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西班牙国王欣赏他的军事能力,希望能让他当上军事指挥官。”
“要我说,就是陛下太仁慈了,这样危险的人物就应该决断一些送上绞刑台才是。只可惜,陛下没有儿子只有女儿,不然一定是个英雄人物。”
杜乔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这种花边新闻总是能引起他的好奇心。他问道“陛下还有孩子吗原来他和费且莉的故事是真的么”
布拉曼特露出微笑“这也算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吧,费且莉2替他生了三个女儿,就是没有生出儿子来。不过陛下是有一个儿子的,似乎也是一位交际花生所出,只是缘分很短,不被人所知罢了。那孩子的命运可不好,倒真不如波尔贾呢。”
女伯爵与杜乔都露出了兴奋的眼神“这是什么意思大人还知道些什么”
“这是梵蒂冈内部的秘密,说来助兴也无妨,只是两位不要随意传播。”布拉曼特也许是酒喝得有点多,显得憨态可掬“这还是陛下没有登基前的事情了,只有梵蒂冈宫里的几位老人还记得,陛下还是枢机主教的时候,有时会让一个女人抱着男孩来探望。算起来该有二十来年了,也就是说那个孩子现在至少二十岁了。不过这也正常,那时候的陛下正当年呢。”
“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孩子的消息呀,二十岁的小伙子该大有作为了。”
“只可惜那孩子的命运多舛。据说星官占卜出那孩子是不祥之子,会影响罗马的运势,才导致罗马这几年内忧外患。于是陛下将他流放到山中劳役,不允许见人,所以谁也没真正见过那孩子,只是隔一段时间秘书官要往山中一趟,才被人发现了这个秘密。”
女伯爵一边喝茶一边笑道“这要是真的话,岂不是太可怜了好不容易成为了教皇的儿子,还要遭受这样的命运,倒不如不生出来为好。”
布拉曼特点头“皇室的孩子,有哪一位不是命途坎坷的呢就连陛下早年不也颠沛流离过一段时间吗主既然要他承担大任,享受富贵,必然要经历千锤百炼。”
他们随后将话题转移到对后代的教育问题上,只有杜乔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尽管他刻意压抑震惊的心情,但握着餐具的手仍然微微发抖。一时间他找不出确切的形容词来表达心情。
流放山中劳役的不祥之人,难道除了约拿以外还能有谁吗如果只要是个不祥的人都流放到山中劳役,那说不定雅妮库伦山早就人员济济了。
原来约拿竟是教皇的孩子,不是出自什么牧师或者家庭教师之家,更不是普通的贵族商贾,是当今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的儿子这就是为什么他能读书写字,修习艺术,他也许受过最好的教育,也许有过光明灿烂的前途,现在却沦落山林牧猪,空有一身才华和智慧不能施展。切雷萨波尔贾造反越狱都没被拉去绞死,反而受到西班牙国王赏识混出个军事指挥官来,约拿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既不ji鸣狗盗也不反抗教廷,为什么要流放他就因为占星官的一句话天上的星象能有所变化,运势也有不祥和祥庆之分,一个人怎么能永远被定义为不祥
虽然布拉曼特的话揭开了约拿神秘的身世,但这个身世带来了更多的谜团。杜乔在满腔愤懑和迷惑中结束了第一顿他和梵蒂冈上流社交圈的午餐。回到修道院后他显得心事重重,在捣石粉的时候磕到了手。他没有心情工作,干脆回到阁楼里对着那幅克鲁西姆战役画发呆。
安杰洛看出他不太开心“是梵蒂冈的那些大人物欺负你了吗”
杜乔叹息“不是欺负我,但是我觉得比欺负我还要生气。”
“他们做了什么”
“唉,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我也不做不了什么。”
“那你想做什么呢”
杜乔郑重其事道“亲爱的安杰洛,我想帮助约拿先生,我想让更多人知道他的才华。我想帮助他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让他享受更好的生活,幸福开心的生活。”
“又是约拿先生,你一天起码要提三回他的名字才够。他既然有才能,就不愁没有机会吧不过许多艺术家在早期都很穷困,需要累积一定的社交人脉才能有出头的机会。”
“是啊,现在没有人认识他,就算唱诗会上那些人喜欢他的画,也不见得都会请他画画。”
“一个人单打独斗当然不行,可以让他到艺术圈里先混混。”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他先在有名的画家团队里工作,当然,最好不要去找米开朗琪罗这样的,不然可能永无出头之日3,但还是会有慷慨大方的画家能欣赏同事的才能,进而向达官贵人们推荐。波提切利当年不也是这样吗哪怕先在团队里找个小职位也可以,只要他有才华,难道还怕没有人愿意推荐他吗”
杜乔的眼中点亮了希望“就是这样我怎么没想到呢,安杰洛你太聪明了。”
“如我所说,你最好要挑选好团队,否则阻力也不小。”
杜乔苦思片刻,突然有了主意“布拉曼特今天说,花园案现在正缺两个助手,之前的助手受伤不能来了,这不是正好的机会吗反正都是劳作,雕刻石头和养猪不都是劳作吗教皇陛下也应该没有反对的理由才对,说不定做好了还能有功劳呢”
1切雷萨波尔贾前任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之子,拥有非常高的军事天赋,曾经率领意大利军与法军抗衡。现任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上位后,因为尤利乌斯曾遭受亚历山大六世迫害,他将切雷萨抓捕起来流放至西班牙监禁。切雷萨三度逃狱,最终受西班牙国王所邀成为西班牙军事指挥官。
2费且莉罗马当时著名的美女交际花,尤利乌斯二世曾经对她非常沉迷,两人育有三女。
3永无出头之日米开朗琪罗虽然艺术天分高,但眼红善妒,时常指责、中伤他人,容不下有才华的艺术家,所以他一生树敌颇多,与布拉曼特、拉斐尔更是水火不容。
第14章 勒达与天鹅
听到杜乔的提议后,布拉曼特和约拿的反应截然不同。
布拉曼特拿到粉笔画惊喜地说“我倒是可以和陛下谈谈,如果他真的如此有才华,不妨作为急用。陛下的脾气虽然y晴不定,但他总是更吃软的那一套。也许你该向约拿先生建议,让他对陛下说说好话,这件事就不难办了。”
“当然当然,他很乐意为陛下服务,只是太过畏惧陛下的威严才会让人觉得脾气不好,他会保持自己的礼貌和修养的。我是想,有才华的人不能白白浪费了,如果能够让他更好地为陛下效劳,对陛下来说也是好事,如果做得不好再让他回山上就是了。”
“既然是这样,我会将他的诚心一并告诉陛下的,请等待我的消息吧。”
