,他“得宠”了,阿利多西也是受惠人之一。结果米开朗琪罗最终还是没控制住脾气,教皇的怒火无处可发泄,只能把举荐人阿利多西叫来斥责。教皇的迁怒影响力比旁人都大,阿利多西因此好几个月没能回梵蒂冈,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帕维亚,安分守己地主持教务。

    暑气此时已经降临在罗马城,从6月到8月,酷热难耐的夏天让罗马人恹恹的,提不起ji,ng神。做什么都容易沾一身汗水,洗澡也是奢侈的事情,寻常人家无法每天洗澡,这样被汗水打shi的衣服只能贴在身上让它自己风干,衣服上很快就积累了浓郁的臭味。

    约拿干脆把上衣脱光了干活。他光着膀子露出结实壮硕的肌rou,厚实的胸膛像城墙,皮肤也是烘烤过的苦亚麻色,又深又沉,十分健康。杜乔看得咋舌,手指差点被铁钉扎破。他本来也想脱衣服,但是对比一下约拿的身材,他很不好意思地停下了脱衣服的动作。

    夏天雨水多,约拿的木屋漏成了漏斗,屋子里地板、桌面、被褥都是shi的,放多少陶罐都接不过来。往年约拿没有闲钱修理屋顶,只能姑且用油纸盖一盖,但油纸能挡住小雨,一旦遭遇暴雨天气很快就会被打破,不是耐用的防雨材料。今年由于接下了梵蒂冈的案子,约拿攒下了一小笔钱来修整房顶,他重新购置了木材和毡垫,决定翻新整个屋顶。

    杜乔自荐帮忙“亲爱的,毡垫可以再厚一些,既然翻新干脆做好点能用得久。”

    约拿从他手里接过毡垫铺在屋顶作为第一层内衬。他很不习惯杜乔这个称呼,显得浑身不自在,也不搭话。杜乔一开口他就像被烫伤了脚掌的动物惊得耳朵尖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杜乔发现了他的通红的耳根。

    约拿抿唇摇头,满脸晦气“少说话”

    杜乔觉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我不说话,你总觉得我是不是不高兴,我说话你又嫌我吵闹,你这个人真是的,怎么这么矛盾。平时自己一个人呆着闷就算了,有个人陪着你就多说说话嘛,本来你也不是这么内向的人呀。”

    约拿好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内向的人。”

    “你喜欢去酒馆,明明就是喜欢热闹的气氛不是吗”

    “那只是酒馆的酒不错罢了。”

    “晚上我们也可以一起去酒馆喝酒呀,怎么样我和副主教报备一下,今天晚上晚点回去,应该没问题的。屋顶反正还要修两天才能好。我来请客。”

    “酒馆晚上人多眼杂,不好。”

    “那也是,现在罗马喜欢说闲话、评头论足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两人干一会儿活,停下来坐在屋顶上休息。杜乔做了苹果汁和烤面包当下午茶点,对于约拿来说算是奢侈的享受。他们一边欣赏山下罗马城的风景,一边讨论罗马城当下的新闻。米开朗琪罗逃跑的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教皇纵然震怒,还是没有恢复皇陵的修建工程,据说是布拉曼特谏言,生前就对自己的陵墓大兴土木是不吉利的,所以教皇只好作罢。但米开朗琪罗不畏权威的品格受到了罗马人的交口称赞,他们认为这才是真正有骨气的艺术家。

    “布拉曼特大人说陛下确定要亲征了,所有枢机主教都会跟着去,布拉曼特大人也会跟着去。到时候花园工程是不是也会延误你还能白天下山去梵蒂冈工作吗”杜乔问。

    约拿回答“他不在,工程还是要做。他已经交代了助手监工。”

    “你如今既要顾及梵蒂冈的工作,还要养猪,压力会不会很大我能帮上什么吗”

    “不用,做得来。”

    “嗯哼,现在你是大忙人啦,等你以后出名了我是不是也要预约和你见面”

    “你是在开玩笑吗”

    “咦,你听出来我在开玩笑,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是玩笑话呢。”

    “亲爱的,也是开玩笑吗”

    杜乔一怔,这下轮到他不确定约拿是不是在开玩笑了。其实他称呼很多人都用“亲爱的”,比如安杰洛,比如卢多维科,比如苹果酱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意义上表示亲密的昵称,毕竟他和约拿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可以用这个称呼了。难倒约拿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他在暗示什么他觉得这个称呼暗示了某种特殊的感情吗

    没等到他的回答,约拿也觉得自己这句话问错了,他窘迫地重新拾起手上的活计,装作忙碌的样子投入到工作中。

    过了一会儿,杜乔偷偷摸摸地凑近他身边,低声说“你不喜欢我这么叫你吗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你了,我很对不起,因为在修道院里我和修士们也经常这样相互称呼。”

    听说他也这么叫别人,约拿脸色更差了“随便你”

    然后他干脆爬下屋顶去打水,把杜乔一个人扔在了上面。杜乔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既无辜又无奈,我又哪里惹他生气了嘛

    这一天是休息日,两人本来约定一起做家务,享受难得的私人时光。杜乔打扫了房间,又把被褥洗了晾晒在庭院里,还修理了橱柜缺失的边角,添置了不少生活用品。约拿独居已久,生活朴素,家徒四壁,就连像样的锅碗瓢盆都没有,除了一些老旧的书册屋子里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杜乔将他的橱柜塞满了食物、用具、颜料他还喜欢带鲜花来,但约拿不喜欢在屋子里打开窗帘,没有阳光的照料,每次放在房间的鲜花都活不过一个星期。

