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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青 第1节

作者:江亭 字数:24061 更新:2021-12-18 23:40:35

    文案

    意大利乡村贵族爱情故事

    16世纪初,意大利罗马。

    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听信宠臣谗言,认为自己的私生子约拿是不祥之人,会带来厄运,于是他将约拿流放山中牧猪。

    多年后,颜料制作师杜乔远渡重洋来到罗马,偶然结识了神秘的牧猪人约拿。两人互生情愫,却卷入了以梵蒂冈为中心的政治y谋之中

    “我从没与听说过不祥也可以是一种罪。命运虽然加诸在人类身上多种罪孽,但命运本身并不是罪。”

    群青颜料,由天青石制作而成,由于原料极其珍贵,价格堪比黄金,在文艺复兴时期仅被用来绘制圣母的服饰。

    楔子来自海的另一边

    罗马人害怕雨天。台伯河的水位一旦上涨,城中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本来这里有11条地下输送水道,如今只剩下一条处`女道勉强能用。雨水携腥臭的河水反扑陆地,冲垮树木与房屋,鼠灾泛滥,瘟疫接踵而至,平民苦不堪言。但梵蒂冈也好不到哪里去,处处残垣断壁,和废墟几无差别,所有美景都还停留在布拉曼特1的手绘稿上。

    夜色漆黑,圣朱斯托修道院的大门紧闭。暴雨拍在彩绘玻璃窗上,发出如猫爪刮墙的凄厉声。

    仓库的积水没过了膝盖,泡坏不少东西,修士们只能牺牲睡眠时间清理积水。主管仓储的执事官正将一匣子蜡烛搬到楼上,突然闪电乍亮,雷鸣劈落,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藤匣摔掉。

    雨声的间隙里,传来“呛呛”的叩门声。

    执事官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心想,这么晚了会是谁来叩门呢

    门外雨大风急。一个裹着亚麻披风的年轻人站在门槛边,从宽大的兜帽下露出苍白的脸色和哀求的目光。他c,ao着生涩的意大利语说“晚上好大人,请问可以借宿吗我是从外地来的,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求求您,只要给我一张席子就好。”

    执事官打量他shi透的披风和羸弱的面庞,心生怜悯“来吧,孩子,快进来。”

    年轻人露出感激的笑容“谢谢您。”

    大门隔绝了风雨,室内的温暖驱散了年轻人身上的寒意。执事官将他带上楼“我还需要和主教通报一声,只是走程序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主教是很仁慈的人。”

    主教卢多维科今年五十七岁,已经算年迈。他脑袋很小,平时总用一顶深红色的毡帽遮盖住头顶稀疏的毛发,使脸上透着红光显得气色很好。他坐在书桌前审阅一篇咨文,是有关于下个月唱诗活动的人员变动问题。原本决定主持活动的主教患上了肺病,决定搬到乌尔比诺去。这样主持人的位置就空缺了出来,需要一个人顶替,卢多维科也在为难。

    执事官将年轻人带进来“大人,这里有一位外地来的先生想借宿。不知道是否可以收留一个晚上请您见见他吧。”

    卢多维科抬起昏昏欲睡的脑袋,检视来人“请将帽子放下来。”

    年轻人犹豫片刻放下了兜帽,露出一张青嫩的脸。他看起来既不像法国人或者日耳曼人,也没有西班牙人的气质,皮肤粗粝,面色黯淡,似乎饱受风雨饥饿,只有一双钴蓝色的眼睛颜色纯净深邃,美丽如妖异。

    卢多维科缓缓站起来,端着烛台走到年轻人身边,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来自亚德里亚海风潮shi的咸味。老主教颤巍巍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

    年轻人向他行礼“大人,我叫杜乔,杜乔古利埃,我来自海的另一边。”

    海的另一边,是威名远扬的奥斯曼帝国。

    他身后的执事官发出短促的惊叹。老主教用眼神示意他的无礼。

    “那么你长途跋涉来罗马是为了做什么呢”卢多维科问。

    年轻人说“我是来寻亲的,大人,我的兄长在罗马。”

    “你的兄长他为什么在罗马他是在海上商队里干活的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样貌了。母亲告诉我,他在很小的时候被从罗马来的商队抱走了,并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他。”

    卢多维科似乎在思考这话的真实xi,ng,他也不想招来麻烦。按理说,修道院可以接纳一些临时的过客,然而深夜借宿的异乡之人实在容易让人怀疑。

    直到突然一串轻微的咕噜声打断了他的思考。他疑惑地抬起脸,年轻人露出腼腆窘迫的表情,捂着肚子“对不起大人,我已经有将近两天没有进食了。”

    卢多维科心中一动,微笑道“好吧执事官,给他一点面包和干nai酪,总不能让孩子饿着。”

    执事官应诺。老主教又说“阁楼还有空床位,就住一晚也无妨。等明天雨停了你再离开吧。”

    年轻人于是在干净温暖的阁楼度过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醒来,修士们发现雨已经停了。天空放晴,积聚多日的乌云终于散去,太阳高挂在梵蒂冈圣安杰洛堡的顶头,象征教皇的金色栎树纹章旗帜振风飘飞。

    执事官到阁楼请年轻人下来吃早饭,并为他准备了一些上路的干粮。年轻人很感激,他说“我想在临走前亲自向主教大人道谢,不知道方不方便”

    执事官犹豫道“主教大人现在在工作室里。”

    年轻人说“请您带路吧,我只想表达一点心意。”

    圣朱斯托修道院有一间宽大的工作室,用来生产制作颜料,里面光线昏暗,闷热逼仄,气味浓烈。修士们统一穿深褐色的工作服,用口罩掩盖住面部,匆忙来往。两座等人高的熔炉摆放在中间,粗大漆黑的通风管道冒出灰白的烟雾,炉子里正烧得通红火热,即使站在几米之外的地方也能感受到汹涌的热浪。木质的工作台上有各式各样的玻璃容器,有人从细长的导管中引出蒸馏过的水,用一只圆口瓶收集起来。

    卢多维科站在熔炉身后,他的额头与脖子上爬满了汗水。

    执事官走近道“大人,古利埃先生想向您道谢辞别。”

    卢多维科转过头来“睡得还好吧孩子”