约拿则很生气,他把斧头挥得虎虎生风“我不去。”
杜乔耐心地劝说“只不过是对陛下说两句好话,你就稍微忍耐一下吧。这是翻身的好机会,如果你能得到布拉曼特的认可,陛下也会对你改观不是吗 ”
约拿冷笑“尤利乌斯不尊重我的母亲,玩弄她然后把她抛弃,他剥夺我的自由,强迫我服役,现在你让我去为他修花园”
杜乔嘀咕“你现在不也是在为他养猪嘛,有什么不一样”
约拿脸上闪过y沉的表情,他闷声闷气地将木柴劈为两半,额头布满了汗水也懒得擦。杜乔识相地闭上嘴巴,用手帕把他脸的汗水擦掉。他本以为约拿会欣然接受这个机会,而布拉曼特可能害怕触及教皇忌讳不敢采用约拿,没想到事情的结果恰恰相反。约拿xi,ng格顽固倔强,软硬不吃,多说恐怕又会发火,难道真的没办法说服他了吗
气氛陷入尴尬,杜乔正要换个话题,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放在杂物堆边那尊“勒达与天鹅”的雕塑。经过不断完善和修整,这尊石雕已经初初落成,下半部分也成型了,美丽的斯巴达王后玉步款款,摇曳生姿,她怀中的天鹅动作挑`逗,用蹼爪轻轻地挨蹭女人的脚背。
杜乔想起刚刚约拿的话恍然大悟。天鹅是宙斯化身的“y 兽”,宙斯见色起意,趁着斯巴达国王不在与他人的妻子偷情,实际上有违人伦,荒y 无道。斯巴达王后不知道天鹅就是宙斯,与它嬉戏却意外怀孕,其实是无辜被害。作为神的代言人,教皇尤利乌斯象征宙斯,他和宙斯一样贪色放`荡,妄顾教义。而斯巴达王后暗示的是约拿的母亲,虽然她是个妓`女,但在约拿的心里,她作为母亲美丽尊贵,温柔善良,丝毫不亚于一国王后。
约拿用这尊雕塑讽刺教皇尤利乌斯并怀念母亲,他痛恨尤利乌斯,他的艺术才华是为了母亲而生的,让他为尤利乌斯效劳,破坏了这份才华的初衷。
想到约拿雕刻这尊塑像时的心情,杜乔为了约拿的孝心感动,也为自己的态度羞愧。
“这尊丽达与天鹅,是为你母亲雕刻的吧她一定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约拿动作一僵,捏紧了手里的斧头“在我心里,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是她教会你读书写字的吗”
“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她花钱给我请了家庭教师。”
“那她是怎么去世的”
“火灾,妓院着火了,她为了保护我烧死的。”
“所以你的脸也是那个时候”
“嗯。”
杜乔的牙根在颤抖“抱歉,我不应该多问你的私事。”
约拿沉默了,他把斧头扔在一旁,舀起水来大口大口灌进嘴里。
杜乔讷讷地说“我只是想,你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也许你不追求荣华富贵,也许养猪对你来说足够了,那就养一辈子猪也没关系。但是,即使养猪也应该是你自愿养的,你应该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工作,选择住在哪里,去什么地方,结交什么朋友。而不是像现在,你必须养猪,有且只有这一个选择,如果哪天你想换个别的活计做做都不行。这是有区别的,你明白吗”
杜乔越说语气越弱“难道有没有那个铁项圈你真的不在乎吗安杰洛说得对,我没有能力为你摘下那个铁项圈,只有教皇陛下有这个权力。我能够做的就是尽可能把你带到教皇陛下面前去,现在我刚刚好有了这个机会,你真的不愿意尝试一下吗哪怕哪怕是为了我的这一点点心意”
约拿喝水的动作停下,突然向杜乔走来。杜乔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上次他自以为是地劝说约拿,两人大吵一架,约拿挥着拳头威胁说要杀了他。虽然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变成“正式的”朋友,但约拿暴躁的脾气难改,很难说他会不会又突然发火狠狠把杜乔揍一顿。
杜乔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退无可退被约拿堵在了墙边。墙后是哼哼唧唧的猪叫声。他怯生生地抬起头面对约拿靠近的脸,这张戴着面具的脸乍看上去还带着神秘气质,与他身上的落魄颓唐相得益彰,杜乔的心跳砰砰加速,连脸都红了起来。
“你在害怕我又会打你吗”约拿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
杜乔摇摇头“不是,我”
他还没说完,约拿突然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我不会再打你了,我保证。”
杜乔瞠目结舌,他的脸因为刚刚的吻红透了。
约拿似乎心情很好“我去,尤利乌斯的花园我会去的。”
杜乔的表情明亮起来“那你答应了”
“嗯。”
“你是真的愿意吗你不生气了吗”
“嗯。”
“那我去回复布拉曼特大人了,你不可以后悔呀,还有好多事情要准备呢。”
“但是别想让我对尤利乌斯说什么好话,我没有话要对他说。”
“好好好,不想说就不说吧,还不一定能见到他呢,见不到就最好了。对了,我偶尔也会过去,或许我们能够一起工作,我挺喜欢梵蒂冈的,很漂亮。你也真是的,刚刚把我吓了一跳,我真的以为你又要揪我的领子把我拎起来呢,也不说一声”
约拿听着他唠唠叨叨地跟在身后,面具背后的脸露出微微的笑意。他恍惚地回忆着自己的嘴如何刚触碰到杜乔细腻温暖的皮肤,像东方来的顶级丝绸,该是女人才有的皮肤。
有些故事只有约拿才知道
比如他第一次去梵蒂冈是1484年,他刚出生不足三个月。尤利乌斯那时候还不是教皇,但已经身居高位,兼任多地枢机主教,很多人都明白他迟早是要当教皇的。可惜约拿的母亲没看出来,她以为她只是遇到了一个普通的神职人员。就像大多数骄奢y 逸、流连妓馆的执事官、大主教一样,尤利乌斯除了ji,ng力格外旺盛之外,没有什么其他的特点。她把他看作寻常客人,没想到后来她怀孕了。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她生下一个男孩,尤利乌斯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他的眼线在罗马城中随处都是她终于明白孩子的父亲是个大人物。
当然,尤利乌斯没有认这个孩子,他只是把孩子拿过来看了看,然后给了一笔钱。不过根据约拿母亲的说法,曾经有段时间尤利乌斯很喜欢这个孩子,他隔一段时间会想要看看,偶尔还会用披风上的流苏带子逗弄。这段时光也不长,到1492年,罗马城经历了权力更迭,尤利乌斯的死对头亚历山大六世上位,为了躲避追杀,尤利乌斯不得不流亡法国。
