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有效”
“但很有效。”
哈利对着打字机键盘微笑“去睡吧,亚历克斯。”
如果发挥一点事后聪明的话,人们可能会说,要不是视点的驻外记者在格勒诺布尔的滑雪场上摔伤并落下永久疾患,而且ji,ng通德文的副主编有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妻子,哈利余生的故事是不会偏离杜松街55号的,他不会得到新的工作机会,不会在回家路上买一瓶红酒,也不会兴高采烈地告诉亚历克斯自己要到欧洲大陆去。
“卢瓦索先生的反应是什么”记者问。
“他也很高兴,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他问我这是长期还是暂时的,需要离开多久,我说我还不知道,那是真的,我当时确实不知道。他回答,去吧,水手,我会在这里等着的。我记得我的出发日期,1957年1月23日,坐的不是飞机,而是渡轮,伦敦到加莱,从那里转乘慢悠悠的火车,中途停下来通过检查站,又换一班车,这才辗转到波恩。我在欧洲大陆没有固定住所,被主编的电报牵着鼻子四处跑,亚历克斯的信只能寄到报社的波恩分部,积压在那里。”
普鲁登斯抽出一个用打字机打好地址的信封,是寄给“h普鲁登斯先生”的,每个字母都是大写,也许是寄信人懒得转换,信本身是手写的,用的是深蓝色墨水。
“哈利,
这是你被欧洲吞噬的第五个月,也许你在单枪匹马地阻止核战争,这才能解释你为什么没有回信。我很好,谢谢,虽然你没有问。
在视点上看到了你6月20日发表的社论,关于北约对华约政策的那一篇,如此严肃而强硬,既像你,又不像你。我对自己说,这就是其他人看到的普鲁登斯先生,不同于我的哈利。很遗憾你和外交家期刊苛刻的莱文先生陷入纸上骂战,莱文先生是个真正的战争贩子,你们彬彬有礼的交锋在过去一个月里为我了可观的娱乐。
至于我,我尽量在十一点前起床,吃足够维持生命的东西,远离酒ji,ng,尽管不一定成功。坐到写字台前,对付我脑中喧闹不堪的对话和未经整理的段落。家里太安静了,因此最近几天我作出了一些改变,到“海雀与三叉戟”去工作,非常有效,小酒馆的吵闹平衡了我脑海里数十个角色的声音,他们从来不肯闭嘴。酒保同意把靠近窗户的桌子留给我,当然,条件是必须至少付两杯黑啤酒的价钱。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进门靠右,楼梯下面,我能听见其他人的谈话声,但他们除非仔细观察,否则很难看见我,巴掌大的小窗户能看到荒芜的花园。哈利,又一批年轻学生聚集在这里,像可爱的麻雀,酒馆二楼的鬼故事又把他们吓住了,没有人敢靠近楼梯。
昨晚梦见墨丘利,旷野里不知道为什么有卡尔法克斯的钟声,我们往海边走去,但直到醒来都没有走到。
还有什么值得告诉你的呢,当然,埃格尼斯的风筝近日再版,增加了cha图,出自一位才华横溢的d西蒙斯小姐之手,她完全理解这个故事y暗的一面,对此我非常感激。另外,我
哈利,
原谅这封信缺乏条理,写到一半的时候被打断了。我今天有别的安排,恐怕不是好消息。乔治的“状态不太稳定”,父亲在电话里这么模棱两可地告诉我,从目前有限的消息看来,出于未明的理由,乔治昨晚在伦敦寓所中开枪,幸而没有击中任何人,或任何物体,但他的妻子和邻居都吓坏了,邻居报了警。父亲还在康沃尔,莱拉在布莱顿,能马上去看他的只有我了。就到这里。
你的,
6201957”
记者折起信纸,小心地放回信封里,接过普鲁登斯递过来的下一封信,日期是四天之后,1957年6月24日,从伦敦寄出,盖着加急印戳。
“亲爱的哈利,
本来想发电报的,但是我不愿意发到报社去,不想引起注意。看在上帝份上,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见了乔治,比平常还要令人难以忍受,顽固,高傲,动不动就发脾气。他坚持那天晚上看见了窃贼,但警察根本就没有发现任何痕迹,门锁完好,窗是关着的,窗台上也没有攀爬的痕迹。他不准任何人拿走他的佩枪,我只好偷偷把弹夹卸掉了,也许他很快会发现,到时再想办法。
医生认为这是战后综合症,炸弹病,你知道成千上百从欧洲回来的士兵都有这个问题吗医生告诉我,他见过一个病例,那可怜人连听见水壶烧开的呼啸声都会吓得嚎啕大哭。乔治当然不能接受这个结论,差点把医生的脑袋拧下来,好吧,我夸大了一点点,但实际情况也差不多了。医生建议他到乡间休养,我们说服他回康沃尔住几个月,他勉强同意了,感谢上帝。
假如你收到这封信,不要回复伦敦这个地址,我明天出发把乔治送回康沃尔。如果你想发电报或者打电话,请寄往我们的旧巢x,ue,号码不变。
6241957于伦敦”
一周后,又一封短笺继续描述事情的进展
“哈利,
枪击事件又发生了一次,差点把可怜的玛莎吓死,玛莎现在住在一楼,她61岁了,爬不动楼梯,枪声在她房间听得最清楚。乔治声称自己见到花园里有可疑的入侵者,怀疑他是德国间谍。可怜的乔治,或许在他备受折磨的大脑里,战争始终没有结束。
现在我们藏起了他的枪,父亲的勃朗宁也藏起来了。大家都惶惶不安,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好转。
于康沃尔”
下一封信装在厚实ji,ng致的淡蓝色信封里,封口印着短刀和知更鸟。
“亲爱的水手,
电报收到,很高兴知道你马上要回来了,车票确定后请告知,我会去车站接你的,别拒绝,我坚持这么做。父亲和乔治向你致以问候,我们很好,谢谢,乡村生活对乔治有所帮助对我也有帮助,老实说,他终于不再半夜三更带着枪在门厅里游荡了。