    年轻人向他行礼“主告诉我一定要来答谢您的善意,大人,感谢您的收留,我睡得很好。”

    卢多维科慈爱地抚摸他的头顶“那就好,愿主与你同在。”

    “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可以作为借宿和食物的费用,请您务必收下。”年轻人从随身的行李里掏出一个布包“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我想您会喜欢。”

    卢多维科不疑有他,打开缠着的布料,里面是几块足有手掌大的石头,是被切割过的矿石,从痰黄色的表皮后裸露出来透彻而耀眼的蓝色矿体,光泽夺目华丽。

    就连执事官也瞠目结舌“这太漂亮了,是宝石吗”

    卢多维科却紧紧皱眉,严厉地问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带来的这个东西”

    “是我的家乡,大人,那里经常会有从亚洲过来的商队。”年轻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您一定认得这些矿石吧我想整个教皇国2乃至欧洲,您应该最明白它的价值了。”

    卢多维科表情深重“这太贵重了,你不止想用它当作一个晚上的住宿费吧”

    年轻人收敛笑容“我没有欺骗您,我的确是来寻亲的,但我想找一份工作。”

    “什么工作这里是修道院,只有修士,没有什么你可以做的工作”

    “我会做颜料,我想在这里工作,”年轻人环视工作室“听说圣朱斯托修道院是欧洲最好的颜料制造商,请把这块石头交给我来处理,大人,我能给您想得到的最好的蓝色。”

    执事官猛然顿悟“难道这是天青石吗你会制作群青”

    “是的,”年轻人点头“无论是群青、苏麻离青、胭脂虫红、圣约翰白,我都能做。”

    卢多维科下意识想拒绝这个无礼的要求。这个年轻人很神秘,他带着一块比黄金还贵重的矿石出现,显然是有备而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也没有人知道这些矿石是否来路正当,这对于一个靠做颜料为生的修道院来说是个不确定的麻烦,实在是没有必要。

    然而面对着这块难得的矿石,老主教无法开口拒绝。天青石弥足珍贵,它只在亚洲中部大陆的山脉产出,整个欧洲找不到一块产地,完全依赖进口,而哪怕最大的亚洲商船队也无法保证稳定供货,所以天青石能和黄金比价。群青是用天青石制作出的颜料,这种深邃的蓝色只用来绘制圣母的衣饰。由于天青石稀有,一盎司群青的价格相当于一个普通工匠整年的房租。如果这个年轻人真能做出高质量的群青颜料,对于修道院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财富。

    “请您准许我的请求,大人,”年轻人恭敬地说“我保证不会招惹任何麻烦,只需要一份工作来维持生计而已,我在罗马实在人生地不熟,这是我唯一会做的活计。您也不用支付酬劳,给我一张床位一份饮食就好。一旦我找到了我的兄长,立刻就会离开。”

    卢多维科思考片刻,严肃地说“这可是你说的,那么你就先来处理这块石头吧,如果不能制作出最好的蓝色,我会立刻把你赶出去”

    年轻人捋了捋袖子“好的,我现在就可以开始。”

    1布拉曼特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最著名的建筑家之一,教皇御用建筑师。教皇尤利乌斯二世登基后拟重建罗马与梵蒂冈,布拉曼特领命主掌重建事宜,为此画了不少预览图。

    2教皇国指的是南以罗马、北至费拉拉的地理范围。16世纪初的教皇国是一个松散的城邦国,由不同的城邦组成,以罗马为政治中心,但不是所有城邦都服从教皇。

    第1章 水土不服

    罗马的水灾终于告一段落,城中各大教堂迎来了源源不绝的教徒祷告凭吊。人们相信,自然灾害和疫情都是神降临在人间的惩罚,是人类犯下罪孽的代价。所以,灾害遏止后,人类要感谢神停止了惩罚,并衷心悔过,祈祷获得神的爱和眷顾。 教皇也在傍晚公开做弥撒,为了灾情中死去的人和牲畜诵经,帮助有罪的灵魂得到净化,回到主的身边。也许是因为教皇诚挚的心意打动了主,目前的确没有爆发大面积的疫情。

    早上,杜乔古利埃又吐了。

    罗马的天气实在太糟糕,夏末闷热难当,即使下雨也不能缓解高温,潮shi的空气对杜乔的身体健康损害很大,他很快就出现头晕、恶心、腹泻、低烧的病症。一开始他还不太在意,只以为是季节xi,ng的流感,但情况持续了一个星期之后,他不得不向医生寻求帮助。

    从茅房里走出来,他脸色灰白发青,显得恹恹的,甚至比刚到修道院时的气色更加糟糕。

    “不会是黑死病吧早知道罗马是这样的气候,我就不来了。”他苦笑着说。

    安杰洛递上清水和毛巾,他是修士院唯一一名医生,卢多维科派他来照料杜乔。经验丰富的他一针见血“如果是黑死病你现在连话都说不了。这是典型的水土不服,你需要休息。”

    杜乔摇头“不行,还有工作没做完。”

    安杰洛知道劝说无用,几天前他就收到同样的回答。杜乔对工作非常执着,他总是从早工作到晚,在通风不畅的工作室一呆就是整天。昨天晚上,为了将提炼的沉淀物处理完,他差点昏倒在工作台旁边。安杰洛心生敬佩,他看出来这个年轻人拥有超常的坚忍和行动力,就连上了年纪、挑剔唠叨的卢多维科也很满意,夸奖杜乔工作认真,技术娴熟。上个星期这个二十岁都不到的毛头小伙子才被允许进入工作室,这个星期他已经开始指导修士们干活了。

    安杰洛也替杜乔的身体担忧“吐得站都站不直,还想着颜料呢。我去给你配一点药来,吃了或许会好些。平时的饮食不能吃太过辛辣的食物。”

    杜乔吐舌摇头“不行不行,没了辣椒还不如让我死了。对了,我的手上还磨了几个血泡,又痒又疼,能不能拿药粉缓解一下”

    安杰洛查看了他的手,除了血泡还有一些皴裂的伤口,这是长时间用铜杵捣弄原料弄伤的。他取来的药酒涂抹在杜乔的手上,然后用烧过的银针挑破血泡,挤出里面的血水,敷上药粉。尖锐的疼痛使杜乔五官扭曲,抑扬顿挫地哀嚎“啊啊啊啊”