    在床角的架子上,杜乔找到了不少新画的草稿图,是为了教皇的手抄本设计的。手抄本的事情目前进展得还算顺利,约拿已经完成了将近三十张大大小小的设计稿,其中一些已经转绘到了手抄本上。这个过程也经历了不少曲折,比如他和布拉曼特对于图案的意见时常不同,又比如在刚开始作画的时候,草稿的转描也出过问题,由于草稿图一般要比实际绘制的装饰画尺寸要大不少,在等比例转绘到手抄本上时,就出现了比例失当等问题总而言之,装饰画的绘制并非易事,要圆满地完成这项工作恐怕还需要约拿更多的努力。

    看着这些画,杜乔的心中充满骄傲,他看待约拿犹如看待亲手发掘出的矿石。约拿就是最稀有的天青石,是昂贵的群青,是杜乔把他带到了人们的视线里。

    “这些画,教皇陛下看过吗他有没有说过要召见你”杜乔问。

    约拿摇头“布拉曼特可能拿过一些给他看,他没说什么。”

    “可我认为这些画都非常好,而且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设计出来,也是不容易的事。不是说亚斯佩提尼2能同时用两只手作画吗你如今身兼三份工作,简直就像有四只手在工作。”

    “在画纸上总比在shi壁上要容易。”

    “我只是打个比方嘛,陛下应该很快就会召见你了,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

    “哼,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好好好,你就只当他是教皇吧。”

    约拿说“在梵蒂冈,我时常能看到他,有时候在观景殿的凉台上逡巡,有时候带着侍从和仆人在花园里晒太阳,还有时候召见女人,他们好像很愉快。晚上,别墅里经常灯火通明,宴会总是不断,布拉曼特也在,他也是奢侈的人,和尤利乌斯几乎如出一辙。”

    “他知道你在看他吗”

    “他知道。”

    “也许他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严苛,至少他允许了你进入梵蒂冈工作,也许是他心里对你本来就还有期待,也许他也想见到你能有所成就。”

    “他只不过是认为,我的成就就是他的成就,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我。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杜乔很惊讶“你怎么会这么想”

    约拿讽刺地说“难道他不会这么想吗”

    杜乔沉默了,约拿对人心的骄纵与自大总是十分透彻洞悉,他越是低微就越是衬托出梵蒂冈里“那位大人”的高不可攀,他的命运掌握在“那位大人”手里,无论是好还是坏无疑都仰赖“那位大人”,也许“那位大人”还享受着玩转掌股的游戏。这种想法虽然消极悲观,但是出于对人心的判断却不乏准确,毕竟和教皇论自大,整个欧洲无出其右。

    “从你母亲去世后,你再没有和他说过话吗小时候的交流也不记得了吗”杜乔好奇道。

    约拿思考片刻“我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但是我很小,只有五岁或者六岁,他有一次把我抱在腿上给我念圣经,我还不认识什么字。他对我母亲说他应该学法语。还有一次,我在别墅里找不到路,侍从把我找回来,我母亲吓得直哭,他问我这里大不大我说很大。他还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我的名字叫尤利乌斯。”

    “是他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吗”

    “我不知道,有可能。我母亲不会喜欢这种名字。”

    “他也许早有感应,你会是个与他命运相左的孩子3。你反抗他,正如先知约拿反抗上帝,但是你最终会悔改并聆听他的声音,他知道你内心是个善良博爱的人。”

    约拿没有再说话,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杜乔并不打扰他的思考,他心里想的也许此时和约拿不谋而合。这对奇怪的父子彼此惩罚又同样冷漠,都摆出绝不饶恕对方的姿态,他们明明相隔不远,却没有哪一方愿意主动靠近。或许是长时间的隔离疏远导致了这种局面,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完全不了解彼此,只能主观地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对方身上,造成误会和怨气越来越深。正如约拿的名字所暗示的,他们总有一方要学会聆听对方的声音,但是这个聆听的机会到底在哪里呢就连杜乔也深感迷茫。

    1阿特波洛斯女神atroos希腊神话中的三大命运女神之一,也是最古老的命运女神。阿特波洛斯意为“不可避免”,她掌管死亡的权力,并决定个人命运中必然发生之事。

    2亚斯佩提尼当时意大利画画速度最快的画家,能同时用两只手在shi壁上绘画。

    3约拿先知约拿的故事出自旧约。约拿受上帝命令向尼尼微人传递警告尼尼微人罪恶满盈,用酷刑对待以色列民,但约拿抗命逃跑。上帝得知后将他困在海上不让他前行,约拿最终知道悔改。圣经认为约拿抵抗神祗出自于一种狭隘的善良正义,约拿认为尼尼微人应该灭亡,不配得到上帝的悔改机会,但是上帝以仁爱宽恕尼尼微人。

    第20章 辞世

    杜乔单纯地抱着希望,约拿既然已经在梵蒂冈工作,教皇和他的对话不会太晚。

    但接下来的消息打破了杜乔乐观的想法。8月26日,尤利乌斯出征了。五百名骑兵和数千名瑞士步兵组成的军队由教皇陛下亲自带领,踏上了讨伐反叛、驱逐侵略的战争之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佩鲁贾和波隆纳,这两座城市虽然都对外宣称效忠教皇,实际上干的尽是y奉阳违的事,且它们如今的统治者残暴血腥,不仅善于政治斗争,更是屠戮杀伐的爱好者。教皇纵然有ji,ng兵强将也不一定能凯旋,此去必然艰险。

    出征的仪式盛大隆重,教皇光是从梵蒂冈宫走到罗马城门就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最后一匹载着辎重的骡子离开罗马城门已经是午后了,可想队伍之长。从圣安杰洛堡桥头一路有百姓为教皇加油祈福,城中轰动,就连远离城区的雅尼库伦山都听到了台伯河对岸的欢呼声。