我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这家邮局了,卡尔斯顿小姐还在这里,现在已经是米尔斯太太了。这封信是在柜台上匆匆写的,我马上就要回牛津去了。
你的亚历克斯”
普鲁登斯轻轻抚摸信封,看着壁炉,木头烧尽了,露出下面红热的炭块。
“我的假期只有两周,除去路途上花的时间,就只有一周多一点了。我把信和电报都带了回来,以免弄丢。亚历克斯起先非常兴奋,就像许多年前乔治从前线回家时一样,很快就变得很冷淡。我并不为此生气,他一直都是这样的,这是亚历克斯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他不擅长道别。我们讨论了我的工作讨论是个委婉的说法。到我快要离开的时候,我们已经拒绝和对方说话了。”
你现在和巴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亚历克斯冷冰冰地说,自以为世故的行尸走rou。
而你需要长大了。哈利反驳,打算一辈子做一个自娱自乐的三岁小孩吗
普鲁登斯叹了口气,从炉火上移开目光“后来我写了很长一封信,道歉,匍匐在他脚边恳求原谅,我没有收到回信。回到波恩之后不久,我和邮报的记者跟着英美联合外交使团一起去了布达佩斯,在那里待了一周。这是我第一次到铁幕另一边去,我没有权力使用外交渠道,几乎所有通讯都断绝了。因此这封信我迟了一个月才收到。”
他递出一张单薄的信纸,记者屏住呼吸,小心地接了过去。
“哈利,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在给你写信,你也许根本收不到。
乔治死了,自杀。葬礼是昨天。”
末尾没有署名和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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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推掉了一切,尽我所能赶回英国。”普鲁登斯接着说,“我那位富有同情心的主编听说是紧急事件之后帮我安排了飞机,我足够幸运,一架b52轰炸机当天下午正要从柏林起飞,顺道带几位美国外交官去伦敦,我搭上了这架庞然大物,当晚降落在伦敦,赶上了去牛津的末班火车。杜松街55号没有人,亚历克斯也没有给我留哪怕一张纸条。我往卢瓦索家的大宅打了电话,没有人接听。我想直接到康沃尔去,但已经太晚了,没有火车,租车行也已经关门,我惴惴不安地在公寓里等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赶到火车站。”
“我是下午到的,难以形容大宅里弥漫的抑郁气氛。门厅里没有人,布帘都拉着,像恐怖电影布景。亚历克斯提到玛莎现在住在一楼,没有说是哪个房间,于是我一扇接一扇门找过去,在许久不用的舞厅旁边发现了她。”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她真的老了,不仅仅是外表。她戴着黑纱,完全是一位吊唁中的母亲。我拥抱她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害怕她会融化,或者碎裂。我问她亚历克斯在哪里,她并不知道,说亚历克斯葬礼后不久就走了,没有告诉她目的地,又或者说了,她已经不记得了,她的注意力不在那里。玛莎手上拿着一只熊玩偶,熊肚子和鼻子周围的绒毛都掉光了,看起来像是长了皮癣。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摸这只熊所剩不多的毛。那是乔治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男爵夫人从一个俄国玩具商那里订制的,有一套和乔治一样的小西装,还有一套猎装。这后来成为了一种家庭传统,莱拉和亚历克斯出生的时候男爵夫人都会定做一只新的。另外两只熊都找不到了,只剩下这一只,孤零零地摆在杂物间的架子上。”
“乔治会对这只熊说话,把它放在枕头上。你觉得他都说了些什么呢玛莎告诉我,让熊坐在她的膝盖上,摆正了褪色的小领结。”
“她坚持要带我去看乔治的墓碑,在小礼拜堂后面,离他五年前举行婚礼的地方不远。通往礼拜堂的小路两边栽上了松树,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隧道了,但当时这些树还很小,绑着支架,像小孩涂出来的简笔画。早些时候下过雨,路上很滑,落着小树枝和叶子,玛莎走得不快,我让她挽着我的手臂。风时不时把水珠从树梢上摇下来,但我们都不介意。”
“卢瓦索家有那种带有低矮石拱顶的家族陵墓,但乔治不在里面,也许因为他是自杀的,虽然在我印象中男爵一家都并不特别虔诚。玛莎说那是个早上,乔治死的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枪声,但第一个找到他的是他的妻子。枪藏在一个上锁的木盒里,放在书架高处。没有人知道乔治是怎么找到那里去的,也许他已经静悄悄找了很久了。医生很快被叫了来,然后是警察,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已经没什么用。葬礼办得很低调,算上玛莎,只来了七个人。男爵没有邀请乔治的战友,他们是几天后才到的,带着花束和纪念物。我到墓地去的时候枯萎的花束已经被清理了,剩下淋shi了的绶带和一些小摆饰,有人留下了一个铜质勋章,压在一张硬卡纸上面,致乔治,永远的队长。”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普鲁登斯先生玛莎问我。”