    安杰洛听得心里发凉“就不能忍忍吗一个男人叫得这么凄凉,别人以为我在虐待你呢”

    “疼还不能叫吗”杜乔瞪他“男人怎么了,男人也是rou做的”

    安杰洛翻白眼“现在知道叫了,怎么前几天不知道爱惜自己的手呢主教大人也不是苛刻的人,就算群青的制作晚上一两天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既然接受了恩惠,当然要尽力报答啊。”

    他说得十分诚恳,仿佛理所当然。安杰洛不禁感叹,就连做杂务的小孩子都会适当偷懒,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机灵古怪,xi,ng情也未免太过认真了。

    包扎好手上的伤口后,杜乔仍然坚持去工作室。

    今天他来得晚了,其他人已经开始工作。他穿上工作服走到正在研磨矿石粉的修士身边查看。制作群青的程序很复杂1,首先需要将天青石敲碎并在铜钵里研磨成粉状,然后与蜜蜡、树脂、橄榄油混合,搅拌均匀直至呈软面团状,最后用亚麻布包住混合物放入盛有稀释碱液的碗里,不断搓`揉,使碱液染上蓝色,这就是可以用来上色的群青了。

    一包天青石粉末调和的混合物可以重复染色,在将第一碗的碱液染色后,换上新的碱液,继续揉`捏,重复几次直到混合物再也无法使碱液染色为止。一般来说第一次染出的颜色最纯正深邃,色泽最鲜艳,第二次比第一次浅些,价钱也没有第一次的染液高,以此类推。

    调和的工作杜乔从来亲自做,因为这是制作群青最关键的一步。蜜蜡、树脂和橄榄油的配合比例会影响到天青石粉的染色效果,橄榄油有保持颜色鲜艳的作用,树脂和蜜蜡则可以清除混杂在天青石粉中的杂质,促进碱液更好更快地显色,但如果使用过量,会导致混合物太稀,不便染色,颜色也变得黯淡清浅,无法产生饱和的光泽。

    安杰洛是工作室的第一助手。他虽然是医生,但对于这里的素材他比旁人更加熟悉。许多用来制作颜料的素材同时也是药材,例如,蜜蜡早在六世纪就用来排毒和缓解疼痛,藤黄可以消肿止血,朱砂是毒药,茜草胭脂虫红、雄黄等也都是不可缺乏的日常药品。

    “还不够细,”安杰洛搓了一把铜钵里的天青石粉“能不能加热一下”

    杜乔摇头,亲自接过铜钵做过滤“用水多冲洗几次,仔细过滤。不能急。”

    他刚举起铜杵突然俯身猛烈咳嗽,头部同时传来尖锐的刺痛和嗡鸣声。安杰洛见状不好,两步冲上来扶住。杜乔已经呼吸艰难,头晕目眩,浑身力气被抽去,他咳得身体蜷缩,抱着肚子滑落在工作台下,旁边的修士吓得不轻,差点将手里的矿石摔在地上。

    安杰洛把杜乔放倒在地板上,让他平躺着,拍抚他的背部,并让人找来扇子为他扇风透气。

    “你还在发烧,”安杰洛摸到他滚烫的额头“我说了你今天不应该来的。”

    杜乔双眼通红,显得可怜兮兮的。

    “我去报告主教大人吧,你该躺在床上休息。”安杰洛强硬地说“不要质疑医生的判断,如果你再不休息,以后都无法做颜料了。”

    杜乔吐出半口气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到了中午杜乔的高烧仍然没退,他浑身冒冷汗,小腿痉挛,又拉又吐什么都吃不下。厨师为他专门做了汤,是一种用西红柿、鱼rou还有辣椒叶煮成的浓汤,能够起到开胃和祛shi的作用。杜乔勉强喝了半碗,把鱼rou都吐了出来,他像个弱不禁风的孕妇一样瘫软在床上。

    卢多维科亲自来看望他“先将病养好吧孩子,工作是一辈子都做不完的。”

    他亲吻杜乔的额头,为他做祷告,杜乔在他的低喃里昏睡过去了。

    这场病一直持续到第三天清晨。杜乔做了一个梦,梦中故乡的商队在亚德里亚海扬帆,他站在港口眺望。儿时的他梦想想做一名水手,有人说你的体质太弱了,不适合海上的生活。他只能悻悻而归。醒来的时候,他的烧退了下去,睡袍被汗打shi,但浑身轻爽,脑袋的疼痛感也减轻了。他雀跃地爬下床来打开窗户,太阳还没有生起,台伯河的水位恢复了正常,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一个送牛nai的农夫牵着驴车穿过薄薄的雾气从西斯托桥上走来。

    杜乔有预感这辆驴车是为他而来的,他迅速换下衣服往餐厅跑。

    安杰洛见了他很高兴“有你的信,杜乔,从海那边过来的”

    杜乔的眼睛里也有了神采“我还在担心他们能不能收到,要把信寄回去实在太难了。”

    “都说了什么是你的家人吗”

    “嗯,算是家人。”杜乔一口喝掉牛nai“我到威尼斯的时候就寄信回去,告诉他们我安全登陆了,想让他们替我送些东西过来,这时候应该已经启程了。”

    安杰洛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思念之情,他想,果然还是个孩子嘛。

    “送什么东西”

    “原料啊,我随身能带的东西不多,天青石很快就会用完的,况且制作过程中难免也会有出差错的时候,消耗就更大了,我有不错的朋友可以拿到高质量的原料。”

    安杰洛暗暗吃惊,原来他还藏了一手呢

    果不其然,两个月后,一个天边涂满红色霞晖的傍晚,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停在修道院的后门。掌管采买的执事官与杜乔来开门。车夫见到来人,露出开怀的笑容“嘿,杜乔”

    杜乔与他拥抱“主保佑,你能安全到这里,我好想你们。”

    “我们也很担心你,一走就是半年也没有消息,好不容易接到你的信我马上就带着东西赶过来了。看来你在这儿还不错,”车夫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信件“这是哈姆老爷让我带给你的,差点在船上的时候弄丢了。”

    杜乔很高兴“哈姆老爷身体还好吗我的狗他还养着吧”