    9月,从佩鲁贾传来消息,教皇大获全胜。出乎大军意料的是,佩鲁贾人民并不想和教皇大军交锋,统治者开城投降,教皇甲不解垒,兵不解翳就得到了佩鲁贾的诚服归顺。

    战胜的消息让罗马人民惊喜狂欢,城中洋溢着愉快的气氛。花店老板免费赠送玫瑰花给为教皇祈祷的人,杜乔也拿到了额外赠送的花朵。但他高兴不起来,因为主教卢多维科似乎真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两天前的夜里,这位老主教突然体温降低,发冷不止,身体伴随着间断xi,ng的抽搐,面容浮现青紫色的瘀斑,连咳嗽似乎都费不上力气。安杰洛想尽办法都没能喂进任何食物和药,只能看着老主教昏睡整天整夜。他急忙向副主教禀报,卢多维科的病恐怕无法拖下去了,要适时准备这位老人的后事。杜乔也在场,他的脸色一下子比病者还惨白。

    这也是杜乔心急着把花带回修道院去的原因。他从花店出来,一路疾驰,苹果酱才刚走到西斯托桥上,迎面就见到修士呼喊“杜乔,主教大人想见你,他刚刚叫着你的名字呢”

    主教的卧室门口此时排列着长队,执事官和修士们安静地等在门外。

    杜乔连披风都来不及解下推门走了进去,站在床前的首先是副主教,然后是医生安杰洛和另一位从罗马城中请来的医生;再然后是卢多维科的两名教子,他们是贵族之子,穿戴庄重而严肃,捧着圣体与圣象站在窗户边;再然后是负责照顾卢多维科日常起居的几位修士,有一个年轻的默默哭泣,用袖子擦拭眼角,却掩饰不住哀伤的表情。杜乔被凝重压抑的气氛震慑了,他小心翼翼踱步到床前,握着鲜花的手不自觉攒紧。

    “他还没有醒。”安杰洛轻声提醒“刚刚他在梦中叫你的名字,或许很快就会醒来的。”

    杜乔望着卢多维科苍白的面容,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副主教似乎注意到他的痛苦,轻轻拍抚他的肩膀并对他微笑“不要让他看见你的愁容,孩子,会让他担心的。”

    他们等到桌上的油灯烧尽了又换上新的,卢多维科才转醒。

    “罗马诺副主教咳罗马诺”他一边呓语一边发出轻微的咳嗽声。

    副主教俯身倾听“是的,大人,我在这里,您感觉好点了吗”

    老人虚弱空茫地说“我很好,我再好没有了。”

    副主教当他是病得神志不清了“大人,您先吃药吧。”

    “什么药,吃药有什么用我我要忏悔你你来我现在就要忏悔”他的意思是要副主教代行牧师职责,聆听忏悔。

    副主教无奈听从,将经书与圣象拿来,向他示意“大人,主正听着呢。”

    卢多维科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我的毕生时间都用在了这间修道院上咳咳我没有个人的愿望,无论主是否应允我进入天国,我都甘愿聆听主的教诲在在我的罪孽被洗清之前,我都将以诚恳的心意祈祷。只有主明白我是一个有罪的人我有罪,为了这份事业,我从未对父亲和母亲尽过什么职责,我把他们抛在奥维托,就连兄弟姐妹也很少联络关心”

    他开始诉说他的愧疚之心,事无巨细比如在1487年的时候他刚刚被提拔为主教,由于对梵蒂冈政治生态的不满,他在酒馆里抱怨过教皇陛下那时候还是西克斯图斯四世的时代用人唯亲,梵蒂冈里的裙带关系和官僚主义严重泛滥;又比如在他二十八岁时选择成为修士,为了到罗马的修道院来进修,他写信向父亲骗取了一笔金钱作为路费;再比如1491年他暗恋过一名修女,虽然没有公开表露心意,但他曾经动用私人关系为她争取升职的可能xi,ng。

    忏悔的时间很长,他絮絮叨叨地说一会儿休息一会儿,甚至连小时候他偷藏兄弟的食物这种小事情也倒了出来。然而没有人阻止他,也没有人抱怨过一句,等他终于说完了,副主教为他做祷告,并告诉他“我代表主原谅你的罪孽。”

    老主教的面上露出解脱的表情,他又吩咐了副主教一些日常事务,并给予他的两个教子忠告。最后,他才把杜乔和安杰洛叫到床前,说起颜料工作室的事情。杜乔握着他的手耐心地等待他开口,但是他张了张嘴巴只顾思考,半天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大人,您有任何吩咐我都会去做的。”杜乔说。

    卢多维科微笑摇头“我很满意,孩子,你不需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谢谢你,你做得很好了,别为我的评价而担心,我不算什么。”

    他说完最后的话语,结束时脸上微微有些血色,可能是喘息不均匀导致的,也可能是他真的感觉好了不少。但没多久他就闭上眼睛陷入沉睡,到晚餐时间,他慢慢停止了呼吸。

    安杰洛正式确认他的脉搏后向在场所有人宣告,副主教跪在床前进行祷告。祷告谨慎有序,杜乔在安杰洛身边默默垂泪,但他尽力克制着悲伤不打破仪式的进行。卢多维科的死亡因为在这样有条不紊的仪式显得尊严而体面,不容慌张,以后当人们想起这位老主教的一生,会在丰功伟业的最后想起他的死亡,这死亡是平静从容的,是任何人对于生命完结最好的想象,也是死亡最好的方式。为了保存这份尊严的完整,即使悲伤也必须隐忍。

    葬礼在三天后举行。按照规定仪制,罗马的所有主教去世要上报梵蒂冈后才能举行葬礼,但是教皇如今不在城中,真的照着这个流程走的话,等教皇有了批示遗体也会变得不堪,所以由副主教写信传报,葬礼依旧如期举行。

    当天前来吊唁的宾客寥寥无几,梵蒂冈所有的枢机主教全部跟随军队往前线去了,只有几位还在城中的贵族以及好友来到。棺椁被抬到后山的墓园处入土,杜乔坚持为他盖棺埋土,他眼里的泪水没有控制住掉下来,把铲子的手柄弄shi了,手柄滑溜溜的不好握,他还差点一脚没站稳摔进墓坑里。安杰洛看不下去,最后将他手里铲子接过来,扶着他站到人群后面去。

