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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瓦索先生的漫长夏天 第5节

作者:vallennox 字数:22316 更新:2021-12-18 23:39:03

    整个夏天他们都待在巴黎。对面的花店关了门,贴出“休假,八月返回”的纸条。街道静悄悄的,其他商店也逐一歇业,火车站仿佛巨大的海绵,吸入匆匆出逃的巴黎人,泵出一批接一批的游客。哈利不得不比平常多绕十分钟的路,才能找到还开着门的熟rou店。书店也关门了,老人带着他的半截银链子去了勒芒,据说在那里有个还活着的亲戚。

    哈利仍然保留着那个塞在格兰大道木偶剧场后面的小房间,但现在他的打字机、三分之一的书和大部分衣服都在圣多米尼克街的公寓里,容易皱的大衣挂进卧室衣柜,其余都叠好放在起居室的一个行李箱里。他们并不睡在一起,毕竟哈利名义上“只是过来帮一阵子忙,马上就会走”。

    这个“马上”从六月延伸到七月,理所当然地拖进了八月份。夏天最热的时候哈利正好有两周假期,都用在修修补补和搬动家具上了。两人在旧货市场买了一张九成新的沙发,起居室里总算有个能够歇脚的地方了,哈利的临时床铺也从地毯搬到沙发上。为了看书方便,另外还买了一张小茶几,把新台灯放到上面。哈利往厨房里添置了很多东西,新的铸铁炖锅,一套手柄上有漂亮的金色几何图案的餐具,咖啡和茶叶,还有一盆长势旺盛的鼠尾草。罐头汤被烤rou调料、黑麦面粉、蛋黄酱、苏打、酵母和可可粉取代了,弃置已久的烤箱终于派上了用场。哈利从米涅小姐那里抄来一份巧克力蛋糕的配方,尝试自己烤一个。配方上写的制作时间是三小时,但整整五小时之后,两人站在狼藉一片的厨房里,手臂、脸上和头发里都是面粉,盯着盘子里那团软塌塌的棕黑色糊状物,宣告失败。

    “请别再碰我的烤箱了。”亚历克斯说。

    哈利把手背上的糖浆蹭到裤子上“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大多数下午他们会在沙发上看书,更准确来说是亚历克斯枕在哈利的肚子上,翻阅阿拉伯语诗集的英译本,哈利象征xi,ng地拿着一本总是看不完的小说,不停地打瞌睡,又不停地被亚历克斯叫醒,听他念诗集里的一段。窗开着,但是没有风,虽然街对面的邻居都出门度假了,但安全起见,纱帘还是拉着的,一动不动地垂到地板上。一只蜜蜂从纱帘缝隙偷溜进来,嗡嗡低鸣,径直飞向cha在玻璃瓶里的玫瑰,心满意足地钻入花蕊。

    “乔治以前给我念过这一段,那时候他还在哈罗念二年级,这是他的文学作业。其他人都选了法语,就只有他要挑战阿拉伯语,失败了。下一个学期他就改选了法语。”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乔治,毫无预兆。哈利合上书,放到一边,掌心轻轻覆在亚历克斯的手背上,没有说话。蜜蜂爬出花蕊,迷失了方向,在房间里晕头转向地绕圈,撞上玻璃,后退,冲上天花板,发现无路可去,在窗帘上落脚,沿着皱褶往上爬。两人都盯着这只小昆虫看,直到它奇迹般地找到纱帘的缝隙,重新飞进阳光之中。

    “我时常想象乔治的脑海之中有一个怎样的私人地狱,以至于他会觉得一颗子弹是解脱。”亚历克斯合上诗集,抓紧,好像那是船难过后的一块木板,“爸爸认为他很软弱,但我觉得事实正好相反。没有人知道乔治在他自己的地狱里待了多久了,而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帮助他。”

    “乔治是我所知道的最勇敢的人。”

    “我想念他。”

    “我知道。”哈利斟酌了一下,“我希望我当时能赶回去。”

    亚历克斯笑了笑,抬手抚摸哈利的脸颊,哈利侧过头吻他的手腕,问他那些疤痕是怎么回事。

    “我做了一个梦。”亚历克斯移开目光,“冬天傍晚,我从花园里回到家,但里面一片漆黑,空荡荡的,我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找过去,里面有看了一半的书,吃了一半的晚餐,茶还冒着热气,但一个人都没有。我跑上二楼,推开了书房的门,里面站着一只鸟头怪物,长得像只乌鸦,声音也像,爪子沾着煤灰。它抓住我的时候,那些灰也蹭到我手上。它说它可以告诉我其他人在哪里,但它想要我的血,我答应了。爸爸的书桌上有一把拆信刀,边缘很薄,磨得锋利,我把拆信刀拿了起来,给它血。血滴在羽毛上会冒出一股烟,就像水落在烧红的炭块上那样,但鸟头怪物认为根本不够,它把我的眼睛啄了出来,我发誓我能感觉到鸟喙刺进我的脑袋里。”

    亚历克斯耸耸肩,仿佛这是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故事。

    “然后我醒来了,这不完全是个梦,血淌到了书和地毯上,我已经尽力编了许多理由来说服玛莎,但她还是把医生叫来了。显然,我还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割伤了手指,你看,碎玻璃并不完全是个谎话。我那天晚上也许是多喝了一点酒,嘘,哈利,闭嘴,别说教,实在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我后来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

    哈利没有说话,亚历克斯从沙发上爬起来,随手把诗集丢到一边,声称自己想吃早餐剩下的冷火腿,走进了厨房。

    天气从九月中旬开始变得令人不快,y冷,小雨淅沥。“下划线”书店上周就重新开门了,但亚历克斯没有再去周四的聚会,说已经不感兴趣了,宁愿待在家里。哈利抽空替他取回了修好的打字机,亚历克斯把它搬进卧室里,哈利猜想他有在写些什么,但不能确定,亚历克斯什么都没告诉他。

    “我今天见到了巴里。”又一个下着雨的周二傍晚,亚历克斯突然这么说,靠在碗橱上,看着哈利将马铃薯切成块,倒进炖锅里。

    “他怎样了”哈利摘下鼠尾草叶子,撕碎,也丢进锅子里。

    “留了山羊胡子,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像个讽刺漫画角色。他说他是过来开会的他现在在外交部工作,你知道吗无论如何会在巴黎待上一周,邀请我们去吃饭,我答应了。”