“我不知道。玛莎当然也没指望我回答。我其实没有心情继续这个话题,我满脑子都是亚历克斯。我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尽早离开了大宅,那里现在是个坟场。”
“没有人知道亚历克斯的去向,我问了我能想起来的所有人,他们都惊讶于我居然不知道。我重访了我们以前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餐厅,书店,理发店,四十分钟车程外的俱乐部,还有一家卖手工木雕玩具的店,然后回杜松街等了一天,甚至突发奇想打电话给圣马洛的小旅馆,不,卢瓦索先生不在那里。”
“亚历克斯没有带走他的打字机和稿子,我待在家里,一张接一张地读他的故事,所有故事都是破碎的,充满了没有头尾的对话和缺乏上下文的情景,一个小男孩沿着河岸奔跑,踩到埋在淤泥里的一个生锈鱼钩,下一页是一艘荷兰炮舰向英国殖民者控制的深水港开火,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穿过烈焰熊熊的街道,寻找一枚丢失的鱼钩。我在所有这些一闪而过的片段里看见了他的父母,乔治,玛莎,失踪已久的莱尔,还有我。就像对待他自己一样,他也把我们打碎了,重新塑造成形,以便从这些没有规律的混乱生命里创造规律。这是亚历克斯理解世界的方式。”
“写字台上摆着一本再版的埃格尼斯的风筝,牛皮纸拆了一半,我拆掉剩下的,把书拿出来。西蒙斯小姐的cha图里有沉默地聚集在边角的乌鸦和瘦长的、看起来很忧伤的骷髅,我大概能明白亚历克斯为什么喜欢她的解读。邮包下面还有另一份手稿,不厚,十来页,装订整齐,页边有亚历克斯的笔迹,这一定是他目前最看重的故事,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把稿子安排得这么有条理。是的,里弗斯先生,你猜到了,那就是永恒夏天的草稿,只是那时候它还不叫这个名字,题目就是简单的夏天。我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开头第一句就是哈利普鲁登斯的生命开始于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碎石路。我的手开始发抖,不得不坐下来,才能读完这尚未完工的十几页。之后我把稿子放回原处,到浴室去洗了洗脸。”
普鲁登斯叹了口气。
“我不能无限期地留在牛津,主编很有耐心,但这个耐心是有限度的。我不能再推迟了,必须返回波恩。抱着渺茫的希望,我最后去了海雀和三叉戟,酒保说亚历克斯差不多有两个月没来过了。我问他是否可以在亚历克斯常去的桌子边坐一下,他说随便。我点了一杯黑啤酒,绕过楼梯,在对着小花园的窗户边坐下来。那是上午十一点多,学生们还没来,酒馆静悄悄的,不能相信我第一次来这里是五年前,感觉更像是昨天。”
“我把一个信封交给酒保,还给了他五英镑,请他要是看见亚历克斯,就把信交给他,里面是我在波恩、巴黎和日内瓦常住的酒店地址,还有主编的私人电话号码,亚历克斯可以通过他找到我,这是最快的方法了。保险起见,我在杜松街55号留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信,也在俱乐部前台放了一封,玛莎也抄了一份地址,无论亚历克斯在哪里出现,都能拿到联系方式。”
“但他始终没有找我。彻底的静默。”
“我回到了波恩,我在那里的住处是一个光秃秃的小房间,十九平方米,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和一个洗手台。不过我很少待在这个房间里,只要有可能,都留在报社里,那里总是有人和灯光,打字机和电话铃声让我感觉好受一些。”
“我决定留着杜松街的公寓,房东告诉我男爵已经不再支付房租账单了,于是我自己寄出了支票,那是1957年,里弗斯先生,一个记者的薪金并不丰厚。那一年圣诞节我又回到伦敦,发现亚历克斯已经把衣服、打字机和稿子取走了,我的东西也都打包好,存放在门房那里。门房看见我很高兴,把行李和好几个月的房租支票还给我,说卢瓦索先生十月份搬走了,通知房东不要兑现我的支票。我拖着箱子出去,站在路边发了一会呆,不知道该到哪里去。那天晚上我住在旅馆里,第二天一早乘火车去伦敦,把行李寄存在我久未见面的父亲家里,买了穿过英吉利海峡的渡轮票,又回到了波恩。有一段时间我也报复一般感到愤怒,仿佛亚历克斯欠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但最后这种愤懑也慢慢消散了,剩下一个弹坑一样的空洞。”
普鲁登斯和记者都看着炉火,沉默了一会。
“我以为这就是结尾了。但当然没有,这只是幕间休息,我和亚历克斯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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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960年冬,巴黎。
哈利已经迟到了,他走出报社时已经比预想之中晚了十分钟,因为忘了拿礼物,又不得不回去一次。稍早的时候下过小雪,被来往行人踩成泥水,又重新凝成一层脏污的薄冰,倒映出昏黄的路灯。车依旧横冲直撞,哈利已经来这里三个月了,还没有习惯巴黎人疯狂的驾驶习惯。他走下地铁站,冷风顺着长长的隧道冲上来,带着霉菌、陈腐积水、尿液和机油混合的气味。