    “虽然我也很难过,可如今也必须忍耐。恐怕这才是开始呢。”安杰洛低声说。

    杜乔不明所以“什么开始”

    安杰洛压低声音“都说年长者才是一个大家庭的ji,ng神支柱,修道院这十几年间一直是大人在打理,虽然最后的时间都躺在病床上,没有真正处理事务,可是只要他还在,大家总是安心的,总觉得自己还有依靠。因为大人严苛而细致的xi,ng格,修道院里的气氛也不错,上下有序,里外调和。如今他离开了,修道院要怎么办呢恐怕大家有的不仅是悲伤,还有不安吧。”

    他的这番话正中杜乔心中,杜乔的不安已经随着葬礼的进行膨胀到了最大程度。

    “按照规矩,罗马的修道院主教去世后,会由梵蒂冈指明下一任继承者接手管理,一般先从修道院内部优秀的、可胜任的年轻人中筛选,也可能从其他的修道院或者教堂调任。这中间的时间差不会太久,尽量保证修道院的正常运行。然而陛下此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梵蒂冈一天是空着的,我们就一天没有主事的人。”

    “但陛下不会去很久的,罗马还需要他,梵蒂冈不能长期空着。”

    “但愿吧,一个没有主事的修道院如果太过松散无序,很快修士们也会因为不安而离开,我不想看到这种局面。恐怕大人在天之灵也不会愿意看到的。”

    “你认为谁有可能接任主教一职呢”

    “不知道,我听说副主教并不想接手,他想等到过几年顺利退休回老家去,如果接手了这个职位责任和压力都是巨大的。那么如今的修道院也不知道还有谁能够胜任,要是从别的地方指派了人来管理,恐怕人心更加慌乱。”

    葬礼结束后,人群散去,只留下杜乔不愿意回修道院。

    他实在不想听到那偌大而空寂的回廊里嘤嘤的啼哭声。这几天修士们都沉浸在悲痛的情绪里,他们不敢在白天表露,只能躲起来偷偷哭泣。修道院像是隐匿了许多幽怨的鬼魂,听着让人绝望。杜乔慢慢地向山下走,一直走到梵蒂冈去。这条路很长,他中途在溪边停下喝水,走得天都黑了他才看到墙边的城门。尽管双腿又酸又软,但他咬牙坚持撑到了观景花园。

    这时修复花园的工人们已经停止了工作,聚集在角落里聊天喝酒。在幽暗的灯火下,长廊的地面被长柱的y影切割成一明一暗的整齐条带,如同无限重复又不断延伸的生命之路。杜乔惶惶然踏入长廊的入口,沉沉的脚步声在他两耳之间回荡。

    有人突然从长廊伸出一条胳膊将他拽进了y影里。杜乔落在男人的胸膛前,熟悉的气息让他鼻酸眼热。黑暗里有轻柔的声音说“我听到了丧钟的鸣响,你还好吧”

    杜乔只是把脸挨着他的胸膛不说话,良久发出一声叹息。

    第21章 不合时宜

    杜乔只是把脸挨着他的胸膛不说话,良久发出一声叹息。

    约拿说“我很抱歉。”

    杜乔恹恹的,表情疲倦,他的声音像一阵轻烟“我以为他能再撑一段时间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安杰洛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一个偏方,是威尼斯人用来治疗肺痨的,用过药后他的确有好转的迹象没想到突然就病重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听到陛下战胜的喜讯,本来他很关心这场战事的,他还为了陛下祈祷”

    约拿小心翼翼地把他两鬓的头发拨开,擦拭他眼角的shi意。杜乔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软弱悲伤的样子,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在黑暗里拥抱。杜乔的脑袋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理会。他扣着约拿宽阔的背,把自己暂时地、完全地交给约拿。

    沉默也无法消解悲伤,约拿突然把杜乔抱起来往北边的高塔走去,他用披风将人牢牢地裹在自己身上,一只手就把人举起来。他们登上盘旋的石梯,黑暗和寂静如一口铜钟罩了下来,杜乔的视线越过约拿往下看,地面是个无底洞让人害怕。他干脆闭上眼不去看,越是向上越是感到寒冷,明明还是夏天,塔顶干冷的风从他的脖子后扫来,让他忍不住打哆嗦。

    “这里可以看见整个梵蒂冈的全貌,还有北斗星。”约拿把他放下来。

    他们站在北斗七星的正下方、梵蒂冈的最北角,浩荡的夜色沉沉地压在头顶。

    杜乔胆战心惊地靠在塔墙的边缘,稍微一个错步他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约拿扶了他一把,握着他的腰以防不慎。他们顺着墙边坐下来,杜乔还牵着约拿的手。

    “占星官每天会在这里观察星象,我见过一次,他们拖着奇怪的铜盘,用笔记录每一颗星星的位置,然后计算它们移动的方向和速度。据说星象瞬息万变,稍不留神运势就会发生变化,”约拿说“但尤利乌斯并不太相信星象,出征前曾经有占星官报告,有彗星向着罗马城的方向飞来,直指梵蒂冈。这本来是个凶兆,尤利乌斯没有听进去,他还是出征了,而且还打了胜仗。也许星象的确不能影响他。”

    杜乔默默地听着他说话。他和约拿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他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约拿则是聆听的那一个,今天两人互换了位置,这个角色的变化倒是很奇妙。