那一年约拿八岁,他已经可以读出圣经中的每一个字,懂得乘法和除法,同时学习法语、意大利语和英语,文学、绘画则刚刚上手。这很奇怪,因为在妓院长大的孩子没有和他一样的,他们粗野顽劣,整天在污水巷子里打架偷窃,嘲笑被关在阁楼里读书的约拿是个“闺秀”。母亲只能向他解释“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贵人的孩子,是金枝玉叶,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你的未来和前途绝不是呆在这条巷子里。”
但母亲期许的未来没有来,尤利乌斯流亡法国前的两天,妓院发生了火灾,母亲为了救他被阁楼烧断的横梁压在身上活活烧死,他因为衣领沾到了火星烧毁半边脸。第二天来的是一位琥珀眼、鹰钩鼻的神职人员,他说“大人尤利乌斯去法国了,就因为你,你是这个灾星。星官已经占卜出来了,因为你大人不得不流亡,你母亲也被你害死了。”
约拿被戴上铁项圈,扔进了山里,他没有饿死,在溪边他抓住了从附近农家逃出来的猪仔。后来他把它杀了烤来吃,连内脏都没放过。虽然在此之前他没养过猪,但是往后还有漫长的牧猪生涯,迟早有一天他能够得心应手的。
时隔多年,约拿再次走进了梵蒂冈宫不是站在侧门边上和采买执事官清点猪群而是真正走进梵蒂冈宫,金砖玉砌与雕栏画栋仿佛还是昨日景象。布拉曼特检查了他随身携带的工具后,把他放进了观景庭院,给他看修复草图。他们面临的工作量的确巨大,布拉曼特的计划里的剧场、喷泉池、斗牛场、雕塑花园、水神庙连影子都还没有,只有些高大的拱门孤独地屹立在废墟上,披星戴月守护着教皇的观景殿。
约拿的首要工作是参与修复喷泉池,那是西克斯图斯四世时代留下来的,尤利乌斯很喜欢,他想把喷泉池放在观景殿能看到的地方。这座喷泉池如今污迹斑斑,有不少地方已经磨损腐蚀,池中央的天使雕塑还断掉了一只手臂,约拿打算先把这个天使的手臂补上。教皇同意他每天在梵蒂冈要工作六个小时,并取消了白天不允许下山的禁令,但工作完毕之后他必须直接回到山上打理猪圈和猪群。在梵蒂冈的工作他可以按月收取工钱,每个月是1杜卡特。这个价格还是挺公道的。
杜乔在星期五早上到梵蒂冈,他来送颜料,并且向布拉曼特确认水神庙顶的配色方案。在经过雕塑花园的时候,他看到约拿坐在一根横倒的柱子上修复天使手臂。那画面使杜乔心动,只是约拿全然不知自己的艺术气质他粗犷荒野,像一堵废石,只与尘灰和苦难为伴,他的美丽那么与众不同,是一种粉身碎骨浑不怕的自由浪漫。
杜乔看得走也走不动,干脆坐下来恭维他“我该让你给我多画几幅画,艺术家先生,等你出名了,你的画就值钱了。如果哪天我落魄穷困,还能拿来换点口粮,不至于饿死。”
约拿哼笑“我可以把我的工钱给你,反正也是你替我要来的。”
“哈哈,我只是开玩笑,我能养活我自己的。”
“你做的颜料我看到了,很漂亮。”
“是吗你喜欢吗你喜欢我可以做给你,你画画会需要的,修复这只手臂需要多久”
“一个星期。最长不会超过十天。”
“能休息吗一个星期休息一天总是可以的吧”
“可以。”
“休息日我们可以出去玩吗罗马还有很多地方我没有去玩过。我想去看看圆形竞技场,听说朱利亚路有技术高超的制造彩绘玻璃的工匠,我想去看看怎么制造彩绘玻璃的。我来安排安排我的工作时间表,下个星期二可以吗”
约拿正在处理天使手指间的纹路,头也不抬地回答道“好。”
第15章 在手抄本上作画
教皇的花园修复工程庞大繁杂,光是搭设完全部脚手架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约拿在进行对喷泉池天使雕塑修复的同时,陆续又为了几处木质顶层做了修复,他还为了设想中的剧院画了不少素描,包括水神庙内占据整幅墙壁的壁画、拱门和玄月壁的装饰画等。
就在水神庙开始搭建时,布拉曼特给了约拿另一件出人意料的工作为教皇的手抄书画装饰图。尤利乌斯正在制作一本全新的诗集,他邀请诗人和文学家写了不少关于罗马的诗歌,又在各地采集赞颂教皇的诗编绘成册。这位对艺术情有独钟的教皇陛下显然很在乎后世对他的评价,这本诗集不仅用来集合他在位时的功绩与荣誉,也是为著书立传的另一种形式。
诗集完全按照古法手抄本的制作方式来制作,挑选最好的羊皮纸,由书匠规划好版面,诗人们以优美正统的安瑟尔字体誊写诗文,然后再添加上华丽ji,ng致的装饰画。装饰画的工作教皇交给了布拉曼特,然而观景庭院的工作已经让这位御用建筑师分身乏术,他不得不把诗集交给信得过的画师来做,约拿因此分得了一部分装饰画的工作。
然而约拿从前并没有画装饰画的经验,面对布拉曼特的要求,他很为难。
与普通的草稿素描不同,手抄本的装饰画是一种十分ji,ng细不容出错的工作。这些画在羊皮纸上的图最大不超过170x90毫米,最小的,例如首字母的装饰画通常只有20x20毫米大小,在这样小的方格内描绘出ji,ng巧的图案不仅步骤繁杂,而且对于画师的技艺要求尤其严格。
在画图前,先用抛光石将羊皮纸表面打磨光滑,然后将纸面烘干以备作画所用。上好的羊皮纸在打磨烘干后会更加容易吸收颜料,避免透析现象。第二步则是用针尖在羊皮纸上刺点,将图案的轮廓刺出来,撒上石墨粉勾勒出轮廓线条;然后以银尖笔描线,经墨水笔二次描线,线稿才算成型;接下来就是上色的部分,大量金色将运用在装饰画上,胭脂虫红、群青、铅白、雄黄也是比较常用的颜色,因为大部分带有装饰画的手抄本都由权贵出资,所以也格外偏好鲜艳华丽、饱和度高的颜色。
但这次教皇的要求比较苛刻,他希望最好只用金色和群青
“真是个奢侈的人物啊,”就连杜乔听了这个要求也感叹“真的只用这两种颜色的话,这本书不知道得值多少钱。”
“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亚伯拉的动物寓言不就是以金色和群青为主的嘛。”安杰洛说。
“今时不同往日,那时候能用得着的颜料也没有现在那么多。”
“教皇既然想要显得华贵,那就华贵吧,谁让他是教皇呢。”
“这好歹也是本诗集,诗集弄得那么华贵做什么”
安杰洛没有马上回答他,他正在专心压制手里的金箔,由于太过小心翼翼以至于没来得及答话。结束了手头上的活他才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既然你的那位约拿先生接了这个活,为什么你还在这里我以为你早早就去约会了。”
杜乔脸一红“这是什么话,工作是工作,朋友是朋友。”
安杰洛装模作样地说“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每个星期增加了去梵蒂冈的次数、亲自运送颜料是为了见朋友呢,原来真的只是为了工作呀,那实在没有必要,叫修士们去就好了。”
杜乔好气又好笑“你只管嘲笑我好了,等我和他去约会了,我看你们这堆烂摊子怎么办。”