    车夫掀开盖在马车上的毛毡布“还养着,明年可以生小狗崽了。先来看看货物吧,我保证都是上好的东西,还有你指名要的,都是挑了最好的来。”

    他带来的货物种类繁杂多样,大多数是产自亚洲大陆上的奇珍异物,有鱼鳞、云母、红土2,还有蜜蜡、各类植物油等。杜乔从盒子里翻出大块的朱红,仔细嗅验,很满意。

    “东瀛人用狼的尾巴做画笔,毛质又细又软,非常好用,我拿了一捆过来,或许你们可以用得着。还有这个,如果不是因为太重,我就差把它拴在腰上了。”

    他打开放在最底下的木箱,露出堆积的矿石,最大的一块有半人高,中间剖开,露出原始纯正的矿体,幽深洁净的蓝色倾泻出谲丽优美的光泽。

    执事官也难得见到过这么完整硕大的天青石,瞠目结舌“真是太壮观了,你们是商队吗”

    杜乔得意地翘嘴“这是个秘密。要把这么多宝石运过来可不容易,只是商队怎么能保证安全呢”他让执事官把钱取来,又拿了一些葡萄酒和树莓酱,对车夫说“在这里住一晚再走吧,我可以请主教大人为你安排床位,我们这么久没有见面了,有很多话可以聊聊。”

    “不了,我还要赶去佛罗伦萨送货,能见到你就已经非常高兴了。”车夫说。

    杜乔扁扁嘴巴,有点失落。车夫与他挥手道别,携晚霞离开。

    卢多维科见到天青石后欣喜若狂,杜乔向他承诺有一支从土耳其来的商队可以长期为修道院高质量的天青石。卢多维科当即决定,任命杜乔为修道院工作室的主事,一切关于颜料的事务都由他来全权决定。

    这时候是1504年的秋天,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同时受邀为佛罗伦萨执政团行政大厅绘制壁画,达芬奇公开了昂加利之役的草图,米开朗琪罗的卡西纳之役也引来艺术界的如潮好评,所有人都在关注这场顶级艺术家的世纪对垒。拉斐尔这一年刚认识布拉曼特,他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小辈,在罗马等待他的将是教皇尤利乌斯二世。

    1群青的制作制作内容取自米开朗琪罗与教皇的天花板第十三章。

    2鱼鳞、云母、红土分别用来制作鱼鳞白、云母白与红褐色,原料多来自亚洲。

    第2章 牧猪人

    一年后。

    威尼斯大使从观景殿走出来,他神情恍惚、满头大汗,帽子歪在一旁露出凌乱的额发,模样狼狈不堪。刚刚在书房里的谈话很不愉快,“那位大人”又发脾气骂人了

    “不要用疏忽大意来糊弄我借用这种事情来试探我的底线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凭这些胡话,我可以立刻开除威尼斯教籍,滚出去你这个蠢货”

    大使立刻退了出来,他庆幸“那位大人”没有把他送到绞刑架上。

    事情是这样的。秋天刚到,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就派人前往威尼斯谈判,希望收回里米尼在内的三个城邦,然而威尼斯拒绝了这个要求。不仅如此,威尼斯诗人写下寓言诗嘲讽教皇,将教皇称作“喜欢暗地里窥伺男人屁股的同xi,ng恋”。诗歌传到了尤利乌斯二世这里,教皇大怒,出言要开除威尼斯教籍,并将威尼斯大使叫到观景殿来痛声辱骂。

    尤利乌斯二世的脾气是出了名的火爆恐怖。威尼斯大使在任十余年,每次进观景殿书房都心有戚戚。当下,如何平息教皇的怒气、替威尼斯挽回局面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大使认为,威尼斯还不能和教皇撕破脸,如果到了被开除教籍的地步,恐怕会立刻引发战争。

    但尤利乌斯之所以这么大火气,不仅仅因为威尼斯。

    昨天,尤利乌斯与好友阿利多西在观景殿用晚餐,谈到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

    “这家伙正盼着威尼斯和陛下您决裂呢。当法兰西人从威尼斯入侵,下一步就是佛罗伦萨,那么离罗马也没有多少距离了,您认为能够替您阻挡路易十二的又有谁呢您这样高贵的人物,路易十二该给您提鞋,他凭什么要求谈判”阿利多西一边大啖烤猪rou一边说。

    这位鹰钩鼻、琥珀眼、面相英俊的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先生今年37岁,身为枢机主教,他是尤利乌斯二世身边极其当红的人物。这是当然了,他曾经破获毒杀教皇的诡计,救了尤利乌斯一命,谁不会善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呢即使这位阿利多西先生并不受同僚喜欢,在罗马的名声也不好传闻他接触神秘学、与妓`女过从甚密、勾`引年轻男孩,可教皇喜欢他就够了,教皇连财政大权都放心交给他执掌。

    尤利乌斯二世的身体其实已经不太好,御医说他不应该吃那么多肥腻的食物,酒更不能碰,但这位英明神武的教皇完全不把御医的话放在耳朵里,他喜欢聚会、喜欢热闹、喜欢奢华的晚宴和琳琅的美食,也许这是教皇陛下为数不多能够解忧的东西了。他想到路易十二就觉得烦躁“该死的法兰西人哼,自以为懂得艺术和时尚,其实就是一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娘们,这些婊`子生养的家伙,我迟早要教会他们老老实实做人的道理。”

    “婊`子生养的”这种脏话从教皇嘴里说出来,仿佛寻常家谈。

    阿利多西咧嘴大笑“太对了我实在不能更赞同您的说法,世界上还有谁能比我们更懂艺术让路易十二来广场上看看,我敢说法兰西人再过一百年也造不出大卫这样的雕塑。”

    教皇表示赞同,他一边满意地点头一边咀嚼着羊nai酪。

    “让法兰西人来吧,我可不怕打,我反而要先攻过去”教皇振臂一呼“威尼斯人想选择的话最好想明白,路易十二可不比我要仁慈。”

    阿利多西沾着红酒的嘴唇如饮鲜血,一双浅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神情诡异荒诞。

    “陛下,”阿利多西放下酒杯,他刻意停顿了几秒用来强调,“陛下您真的寄望于威尼斯人吗您认为威尼斯会和您达成统一的共识呢那些鼠目寸光的狂徒真的能理解您的善意吗如今罗马内忧外患的局面又是路易十二一手就能造成的吗”