    “等等,我们”

    “除非你周六中午没空。”

    “我有,但你准备怎么解释。”哈利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模糊地指了指起居室,以及沙发上堆着的毛毯和稿子,“这些”

    “不解释。我们并不住在一起,记得吗巴里也不会到这里来的。”

    炖锅里的rou汁开始咕嘟冒泡,哈利拉开抽屉,拿出一把木勺子,着手搅拌,以免烧焦“我记得。”

    “还有一件事。”

    哈利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用勺子沾了一点rou汁,尝了尝。

    “你今晚应该到卧室里睡,太冷了。”

    哈利对着炖锅笑起来,没有转过身,免得对方察觉“谢谢。你能把盐递给我吗”

    就像以往一样,他们也没有过多讨论这件事。

    星期六的午餐邀约理论上定在十二点,但出于一种入乡随俗的法国式礼仪,谁都没有准时到。巴里稍早一些,十二点半在靠窗的桌子旁落座。亚历克斯五分钟后进门,而哈利十二点四十五分才来,声称报社有事走不开,实则是为了避免和亚历克斯同时到达。他们互相握手,各自背诵了一些社交专用辞令。侍应放下酒水单,端上他们点的饮料之后才送上菜单。

    餐厅名叫“白鸽”,在奥赛码头附近,因为巴里暂住的旅馆就在不远处。哈利记忆中的巴里还停留在学生时代,那个满脸雀斑的历史系学生。此刻的巴里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还大十五岁,散发着那种小官僚特有的、很把自己当一回事的辐s,he。他们聊了一会美国人和东德,然后巴里和亚历克斯开始谈论两人共同认识的哈罗公学校友。哈利cha不上话,仔细地琢磨餐盘里用黄油煎过的扇贝。

    甜点上桌之后巴里点了一支烟,注意力转向了哈利,漫不经心地问他记者们最近在关注些什么,还有没有和大使馆的秘书们厮混在一起。哈利随口回答了几句,没有太在意。挂钟敲响两点的时候,巴里摁熄了烟,把草帽按到头上,说账单会由白厅代付,不用担心,很高兴见到老朋友们,诸如此类,离开了餐厅。

    这顿午餐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哈利隔天就把它忘到脑后。然而巴里星期三下午恰好出现在奥斯曼大道,还恰好掐准了哈利的下班时间,在黎塞留杜罗站的楼梯上友好地抓住了哈利的手肘。

    “我还以为你回家不需要地铁。”巴里说,列车隆隆入站,哈利几乎听不清楚他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

    “姑且当我有很多双眼睛,和耳朵。”巴里回答,仍然挂着温和的微笑,像是在讨论晚餐,“我想你帮我一个小忙,哈利。”

    “不。”

    “非常简单,只要送一封信到美国大使馆去。”

    “你应该找个邮筒。”

    “不,不是那种信。”巴里拍拍哈利的肩膀,“我不能亲自去,因为我从来在那里出现过,会引起怀疑。但像你这种经常在那里进进出出的野蜂,没有人会多看你一眼。”

    哈利挡开他的手,“什么信”

    “无可奉告,就当是帮军情六处一个忙,为英格兰效忠什么的,你知道这些陈词滥调。”

    “我拒绝。”

    又一列火车哐当作响地进站,一个乞丐蹲坐在墙边,吹着口琴,软塌塌的帽子摆在脚边,里面丢了三四个硬币。巴里叹了口气,皱起眉,像是真心在为哈利担忧,他从内袋里摸出了两张照片,都不太清晰,但能够看清楚第一张是他和亚历克斯并肩走在河边,第二张是他们在接吻。

    “我一点都不想走到这步,亲爱的哈利。”巴里的声音传来,他把照片从哈利手里取走,放回衣袋里,“这是复制品,当然了,底片在我们这里,当我说我们的时候,我指的是军情六处。我们观察你有一段时间了,说真的,哈利,想想看,我们只需要你把一个信封在指定时间送到指定地点,你既没损失,也不用冒什么风险。如果你还是不乐意的话,我只好把这些照片交给施密特主编了,我很好奇他以后会怎么看待你。所以我再问一次,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tbc

    第27章

    “电影里可没有提到这件事。”记者说。

    “当然没有了,不够刺激,没达到谍战片的标准。那部所谓的传记片为了讨好观众,略去了不够ji,ng彩的事实,往巴里身上套了很多捏造的奇闻异事,把他塑造成一个迎合大众猎奇心理的双面间谍。自他在地铁站拦住我的那天之后,巴里就没有再出现过,和我接头的是个年轻的阿尔及利亚人。他给我定了一套复杂的暗号,在电话里用的,这样就算有人监听我们的谈话,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圣多米尼克街的公寓没装电话,所以每次都是打到我办公室去的。要是他推销椰子油肥皂,意思是一小时后在两条街外的面包店门前碰面。如果他说你好,请问是佩里埃父子钟表维修铺吗,那意味着阿尔及利亚人就在楼下,我必须马上找借口去和他碰头。”

    “那些信大多数时候是没有标记的密封文件袋,我会把它们藏在提包里,塞在类似的牛皮纸信封和文件夹之间,趁着新闻发布会或者采访的机会带进大使馆。这算是简单的任务,有时候阿尔及利亚人会提出怪异的要求,比如必须在晚上九点二十七分带着一张明信片等在地铁站里,明信片就是普通的风景明信片,背面爬满了歪歪扭扭的笔迹,是西班牙语,我只认识亲爱的naai,旅行和很高兴这几个词,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寄给祖母的纪念品。我不得不编出一套谎话应付亚历克斯,匆匆出门,去指定的地铁站。我等在月台脏兮兮的长椅上,不停地看表,直到一个拿着长柄雨伞的男人过来坐下,拿走明信片,在椅子上留下一个信封,我需要把这个信封送到约定地点,发出信号,示意阿尔及利亚人来取走货物。”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波兰领事馆,警卫发现了我刚刚放下的文件袋,想拆开,我跑了回去,从他手里夺回文件袋,辩解说是我不小心丢失的,然后赶紧离开。那个文件袋在我的公文包里多待了整整两个星期,最后我收到新的指令,让我把它送到一座近郊的小教堂里,丢在倒数第二排长椅下面。”