他要去的小酒馆在圣多诺黑街附近的窄巷里,由酒窖改建而成,有弧形墙壁和可爱的拱形天花板,像一顶倒扣的砖红色帽子。装饰着冬青和银色缎带的楼梯向下通往一扇安装着方形彩色玻璃板的铁门,哈利在外面站了一两分钟,听着里面的喧哗,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按下门把手。
他原本的打算是偷偷溜进去,趁乱融进人群里,但负责翻译的米涅小姐一眼就看见了他,大声宣布他的到来。所有视线都转到他身上,喝得半醉的记者们齐声大喊“普鲁登斯”,一个高脚杯塞进他手里,人群像海上风暴一样把他卷了进去,酒洒出杯子,jianshi了哈利的衣袖,闻起来有强烈的姜汁和糖浆气味。
这个派对是报社为加洛瓦先生办的,他是视点巴黎分部的主编,今天退休了。在认识加洛瓦先生的三年里,哈利第一次见到他穿合身的西装,之前都是宽大得看不出线条的浅色衬衫,袖子沾着洗不掉的墨水渍,卷到手肘。用黑色软绳挂在脖子上的眼镜,加上凸出的肚子和标志xi,ng的光头,加洛瓦主编看起来就像个漫画人物。他离职之后,原本负责东欧板块的施密特先生接替了主编职位,而哈利接替了施密特先生的工作,从明早开始就能搬出嘈杂的大办公室,转移到走廊另一头的私人办公室,不大,和一个衣柜差不多,但至少有一扇可以锁上的门,一扇俯瞰奥斯曼大道的雾蒙蒙的玻璃窗,一个摇摇晃晃的档案柜和一盆萎蔫的绿色观叶植物。
哈利依然不喜欢派对,他已经改良出一套应付聚会的本事确保自己和所有熟人打过招呼,在人群中心待一会,然后逐渐退到墙边,向门口移动,最后大概一个半到两小时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刻他就在着手实施这个计划,他把裹在淡紫色包装纸里的礼物交给加洛瓦先生,接受了对方的热情拥抱,交换了几句礼貌的废话,然后以拿香槟为由,一点点挪出人群,走到冷餐台边。
“我能看出来你又准备逃跑了。”
哈利笑了笑,把一杯香槟递给走到他身边的女士“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米涅小姐”
“经验。”
“经验有时候会欺骗我们。”
“当观察对象很容易预测的时候就不会。”米涅小姐略微侧过头,耳环在灯光下闪烁。她习惯和报社的雇员们说法语,但对着哈利的时候会说英语,带着一种难以辨别出处的口音,她的父亲是里昂人,母亲则是1910年代逃亡到巴黎的俄国人,因此这位记者不仅是俄语翻译,还是牵起报社和本地斯拉夫社群的一根线,“今晚有什么激动人心的计划吗,普鲁登斯先生”
“恐怕最激动人心的计划就是这个派对了。”
米涅耸耸肩,抿了一口香槟,像哈利那样靠在冷餐台上,看着紧紧挤在这顶红砖帽子下的记者们,孤零零地放在小圆桌上的收音机大声播放着音乐,因为信号不稳定,时不时会发出刺耳的噪声,但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件事。
“听着。”俄语翻译对着香槟酒杯说,“明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准备一起吃饭,在我家里,我会准备木奉极了的炖rou和酒,如果你想来的话,我们会很高兴的。”
比起派对,哈利更不擅长应付邀约,尤其是这种有言外之意的邀约。他喝了口酒,争取多几秒思考的时间。
“谢谢,米涅小姐。”他开口,“可惜明晚不行,有别的安排。”
对方冲他微笑,摇了摇头,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希望下次你不会再有别的安排,普鲁登斯先生。”她吻了吻哈利的脸颊,放下酒杯,把他留在冷餐台边,回到人群之中。
大约一小时四十分钟之后,哈利悄悄溜出那扇装着彩色玻璃的门,回到冷飕飕的街头,竖起衣领,向地铁站的方向走去。
路灯是唯一的光源,街道两边的房子都漆黑一片,临街的商店七个小时前就已经打烊。哈利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气。一只老鼠贴着墙飞快地窜过路灯的光圈,钻进下水道,消失不见。一阵似有若无的乐声从不远处传来,像是幻觉。哈利不由得停住脚步,仔细聆听,确实是音乐声,钢琴,然后是轻轻的、来自许多个人的笑声。他循着声音拐进一条小巷,一家书店开着,灯光从橱窗和开着的门里流泻而出,像盏巨大的提灯一样照亮了shi漉漉的路面。现在哈利能听见清晰的说话声了,钢琴奏出一小段紧张的旋律。出于好奇,又或者是对光线和暖意的本能渴望,哈利向那边走去。
书店名uigna,下划线。狭小的店堂里摆满了高矮不同的椅子,面对着由木箱和桌布组成的临时舞台,都坐满了,不少人站着。哈利进去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也没有人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钢琴摆在“舞台”的左后方,旁边是一个穿着棕色毛呢外套的男人,正高谈阔论,哈利的法语不够好,只能抓到“西奈半岛”、“运河”和“以色列”这几个零碎的单词,猜想那人是在谈论苏伊士危机。哈利正好赶上的是演讲的尾声,没过几分钟演讲者就宣布这是他今晚想分享的全部内容,问听众有没有问题。一场小型辩论就此开启,站在哈利旁边的一个学生模样的红发男人非常激动,和穿毛呢外套的演讲者来来回回争辩了超过五分钟,一度还从书架上找出了世界地图,指着涂成淡绿色的埃及,试图说服对方。