    尤利乌斯二世的面色转暗“这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看,难道是主在惩罚我吗”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主一直在您身边,这点没有人比您更了解。我的意思是,运势,正如水星和金星的运行轨道是可以受影响的,您的运势和这罗马的运势也在受到影响。路易十二、威尼斯、陛下以及罗马的百姓们都在受到运势的影响,如若不然还能是什么”

    “哼,运势,那占星官怎么不来呢”

    “占星官只能看到星象的转换,却不能对星象有所改变。”

    “那你说,到底是什么在影响罗马的运势”

    “是人啊陛下人不祥之人他将不祥的运势带回了罗马”

    尤利乌斯手上的餐刀一顿,银质的餐刀呛地扣在瓷盘上。餐厅显得更加安静。

    这位老教皇的眼神变得晦涩幽深,许久后,他似乎才下定决心开口

    “你是说,那个孩子。”

    阿利多西点头“是的,就是那个孩子。”

    “他又在影响我的运势吗”

    “不止是您的,是整个罗马,这关乎到整个国运。”

    “只不过是个粗鄙的孩子罢了。”

    “哪怕是一只蝴蝶都能对森林有所影响,一颗流星也能改变命局,您可不能掉以轻心。”

    “我并不想对他那么严苛,让人以为我针对一个孩子这么小心眼。”

    “然而他的命运,早在出生之时就已经决定了,陛下,这并非您的过错。”

    “怎么不是我的过错当初我不应该让他生出来”

    “您当初又怎么知道这个孩子会给罗马带来不祥的运势呢”

    “他已经被放逐了,这些年也没有闯什么祸。”

    “我并不是想请您惩罚他,陛下。这不是父亲对于孩子的惩罚,而是您身为罗马最至高无上的领袖,对善良的人民的恩惠。您想想吧,夏天的洪灾、冬天的干旱、饥荒、瘟疫、战争没完没了。罗马的百姓们,这些主牵挂的人民,难道他们不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吗您忍受着个人的痛苦、牺牲自己的孩子来为广大人民谋福祉,这才是您真正的仁慈不是吗”

    尤利乌斯愤怒地敲打桌面“难道你要我杀了他吗”

    阿利多西微笑道“实在不需要做这么残忍的事情,无论如何这件事对您来说都是不公平的。只要加重他的劳役就好,让他用劳动来弥补过失吧,用自己的双手回馈主、侍奉主,这才是唯一能让主回心转意的办法。”

    想到昨日与阿利多西的这段对话,尤利乌斯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盘算着与威尼斯的关系。

    老教皇决定从气闷的书房中走出来散散心,他穿过雕塑花园的长廊往观景庭院走。园景荒芜残损,深秋黄叶铺地,气氛凄凉萧条。按照修复工期算,至少还要等两年才能重现昔日盛况。破败的庭院使老教皇联想到战争的残酷可怕,梵蒂冈尚且如此,可想罗马之外肯定更加不堪。

    一阵清脆的铃声伴随着动物的哼鸣从城墙的侧门穿过,老教皇的目光随之吸引而去。成群的肥猪正从窄小的拱门拥挤进来,这些猪的数量可观,可能有十只,各个养得皮毛油亮、膀壮腰圆,它们发出轰隆隆的鼻音,蹄子jian起的泥土和草末纷纷扬扬,带着粪便的腥臭味飘散到空气中。

    一个牧猪人这时从后面跟上。他很高,脑袋已经顶到石门的门顶,要微微低头才能从拱门钻进来,他身上披着破旧发黑的披风,脑袋用兜帽完全遮住,看不清楚脸。这种成天和肥猪混在一起的营生也只有下等人才做,他们可能因为肮脏丑陋不愿露脸,以免打扰了权贵的兴致。

    掌管采买的执事官嫌恶地后退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似乎是因为他身上的臭味太浓了。

    “这里真的有五十头吗你可别想贪小便宜。”执事官说。

    猪倌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他蹲下`身摸摸身边的一头母猪,亲近地拍拍它的屁股。母猪顺从地侧躺下来,半露肚皮。猪倌从腰侧拔出短小的匕首,突然用力cha进母猪的后腿。母猪发出凄厉地惨叫,蹄子一蹬,差点揣在猪倌的脸上

    那执事官也被吓到了,连连后退“你你你这是干什么”

    猪倌发出低沉的冷笑,他的笑声戾气很重。在黢黑的兜帽下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他把匕首拔出来,舔了舔刀刃的血,用浑厚的声音说“肥rou很厚,你们的教皇陛下会喜欢的。”

    说完,他一手按着母猪,一手把匕首利落地cha进了母猪的脖子。母猪甚至没来得及叫第二声,就瘫软在了草地上。血流到草地上扩散开来,空气中一股浓重的腥甜味暴涨。

    猪群因为这残忍的杀意发出惊恐的哼叫,这些动物疯狂地奔走逃跑起来。蹄子的动静震天动地,几乎把过路的仆人们都撞倒在地上。 执事官吓得躲在柱子后面,气急败坏地训斥“你快叫它们停下来放肆放肆”

    猪倌并不理会,他发出狂放的大笑。

    撒泼的猪群引起了卫兵的注意,他们狼狈地用刺刀追赶猪群。

    猪倌冷眼旁观,又突然吹出一声短促的口哨,肥猪们得了命令似的放缓了速度,朝着主人慢慢靠拢。猪倌摇动着手中竹竿的银铃,轻亮的铃声将猪群吸引了过来,他又朝着它们撒猪食,这些畜生们才乖乖地聚拢到脚下。

    “五十头,它们都是你的了。”猪倌对执事官说。

    执事官拍拍被尘土jian脏的长袍,没好气地掏钱“你该管好这些脏兮兮的畜生”

    猪倌直接把他的钱袋整个抢了过来,他从里面倒出一颗金币,用牙咬咬,很满意。

    执事官怒骂“这是抢劫我可以让他们把你抓起来”

    猪倌轻哼“那就让他们来抓吧,你可以试试看。”