    “你一定留意到了,里弗斯先生,一些研究巴里的传记作家和冷战史学研究者或明或暗地指责过我为什么居然没有怀疑那些文件袋内容蹊跷莫非普鲁登斯先生是莫顿先生的秘密同谋这未免有失公平,连当时的军情五处和六处也没能及时查出布兰登莫顿事实上被莫斯科牢牢握在手里,他们怎么能把矛头转向一个从未受过情报训练的局外人况且我是被胁迫的,我当时一心只希望这场突如其来的荒诞剧不会波及亚历克斯。”

    “十一月某天,我记不住具体日期了,如果你需要知道的话,应该是能调出记录的,中情局和军情六处几年前就公开了全部文件。应该是十一月底,我想。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甚至比平常还早十来分钟到了报社。施密特把我叫进会议室,那是编辑们开晨会的地方,我到办公室里拿了笔记本和钢笔,跟了进去。”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但都不是编辑。我愣在门口,施密特叫我关上门,进来坐下。唯一还空着的位置就只有椭圆桌子末端的那张椅子了,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我坐到那里,觉得自己像个等待审讯的嫌犯。”

    “总共有五个陌生人,左边两个,右边三个。离我最近的陌生人和我握了握手,说自己名叫米切尔普利斯科特,他看起来像个小学校长,或者在教区工作了一辈子的告解神父,如果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的话,那种自然而然就显得很亲切的人。他有美国口音,解释说自己是美国大使馆的雇员,负责一些保安方面的工作,想问我一些问题,我可以拒绝,也可以自愿作答。当然,如果我拒绝的话,他们就不得不请法国警察过来说服我合作了。桌子周围的其他人没有自我介绍,都板着脸,盯着自己的小笔记本。右手边的一个戴毡帽的男人看上去十分眼熟,但我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

    “可以。我告诉普利斯科特,问吧。”

    “普利斯科特指了指我的提包,问那是不是我的,我说是。他接着问我是不是每次去使馆都会带这个提包,我回答是的,问他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他没理会,继续问我在过往六个月里有没有和苏联大使馆的任何人接触过,不一定是外交人员,司机,打字员和门卫也算。”

    “不,没有。我说。”

    “普鲁登斯先生,你的生活一切正常吗这听起来很奇怪,我明白,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欠下任何债务,有没有赌博习惯,又或者,有没有和哪位迷人的女士纠缠不清有没有任何别人可以用来威胁你的事”

    “我可以感觉到冷汗冒出来了,但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免得那美国人看出什么端倪。我在想亚历克斯和巴里手上的照片,想波兰领事馆那个多事的警卫,他报告了那个可疑的文件袋吗他认不认得我是哪家报纸的记者为什么巴里的文件袋会牵扯到苏联大使馆我忽然记起了桌子右侧那个戴毡帽的男人是谁,那是军情五处的康奈利探员,八年前深夜敲开杜松街55号的门,把亚历克斯带走的那个。他刮干净了胡子,虽然被毡帽挡着,还是能看出来头发少了很多,但毫无疑问是同一个人。”

    “不,我想没有。我回答。”

    “上星期你去了波兰领事馆。普利斯科特说。”

    “还有五六个其他记者也去了。我说。”

    “有人看见你走进了非开放区域。”

    “那是我第一次去波兰领事馆,找洗手间,迷路了,一发现那是非开放区域就马上离开了。”

    “普利斯科特没再说什么,接下来轮到康奈利问话了,像乌鸦追着腐rou一样咬着几个点不放还有和迪格比联系吗没有詹姆呢也没有亚历山大卢瓦索先生有,为什么布兰登巴里莫顿呢没有你确定吗”

    “施密特主编这时候站出来了,说探员们已经占用我太多时间了,而且提不出任何证据,没理由继续咄咄逼人地盘问报社的雇员。普利斯科特向他和我道歉,解释说我不是怀疑对象,这只是例行查问。希望没有造成太大的干扰。”

    “然后他们走了,但没有离开很久。两天之后两个彬彬有礼的先生回来了,一高一矮,自称来自军情六处,给我看了证件,请我自愿跟他们走。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办公室,被塞进一辆车里,后座和驾驶座之间有挡板,玻璃涂黑,就像被关进半个棺材里。车程大概半小时,押送者们把我带进一栋外观普通的两层房子。”

    “普利斯科特在客厅里等着,请我在沙发上坐下,问我要不要喝气泡水。我拒绝了,他的亲切态度也到此为止。他告诉我一个使馆三等秘书确认见过我从前台取走一个信封,中情局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信封里的是泄露的机密文件,因此也有足够理由怀疑我是苏联间谍。我被这个指控吓坏了任何人都会被这种指控吓坏的。普利斯科特继续列出我和阿尔及利亚人的几次接触,那个阿尔及利亚人碰巧和一群旅居巴黎的开罗商人关系密切,而这群开罗商人是被莫斯科买通了的,中情局很清楚这件事,因为他们也花钱租下了这些狡诈的生意人。”

    “你准备怎么解释这一切呢,普鲁登斯先生他问我。”

    “我终于供出了巴里的名字,复述了他在地铁站说过的话。这是勒索,我告诉普利斯科特,巴里手上有一些照片,但我没有细说是什么照片。普利斯科特问是不是关于卢瓦索先生的,我说是,他没有再问下去,一言不发地听着,仰头看着天花板,仿佛我在说一个他早就听厌了的故事。等我说完,他道谢,离开了客厅,锁上了门。”

    “壁炉架旁边的墙上有个漂亮的挂钟,雕着两个吹号角的天使。我在客厅里绕圈,像只关在笼子里的老鼠,盯着指针看。半小时过去之后我敲了敲门,没有任何回应。一小时后之后我敲了第二次,一个面无表情的警卫打开门,说普利斯科特先生正在开会,很快就会回来。”

    “他始终没有回来。”