    “你见过坠落的彗星吗”约拿问。

    杜乔摇头,他很少关心星象,对天文也不感兴趣。

    “它们拖着明亮的彗尾,有时候是一条,有时候好几条,姿态犹如生命投向终结。也许是因为这样,人类才把彗星视为凶兆,”约拿说“最早是在11世纪中叶,法国人为了对外扩张向撒克逊人发起战争,后来又被称为诺曼征服战争。听说就在最后一次战役时,不列颠上空划过一颗彗星,吓坏了正在顽强抵抗的撒克逊士兵。最后撒克逊人战败,死伤无数,于是彗星被视为非常不吉利的预兆,一旦出现彗星,预示着将有死亡降临。”

    杜乔这才抬头望向星空,北斗星清冷,狮子座像一尾蝌蚪。并没有彗星,属于卢多维科的那颗星星此时不知在什么地方,又或许早已经坠落了。如果命运只从星象的变化里就能找到,那人类为什么还要迷茫呢

    “不要哭了。”约拿说。

    杜乔瞪着泪眼,牙齿颤抖“我再也再也看不到属于大人的那颗彗星了”

    约拿捧起他的脸,他第一次发现眼泪在月光下看会格外明亮“我能看到,就在这里,你的眼睛是夜空,你的眼泪像彗星拖着长尾穿过银河,很美丽。”

    杜乔被他碰过的皮肤立刻发热发烫起来,连耳朵都像是被炙烤过,他也不知道是因为哭得多了所以喘气不上才发热,还是因为约拿那红色的、炙热的瞳孔像要把他燃烧殆尽。如果说太阳就藏在约拿的眼睛里,杜乔也愿意相信,宇宙里的所有星辰,比起这双红色的瞳孔都会黯然失色,可现在这双瞳孔里只看到杜乔的眼泪,只看到无数沉溺的彗星堕入苦海。

    “我”杜乔张了张口,他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约拿心一动,稍微低头,他的嘴唇正好落在杜乔的唇边,将眼泪吮去,杜乔紧张地不敢动,忘了怎么反应。他感觉到约拿的嘴唇最终落在他的嘴唇上,被眼泪浸过的味道有点苦涩,但不难接受。约拿吮`吸他的唇瓣,杜乔感觉得到他像是压抑了很久,很用力甚至有一点急切,他鼻子里喷出来的气息滚烫可怕,又重又沉,搂在腰上的手也箍得更紧。

    等杜乔反应过来,他已经投入了热吻,抵着约拿的下颚忘情地品尝两片厚实的嘴唇,唾液沾在他的嘴角也来不及舔。他像是要把情绪都发泄出来似的,用尽力气啃噬约拿,因为他的回应,这个吻最后变得又shi又重,像斗兽的纠缠,他们滚落在地板上,翻了几回身,衣衫凌乱。

    在杜乔发出抗议的鼻音之前,约拿克制自己微微退后放开了他。两人鼻尖相抵,各自喘气不及,杜乔显得迷茫而又慌张,好一会儿还没有清醒过来。而约拿发红的眼瞳里有不加掩饰的、深沉的欲`望,从他嘴里毫不犹豫吐出热切的爱意“我爱你,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你。”

    杜乔失措地回望“我我”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时候,身后的石梯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杜乔如惊弓之鸟吓得跳起来,扯好衣服直往后退。约拿的披风此时从身后挡来,将他整个裹在了里面,男人低沉的声音落在他耳边“从另一边走。”

    他们快速地从反方向的楼道退下去。漆黑的视线和纷乱的脚步声让杜乔心跳更快,他们一直跑回地面,回到刚刚碰面的走廊里,约拿快速的喘息和着杜乔的心跳,两人身上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是石膏的齑粉和山道的泥土味,被干净的晚风很快吹散。

    约拿牵着他的手“还好吗”

    杜乔像是被烫了似的猛地甩开他,从他怀里退出来。理智开始慢慢回到他的脑袋里,他想起刚刚在塔顶的情不自禁,他简直疯了他和一个男人在接吻在这种时候,在他最敬爱的长辈去世的这天,他不在修道院里为逝者默哀,反而跑到梵蒂冈来和他人幽会看星星,还吻得浑然忘我主啊,惩罚他吧,这是不应该的,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约拿将他的拒绝看在眼里,这个拒绝将他从头脑发热的情爱中拉回了现实。他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我没有恶意”

    杜乔颤抖地说“我们我们不应该那样”

    约拿的面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但是他勉强压抑“你说得对,是我做错了,我很抱歉。”

    杜乔的心猛地一沉,尖锐的疼痛反扑。然而他刻意忽略了这种心悸“不是你的错,是我我不应该来找你,我打扰你的工作了,你只是你只是想安慰我”

    这个理由找得实在蹩脚,那发疯的爱语、动情的回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约拿讽刺一笑,退后两步“我并不只是在安慰你,我知道。”

    杜乔咬紧牙关“你不知道”

    “我爱你。”约拿毫不理会,强硬而执拗地表白“我不应该在你悲伤的时候对你做这样的事情,但是我爱你,我不会否认这一点,我也不会撒谎,我愿意把我的生命献给你”

    “别说了”杜乔痛苦地叫道“你不爱我你只是你只是想安慰我,我也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才会我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会被人发现的。”

    他下意识地想逃离这里,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果再不离开,他会失控的。

    “杜乔”约拿拉住他“你真的感觉不到吗你的心从来没有为我跳动过吗”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杜乔浑身震颤。有眼泪流了下来,他几乎要把嘴唇咬破才能勉强不发出抽泣的声音。但是他脑袋此时无法冷静地思考,他本来只是想来倾诉悲伤,想躲开修道院,他从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他也没有准备好和约拿做出亲密的行为,现在他只想为卢多维科的死做一些什么,他根本不想去想关于情爱的事情,何况这份爱是如此大逆不道1

    “我我不知道,”杜乔仓促地抽回自己的手“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他再也不能忍受多说一句话,奔跑着离开。