安杰洛并不揭穿他,事实上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一开始他的确认为猪倌是个危险人物,然而杜乔和这个神秘的朋友结交后发生了不错的变化。在此之前,杜乔沉溺工作无心生活,也许是为了消解思乡之情,也许是在罗马人生地不熟无法与人交心,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偶尔也会看起来落寞沉寂。虽然安杰洛也是杜乔的好朋友,他和杜乔的内心世界并不交融。
猪倌的出现让杜乔变得开朗了,就连安杰洛也看出来,杜乔不再拼命地强迫自己工作,他有了自己的私人生活,工作之余学会了享受玩耍的乐趣,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个总是惦记的人,嘴角才有了更多会心的笑容。这是好事情。一个人的心里要是没有一个念想,岂不是像漂浮在水面的花瓣只能任由命运冲刷吗无论这个人是个粗武的农夫也好,奇怪的猪倌也罢,只要杜乔能够认同就好。
回到颜色的话题上来
“你们商量好配色方案了吗真的只用金色和群青”安杰洛问。
杜乔撑着头思考片刻,表情有点凝重“我当然不认为这样好,但是教皇陛下的决定毋庸置疑。我想只要最大面积地使用这两种颜色就好,可以适当添加少量其他配色。”
事实上他和约拿已经研究了亚伯拉的动物寓言。
约拿倒是很喜欢这本书里的装饰画“这两种颜色搭配起来很好看,即使大面积使用也无妨。适当增加赭红色可以起到调和的作用。红色看起来庄重大气,可以增加华丽的效果,在金色和群青这两种高饱和、光泽艳丽的颜色中,又能当作y影使用。”
杜乔歪着脑袋朝他笑“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多话。”
约拿有点尴尬,他戴着面具的脸望向书册不说话了。
杜乔将他这种反应当作是害羞“哎呀,我是在夸你呀,你的声音很好听,多说一些话我愿意听呀,别停继续,除了赭红色还有什么可以用的”
“和群青、金色相近的颜色也可以用,如果真的只用这两种颜色,成本也太高了,孔雀蓝、菘蓝、靛蓝、姜黄、雄黄也都可以拿来补充备用。”
“好的,我记下来,这些颜色我都给你准备适量,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不用。”
“不用准备太多。”
“好,我来看看这本诗集这些首字母全部要做设计图案是吗有钱人真是可以为所欲为呀,我记得小时候我们读的诗集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册子,哪里会有这么漂亮的装饰画这张草稿真漂亮,你试过颜色了吗可以看看效果吗”
约拿把设计草图拿给他看,这是已经经由布拉曼特认可过的方案。其中一个以c字母为主形状的方格,在拱形字母中一个侧着脸的少年手端蜡板,微微斜视,他有一头深金色的头发,钴蓝色的眼睛,环绕他的拱形字母c如一轮明月,映照着身后由群青铺成的夜空。少年的面相和杜乔有九分相像,可以确定就是杜乔。如今作者将自己、赞助者、亲朋好友融入画面的事情已经是很正常事情,早就有无数先例,杜乔看到这幅头像很高兴。
“这是我为什么要把我放在这里面呢”
约拿犹犹豫豫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杜乔故意开玩笑“你该不会是没有灵感了,所以把我随便放上去应付布拉曼特吧”
约拿扭过头来,面具背后深红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少年,他端凝了一会儿,眼神十分认真,看得杜乔有些不好意思,耳朵微微发热。他察觉自己的心脏加快,呼吸频率也失常,不明白为什么约拿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过了一会儿,约拿说“你的眼睛,很好看。”
杜乔的脸刷得红透了。他的确知道自己的眼睛颜色有种异域风情的美丽很多人都这么说过,倒不是他自夸但是这句话从约拿嘴里说出来,对他的意义显得完全不同。
“你的眼睛,”约拿继续说“像夜空的心脏,像会燃烧的海水。”
杜乔在失焦的视线里似乎看到男人的手指抬起来,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他颤动的眼睫毛,粗糙的皮肤刮弄地他眼睑微痒。他用全身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发出尖叫,但心脏跳动的速度早就已经超出了负荷,让他喘不上气来。他不自觉地发出轻轻的呢喃“嘤嗯”
这时候,约拿把手拿开了,将诗集放在他手上“这篇诗写的就是夜空,看到夜空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地想到你的眼睛。”
杜乔猛地睁开眼睛,正撞见羊皮纸上诗歌的第一行写着“你的眼睛,像夜空的心脏,想会燃烧的海水。”他的脸红得要滴出血,把诗集随手扔下,仓皇地找了个借口“我我去茅房”然后捧着脸快速地逃开。
直到茅房门口,他仍然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他捧着熟热的脸和混乱的脑袋,一时间理不出半点思绪,空气中像是有失去理智的声音对他咆哮他对着我念诗他知道那是情诗吗他还抚摸我的眼睛他不是个养猪的吗什么时候罗马养猪的都会念诗了他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把我的头像给一首情诗做装饰画
少年苦恼地蹲在茅房门口,像只不知所措的动物。过路的匠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也不在意。
这时,一个穿着红衣长袍的主教从他身边走过,关切地询问“你还好吧,孩子”
少年瓮声瓮气地说“我很好大人,谢谢您的关心,请让我单独呆一会儿吧。”
主教没有多问离开了,他的仆人从后面跟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他叫杜乔,是圣朱斯托修道院的颜料制作师,最近圣朱斯托修道院可算出了不少风头。不过他的手艺也的确好,布拉曼特大人非常满意,已经签下了价值两百多杜卡特的合约。”
“哦”主教挑眉笑道“我还以为只是个长得漂亮的小孩子,原来有这么大本事。”
仆人赔笑道“只不过是制作颜料的匠人罢了,哪里算是什么本事呢您太抬举他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经过观景殿前廊,主教的目光不经意被远处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吸引了,他神色震动,皱眉道“他怎么在这里他是怎么进来的”