    “整整六小时,天黑之后,那两个把我押到这里来的军情六处雇员打开了门,告诉我可以走了。我又被推进同一辆车里,他们把我送回了奥斯曼大道。我的提包和大衣都还在办公室里,但报社已经锁门了。我身上的零钱勉强够买一张巴士票,我设法在十一点前回到了圣多米尼克街,因为没有钥匙,不得不用力敲门。亚历克斯打开门,看了我一眼,问我是不是被抢劫了。”

    “如果有可能,我十分想喝一杯白兰地,但家里早就没有任何和酒ji,ng沾边的东西了。我关上门,坐到沙发上,把脸埋在掌心里。亚历克斯问我要不要茶,我说不了,到这里来,坐在我旁边。”

    “然后我把这几个月来的闹剧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讲到一半的时候亚历克斯握住了我的手,等我全部说完,他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步,说他一定要给巴里拍一封言辞激烈的电报,最好明天就坐渡轮回去,。我阻止了他,毕竟巴里手上还拿着照片。”

    “他能用那几张照片干什么寄给报社我们可没有什么名声需要维护。亚历克斯问。”

    “我告诉他,报社可能不会理会这些ji毛蒜皮,但万一巴里把照片寄给你父亲呢”

    “亚历克斯不说话了,回到沙发上,和我一起盯着对面的墙。过了好久,他问我现在是不是没事了,既然我已经讲清楚了巴里的卑鄙勾当,那些情报局来的混蛋们是不是应该明白我只是一头转运货物的无辜骡子。”

    “我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tbc

    第28章

    “你看,真是没完没了。”普鲁登斯抱怨道,说的是雨,又下起来了,浇灭了最后一点闪烁不定的日光。石滩、海水和云层糊在一起,呈现出层层叠叠的蓝色和黑色。雨滴没有早上那么大,慢悠悠地,几乎可以形容为害羞地,飘落,粘在玻璃上,像一层融化的糖霜。

    护工敲门进来,提醒记者探视时间只剩半小时,所有访客必须在晚上七点前离开。如果他有火车要赶的话,那最好现在就走,今天最后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很快就要离站了。

    “这附近可没有旅店。”护工加了一句。

    “阿尔贝,让这位年轻的绅士留下来吃晚饭。”普鲁登斯cha嘴,他的法语听起来谨慎又清楚,每一个元音都十分规矩,“就当是让我高兴,好吗我没有多少访客。而且他还没有尝过你美妙的梨子甜酒呢。”

    “可是我们有规定,普鲁登斯先生。”

    “就说访客有非常重要的公务,必须今天完成,而且他不愿意离开,你也没有什么办法。”普鲁登斯冲记者眨眨眼,“开往雷恩的车今晚应该还会有两班,就算里弗斯先生九点才走,也还是能赶上的。”

    “既然你这么说了,普鲁登斯先生。晚餐七点半开始。”

    “谢谢你,阿尔贝。”

    护工走了,轻轻关上门。“我喜欢阿尔贝。”普鲁登斯告诉记者,“会酿酒,富有同情心,不像星期四值班的皮埃尔,一板一眼的。我们刚刚讲到哪里我能看一眼你的笔记吗1961年圣诞节,我一度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和亚历克斯安稳地在布鲁日过了圣诞和新年假期。冬天的布鲁日既萧索又亲切,就像是你在壁炉边打瞌睡时会梦到的地方。旅馆里除了我们,就只有一对从意大利来的老夫妇,他们英语法语都不会,而我们不认识半个意大利语单词,偶尔在餐厅碰到,只能互相点头微笑。我们的客房窗户对着运河码头,一排游船拴在那里,等待夏季的游客潮。比起我们的夏天,我更愿意回忆我们在布鲁日的冬天,雨夹雪永远不停,但炉火也始终不灭。那间漆成淡栗色的客房就是我们的秘密巢x,ue,在那里,拉上窗帘,我们又重新成为二十二岁的我们,成为孩子,成为没有名字的旅客。”

    “一月的第二个星期,我们启程返回巴黎。”

    巴里的名字是在二月初出现在报纸头版上的y谋还是栽赃莫顿于伦敦候审。文章说尽管外交部公开抗议,但布兰登莫顿先生为了驱散关于苏联间谍的流言,自愿接受了军情五处的讯问。目前莫顿先生被软禁在一个未名地点,等候最终结果。记者询问了军情六处的意见,得到的答复是这是栽赃,很可能是莫斯科一手导演的闹剧,误会很快就会澄清。

    巴里扬起的风暴在头版吹了几天。哈利把每一份报纸都拿回去给亚历克斯看了,两人琢磨着上面的每一个单词,揣测巴里在这场船难里的生还几率。就像所有新闻一样,这场闹剧逐渐退往内页,沉寂下去,然而还不到五天,沉渣重新浮起,吐出了关于内部听证会的只言片语,在接下来两个紧张的星期里,巴里看起来马上就要彻底出局了,他遭到停职,军情五处搜查了他的住处,种种迹象都对他极其不利。“我们将会见证一场世纪审判。”快报的时政记者信誓旦旦地评论,“这也是我们首次清清楚楚地看见莫斯科的渗透有多么彻底”。然而到了三月底,巴里的大幅照片再次出现在头条,就在莫顿洗清嫌疑这个大标题的右下方。照片的主角直视着镜头,举起帽子,看起来像个大获全胜的拳击手。外交部和军情六处张开双臂把他接了回去。

    拳击手立即着手报复。1962年4月4日,一个信封出现在施密特主编的办公桌上,上面没有邮戳,也没有字迹,显然不是邮差送来的,没人知道是谁把信封放在那里的,楼下的门卫声称没有留意到陌生人进出。信封里装着的是那几张哈利无法提出合理解释的照片,他僵硬地坐在施密特对面的椅子上,握着拳头,像个等待发落的苦役犯。

    “我一向不过问别人的私生活。”施密特不情愿地靠近这个话题,就像人们不得不把手伸进排水管里,把堵在里面的老鼠尸体拉出来时一样,令人不适,但总不能丢下不做,“也许你应该离开一阵,哈利,去个有阳光的地方住几天,找个医生谈谈,也许他们能帮你摆脱这个,这种,你知道的,疾病。”

    “我不需要医生。”