    从梵蒂冈回修道院的路本来应该很漫长,他走了很久才走到的,可回去的时间却显得很短,他像是想把自己的腿弄残废似的没命地跑,跑得几乎没有知觉了,回到阁楼里的时候他只能瘫软在床上失声痛哭。嚎啕声响彻了整个宿舍,所有修士都能听到他的哭声。

    最后还是安杰洛来到他的床边安慰他“不是在葬礼上已经哭够了吗怎么突然又哭成这样让主教大人的在天之灵听到了,他该多么难过啊。”

    杜乔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个罪人,我真是个卑鄙无耻的罪人”

    安杰洛以为他还在为卢多维科悲伤“杜乔亲爱的,别这样,你要振作起来。”

    但杜乔听不进劝解,他来来回回地重复着同样的话“都是我的错,主不会原谅我的,我是个罪人,如果我今晚没有去找他就好了,如果我今晚没有去找他”

    他蜷缩身体躲在床脚,像一片受暴雨打击的草叶。安杰洛只能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直到后来他情绪稍微安稳,安杰洛喂了他一杯热牛nai才将他哄睡。

    睡梦也没有饶恕杜乔,他梦到太阳爆炸,群星坠落,在荒芜的尽头他和约拿接吻。他们付出毕生热情地拥抱在一起,胸膛贴着胸膛,约拿紧搂的臂膀几乎要把他勒疼,唇齿又交缠勾叠,唾液的味道和shi气融合,交相的鼻息熏得眼睫颤抖,那样浓烈而炙热的气息,那样狷狂深沉的欲`望,一会儿是他压在约拿身上,一会儿是约拿把他压在身下,他们十指紧扣,衣服上的尘埃掸落在四周,月光下看着像是一场奇异的小雪。

    然后约拿抬起身体,他的肩膀太宽了,宽到足以遮天蔽日。杜乔把他脸上的面具摘下来,露出左脸模糊恐怖的烧伤,但杜乔没有感觉到害怕,他体会到喜悦,就好像从一开始他就不喜欢约拿戴着这张面具,他亲吻那半边脸,亲吻到粗硬的皮肤,直到约拿脸上的愁容消失。他想,这没什么可怕的他又不是没有见过他真实长成什么样子。

    然后梦醒来,杜乔浑身是汗,身体像经历了一场浩劫,疲累而空虚。

    床单某块特别shi冷的部位正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他才反应过来他梦遗了,从他到罗马来后这种情况出现不超过十次,因为他往往在工作室里工作到熄灯,拖着倦怠的身体回到床上,什么都不想想。就因为昨天那个冲动的吻,他做了一晚上不堪的梦,还弄得满床都是。

    他抹了一把脸从床上坐起来,苦笑着想,真是糟糕的一天。

    大逆不道圣经中清楚记载上帝憎恶同xi,ng恋,所以在天主教教义中,同xi,ng相恋是罪行。“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利未记20:13

    第22章 新来的主教

    卢多维科病逝后,副主教代行主教的权责,杜乔有了忘我投入工作的机会。他不仅主管颜料工作室,还要负责一部分修道院日常的教务工作。安杰洛和他每天早上醒来,卧室门口都有不同的执事官等着他们主持各项事宜,有时候连午餐和晚餐时间都只能匆匆度过。安杰洛在修道院里生活了十几年,对修道院更熟悉,他上下协调得当,懂得劳逸结合,能见缝cha针地给自己寻找喘气的时间。但杜乔就不一样了,他在此之前很少接触教务方面的工作,不仅上手需要时间,还需要额外补充学习新知识。他在寄回家乡的信中写道

    “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劳累过了,这份工作看似单调乏味,实际上繁冗复杂,是常人不能忍受的。但此时我觉得自己应该忍受孤独与痛苦,唯有忍耐与受苦才是人生的真相。”

    他认为受苦是主的旨意,而且这艰苦的工作并非完全没有好处。他的个xi,ng变得更加沉稳冷静,工作风格在磨练中渐渐利落果敢起来。充实的工作也让他无暇去思考其他事情,没有悲痛和伤心能打倒他,因为第二天他还有文书要处理,他一旦停下来意味着积压的工作变得更多。

    不久后,杜乔收到了从家乡寄来的回信,信里的内容让他陷入沉思。安杰洛发现他窝在床边,五官紧皱,四肢缩紧像在对抗整个世界。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或许该回家了。”

    安杰洛很吃惊“这是什么意思”

    杜乔歪着脑袋,朝他递去信笺“安杰洛,我来罗马两年多了,还没有找到我的兄长,母亲来信催促我的婚约快到期了,如果不能早点回乡迎娶未婚妻,那位姑娘就要许配给别人了。他们家族的人在问我是否近期能回去。也许这是一个机会,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你的婚约从前从没有听你提起过什么未婚妻呀。”

    “这是家族安排的,意大利不是也有这种习俗吗”

    “可是怎么突然就说要回去,大人才刚刚去世,你也要抛下修道院了吗”

    “虽说副主教大人和你们都很善待我,也看重我的能力,可这份工作其实并非只有我能做吧或者说,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并不是不可替代的,我走了,也自然会有人替代我。”

    “话虽然是这么说”

    “如果不是母亲提醒,我自己都差点忘了。我的确是该回去了。罗马虽然使我见识了不少事情,也学习了新的知识,但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的人生也不属于这里。”

    安杰洛很惊讶“你是真心说出这番话的吗难道在罗马就没有快乐的时光吗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无法让你动心了吗你心甘情愿放下在这里创造的事业回到家乡去娶妻生子”

    杜乔被触碰到了心中的隐痛,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约拿“不是的,我喜欢这里,我喜欢罗马,喜欢修道院,喜欢”

    安杰洛拥抱他“既然你喜欢这里,也喜欢这份工作,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你的人生终究是你自己选择的,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也该完成自己热爱的事业才对呀。”

    “但是我迟早要回去的我母亲和家乡的人都在等着我”