钢琴师重重地按了两下琴键,打断了争论,收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前排的人挪动了一下,空出一个位置,让穿毛呢外套的男人坐下。哈利瞥了一眼手表,本想趁这个时候离开,然而听众里的一个人站起来,走上了“舞台”。
“亚历克斯卢瓦索先生。”钢琴师宣布,在琴键上敲出了一小段高音。
卢瓦索先生估计是常客了,好些听众鼓起掌来。哈利僵硬地站在原处,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之外什么都听不见。那确实是亚历克斯,看起来又不像亚历克斯,他的金发留长了一点,套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领口露出一截深绿色的领巾。亚历克斯和钢琴师握了握手,道谢,整理一下手里的纸,站到灯光最亮的地方。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亚历克斯冲那个人眨了眨眼。
“迪格努先生当然很高兴看见我,因为他又有机会贬低我的作品了。”人们哄笑起来,亚历克斯露出了酒窝,扫视了一眼挤满人的书店店堂,视线掠过哈利,又转回来,久久地盯着他。
沉默时间超过了预期,人们开始面面相觑,钢琴师咳嗽了一声。亚历克斯回过神来,收回目光,看了一眼稿子,用他那种略带口音的法语说了下去“如果各位上周四晚来过的话,就会知道我们讨论了作者和角色的关系,我们今晚会继续这个话题。”
他没有再看哈利,但哈利始终看着他。亚历克斯很习惯他人的关注和掌声,一向如此。哈利意识到现在他也习惯了尖锐的批评,以同样尖锐的方式回应。他大约讲了三十分钟,讨论持续了十五分钟,然后被钢琴师礼貌打断,请他让位给一位准备朗诵作品的诗人。亚历克斯半开玩笑地鞠了一躬,离开了临时搭建的“舞台”,并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拿走了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大衣,径直向哈利走来。
“外面安静一些。”他说,穿上大衣。
哈利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跟着亚历克斯踏出门外。
离午夜只剩不到十分钟,风更冷了,卷着潮shi的夜雾。他们并肩走过了两个街口,都没有说话。哈利斟酌着许多种开场白,没有一种听起来是合适的。最后亚历克斯停下脚步,转过身,在路灯下看着他。
“你看起来很好。”
我想念你,哈利把这句话吞了回去。“你也是。”
“报社怎么样了”
“不错,我现在在他们的巴黎办公室工作,应该会在这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恭喜。”
“谢谢。”
短暂的停顿。寒风拉扯着他们的大衣下摆,哈利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康沃尔夏季的海滩,草莓和气泡酒的香甜气味里混杂了藻类的咸腥味。海鸥在卵石里翻找贝类,海浪涌上来的时候就拍拍翅膀跳开。
哈利清了清喉咙“你现在住在这里吗在巴黎”
“算是。”亚历克斯耸耸肩,没有细说,“第一次来下划线”
“纯属巧合。”
“我该回去了,待会还有个小酒会,我知道我应该邀请你的,但我还记得你以前有多讨厌这种毫无必要的聚会。”
“现在也不太喜欢。”
“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哈利。”
“我也是。”
两人拘谨地面对面站了一会,不确定是否应该拥抱。最后亚历克斯伸出手,哈利和他握了握,对方的手和他的一样冷。亚历克斯给了他半个微笑,向书店的方向走去,没有说再见。哈利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站了很久,似乎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远处传来午夜的钟声,才打了个冷颤,匆匆向地铁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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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哈利后来又去了好几次“下划线”书店,花了一个星期才发现讨论会并不是天天都有,星期四和星期六晚上才会举办。于是每周两天,哈利下班就赶来,心不在焉地旁观激烈的辩论,有趣的或枯燥的演讲,不时还得忍受糟糕透顶的诗作,亚历克斯一次都没有再出现。哈利等到半夜,回家,说服自己不要再做这种无用功,等到下一个周四或周六又忍不住抱着希望再次回到书店。
哈利逐渐和钢琴师熟络起来,这位满头白发的先生事实上是书店主人,五十一岁,看起来像九十一岁,活动起来也像。他曾经是法国陆军的一员,从里尔撤到瑟堡,又从瑟堡退到敦刻尔克,非常幸运地搭上一艘英国驱逐舰,从那里撤到了多佛。钢琴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没有照片,而是放着半根银链,像某种史前节肢昆虫的化石。链子原本系着一个挂坠盒,里面是他妻子的一缕头发,但兵荒马乱之中挂坠盒不知道遗失在什么地方,他手上就只剩下这一截扯断了的链子。他1947年回到巴黎,始终没找到妻子和他们唯一的儿子弗朗索瓦。