    主编看着他,带着一种令哈利感到恼火的同情“我欣赏你的工作,哈利,你是个木奉极了的记者,这些,”主编看了一眼信封,“我不能假装我没看见,但我也不会报告警察这里,在法国,这是犯罪,记住这一点。”

    “我的私人生活和我的工作毫无关系。”

    “你病了,哈利,你需要帮助。”

    “你要解雇我吗”

    “停职,直到你能拿出ji,ng神科医生证明,保证你痊愈了。”

    “不必。”哈利站起来,“我辞职。”

    办公室里没什么好收拾的,台灯、打字机和电话都不是他的,钥匙和公函也必须留在原处。哈利只带走了几封信,钢笔和一盒回形针,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这个房间此刻看起来依然和他刚来时一样陌生,萎蔫的盆栽和雾蒙蒙的玻璃,散发出樟脑气味的文件架。哈利撕下贴在桌面上的便笺,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开门出去。

    离开报社的时候没有人多看他一眼。米涅小姐今天不在,外出采访去了。他慢吞吞地走下楼梯,思忖着施密特会怎么宣布这件事,也许会说病假,或者什么都不说。门卫帮他扶住门,一眼看见他手上的信封,问他是不是要去邮局。哈利敷衍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四月初疲弱的阳光里。

    他折起信封,塞进衣袋里,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到达河岸,折返,随便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看着来往的行人出神。那是个y天,春天总是这样的,没有雨,但云层很厚,泛出一种呆板的灰白色。人们的大衣也是灰色的,哈利看着他们在黑白布景般的街道上缓慢移动,像是从胶片电影里剪下来的一格。他已经来巴黎超过三年了,从没有在工作日早上认真看过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这样的时间。

    侍应过来问他是否准备点什么食物,午餐时段快到了,要是他不打算吃东西的话,那麻烦把桌子让出来。哈利把零钱留在茶碟里,起身离开,过了桥,往七区的大致方向走去,因为风太大了,一直低着头。

    哈利回到圣多米尼克街的时候刚过下午四点,亚历克斯在小茶几上写信,一看见他就放下了钢笔,本能地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了。

    “施密特。”哈利简短地说,“他知道了。”

    “那你的工作”

    哈利没有回答,摇了摇头。亚历克斯轻轻说了一句“天哪,哈利”,从起居室另一边走过来,抱住了哈利,吻他的额头。哈利摸到了亚历克斯的手,用力握紧。风吹起了纱帘,把信纸扫到地上,但他们两个谁都没有留意到。

    合同终止之后报社自然也收回了那间位于木偶剧场后面的小公寓,给了哈利一个月时间搬走,和办公室一样,公寓里也没什么要带走的,哈利的大部分私人物件都已经在圣多米尼克街了。他花了一个下午把公寓打扫干净,卷起几条被忘在抽屉深处的领带,和几本书一起放进行李箱里,锁了门,钥匙丢进门房的信箱里,就此告别。

    “然后。”普鲁登斯说,琢磨着这个词,仿佛那是个因为风吹雨打而变得模糊的路标,不仔细看的话就会走错路,“然后,火刑出版了。里弗斯先生,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埃格尼斯的风筝和火刑之间有那么长的间隔了。人们尤其是传记作家们常常把亚历克斯的作品当成方便的刻度,自以为把他的人生测量完毕了,忘记了两个刻度之间别有深意的空隙。火刑的法文版最初只印了几十本当然也是由慷慨的马纳先生翻译的后来又增加了一百来本,并不公开出售,只能在特定的朋友之间偷偷转手。以现在的眼光来看,火刑并无新意,不过是两个寄宿学校男学生的故事,他们恋爱,他们被迫分开,他们分别自杀。但我们当时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不可同日而语,光是书写这个故事本身就是一种罪行。下划线书店将我们拒之门外,亚历克斯以前常去的一些沙龙像驱逐麻风病人一样赶走了他。巴黎表明了她的态度你们不受欢迎,请尽快离开。”

    “我试着找别的工作,一度给剧院写过宣传单。当时英文报社就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尽管施密特什么都没有说,但其他报纸都知道我突然从视点离职,并且对此充满疑虑,没有一家愿意给我一个职位。而法语报纸根本不需要一个无法用法文流畅写作的英国人。亚历克斯每天都收到几十封信,一些赞美火刑,大多数诅咒他下地狱。同一年夏天我们放弃了圣多米尼克街的小小鸟巢,回到了伦敦。亚历克斯的行李几乎都被稿子占满了,那是永恒夏天的雏形,依然没有完成。他依然不让我看他正在写的草稿,片段也不行,当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问我的意见。我想有些伤口不是那么快就能好的。”

    “我们没有在伦敦停留很久,除了莱拉,谁都没见。男爵在伦敦有好几处房产,乔治以前住在近郊的独栋房子里,现在留给他的遗孀了,他们没有孩子。另外就是肯辛顿南边的公寓,亚历克斯和我悄悄把行李拖了进去,像两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躲进树洞一样。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兼职工作,为一家园艺杂志写稿,吹嘘最新的草耙,解释扦cha技巧,诸如此类,你明白的。你从一开始就在文学版吗,里弗斯先生”

    “不,在厨艺栏目做了六个月,绞尽脑汁思考要怎样夸赞一家平凡无奇的蛋糕店。”

    “上帝保佑你。”

    “必不可少的折磨。”

    普鲁登斯看了一眼手表,差五分钟到七点半。天已经完全黑了,窗户玻璃变成一块平滑的黑色镜子,映出老人、记者和壁炉的火光。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扇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听起来像是从餐厅的方向传来的。

    “后来,一位老朋友找上门来,是邮报,我的第一个雇主,他们恰好需要一个熟悉华约国家的时政记者,我刚刚从海峡另一边回来,当然是他们的第一人选。时隔七年,我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烟味的大办公室,我同意九月份开始工作,这样夏天就可以陪亚历克斯回去康沃尔应该是莱拉告诉男爵我们回来了的,因为见过他姐姐之后几天,亚历克斯就收到一封电报,让他到大宅去一趟,没说为什么。我们原本只打算在那里住五天左右,所以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我订了早班火车,和亚历克斯一起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地方。”