仆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道“您这些时间呆在帕维亚,在梵蒂冈的日子不多,所以还不知道,是布拉曼特大人决定让他顶替受伤了的助手,参与修复观景殿庭院。这件事已经请示过陛下了,他在这里工作已经有些时间了呢。”
主教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扭曲憎恶,他捏着拳头,将袖子攒的皱巴巴的“一个下贱的猪倌,呸就凭他也能踏入梵蒂冈布拉曼特怎么会突然找到他他疯了吗他不知道这是个罪犯吗陛下也疯了我要去见陛下我要立刻去见陛下”
仆人将他拦住“大人阿利多西大人您千万不可以去啊”
这名主教正是弗朗西斯科阿利多西,数次在教皇面前咬定约拿就是不祥之人的人。他的仆人知道他十分痛恨这名猪倌,劝说道“大人,布拉曼特大人如今正是陛下的心头好,既然他看中这个猪倌,连陛下都愿意满足他的心意,您这个时候去面见陛下,实在不妥当啊”
他的话马上拉回了阿利多西的理智,他愤怒的脚步停了下来。
仆人见他面色松动,继续说“您想想,陛下惩罚那个猪倌是为了罗马的运势,也是为了他自己的运势,从前到现在,陛下都认为,您是出于对他、和对罗马无私的爱,才不得不忍痛叫他牺牲自己的孩子。如果您执意为难这个猪倌,陛下是否就会怀疑您对他有私仇”
“哼,我和他有私仇又能怎么样陛下还能把我赶出去不成”
“当然不会,可现在的确不是时机,陛下已经为战事不断头疼了,您就不要再加重他的烦忧了。何况,布拉曼特大人也是我们应该交好的,您最好还是别得罪他了。”
阿利多西不甘心“难道就让这个贱人堂而皇之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吗”
“反正也只是一个花园里的助手罢了,只要那个铁项圈在,只要陛下对他的忌讳仍然在,您实在不必急于此刻。以后的时光还长着呢。”
“不不不,我不能让任何他可能翻身的苗头长起来。”阿利多西咬牙切齿地说“我要知道他是怎么进入梵蒂冈的,布拉曼特又是怎么认识他的,为什么会突然找到一个深山里头养猪的跑来修花园去,去给我调查清楚,这中间一定有古怪”
仆人连连点头“是。”
第16章 险恶
仆人很快去而复返,并将打听到的消息回报给阿利多西。
“我只是在帕维亚呆了两个月,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没有人报告给我”阿利多西摔掉了手上的笔,气冲冲地一脚踹在侍从身上“不是让你们监视着他吗还要我来亲自过问才能把事情说清楚,养着你们这群废物做什么”
侍从匍匐在他脚下,战战兢兢地解释“大人,在此之前他的确非常安分,从没有逾越规矩的时候,他到梵蒂冈工作也是经过教皇陛下允许的,这是我们也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阿利多西焦躁地说“我是说那个叫杜乔的小子,那个修道院的颜料师好啊,一个毛头小子都能有这样的本事了,能让布拉曼特给他撑腰,该不会是被他知道了些什么吧”
侍从劝说“您别担心,就连那个猪倌都不知道您的事情,这个颜料师可能只是歪打误撞。况且陛下心里有忌讳,布拉曼特大人也不会完全不顾及陛下的。”
“哼,你说的倒是轻松,我辛辛苦苦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把他彻底踩到泥里,一刻都不敢松懈,绝不可以让他有翻身的潜力不然哪天他的金星和水星进了木星宫位1,我可吃不起这个后果。”阿利多西揣着袖子来回踱步“不行,我要想想办法,我一定要想想办法”
他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脑袋里就迅速酝酿了一个计划。他把仆人招来说“你听我说,首先我们要斩断他的根基,那个叫杜乔的小子绝不能放过”
杜乔的嗅觉对于潜在的危险并不灵敏,他还沉浸在苦恼的情思中。
有好几天他都不敢上山,也不再去梵蒂冈,反而老老实实地呆在工作室里捣弄颜料。安杰洛看得出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有时他突然看着压坏的金箔露出奇怪的微笑,负责制作金箔的修士以为他工作压力过大得了疯病,吓得请安杰洛来为他诊治;有时他会在调制染色剂的时候唉声叹气,表现得十分苦恼;有时他又会吃着饭突然放下勺子脸变得通红通红的
安杰洛本来想询问,但杜乔摆摆手“这是你们修士不擅长的问题。”
什么是修士不擅长的问题安杰洛猜测也许和情爱有关,这个问题他的确不擅长。但修道院里除了杜乔都是修士,还有谁能解忧呢还是卢多维科有一天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时候见到了这个愁眉不展的少年,向他招手问候“杜乔,孩子,过来。你看起来很失落。”
杜乔乖巧地坐在老主教身边,把头枕在老人的膝盖上“大人,我的心出了问题。”
老主教一边抚摸他的头发一边说“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不,不是困难,而是迷惑。我从前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
“不妨说来听听。”
“大人,曾经有人爱慕过您吗他们是如何表达爱慕的嗯我的意思不是敬仰或者尊敬,而是爱慕,是情人之间的爱慕。”
“噢,当然有,不过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在我还没有成为修士前。”
“您有过爱情吗您也品尝过爱情的滋味吗”
“孩子,你在经历爱情吗”
杜乔皱眉“我我不知道。”
“是什么让你不确定”
“我以为爱情就像天青石,是稀有的宝藏,千金难求,所以我从没有奢望过得到爱情。实话说,如果不是答应母亲来罗马寻找兄长,我也许和安杰洛他们一样会成为修士,终生侍奉主,不去想这样天马行空的事情。”
卢多维科很惊讶“你还这样年轻,就已经对爱情没有寄望了吗为什么呢”
“大概和我们家乡的婚俗习惯有关系。在我的家乡,家族很早就会开始为晚辈安排婚姻,大部分人的婚姻都是要顺从家族的意志,没有太多自由的空间,所以我们对于婚姻和爱情也不报太大的希望。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就为我安排好了未婚妻,是一位世交家族的小姐。”
“你喜欢她么既然是世交,应该有所接触吧”
“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也没有什么期待。我的朋友、兄妹、长辈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我一直习以为常,我知道,等我找到了兄长回到故乡就会按部就班地结婚,有自己的家庭,我一直没有想过爱情这件事。我已经不需要思考这件事了。”