“在奥马哈海滩上被机枪打中。”他说,拉起裤腿,哈利这才意识到他的右腿自膝盖以下装着木头义肢,“美国人告诉我们,小心天空,结果斯图卡轰炸机不是我们要担心的,机枪手才是。幸好丢的不是手指,不然我就不能弹琴了。”
“您弹得很好。”
“谢谢,祖母教我的。”
哈利接着问他书店是否开了很久。
“差四个月就十年了。是我妻子想拥有一家书店,我不怎么热衷。我们刚买下一个合适的地方,战争就开始了。”
“我很遗憾。”
对方耸耸肩,拍了拍钢琴,好像那是只温驯的宠物,“我花了十几年才完成她的心愿。我想她会喜欢给人们一个交流意见的地方。”
“我敢肯定她会的。卢瓦索先生经常来这里吗”
“看你怎么理解经常了,他有时候连续好几天都来,有时候许久都不出现,谁也不清楚他去哪里了。要是他去伦敦了,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几本书,。不过卢瓦索从没试过消失超过一个月,因为他的信都寄到这里来。他的信可多了。”
“可以想象。”哈利附和道,“如果想找卢瓦索先生的话,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星期四晚来碰碰运气。”
“卢瓦索先生这个星期四会来吗”
“不,但你可以留意马纳先生在不在,高个子,棕发,穿得像个ji,ng神错乱的神父。他帮卢瓦索先生翻译了埃格尼斯的风筝,也许手头有个地址,或者号码,我不保证他有,但你可以问问。”
事实是,马纳先生也不知道。哈利是在星期四晚的散文朗诵之后拦住这位文学翻译的,书店老板的形容很准确,马纳先生穿着一件保守的黑色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个,然而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蓝绿相间的长披肩,看上去像某种鲜艳的热带鸟类。马纳留了一头鬃毛般的长发,乱蓬蓬的,里面绑了某种叮叮当当的金属小饰品。当他说话的时候,哈利能闻到他呼吸里浓烈的烟草气味。
“你为什么要找他”
“我们以前认识。”
“以前”马纳抓住这个时态不放,“为什么是以前闹出过很多矛盾的人才会说以前,亲爱的,把你们的故事告诉我,也许我会为你们写一首歌,你和发现我很擅长融合音乐和诗歌。你该不会碰巧懂得怎样弹吉他吧,普鲁登斯先生你看起来像个弹吉他的人。”
“这辈子从没碰过吉他。亚历克斯和我也没有什么故事,我只是想和他谈谈。”
一阵喧哗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两个学生模样的人打了起来,踢翻了椅子,人们要不就忙着躲避,要不就忙着拉开他们。马纳挂着一脸傻笑,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才回过头来“谈什么”
“他的书。”
“亲爱的,您看起来不像个出版商。”
“姑且当我是个忠实的读者。”
“你找不到亚历克斯的。”马纳摇了摇头,绑在头发里的小东西互相碰撞,叮叮有声,“这是一只很神秘的小鸟,只有他来找你,你不能找他,等你回过头来已经见不到人了。我们每次都约在这里,像间谍碰头。唯一一次例外是在蒙马特的一家餐厅,他给我买了茴香酒,上帝保佑他。”
“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
“他欠你钱了,是这样吗不能信任这些顶着贵族头衔的人,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货,有时候你以为自己认识了一个大人物,结果他连手里的酒都是赊的。”
“不是。把餐厅的名字告诉我,马纳先生,然后我就不打扰您了。”
对方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把名字告诉了哈利。
那听起来就不像是哈利会自愿去的地方,叫“塞壬”,白天是个供应油腻三文治的餐馆,天黑之后就换上另一副面貌。要是你愿意付百分之四十的额外费用,就能到亮着暧昧灯光的舞厅去。哈利后悔没有问那位披着缤纷羽毛的翻译,亚历克斯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到这地方来的。音乐震耳欲聋,台上穿着蓬松羽毛裙的舞女脱下胸衣,抛给了观众,惹起一阵更大的sao动。哈利不得不高声叫喊,才能让酒保听清楚他想找的是谁。酒保摇摇头,说来这里的年轻英国人多了去了,他可没时间记住每一个。
哈利离开舞厅的时候耳朵嗡嗡作响,外套沾满了廉价烟草和香水的气味。地铁已经停开了,就算没有,他此刻也不想涉足那些昏暗肮脏的隧道。报社给他安排的公寓在格兰大道木偶剧场后面的曲折小巷里,即使在晴天里也很y森,更别提凌晨了。哈利锁上门,躺倒在沙发上的时候,手表时针刚刚滑过一点。
他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连大衣都没脱下来。阳光把他刺醒的时候整个上午已经快要过去了,这是个星期六,但记者没有休息日。电话没有响过,至少证明核战争还没有发生。哈利皱着眉,看了一眼手表,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对着粗糙的深灰色布料叹了口气,爬起来,走进浴室匆匆梳洗,换了套衣服,出门。
视点报社在奥斯曼大道西边,靠近拉法叶特的方向,挤在观察者和快报之间,和主要竞争对手外交家只隔了一条街外加两棵瑟瑟发抖的梧桐树。即使在周末,办公室也和平时一样繁忙。米涅小姐从打字机上抬起头,冲他眨了眨眼,哈利回了一个拘谨的微笑,径直穿过这一堆歪歪扭扭凑在一起的木制写字台,走进他的新办公室,把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关在外面。