    第29章

    晚餐的铃声响了起来。会客室里的两人都站起来,拿起外套,再次穿过漆成灰绿色的长走廊,走向餐厅。暖炉周围的桌子都已经有人了,披着羊毛开衫的桑德斯太太一眼发现了记者,大声招呼“波里斯,我的小熊”,艰难地站起来,护士们忙不迭把她扶回轮椅里,用黏糊糊的南瓜汤引开了她的注意力。老人和记者坐到了窗边。从这里看,夜空更有压迫感了,只有脆弱的玻璃把他们和shi漉漉的黑暗分隔开来。

    普鲁登斯只要了一杯茶和一份面包卷。记者要了炖rou,护工阿尔贝送来了食物,外加一杯梨子甜酒,普鲁登斯冲记者眨眨眼,示意他试试。记者喝了一口,酒比想象中甜,带着轻微的气泡,像一滴融在冰水里的浓缩夏天。

    “美妙,不是吗阿尔贝家里经营着一个小酿酒厂,在菲尼斯泰尔布列塔尼最西端的一个省但他打定主意逃离这个不停下雨的半岛,跑到巴黎念书,考了一个护理资格证。”

    “最后又回到了不停下雨的半岛。”

    “生活。”普鲁登斯撕下一小块面包,抹去沾在餐盘边缘的果酱,“自1963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康沃尔,基金会把卢瓦索家的大宅变成一个旅游景点之后就更加没有理由去了。在开往我们最后一个夏天的火车上,亚历克斯显得很高兴,我想我自己也是的,我们都在期待一个慢悠悠的假期沙滩,晴天,遮阳伞,草莓和葡萄酒。”

    突如其来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云层,雷声从缺口滚落,记者下意识地抬头去看透明的玻璃顶棚,雨云的伤口已经合上了,毛细血管一样的蓝色电光向远处扩散,几秒钟就消失不见。记者脑海中短暂地浮现出远处的灯塔,想象雨水扑进漆黑的灯光室。餐厅的灯闪烁了一会,恢复了正常,人们重新低下头,注意力回到食物上。普鲁登斯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雷声惊扰的,他专心致志地盯着瓷杯里的深色茶水,像是要从里面寻找某种预言,或者答案。

    “司机在火车站等亚历克斯,见到我的时候有点惊讶,因为他得到的指令是只接亚历克斯一个人。亚历克斯让他不要废话,普鲁登斯先生是多年以来的好友,他想来就来,不需要事先通报。司机回答当然,先生,他没有选择。我们上了车,驶向大宅。”

    车停在碎石路上,司机替他们取出行李。玛莎像往常一样等在门厅里,看起来有些苍白,没有笑容。她轻轻拥抱了亚历克斯,没有靠近哈利,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告诉他们男爵在书房里等着。两个年轻人担忧地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上楼去了。

    书房的壁炉燃烧着,现在是六月初,空气被烤得既干又热,充满发霉旧纸和松木的气味,难以呼吸。男爵坐在书桌后面,埋头写着什么,像是没有留意到访客的存在。亚历克斯叫了他一声,男爵一言不发地用钢笔指了指放在壁炉前面的椅子,两人坐下,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木柴在火里噼啪作响,笔尖划过信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除此之外这个庞大的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了。亚历克斯碰了碰哈利的手,后者瞥了男爵一眼,确保对方没有留意,轻轻握了握亚历克斯的手指,放开。

    “在巴黎一切都好吗,亚历克斯”男爵忽然问道,把笔和信纸推到一边。

    “是的,爸爸。”

    “还在写你的小故事吗”

    “不,没有了。”

    “你呢,普鲁登斯先生我记得你在为杂志写稿。”

    哈利坐直了些“报社,先生,视点,但我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我很遗憾,为什么”

    “只是想换个环境,先生,我现在在邮报。”

    男爵若有所思地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站起来,向壁炉这边走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哈利看了一眼亚历克斯,后者看着那个信封,抓紧了椅子扶手,就像人们盯着一条从草丛里爬出来的眼镜蛇一样。男爵把信放到小儿子面前的咖啡桌上,和寄给施密特主编的那封一样,这个信封也没有邮戳和地址,右侧边缘被拆信刀整齐划开了。

    “前天夹在别的信里一起送来的。”男爵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可以形容为冷漠,“打开看看,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摇了摇头。

    男爵拿起信封,把里面的照片倒了出来,摊在桌子上。亚历克斯转过头,闭上眼睛,仿佛只要他等足够长的时间,就能从这个噩梦里醒来。哈利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个恶作剧,我能解释”

    “闭嘴,普鲁登斯先生。”男爵冷冰冰地打断了他,“出去,这里不再欢迎你了。你应该很庆幸我没有让警察来处理这件事。”

    哈利呆呆地坐在原处,直到男爵把逐客令重复了一遍,才僵硬地站了起来。亚历克斯想跟着出去,被他父亲拦住了“你留在这里,我给默瑟尔医生打过电话了,他和助手明早就到,他们会决定你需不需要到疗养院去接受治疗。”

    “爸爸”

    “再多说一句话,我会把你锁进地下室里。”

    “你没有权力把他关在这里。”哈利抓住亚历克斯的手,“你可以让你的医生们省下跑一趟的时间了,我们现在就走。”

    男爵两步跨到书桌边,抓起带着雕花手柄的铃,用力摇了摇。书房门打开了,两个男仆走进来,后面跟着的是玛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哈利被抓住的时候她瑟缩了一下,仿佛被拖出门外的是她自己。整条走廊都能听见书房里的争吵声。哈利挣扎起来,揍了其中一个男仆一拳,但这两个人不为所动,像拖走一头待宰的猎物一样把哈利拖下楼,粗暴地推出门外,他差点摔倒在碎石车道上。门砰然关上,落锁。哈利跑上台阶,用力擂门,大声喊叫。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哈利转过身去,这才发现刚刚送他们来的车还停在原处,引擎空转着,他的行李放在碎石车道上。司机同情地看着他,问是否需要送他去火车站。

    “我回答,滚开。”