    他不再和执事官周旋,把钱袋系在腰间,撑着长长的竹竿转身离开。

    正当尤利乌斯以为这荒谬怪诞的一幕就要结束的时候,猪倌突然回身,朝着庭院的方向投来目光,直指尤利乌斯。老教皇浑身一震,犹如被这锐利冰冷的目光削了一刀,竟没反应过来。

    难道他是在我了吗隔着这么远他也能看到我吗尤利乌斯想。他顿时觉得被羞辱了,就像刚刚那头被“验货”的母猪一个胆大妄为、下贱的猪倌,竟然把堂堂教皇拿来试验

    然而等他反应过来,猪倌已经收回视线,沉默离开。尤利乌斯抓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一松,酒杯掉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香甜的酒液洒了一地。

    有仆人立刻上前为他捡起酒杯“陛下,您需要再来一杯吗”

    尤利乌斯生气道“来什么给我滚下去你这个畜生”

    仆人不知道他发的什么脾气,吓得赶紧退下,退到半途中又被教皇叫回来

    “等一下你去叫秘书官过来告诉他,我要加重那个贱胚的劳役还有,还有不允许他白天出来见人只能在太阳下山后才能行动,也不允许他和任何梵蒂冈的人来往,要是有违旨意,就就把他抓起来,对,抓起来,我看他还怎么放肆”

    老教皇气喘吁吁的,脸涨得通红,怒气使他胸口憋闷、四肢发抖,仆人见状不好,赶忙来搀扶,碰到他冷冰冰的手,明明他还捧着暖手炉。他们吓得叫来御医,最后,老教皇终于被御医们挪回卧室里休息,明令不能有外人打扰,以免他再因为冲动把身体弄坏了。

    第3章 奇遇

    牧猪人还不知道自己一个眼神气病了教皇,他离开梵蒂冈后先去了鲁斯提库奇广场的小酒馆,站在窗边抛给老板一枚杜卡特1,说“给我两桶酒,一块牛骨,要最大的整块牛骨。”

    老板已经习惯了这个神秘的猪倌,尽管他从不露脸、臭恶难闻,但每次他都会多付钱。1杜卡特几乎等同于普通工匠的一个月房租,谁会用来仅仅买两桶酒和一块牛骨呢

    猪倌拿了东西,将半人高的牛骨用两条麻绳拴紧系在肩上,这件奇怪的铠甲让他看上去像个原始战士。他又蹲下来用木瓢舀酒迫不及待地灌进嘴里,爽快地发出低吼。喝足了酒,他单手拎起两桶酒,另一只手撑着竹竿,伴随银铃声朝着雅尼库伦山方向走去。

    罗马七丘2都坐落在台伯河东部,圣经启示录写道“我就看见一个女人骑在朱红色的兽上,那兽有七头十角、遍体有亵渎的名号。智慧的心在此可以思想,那七头就是女人所坐的七座山。你所看见的那女人,就是管辖地上众王的大城。”revetion17

    大城是罗马,七座神祗的山脉正望向北方。与此遥遥相对,是位于西边的雅尼库伦山与梵蒂冈山。如今这两座山脉少有人问津,也成了罗马烟火寥落的地方。沿着雅尼库伦山脚向南一小段路,宁静无人,空气y凉清新,树木高大遮天蔽日,巍峨的城墙在掩映的林木间蜿蜒。

    猪倌心中一动,抬头正见大片的橄榄林,枝头累累的青橄榄颜色饱满鲜嫩,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他突然觉得有点口干,于是随手摘下一串橄榄囫囵咀嚼,又停在溪边喝水。暖阳晒得人舒服犯懒,他索xi,ng侧躺下来享受一个午觉。微风轻轻吹拂他的脸,他放松地闭上眼睛,正要睡过去的时候,他猛地睁眼,腰间的匕首已经铮地出鞘,寒光直指身后

    “谁出来”

    一个少年穿着干净的长衣悄然从树影中走出。

    “这里是修道院的橄榄林,阁下闯进别人家的地方却拿着匕首指人,就算您是教皇也不能这么做吧”少年莞尔,他钴蓝色的眼瞳荡漾着纯净又妖异的涟漪。

    猪倌冷哼“我比你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修士”

    “我不是修士,不过我在修道院工作。”少年指了指身后硕大的藤筐“主教大人咳嗽了半个月了,医生说需要用青橄榄煮水止咳,所以我来摘点橄榄回去给主教大人治病。”

    猪倌站起身,他巍峨的身高压迫逼人。少年似乎才意识到危险,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猪倌立刻紧跟,少年被堵在一颗粗壮的橄榄树前,他有些不知所措。如果这个人是个强盗看起来至少不像是个好人就算他在橄榄林里杀人也不会有人注意的,罗马如今的治安实在让人担忧。想到这里,少年懊恼自己的莽撞,他干瞪着眼与猪倌对望。

    “你在害怕。”猪倌低笑,像是觉得这个小东西很有趣“刚刚拿教皇来当令箭的气势呢”

    少年露出谄媚的笑容“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猪倌吼道“那就滚。”

    少年打了个哆嗦,连忙转身就跑。猪倌很满意,被破坏了午觉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他大笑一番正准备重新午睡,转身正见到刚才的少年站在身后,倚靠着树枝悠闲地嚼着橄榄果。

    “你”猪倌怒气冲冲地挥着匕首“再不滚我杀了你”

    少年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串橄榄“你嗓子听起来很干,要不要试试嚼了会很舒服的。”

    猪倌慢慢凑近,终于可以确定刚刚所谓“受惊吓”只是少年佯装的。一种被戏弄的心情涌了上来,使他更加暴躁。少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心情,收起玩笑的脸面,露出真诚的表情。

    “我叫杜乔,杜乔古利埃。虽然我来这里的时间很短,但也从来没有在这里见过你,应该怎么称呼,先生”少年大方地行礼,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刚刚是开玩笑的,修道院的橄榄如果有人需要是可以免费赠送的,主教说,这是上帝的橄榄,所有人都应该享有。”

    猪倌看着他仿佛像看一个怪物,良久,他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不需要。”

    说完,他像是惹上什么麻烦似的收拾起酒桶和竹竿准备离开。

    杜乔追着他叫“先生先生”

    猪倌烦躁地叱骂“别跟着我”