实习生在他桌子上留了不下二十张便笺纸,记录了从昨天下午六点到今早十点所有的来电、问题、通知和主编的尖叫“哈利,我现在就要那份裁军评论,马上立刻”。哈利把这些便笺按紧急程度排列好,拿起电话。
敲门声响了起来,象征xi,ng的两下,没等他回应,实习生就把头探了进来“普鲁登斯先生,有人找您。”
哈利捂住话筒“让他等等。”
“我说过了,但他已经进来了,先生,他说他的名字是卢瓦索。”
哈利半张开嘴,一时间想不出要说什么。接线生在电话里不停地问“你好您要转接哪里你好”,哈利直接挂断了。
“让他进来。”
实习生点点头,走了,没关上门。哈利站起来,又坐下,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扯了扯布满皱褶的衬衫,桌上那株半死不活的盆栽实在太难看了,但现在已经没有补救方法了。亚历克斯敲了敲半掩的门,走进来,轻轻关上门。
“下午好。”
“不错的办公室。”
他们同时开口说话,又同时陷入沉默。哈利冲椅子打了个手势,请亚历克斯坐下,但后者并没有这么做,踱到书架前面,审视那些厚厚的、标着年份的文件夹,取出去年的翻了翻,放回原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这就是你的自然栖息地。”亚历克斯评论道,拽了一下百叶窗的绳子,窥视窗外的街道,“不能相信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工作的地方。”
“刚刚搬进来的,还不怎么自然。”
“哈利。”
“亚历克斯。”
“我最近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
“愿闻其详。”
“有个记者在到处找我,不仅守在书店里,还跑到一家可疑的舞厅去了,你该不会碰巧知道那是谁吧”
“也许这个记者只是想谈谈。”
亚历克斯靠在墙上,交抱起双臂,掂量着哈利。他今天没戴领巾,衣领上松垮垮地挂着一条暗绿色圆点领带,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忘记了。
“也许没什么值得谈了,你有想过吗”亚历克斯问。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来画个句号。”
“又或者你想见我,就像我想见你一样。”
亚历克斯笑了一声,摇摇头,揉了揉鼻梁,像是感到头疼“天啊,哈利。”
“让我请你喝杯咖啡。”哈利压低了声音,像是怕吓跑停在窗台上的一只看不见的鸟儿,“你可以决定是要画句号还是逗号,还是把咖啡泼到我脸上。”
“我没有用滚烫饮料攻击人的习惯。”
“很高兴听到这句话。”
“你不忙吗”
“不。”哈利脱口而出,看了一眼铺满桌面的便笺,“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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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记者们常去的咖啡店有两种,一种是为了吃个简便午餐而独自前往的,停留往往不超过十分钟,拎着裹在铝箔里的三文治匆匆离开,要是袖口或者前襟有黄芥末或者蛋黄酱的痕迹,多半也是在这种地方沾上的。另一种是带访谈对象去的,安静而昂贵,装着夸张的吊灯和用途不明的镜子,侍应的衬衫和大理石地砖一样一尘不染。上菜时间一个半至三小时不等,端上桌的往往是几条萎蔫的芦笋,浸泡在酱汁里,被巨大的盘子衬得渺小而忧郁。
哈利去的是第一种。
午餐高峰已经过去半小时了,大部分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落着食物碎屑,烟灰缸里塞满了尚未熄灭的烟头。昏暗的店堂里没放桌椅,座位都溢出到人行道上,他们选了一张摇晃得没那么厉害的,落座。亚历克斯打量着写在小黑板上的菜单,那上面的粉笔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常客们显然不再需要这块黑板的提示,需要这块黑板的多半也不会成为常客。
“别点除了咖啡和火腿三文治之外的任何东西。”哈利建议,“我很确定就是这家的鲔鱼沙拉把我们的驻日内瓦通讯员送进了急诊室。”
“而你们竟然还没有把这个地方告到倒闭。”
“太迟了,它已经和奥斯曼大道的记者形成了共生关系。”
侍应躲在漆黑的店堂里,像条懒洋洋的鳗鱼,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他引出来。两人都要了咖啡,没点食物。亚历克斯点了一支烟,略微仰起头,呼出烟雾。哈利留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些早已愈合的细长伤痕,亚历克斯察觉了他的目光,扯了一下衣袖,遮住疤痕。
“打碎了玻璃杯。”他轻描淡写地解释,把烟灰抖进茶碟里。
“这种倒霉事时有发生。”
“确实。”
咖啡端上来了,看着像是从沥青坑里捞出来的,浓稠而滚烫。谁都没有碰,看着它在茶碟上慢慢冷却。哈利专心地盯着平滑的液面,头顶上树枝的瘦长影子倒映在那里,仿佛镜子里的裂纹。
亚历克斯又吸了一口烟,“你的父亲还好吗”
哈利抬头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开口“我们到这个地步了互相客套”