    普鲁登斯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护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有走,接下来一整个星期都没有。我固执地等在门外,下雨也一样。玛莎出来过一次,劝我尽快离开。我说我只会和亚历克斯一起走,她突然发起火来,指责我把这种可鄙的疾病传染给亚历克斯。怒火过去得很快,她哭了起来,惋惜卢瓦索家不幸的男孩们,先是乔治,现在到亚历克斯。我把一张折起的纸条塞进她手里,哀求她至少把这几句话带给亚历克斯,她犹豫了很久,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把门关上了,没有再出现过。”

    “后来他们把警察叫来了。为了把我塞进警车,两个制服警不得不用上了警棍和手铐。我相信我还留着疤痕,就在眼角这里,不太明显,光线好的话能看得清楚些。他们把我带到火车站,押上最近一班开往伦敦的火车。我试图偷偷换别的班次回来,但他们对此也早有准备,警察把我的照片和描述给了列车长,我往往还没来得及出站就被拦住了。”

    “我想出了另外一个办法,提早一个站下车,然后租车到大宅去。还是没能见到亚历克斯,男爵威胁说要是我再出现在门前,他就把儿子送到疗养院去。我又回到了伦敦,没敢再冒险。”

    “我不太记得七月到九月这段时间我都做了些什么,反正每天都在喝酒,不停地写信,寄出去,被退回来,我把这些信都放进一个饼干盒里。也试过打电话,但接起电话的不管是谁,一听见我的声音就挂断了。到了九月份,我如约在邮报开始工作,纯粹是为了面包和房租。薪水仅仅够我在报社附近租下一间小阁楼,我常常胃痛,要不就是偏头痛,整晚睡不着,只好一遍遍地读亚历克斯的手稿我手头上只有零散的几页,许多年前他寄给我的。夏天的草稿在他带回康沃尔的行李里,假如被他父亲发现了的话,也许已经烧掉了。”

    “然后,感谢上帝,莱拉出现了。”

    “是她来找我的,等在报社楼下,开着一辆白色的敞篷车,应该是直接从郊区进城的,轮胎和车身上都jian着没干透的泥点。她交给我一个信封,没有多说什么。我问她亚历克斯状况如何,她犹豫了许久,委婉地说不是十分好,也许是因为默瑟尔医生开的药,亚历克斯看起来总是像喝醉了一样,她不太信任这个医生。爸爸也许反应过激了。她接着解释这封信是玛莎偷偷塞给她的,要是我想给她弟弟写些什么的话,她可以帮我带回康沃尔,看玛莎能不能找到机会给亚历克斯,也许这样能让他感觉好一些。”

    穿着围裙的帮工哐当作响地推着推车从厨房出来,着手收拾杯盘。记者这才发现自己的炖rou才吃了一半,匆忙舀了两口。甜酒里的冰全部融化了,稀释了甜味,帮工等记者喝完残余的酒,才拿走桌上的餐盘、刀叉和杯子,推着车子到下一桌去。住客们在护工的帮助下慢腾腾地离开,灯逐一关上。护工走过来,弯腰在普鲁登斯耳边说了什么,老人表示感谢,站起来,和记者一起走回会客室。

    “阿尔贝说这个房间七点之后应该锁上的,但是今晚可以为我们破一次例。”普鲁登斯往壁炉里扔了两块松木,没有回到摇椅上,而是坐到记者旁边的单人沙发里,两人都看着跳跃的火焰,烟气和细小的火星一同升起,消失在熏黑了的烟囱管道里。小铁箱差不多空了,旧信散落在茶几上,墨迹深浅不一。

    “就这样,依靠莱拉和玛莎,亚历克斯和我终于重新触碰到了对方比喻意义上。玛莎帮他把小说手稿一点点地偷渡出来,有时候是厚厚一叠,运气不好的时候只有几页。亚历克斯的信就夹在里面,严格来说不算是信,看。”

    普鲁登斯挑出一个没有贴邮票的信封,放到茶几中央。记者戴上布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里面装满了形状不一的碎纸,像是匆匆忙忙从不同地方撕下来的,一张抄写着诗句,另一张是两个虚构角色之间的对话,一个母亲在解释鸟羽的颜色。记者抚平一张布满皱褶的纸片,那上面是哈利的名字,整整一页。

    “我们差不多烧掉了所有的信,免得被发现。莱拉告诉我,男爵之前是允许亚历克斯在家里自由走动的,但有一次他试图从窗户逃跑,自此之后就被关在西翼的客房里。在这里,只有故事挡在我和疯狂的悬崖之间。他在其中一封信里这么告诉我,我的角色喧闹不已,我想他们急着要到纸上去,被墨水固定下来,以求存活,就像鸟儿本能地离开一株濒死的树一样。医生认为我很狂躁,药物能让这些声音安静一两个小时,诚实地说,我需要这种安静,但这是一种属于坟墓的寂静,令人恐惧。哈利,在这里,你变成了一个虚无的概念,有时候我不能确定你是否真实存在。也许只有我写下来的一切才是真的,也许我自己也是一个角色,在一本没有结尾的书里,一双更残酷的手在编排我们的故事。我们以前谈过这个话题,不是吗”

    “我尽力安抚他,让他暂时假装合作,至少先骗过医生。有那么一两个月,这个计策看起来成功了,默瑟尔医生不再给他开镇静剂,每天上午允许他到花园里散步。玛莎趁此机会寄出了更多的信和手稿。然而他又开始喝酒了,玛莎不得不锁起了地窖和酒柜,但亚历克斯似乎偷偷在不同的角落里藏了酒瓶,她毫无办法。小说已经接近尾声。这是一个标本,他在信里写道,这样你和我就不会随着我一同死去,我能感觉到这一天很近了,也许明天我就不会再醒来了,但你会知道去哪里找我。”