    “你会回去见他们的,但不是现在,”安杰洛露出严肃的表情“听说新任主教的上任命令已经颁发了,是教皇从其他地方指派来的一位大人,过不了一个星期他就会来的。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回乡的好时机,你必须和我们一同迎接这位大人。在他上手之前,修道院的工作还需要你来完成,等一切重新进入正轨你再考虑回乡也不迟。这是责任,杜乔我的亲爱的,这是身为男人的责任感。你想让新来的主教大人认为修道院都是一群不值得信任的家伙吗”

    前方战事紧密,据说因为天气原因,教皇一行陷在了文布里亚山峦间。那里积雪深厚、暴雨如注,山道艰险难行,还随时可能有山贼出没,一向养尊处优的教皇和枢机主教们怎么能忍受在这种风雨如晦的恶劣条件下行军呢果然中途不少主教和随从趁乱逃走,军心不稳,怨声载道,按理说这时候教皇应该没有功夫来管罗马的事务。

    但调任的文件的确是颁布了下来,上个星期就传来了消息,将从罗马以外的地区调任一名枢机主教前来。算算时间,这个星期人就应该到罗马了,修道院也开始紧张地准备迎接事宜。

    杜乔沉溺于工作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这个时候才接收到消息。他强迫自己打起ji,ng神来,问道“这么快,我还以为要等陛下回罗马呢。副主教大人有什么想法吗”

    安杰洛摇头“虽然我没有看到文件,不过副主教大人吩咐了,必然要隆重迎接。据说他是陛下面前非常得宠的一位大人,拥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在梵蒂冈也算是颇有威严,如果我们能够尽心辅佐,运用好这位大人的关系,对修道院的将来也是有好处的。”

    “希望是一位好相处的大人,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我从帕维亚而来,那边的事务已经交代地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会长时间在罗马待一阵子,暂时还住在陛下的别墅里,我在那里有一间房间,我还是习惯住那里。老主教的房间就先空着好了,不必麻烦收拾了。”这位主教大人衣着光鲜美丽,容貌动人,他看上去还很年轻,四十岁不到的样子,说起话来带着一点西南地区的口音。修道院的修士们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在梵蒂冈常住的显贵了,撇开别的不说,光是他衣装上闪烁炫目的宝石足以让人惊叹。毫无疑问,这位大人才是修士们想象中真正的主教风范。

    他接下来露出了迷人的微笑“噢,我忘了介绍自己的名字,我叫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

    杜乔神色一震,想起了他们在梵蒂冈无意的碰面。那还是他初次受布拉曼特的邀请去梵蒂冈。

    “我看是位很不错的大人,年轻又有前途,不会像糟老头子一样沉闷刻板。”安杰洛拽着杜乔的袖子小声评价“不过这么有前途的贵人怎么会想到我们这种无名无利的修道院来”

    “我见过他,在梵蒂冈。布拉曼特说他只是脸长得好看,xi,ng格不讨人喜欢。”

    “真的你确定是他吗这倒是奇妙的缘分呢。”

    杜乔还想回话,从前方传来阿利多西的声音

    “我听说修道院有一间颜料工作室,出产全欧洲最好的颜料。工作室的主事是否在”

    杜乔上前行礼回话“大人,我就是工作室的主事,我叫杜乔古利埃。”

    阿利多西笑容满面地将他扶起“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年轻的主事,真是后生可畏。”

    杜乔见他气质亲切,说话温柔,难以想象布拉曼特的话会是真的。

    “说实话我从小就喜欢艺术,绘画、音乐、雕塑、戏剧没有不喜欢的,以前我还憧憬过自己能当个画家。不过那时候太穷困了,家里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才把我送去修道院的,也就这么错失了学习艺术的机会。现在想起来真是懊恼,这大概就是主的旨意吧。现在年纪大了,再学习也来不及了,虽然结交了一些从事艺术的朋友,米开朗琪罗和我的交情还可以。但我也希望自己能和雅士们沾沾边,所以听说卢多维科大人去世之后,我毛遂自荐来到修道院当主教。我和大人有过一面之缘,他实在是非常仁慈的人,对艺术的坚持令人羡慕。”

    “让大人见笑了,能够得到您的青睐是我们的荣幸。”

    “别和我客套,我这人不喜欢太多礼节,梵蒂冈里面的规矩已经够多了。”

    “是的,大人。”

    “真是太好了,我喜欢和年轻人合作,相信我们会配合愉快的。”

    杜乔单膝下跪,亲吻他的衣角表示自己的忠诚“大人,愿意为您效劳。”

    阿利多西很满意,他又说“请问财务官在吗”

    安杰洛上前行礼“大人,我是财务官兼医师安杰洛泰德。”

    阿利多西叫安杰洛拿来修道院的财务账簿查看,他本来就是教皇的财务官,擅长数学和心算,据说他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可以算两位数以上的除法。修道院的账簿很厚,他一边翻阅一边仔细询地询问各项条款,如果看到错漏的地方他也毫不留情面地指出。安杰洛接管财务官的时间毕竟不久,对答询问的压力不小,等他回到杜乔身边才发现自己额角冒汗,手指发抖。

    他叹息道“不得不说他实在是一位非常严苛的大人。我的确佩服他的能力,但也明显感觉到我和他之间的差距,如果他认为我能力不足把我赶出修道院我就完蛋了。”

    杜乔安慰他“你别这么说,做财务官最重要是清廉,你的品格会打动他的。”

    阿利多西还带来了自己的执事官和仆从,他让这些人尽快熟悉修道院的运作,并参与到修道院的工作中去。颜料工作室也增加了两名他的侍卫,阿利多西的理由是,作为修道院主要收入的来源,必须首先保障工作室的安全,尤其是对仓储和工具的管理更要加强。杜乔虽然认为他说得对,但是每天在侍卫的注目中工作也使他压力不小。原本修士们的工作量就非常饱满,他并不主张工作室的气氛太严肃认真,事到如今他也必须克服压力适应新的环境。