    “你需要帮忙吗哇,你一只手能拎起两桶酒,你好厉害呀。你背上的是什么打猎得到的动物吗是鹿还是熊有这么大的鹿吗我还没有见过罗马的鹿,罗马有鹿吗你是想下山吗下山不是这个方向,是另外一个方向,这是上山,天就要黑了,山上没人,你会迷路的。”

    猪倌猛地一脚后踢想将这个啰啰嗦嗦的小动物踹开,谁想这少年竟然灵活得很,堪堪闪过了攻击。猪倌放下酒桶,一个饿虎扑食ji,ng准地将少年钳制住,这回少年没有躲。

    猪倌发出残暴恐怖的低吼,用冷酷的声音威胁“你今天没有看到过我,也没有在这里看到过任何人。你最好记住,要是你还想走点好运的话最好离我远点,免得沾上不祥。”

    杜乔一怔,似乎没有想到他突然说出这么长一段话。

    他无辜地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走错方向了,下山是左边这条路。”

    猪倌揪着他的领子,只要稍稍用力,那双大掌就能把他的脖子捏断“别再跟着我”

    他仍然朝着上山的方向走,似乎没把杜乔的忠告放在耳朵里。

    杜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他连声叹气,背着竹篓若有所思地回到修道院。

    安杰洛进来就见到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很好奇“你怎么了橄榄采到了吗”

    “喏,在筐子里。”杜乔捧着脸心不在焉。

    安杰洛走到他身边,以为他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事了吗”

    杜乔说“亲爱的安杰洛,我刚刚在橄榄林里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怎么奇怪了”

    “他穿着厚厚的披风,背着动物骨架,用兜帽盖着脸。我猜大概是农夫或者屠夫,他身上有很重的动物粪便的味道,而且动不动就对人挥刀子。”

    安杰洛大惊失色“挥刀子你受伤了吗怎么不早说呢”

    “不不不,他不是个危险人物。嗯也许危险吧,但我认为他不会主动伤害别人的,至少他没有伤害我。”

    “你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这样的人就应该躲远点才对。我猜你大概遇到的是那个牧猪人了。他也算罗马城里的一个传说人物,你可别再招惹上他了。”

    不料杜乔眼睛一亮“什么牧猪人是什么样的传说快说来听听。”

    安杰洛娓娓道来“你来这里的时间太短了,罗马可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这个牧猪人十年前还没有出现在这里,突然有一天他就住到了山上。没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但他实在不像个普通农夫,他巨人的身高、凶悍的武力、邪恶的血腥味都是迷,有人说他表面上是个牧猪人,其实是个可怕的巫师。还有人瞧见过,他的脖子上戴着铁项圈。”

    铁项圈意味着罪犯,这是一种古老的标志了。被认定为有罪、特别是对上帝不敬的人要在脖子上终身戴着烙印名字的铁项圈。项圈由铁匠为犯人量身定制而成,不大不小正好卡在脖子中间,一旦锁壳扣上,钥匙就会被扔进台伯河,随着流水一去不复返。所以戴着项圈的人为了避免被人识破,只能戴上兜帽挡住脖子和面容来过活。

    “他犯了什么罪”

    “不知道,这正是令人害怕的地方。因为没有人落实他的罪证,也可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可是一个罪犯为什么要养猪”

    “这也是神秘之处,罗马城里养的最好的猪就是出自他的手。然而,他不卖给别人,只往梵蒂冈里售卖。梵蒂冈倒是真的收他的猪,所以教皇陛下喜欢吃烤猪rou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他只身一人住在山上,从不与人结交,有时候到城中的酒馆喝酒、购买日用品。鲁斯提库奇广场的小酒馆就是他常去的酒馆之一,每次都是用1杜卡特买两桶酒、一块牛骨。偶尔他还会在巷子里的低等妓院出现,不过这个说不准,也有传闻说,他是芭妮托斯卡的入幕之宾,我觉得是假的。上帝,谁会和一个臭气熏天的猪倌上床就算给我一袋子杜卡特我也不干。”

    “芭妮托斯卡是谁”

    “一个婊`子妓`女,有点小名气。”

    “嗯哼,猪倌也是可以有xi,ng`欲的吧”

    “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有人说他是因为得罪了梵蒂冈里的大人物所以才被流放到山上养猪的。因为他曾经对人威胁,靠近他的人会沾上不祥的运势,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占星官。”

    杜乔醍醐灌顶“对对对就是这句话,他也对我说了”

    安杰洛结束了他的解说“反正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既然也遇到了就应该知道,他这个人粗暴孔武、凶残乖戾,最好还是不要沾染。反正他也就是个养猪的,也碍不着谁。”

    杜乔却很兴奋,今天的奇遇是他到罗马后最有意思的事情。修道院里的生活实在太枯燥无聊了,听到这样的故事,他已经把这个“如同斯芬克斯一样神秘”的猪倌牢记在了心里。

    安杰洛想起了来意“我帮你问过了,新来的商队里也没有一个叫拉里、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左右的孤儿男xi,ng。你确定你的兄长真的叫拉里吗他会不会已经改名字了既然他是在孩童时期就被抱走了,那么你母亲也无法确定他现在叫什么名字吧”

    杜乔哑口无言“就算名字不一样了,他也的确是被商队抱走的呀,如果不在商队工作,他会去哪里呢”

    “这可没准,说不定卖给富人家做少爷了,从此命运就会改变,哪里还会在商队里呢”

    杜乔爬下窗台,从衣橱里掏出一封信来“这个是我母亲收到的唯一的线索,大约在五年前有人托路过的水手带回来一封信,没有确切的地址和人名,只说是带回我们村的。按照时间计算,那时候我们家正好丢了一个男孩,所以我母亲相信一定是哥哥寄过来的。”

    “我看看。”安杰洛把信接过来“你们没有回信吗”

    “母亲写了回信,但是没有再收到任何音讯。我觉得他不会搬走的,他这里明明写着我想趁着年轻力壮在罗马大展宏图,或许会有锦绣的前程。这就是他想要呆在罗马的决心呀,怎么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抱负呢”

    “理想要坚持是很难的,但是放弃却很容易。或许他自认为锦绣的前程最终没办法实现呢在我看来,罗马虽然很好,可也不适合所有人呆着,这里天气就够糟糕了。”