卢多维科微笑“你如果真的认为不需要思考,就不会在这里苦恼了。是什么人让你有了苦恼你遇到了让你心动而思念的人吗她对你表达了爱慕”
“我”杜乔的心脏又砰砰地加快跳动,他捂着胸口说“是的,我遇到了一个人,每当想起这个人的时候,我的心脏就会控制不住自己。我的思想,我的行动都被影响了,我不知所措,毫无办法。如果这就是爱情的话,我应该做些什么”
卢多维科说“你无需刻意做什么,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人,我想最终你们一定会成就佳话。你只要遵从自己的心意就好,主会把你带向最适合的人。”
两人正说着话,副主教表情严肃凝重地向他们走来。
“大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想和杜乔先生谈谈。”
卢多维科朝杜乔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杜乔有些依依不舍,但看在副主教的表情上他只能先压抑自己的迷惑“发生了什么事,大人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副主教说“有人状告修道院工作室以次充好,用质量差的假货取代真品谋得暴利,现在他以诈骗罪告到了同业公会那里2。杜乔,这可是非常严肃的名誉罪。一旦罪名落实,修道院工作室就有可能面临倒闭,失去制作颜料的资格。”
杜乔惊醒“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在颜料上掺过假”
然而紧急情况不由他辩驳,修道院在今天下午刚刚收到了罗马同业公会的公函,公会表示要调查这起所谓的“欺诈事件”。副主教愁得眉头都皱起来,心知这是惹了大祸了。
“我也愿意相信你,但是同业公会是否能信任你呢”
“大人,这是我的责任,我很抱歉。”杜乔愧疚地说“无论如何,在我主事工作室的时期发生了这样的事,都应该由我来承担,但我用我的生命对主起誓,我绝对没有做任何有辱修道院名誉的事,如果我说了谎,我愿意接受神罚。”
副主教把公函递给他“现在谈论谁来承担责任还为时过早,应当先把这个困局解决了。如果你是清白的,相信公会也不会冤枉无辜的人。我先联系公会的主事,询问一下调查所需的准备和流程。你要弄清楚是谁状告了我们,他有什么证据,是不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什么误会。如果是误会最好,大家说清楚了也就算了,毕竟经营一个工作室难免也会发生这种事。”
杜乔迅速地冷静下来,在脑袋里整理出思绪,他找到安杰洛“这个公函里说的乔尼凡洛特是谁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买过我们的颜料吗”
安杰洛按照客户的名单一一查看,最终在三个月前的一笔订单里找到了这个名字。
“你记得初冬的时候我们曾经向洛特工作室出售过几份颜料吗这是做招牌的一个工作室,罗马有不少小酒馆、旅店以及杂货商贩的招牌都是他们做的。这个乔凡尼洛特就是工作室的老板,你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是因为来买东西的是工作室的助手,这位老板从来没有正式露面过。这就奇怪了,三个月前的颜料出了问题,他到现在才来状告我们”
杜乔说“总之,我们要找到这个人,然后问问他颜料哪里出了问题。”
当安杰洛把这位洛特先生找来的时候,他表现得趾高气昂,傲慢无礼“你们简直妄称是欧洲最好的颜料制作商,竟然用石青取代群青3交货当时我没有仔细留意,是因为我相信修道院的名誉。还好上色前我又查验了一回,不然做出来的东西可就要白白浪费了,你们不要名声我还要呢真是太荒谬了,我会让公会来做裁决,你们不要想私了这件事。”
杜乔愕然“你说我们用石青取代群青,有什么证据吗”
“当然有,”洛特先生招呼他的助手过来“去把他们卖的东西拿过来。”
助手从木柜里取出一小包颜料,布袋上的确绣有圣朱斯托修道院的标记。助手又把群青粉末放在两人面前,取来一小碗油,拈起一小搓粉末放入油中,本来深邃而华丽的蓝色飘浮在油上,随着晃动的波纹旋转出如花瓣般的线条,然后这朵蓝色的小花慢慢变化了,它的蓝色一点点褪去,由深及浅,转为孔雀绿色,与油的颜色逐渐地融合在了一起。
杜乔瞠目结舌,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
洛特先生得意洋洋地说道“这还不能作为铁证吗石青遇到油就会变成绿色,逐渐发灰,这就是廉价颜料比不上群青的地方。你们拿这样的次等货滥竽充数,以为我们好欺负吗”
安杰洛也不可置信“难道是修士在做颜料的时候将两种蓝色弄混了吗”
“弄混那就是管理失职啊,你们以为用这种糊弄人的借口就能逃避责任吗”
“先生,圣朱斯托修道院是不可能用石青替代群青的,这当中一定是出了什么疏漏或者误会,请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这件事。”
“我才不相信你们呢,哼。我看你们就是一群狡猾j,i,an诈的商人,只图金钱,不顾名誉。”
“这些石青究竟是怎么变成群青到了您的手里的,我们现在还不清楚,您不能立刻就定我们罪。再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如果颜料有问题,为什么您没有及时通知我们,反而三个月后才说出来呢这不是很奇怪吗”
“哎呀,你们自己把次等的颜料当作高档货卖给客户,反倒还有理了还在这里怪罪客人没有及时发现这么宝贵的颜料,我怎么可能随时随地拿来用呢当然是留在最后一步才谨慎使用呀,你以为我是傻子吗这一小包群青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杜乔还想辩驳,安杰洛把他拉了回来“好了好了,现在和他吵架也没有用,事实摆在眼前,那些石青真的只是石青,不是群青。”
杜乔很愤怒“这是污蔑,谁知道会不会是他们把石青粉末装在修道院的袋子里来骗人”
安杰洛叹气“可是他有什么动机呢修道院和他们无冤无仇,也并不存在利益竞争关系,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闹到公会那里如果想要诈骗赔偿款,那直接私下里来找我们私了不就完了,我看他们的态度,完全是想把事情闹大,让修道院工作室无法立足。这不像是想要诈骗,反而像真的被骗了很生气。”
杜乔被他这么一说,既慌乱又绝望“难道真的是我们弄错了吗”
1金星和水星进入木星宫一种吉利的星象,预示着此人将会在艺术上有很大成就。据说米开朗琪罗出生时,天上就呈现出这样的星象。
2同业公会在当时,意大利多地包括罗马、佛罗伦萨、佩鲁贾等已经出现了这种组织,公会的主要职责是保护下属从业人员的权益,制定相关行业准则,包括反垄断、反欺诈等。