    阿利多西每次见了杜乔态度都十分和蔼,像是把他当作得力的助手,没过几天他就提高了杜乔的薪资,并且命令修士们将杜乔的卧房从阁楼搬出来,挪到配有单独书房的卧室去。尽管副主教提出了反对意见,但被阿利多西驳回了

    “杜乔先生如今才是大家的衣食父母,如果没有他支撑着工作室的运转,也不会有大笔的收入进来。赚钱最多的那个人当然应该享受最好的生活。”

    副主教更多考虑的则是其他修士的感受。杜乔不是修士,在修道院的资历也不高,以前卢多维科虽然看重他,但是在物质方面并没有给予特殊的对待。这样也避免了其他年长的修士对杜乔不满,阿利多西此举无疑会引起修士们的妒忌,对于杜乔来说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其实杜乔不看重新居和金钱,也猜不透这位阿利多西主教大人的心思,但他能感受到修道院的修士对他态度上有所转变。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房间地板上抹了油,摔得他差点骨折,他以为只是负责打扫的修士粗心所致,但后来有一天他和安杰洛在茅房无意听到修士们的谈论,大致是他如何巴结阿利多西才换来了优待安杰洛十分生气,想要上前辩论,杜乔一脸冷漠地阻止了他。虽然做错事的不是他们,两人却像心虚的窃贼灰溜溜地逃出来。

    第23章 祸不单行

    生活变得小心翼翼而难熬。

    最重要的是,杜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生活。

    星期三早上,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突发奇想到工作室查看修士们工作。结果杜乔睡晚了,按照安杰洛的说法,他因为工作负荷过大睡眠出现了问题,有时候整晚无法入睡,有时候噩梦连连,睡眠也特别浅,稍有动静就能把他惊醒,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才能睡踏实些。这样一来,他总是会睡晚,早上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爬起来,匆匆洗漱后赶去吃早餐。

    餐厅里修士们已经结束了用餐,剩下几名收拾碗筷的修士。杜乔绕到厨房寻找剩余的食物,他热了一碗酸汤,潦草地喝掉,陆续又从他身后进来两名修士,大概也是睡晚了来找吃的。他把锅子里剩余的汤给了他们就急匆匆去应付工作了。

    修道院新承接了朱利亚诺桑伽洛1工作室的订单,因为这批颜料要的十分紧急,杜乔还特地借调了几名原本不属于工作室的修士来帮忙。桑伽洛是阿利多西在罗马为数不多的艺术家好友之一,正是阿利多西替修道院接到的这笔订单,所以这位主教格外重视。

    杜乔本来以为阿利多西会讨厌闷热逼仄的工作室,没想到他饶有趣味,一边查看一边提问“这炉子真是壮观,都用来做些什么”

    “熔炉主要是用来制作矿物颜料,尤其是一些比较危险的矿物需要专业的人员来处理。”杜乔介绍道“熔炉的温度比较高,请您当心,烫到了可是非常麻烦的事情。”

    阿利多西见到修士将棕色发灰的矿石导入炉内烘烤,又加入破碎的玻璃,高温将坚硬的玻璃和矿石融化后,有发亮透明的融液从左侧的导管中流出,如同火焰里泻出是一条银河。他被这美丽的景象震撼,兴奋地问“有意思有意思,这是在做什么”

    杜乔回答“这是在制作苏麻离青。在众多颜料里,苏麻离青的制作属于难度最高且危险xi,ng最大的颜料之一。这种蓝色大部分用玻璃粉制成,因为玻璃里面有一种物质2能够使它上色,但这种物质具有腐蚀xi,ng,而且毒xi,ng很强,能杀死小型的动物,对人也有致命xi,ng。”

    “哎呀,那修士们的安全能够保障吗”

    “正如您所见,我们穿戴手套和制服工作就是为了防止受到伤害。”

    “务必要谨慎小心,这样危险的事情应该增加防护措施。”

    “其实许多颜料例如朱砂、藤黄也带有毒xi,ng,误食的几率很大,所以我们格外小心。您也不必太过担忧,修道院处理玻璃的技术已经炉火纯青,想当初,圣朱斯托的名声之所以传遍欧洲正是因为彩绘玻璃的处理技术,后来才渐渐转变为专业的颜料制作商。”

    “哦我倒是没有听说过这段历史。”

    杜乔也是从卢多维科那里听来的。修道院和教堂原本就是使用彩绘玻璃比较多的地方,所以处理和制作彩绘玻璃的技术也在耶稣修会中发展起来。圣朱斯托修道院的彩绘玻璃闻名欧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卢多维科当时才刚刚当上修士,年轻如阿利多西又怎么会知道呢

    两人本来站在炉边观看,突然从后方传来一声闷响。

    杜乔好奇地转过身去查看,只见地上倒着一名修士,他死死握住自己的脖子,面色绛紫,浑身抽搐痉挛,眼睛翻白。这样子把他身边的修士们吓坏了,他们急忙围拢拉扯,慌乱紧张的情绪在人群中比病痛传染得更快。杜乔震惊道“这是怎么回事安杰洛安杰洛”

    安杰洛这时跑了过来,他奋力拨开旁观者“让让怎么了让我看看”

    阿利多西也注意到了sao动,向着人群走去“发生了什么”

    这时安杰洛正扶起倒地的修士,想将他掐着自己脖子的双手拉开,然而越是拉扯,修士手上的力道就越大,他像秋风枝头最后一片叶子挣扎不止,嘴唇也张开变成灰白色,呼吸困难。安杰洛将他放平仰躺在地上,托起他的下颌让头过仰,并查看嘴里和喉道是否有异物阻塞,使他能更顺畅的呼吸,他又挣扎了两下,很快手上的力道开始减弱,并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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