    提起天气,杜乔不得不认同,没有强壮的体魄罗马的天气实在难以忍受。

    安杰洛不忍心见他失望,安慰道“你也别急,主教大人看重你,现在工作室也不能缺了你,也许还有机会也说不定。”

    提起主教,杜乔想起刚刚摘下的橄榄“大人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呢他这样咳嗽好吓人啊,我那天见到修士端着染血的手帕出来,他肯定不是普通的热病,不会是黑死病吧”

    安杰洛紧张兮兮地四周环望,将他拉到床边低声说“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这件事要是被修士们知道了就要引起恐慌了。”

    “什么事”杜乔忍不住也紧张。

    安杰洛连连摇头“在我看来,主教大人的病好不了了,的确不是普通的热病。”

    “真的是黑死病呀”

    “不是黑死病,但是也没有好多少,恐怕是肺痨呢”

    杜乔吓得跳下床“你怎么能确定就是肺痨呢”

    安杰洛说“一开始我也以为只是普通的热病,但最近他咳得越来越厉害了,而且出现了胸口疼痛、浑身冒汗的征兆。前天夜里突然高烧不止,呼吸困难,把我吓了一大跳以为他熬不过去了呢。结果到了早上体温突然又降了下来,我仔细查看他嘴唇的颜色,又按压他的胸口,可以看得出是肺病。”

    杜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接话。他曾经在故乡也见过患肺痨的老人,他们很痛苦,一开始还只是咳嗽,后来身体很快消瘦下来,变成一副皮包骨头的可怕样子,到了最后嘴唇会变成绛紫色,眼睛浮肿、皮肤干瘪、身体无力,连排泄都无法自我控制。

    “总会有办法的,他会好起来的。”杜乔喃喃自语。

    但他也知道,肺痨是治不好的,迄今为止没人得了这个病还能活下来。

    安杰洛看得更开“我去把橄榄洗干净煮了,喝了之后他咳得不会那么辛苦。”

    1杜卡特杜卡特金币,当时意大利大部分地区的通行货币,于1284年1840年发行,重24克拉,由于其便于铸造携带,在中世纪欧洲受到很大欢迎。当时意大利地区普通工匠或小商贩一年的平均收入在120杜卡特左右。

    2罗马七丘根据罗马神话,七丘为罗马建城之初的重要宗教与政治中心,在最初时,这七座山丘分别为不同的人群所占有,且并没有组合成“罗马城”的念头。后来,这七座山丘的居民开始共同参与一系列的宗教活动,罗马城就这样逐渐成形。

    第4章 诸事不顺

    卢多维科病了两个多月,杜乔显得忧心忡忡。他敬重这位善良的主教大人,卢多维科也以坦诚爱惜的心对待他,因此,杜乔才在罗马有了立足之地。如果当初这位大人二话不说将他从修道院赶出去,杜乔也无话可说。罗马大部分制作和贩卖颜料的地方都是药房,医师兼任着颜料制作师的身份,很少专门只做颜料的匠人。但想要在药房找到工作,就需要ji,ng通医理。杜乔不懂医术,他只会制作颜料,稍通冶金术,很难在罗马找到适合的工作。

    工作室最近在赶制一批给圣塞维罗修道院圣母堂的shi壁画颜料。这位shi壁画的作者叫拉斐洛桑蒂1,并不是什么有名的画家,但出手阔绰、挥金如土,一次xi,ng寄了一百二十杜卡特来,并附带了一封彼得罗佩鲁吉诺2的介绍信,声称需要最高级的颜料用以绘制圣母像。

    杜乔不敢怠误工期,起早贪黑地制作订单上需要的颜料。但他不熟悉修道院的原料来源,对生意上的事情也还需要和执事官商量协调。

    “我认为这个时候再去托斯卡纳已经来不及了,来回至少要三天的时间,我们大部分的红土都来自那里,而且是熟悉的供货商,我相信是没有问题的。现在更换原料,会拖延工期,到时候我们难免要付赔偿金的。”执事官好声好气地说。

    杜乔又郁闷又生气,他看着手里的深红色的黏土摇头“这样的东西不行,如果原料的质量不够好,我就算是神也不可能做出高品质的红色。红土也不是什么稀有的东西,哪怕更换就近的供货商也要找到更好的来,否则我不会允许用不合格的颜料来应付客人。”

    “先生,难得遇到这样大方的客人,我们至少不能延期交货呀,这在合同上3已经说明了,如果客人觉得不好可以提出更换,我们到时候再做也行,但延期交货首先就违反了合同。”

    “质量关乎到诚信问题这是名誉,难道要我砸了修道院辛辛苦苦创立下来的招牌吗”

    执事官仍然是一副刀枪不入的笑脸“怎么能说是诚信问题呢我们用的是纯正的红土,既没有掺杂任何替代品,又没有在制作上有失水准,谁也无法说这是诚信问题的。”

    “那也不行,这种东西拿出去丢的是主教大人的脸”

    执事官此时不说话了,沉默片刻后他幽幽地开口“如果延误了交货的时间,这位拉斐洛桑蒂先生可能不会责怪,但恐怕佩鲁吉诺大人就不好打发了,他的名气很大,如果他生气了当然是不会找上我们这样的小角色的,一定会亲自敲开主教大人的门。大人既然还在病床上,就不应该再让人打扰。”

    杜乔被他堵得无话可说,他气愤地摔了手上的红土离开了工作室。

    安杰洛后脚跟着他跑出来,安慰他“哎呀,你别生气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实在不行我们去和这位拉斐洛先生商量一下,缓些时间再找好的红土来就是了,你不要理他们。”

    “我只是想做好的颜料,难道不应该吗”杜乔咬牙道。

    “当然没有什么不对,主教大人就是看重你认真负责的品格才让你主事工作室的,我支持你,工作室的确应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整顿什么整顿你是说原料的事情吗”

    安杰洛看出他的单纯“你刚刚成为工作室的主事,对几位执事官还不了解,难怪其中很多的门道不知道。修道院的供货渠道是一门非常有利润可图的生意,主事供货采买的执事官会和供货商勾结在一起,偶尔用次等的原料充好,从中赚取中间差价,但如果没有确实的证据,你也抓不住他的把柄说什么,这就是为什么刚才他敢和你那样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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