3石青取代群青由于群青价格高昂,许多画家可能用颜色相近的石青取代群青,从中赚取差价。石青的价格只有群青的三十分之一,是非常廉价的次蓝颜料。
第17章 智取证物
第二天下午,罗马医房与药师同业公会的代表到达修道院。
这些人有的是艺术家,有的是药师,还有的是工匠。罗马的医房功能繁多,如前文所述,除了药品,颜料、固着剂、工业添加剂的原料也在医房出售,所以为了方便管理,艺术家和工匠都属于这个公会。公会不仅制定行业规则,也保护市场竞争机制和从业人员的权益,例如,对垄断行为公会就有严格的定义和要求,禁止有人c,ao控商品价格,破坏正常的市场秩序。罗马、佛罗伦萨、锡耶纳、佩鲁贾等地区的同业公会还进行联合,因为许多艺术家和工匠经常变换工作地点,这样即使在异地碰上麻烦也能够及时通过公会处理。
“洛特先生不愿意接受赔偿金,他要求修道院公开道歉,并且关闭颜料工作室。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石青的事情已经证据充分,如果真的由裁判团来1审判,也有可能这么判定。”公会代表对副主教说“请您好好考虑,主动关闭工作室的话,您还可以借口人员不足、修道院内部管理问题,这样对于修道院的名声也是一种保护。”
杜乔没有想到事情这么严重“为什么连工作室也要关闭”
“即使不关闭,您认为,这次诈骗案以后还会有人愿意光临生意吗”
“但石青的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难道我们没有申辩的机会吗”
“如果您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当然没问题。”
“我们当然是清白的,那些石青是被掉包过了。”
“您有什么证据证明石青是被人调包了吗”
杜乔还想说什么,副主教呵斥道“够了,杜乔,安静”
公会代表叹气道“恕我直言,大人,您实在不应该让年轻人来承担大任,虽然他们急于成就事业,往往表现得非常勤恳卖力,可这样急于用小聪明来证明自己的人我见得太多了。现在这些次等的石青明明白白地放在面前,难道你们还想申辩什么吗”
副主教站起来向他行礼“很抱歉,这的确是我们的疏忽,给您添麻烦了。”
杜乔实在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气氛,他从会客室里跑了出来,一路骑马往山上去。此时他心中极度渴望见到约拿,像是疲倦的飞鸟向着心里归属的方向奔袭。还没有跑出多远,就见一匹威风凛凛的黑马从山道上下来。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杜乔停马,气喘吁吁地盯着来人,一时间委屈与热望化为有千言万语凝结在嘴边,
约拿沉默地拍拍身前的位置“上来。”
两人同骑,苹果酱跟在黑马的身后。杜乔背靠约拿的胸膛,体会到难得的安心。约拿一只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护着他的腰侧。杜乔想起上次约拿帮他找到苹果酱的情形,他们也是一同骑马去了贫民巷,搜寻那些刻了奇奇怪怪记号的门。他当时很奇怪,为什么在黑暗的视线里,约拿能够认出那扇伪装成墙面的门后来他也忘了问这个问题。
“约拿先生,你还记得我们一起找苹果酱的事吗你是怎么认出窃贼家的扇门不是墙呢”
“门是木板做的,墙是石头,敲起来发出的声音不一样。”
“噢,我还以为你从前去过他们家。”
“你想问什么”
“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人用假的东西代替了真的东西,要怎么才能证明呢”
约拿沉默片刻,回答“把真的东西找出来。”
杜乔ji,ng神一震,如醍醐灌顶。
如果能找到原来修道院卖给那位洛特先生的群青,就可以证明石青是被替换过去的。一个以做招牌为生的小工作室,原本不应该需要很多群青,也买不起大量昂贵的颜料,所以他们会异常珍惜使用群青的机会,不会轻易浪费。说不定现在还有不少群青保存在工作室里没有被使用。即使这些群青被使用了,找到那些用群青制作的招牌,证明这些招牌是三个月内制作完成的,也可以说明工作室买到的的确是群青而不是石青。
“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只要找到那些群青就可以证明我们是清白的了。”杜乔重拾希望,他激动地转过身亲吻约拿的侧脸“你真聪明谢谢你”
约拿差点没抓稳缰绳,他急躁地命令“坐好不想摔下去就别动”
杜乔开心地蹬腿“我今天实在是太憋屈了,要不是碰到你,我现在还在苦恼呢。”
提到苦恼,约拿不说话了。他也有苦恼,这段时间杜乔一直没有露面,就连去梵蒂冈的次数也少了,去了梵蒂冈也只是打个招呼,似乎多说两句话都不愿意。虽然约拿并不善于猜测人心,但他能感受到杜乔躲闪的态度,他不知道杜乔为什么突然不愿意见到他了。
杜乔仿佛没有察觉他的心事,自顾自地唠叨“你不知道我惹上大麻烦了,要是解决不了我大概在罗马就混不下去了。嗯其实也不是针对我,也许是修道院正好碰上了心术不正的人,总之是颜料出了事故,所以我也受到了牵连。罗马真是危机四伏啊,我还以为像是我这样的小人物只要安安心心地工作就好,没想到也会有被暗算的一天。”
“什么事故”
杜乔简单说出了来龙去脉“这件事我敢肯定有猫腻,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约拿冷笑“哼,这些人不敢真的让裁判团派人调查,说明这件事必定有作假的嫌疑。你还是让你们主教大人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比较好。”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有人要陷害修道院吗”
“公会不过是权贵的走狗,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商人状告修道院,他们不会急冲冲地上门定罪,而会在接到投诉后联络你们,商量怎么把这件事私了压下去,他们懒得为了一个商人得罪神职人员。这件事要不然就是公会收受了贿赂,要不然就是幕后另有人指使。”
这倒是提醒了杜乔,公会没有司法权,不能为案件定罪,往往出现了“诈骗”类案件的时候,公会实际上只能起到调查检验、协商沟通的作用。拿修道院的例子来说,如果杜乔真的用石青替代了群青,公会只能帮助洛特先生提起诉讼,将案子转交裁判团,由裁判团完成审判,确定修道院应当接受什么样的处罚。这就意味着,修道院离“定罪审判”其实还有很远。
这也代表杜乔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自证清白。