    “我们必须让他离开那里,不能再等了。我找到莱拉,直接这么告诉她。她说她会和玛莎谈谈,我说不需要再谈了,即使你们不同意,我也会到康沃尔去,如有必要,把房子烧成废墟。她显然被吓到了,有那么几分钟我以为她会拿起电话报警,但她最终说,好吧,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计划原本是这样的,我们会租一辆蔬果公司的货车,在火车站等着,这种货车常常出现在卸货场附近,不会引起注意。医生并不住在康沃尔,每周五他会乘火车返回伦敦,星期一早上再到大宅去。他不在的时候,两个护工负责看守亚历克斯。这两个护工星期天会有半天假期,他们不会走远,通常是到镇上去买点东西,一两个小时之后就回来。这个空隙不算宽裕,但至少是个空隙,玛莎可以借口散步,把亚历克斯带到花园里,从那里他能翻过栅栏,步行到火车站的卸货场,七八英里左右,确实不近,但应该是可以办到的。到了火车站,他就能找到货车,我们会先北上,也许去格拉斯高,不能回伦敦,因为男爵肯定会到那里去找我们。莱拉的丈夫在格拉斯高有一位可靠的朋友,是他在医学院时的同学,我们会到他的度假屋去暂时落脚。安全起见,我没有在信里把计划告诉亚历克斯,只是模糊地提到我有一个主意,让他等待周末。”

    普鲁登斯凝视着炉火,但又并不真的在看炉火,更像是透过雾气瞭望已经不复存在的海岸线。

    “我把这封信交给莱拉的当晚,玛莎打电话来了,准确来说她是给房东打了电话,阁楼里没有布电话线。凌晨四点,房东怒气冲冲地敲响房门,扔给我一张便笺纸,上面是玛莎给我留的口信。”

    最早一班开出伦敦的火车一般五点二十分到站,五点三十五开出。哈利五点就到了。售票员不停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这个浑身发抖的陌生人,把票和零钱一起推到哈利面前,啪地关上了窗板,像是怕被传染上什么致命的病菌。哈利独自走到月台,呆坐在长椅上,攥着那张便笺纸,看着空空如也的铁轨。

    车厢空空如也,亮着昏黄的灯光。建筑物的轮廓从窗外掠过,逐渐消失,让位于漆黑一片的田野。哈利靠在车窗上,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条。“他走了,请马上回来”,为什么玛莎不把话说清楚又或者她已经说清楚了,只是他的大脑拒绝理解。哈利猛地站起来,步履不稳地走向车厢之间狭小的盥洗室,列车长听见脚步声,从隔间里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哈利的脸色,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哈利摇摇头,关上盥洗室的门,干呕起来,然后顺着门滑坐到地上。列车长敲了敲门,大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司机可以通知医生在下一站等着。哈利艰难地站起来,打开门,说一切都好,谢谢。回到了座位上。

    他走了,请马上回来。

    他短暂地睡着了一会儿,被悠长的汽笛惊醒。天已经彻底亮了,应该是料到了他会坐第一班车,玛莎和司机在终点站等着,女管家佝偻着腰,抿紧嘴唇,就像二十二年前在地下室里,等着纳粹空军的炸弹落下时那样。一路上没有人说话,车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穿过披着稀薄晨雾的旷野。

    通往大宅的碎石路仿佛没有尽头,车轮碾在上面,喀嚓有声。两旁枯萎的玫瑰花丛看起来是棕黑色的,像是烧焦了一样。大门敞开着,前厅一片死寂,y影像藤蔓一样互相缠绕。哈利犹豫不决地站在昏暗之中,和二十二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时一样。

    “日光室。”玛莎说。

    走廊回音阵阵,把两个人的脚步声复制成一支军队。日光室的门半开着,漏出苍白的光线。哈利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玛莎一眼,女管家点了点头。哈利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首先留意到的是书和稿纸,满地都是。亚历克斯在落地窗边的躺椅上,头略微歪向右侧,像是睡着了。哈利小心地避开地上的书,向他走去。一个空酒瓶放在咖啡桌上,旁边散落着烟头,茶杯里落满烟灰。一支钢笔滚到地上,漏出的墨水像血迹一样浸透了稿纸,已经干透了。哈利跪在椅子旁边,吻了吻亚历克斯冰冷的手背。

    “医生说大概是凌晨两点左右。”他隐约听见玛莎的声音,微弱而遥远,像是隔了一层玻璃,“原因是酒和药物,主要是酒ji,ng。警察也已经来过了,认为没什么可疑的。”

    哈利没有回答。酒瓶下面压着一张对半折起的纸,上面潦草地写着他的名字,哈利把纸抽出来,展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亚历克斯只写了几个句子,字迹歪斜,钢笔尖划破了纸张。

    “亲爱的水手,

    我羞怯地献上我的故事,里面每一个词都来自我,但是属于你。我写完了结局,此刻所有声音都安静下来,我想我终于可以睡一觉了。”

    第30章

    普鲁登斯看了一眼手表。

    “恐怕这也是我的结尾了。我没有参加葬礼,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男爵夫妇不允许我踏进墓园半步。我整理好所有手稿,重新打了一遍,装订整齐,为它寻找出版社,遭到了英文世界的一致拒绝。最后我把夏天交给了马纳先生,1966年法文版面世,马纳先生对标题稍作修改,为夏天多加了一个形容词,eterne。而伦敦等了整整十二年,才向我伸出了橄榄枝。1978年英文初版的标题沿用了马纳先生的主意永恒夏天。”

    记者摘下眼镜,看向布满雨水的窗户,许久没有说话。

    “谢谢你。”普鲁登斯说。

    “为什么”

    “就像你所说的,给我机会,讲一个人们曾经不愿接受的故事。”

    记者收回目光,重新戴上眼镜。他拿起那份书稿,问普鲁登斯是否有看过里面的内容。

    “不,我也不会看了。我已经太老了,原谅我不能承受更多回忆。”

    普鲁登斯着手收拾桌子上的信,记者俯身帮他,把这些脆弱的纸制品一一放回小铁箱里。老人道谢,和他握了握手,祝他晚安,带着箱子离开了会客室。门咔嗒关上,普鲁登斯的脚步很轻,记者没有听见他上楼梯的声音。

    晚报的记者是一早走的,因为昨晚没赶上末班火车,不得不在会客室沙发上裹着大衣睡了一晚。火车震颤着,穿过布列塔尼shi漉漉的旷野,凛冽的风驱散了云层,海水在左前方闪闪发亮,拐了一个弯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拉开提包拉链,取出书稿,翻了几页,放下,拿出线圈本和圆珠笔。他先写下了“这不是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划掉,掂量了一会,再次下笔的时候,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一点都没有犹豫。

    “哈利普鲁登斯的生命是从一条碎石路上开始的,那条路仿佛没有尽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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