想起苹果酱事件,杜乔心生一计“嘿嘿,你今天还有时间吗能不能和我跑一趟城里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按照我说的来就好。”
两人策马下山,向着城中直奔。那位洛特先生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他最近得了一大笔钱,正准备与新婚妻子搬到环境更好的百花广场去住。两人看中了一套两层楼的小房子,又购置家具和鲜花,邀请好友亲戚举行乔迁聚会。而工作室里只剩下他的助手和学徒照看。
杜乔和约拿到达工作室的时候,屋里显得很冷清,洛特先生的助手坐在门边的一张藤椅上打瞌睡,就连顾客进门的摇铃声都没有吵醒他。杜乔趁他没有清醒,将柜子和桌子抽屉翻了个遍,并没有找到任何类似群青的东西。他示意约拿看管好助手,自己走到工作室后面的房间搜索,一个学徒见他大摇大摆地进来,不明所以地问“晚安,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杜乔装木作样地拿出神职人员的架子“是你们洛特先生要我来这里验货,怎么他本人没有在吗伙计也只顾睡觉偷懒,真是失礼,你们就是这么对待顾客的”
学徒见他的确穿着执事官的服装,信以为真道“抱歉,您需要一些什么,我立刻取来。”
“我预订了几块招牌,都是用最上等的颜料绘制的,不知道做好了没有”
“噢,已经做好了。请您稍等,是那几块蓝色招牌是吧”
“正是正是。”
学徒到一旁的仓储间里找到了几块招牌“这是您的,老师交代了我们这几块蓝色招牌尤其重要,决不允许破坏,您看看是否合意。”
杜乔拿起其中一块仔细检查“这的确是最好的蓝色了你们可别想糊弄人,我是付了大价钱的。你们做了这么长时间,差点延误我的工期,要是不是最好的蓝色,我一定让你们赔偿”
学徒陪笑道“请您放心,这是老师在修道院的颜料工作室里预定的群青,是专门用来绘制圣母的,您看这头巾的颜色多么华丽庄重啊,如果不是最好的蓝色我们绝不会用。”
杜乔听他这样一说,本来提着的心已经放下了大半。有了这几块招牌作为证物,修道院的罪名就洗清了大半。他脸色立刻变得柔和亲切,满意地说“很好很好,果然是与众不同的蓝色。这样看的确是漂亮,不会过一段时间就掉色吧”
“不会的,上色后又用橄榄油在面上封了一层,这颜色能保持很长时间。”
“既然是这样,我就放心了。”杜乔拿着那几块招牌“这几块招牌我要拿回去给我们大人看看,他如果满意,后续的款项一定按时给你们。”
学徒点头“当然可以,您拿回去吧,等老师回来我会向他禀报的。”
正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外头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叫,随后立刻消失了。
杜乔想起助手还在外面,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醒了过来,他一边担心约拿一边不动声色地转移学徒的注意力“你们老师倒是自在悠闲,他最近可还好”
学徒以为他只是礼貌问候“老师今天乔迁新居,今晚正举办聚会呢。”
“看来生意做得不错,我还担心你们这种小工作室做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呢。”
“也是最近才宽裕起来,都说老师是运气好,突降财运呢。”
“哼,他这样的人也就耍耍小聪明。哎呀我渴得要命,你去给我煮杯茶来。”
杜乔打发了学徒,在房间里搜寻了一圈没找出些什么来,急忙回到前厅。约拿正站在藤椅边,助手还是他们刚进来的样子,靠在椅子背上熟睡。约拿低声说“我把他打晕了。”
“干得漂亮”杜乔冲他微笑,晃了晃包里的招牌“拿到东西了,我们走。”
约拿将身上披风脱下来裹住昏迷的助手,又拿绳子绑了两圈,扎成个rou卷的样子往肩膀上扛。杜乔看得目瞪口呆,急忙说“你干什么呀把他放下来,你要这么扛着个大活人出去吗”
约拿黑着脸说“证物要有,证人也要有。”
杜乔忍俊不禁“这是绑架呀,还是算了吧。”
转头一想,如果他拿着这几块招牌回去,那位洛特先生翻脸不认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在心中快速又生一计,示意约拿把人放回原位,好笑道“不要每次都这么粗暴,你看看我怎么做。”
他等学徒把茶端来,微笑道“本来我们大人想要见见洛特先生,似乎还有些事宜想谈,既然他今天不在,不如你跟着我们去见见吧,你不必担心,大人是个仁慈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他三两句话将学徒拐上了马,三个人一同回修道院去。
此时的修道院里,副主教正与同业公会的代表共进晚餐。
当杜乔带着学徒和约拿走进餐厅的时候,气势强硬,早上当面羞辱杜乔的那位代表忍不住嘲笑他“招呼也不打一个就闯进来打扰人用餐,这就是修道院的礼仪吗”
他还没说完话,被背后一只手整个拎起来从椅子上摔了出去一个低沉的吼声朝他发出危险的警告,他吓得尖叫,摔得四肢发麻脑袋眩晕,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不敢爬起来。在逆光中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摔他的人是谁。
在座的先生们见状都如临大敌般起立,用慌张警惕的眼神望着杜乔和他身后那个神秘的黑色披风。杜乔把包里的招牌掏出来,扔在桌子上,向副主教行礼“大人,我很抱歉打扰您和各位用餐,但是这件案子的确存在冤情。如今我找到了证物和证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请您容许我把话说完,如果我说得不对,或是我无法自证,您再把我赶出去也不迟。”
场面已经无法调和,副主教皱着眉站起来,他犹豫片刻严肃地说“好吧,你来说说。”
1裁判团16世纪初,意大利出现了裁判团制度,裁判团的人数根据各地法律及实际情况不同而不同,主要由贵族及神职人员组成。在原告提起诉讼后,由裁判团审理判决,行使司法权。
第18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
杜乔简单陈述了在洛特工作室里发生的事情。他将学徒带到副主教面前,那名学徒没有想到自己是以证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他在脑袋懵懂的情况下接受了副主教的询问
“这些招牌的确是用修道院买来的群青制作的吗”
“是的,我记得老师当时拿到颜料的时候特意叮嘱过我们要慎重保管。”
“在这三个月中没有再向任何其他地方购买过群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