“我们。”亚历克斯说了一个词,改变了主意,垂眼看着桌子上的树影,“已经过去三年了,哈利。”
“我到处找你。”
“我知道。”
“你就不能哪怕给我写一封信吗”
“信”亚历克斯反问,笑起来,那种干巴巴的、仿佛布满倒刺的笑容,“我还写得不够多吗”
“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不回信,我的”
“你的工作,我知道。”亚历克斯打断了哈利的话,把烟摁熄在茶碟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了,水手。”
这个绰号刺痛了哈利,它所带来的不适感如此真实,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像是触到烧红的烙铁。为了延长沉默,哈利抿了一口半温不热的咖啡,味道一如既往地糟糕,苦涩,混杂着烧焦木头的气味。街道的另一边,一个扎着发髻的年轻保姆砰地推开二楼窗户,把一盆长着肥厚绿叶的植物搬进洒落窗台的一小片阳光里。他们在杜松街55号的小公寓也有这种带花架和木质遮光板的窗户,哈利不记得三年前的仲夏里这个窗到底是开着还是关着的了,似乎是开着的,因为那个夏天异常潮shi闷热。楼上那个多管闲事的退休警官很有可能听清楚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更何况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压低声音。
“你不能像以前一样在牛津工作吗”亚历克斯问,没有看哈利,盯着打字机,一只手放在键盘上,尽管那上面并没有稿纸。
他们已经在这个话题周围绕了两天圈子,终于躲不开了。哈利将抱在怀里的衬衫扔进行李箱里,拿出一种半开玩笑了语气“留在这里继续写单车窃案和常见蔬菜种植指南吗不了,谢谢。”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以前也写得很高兴。”
“那是以前。”哈利走回卧室里,把便携打字机拎出来,在半满的箱子里为它寻找合适的位置。亚历克斯低声回答了一句,哈利听不清楚,随手卷起两件衬衫,填满打字机外盒和行李箱之间的空隙,抬起头,问亚历克斯刚刚说了什么。
“我在写一个新故事。”
哈利叹了口气,“那很好,恭喜,我敢肯定你会写得很好的。”
“你只是在敷衍我。”
对方责难的语气让哈利心里隐约的不耐烦彻底燃烧起来“原谅我不能像以前一样陪你玩儿童游戏,你没留意到我有一份工作吗”
“儿童游戏是什么意思”
哈利重重地合上行李箱盖“算了,当我没说过。”
“哈利普鲁登斯,解释什么叫儿童游戏。”
“看在上帝份上,亚历克斯,你的故事你住在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小泡泡里,一直没有出来过。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躺在信托基金上,把现实世界关在窗外的。”
“而你在视点待了几个月,就觉得自己看透现实世界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看不起我的工作。”
“我从来没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
“你现在说起话来就像哈罗公学那群人,自以为世故的行尸走rou。”
“不是别人世故,亚历克斯,是你没有长大,你打算一辈子做一个自娱自乐的三岁小孩吗”
亚历克斯瞪着他,许久,没有再回答,站起来,径直走进卧室,重重地摔上门。哈利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站了一会,在其中一张单人沙发上瘫坐下来,疲惫地揉着鼻梁。
一个戴着深灰色贝雷帽的中年男人骑着车路过,衣袋被一份卷起的报纸塞得鼓鼓囊囊,他冲一个牵着狗过马路的女人按铃,小狗汪汪吠叫起来。二楼窗户边,绑着发髻的保姆擦完玻璃,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那盆植物,叶子贪婪地伸向光线。哈利看着亚历克斯,想知道对方有没有回忆起同一个夏天,是否怀念更早之前、更甜美的那些夏天,有没有拿它们来填补伤口,就像哈利常常做的那样。但他不敢问,他已经失去这个权力了。
“我后来在想,你是有道理的。”亚历克斯点了第二支烟,“你和你的现实世界,我和我的童话故事,谁都没有错,但最好不要相互接触。”
“不。”哈利摇摇头,“我不该这么说的,是我错了。”
亚历克斯的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审视着他,难以看出是什么情绪,哈利觉得自己面对着的是一堵高高垒起的石墙,他不知道要敲打哪里,用多高的声音叫喊,才能得到回应。在他记忆里亚历克斯从来不是一个吝啬笑容的人,因为酒窝的缘故,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孩子气。然而此刻坐在桌子对面的人给哈利一种似曾相识的疏离感,他忽然理解了差不多二十年前亚历克斯在日光室里说过的话,“就像他并不在这里一样”。这让哈利感到不安,想抓住亚历克斯放在桌子上的手,最终没敢这么做。
“我没有再写过什么东西了,你知道吗”烟雾浮在他们之间,被浑浊的阳光穿透,亚历克斯把玩着火机,手有些发抖,“我的故事全部都是写给你的,也许应该早点说这句话。”
是该早点说这句话,哈利想,但也许不会有任何区别。他尽力不去想牛津那些无所事事的下午,亚历克斯枕在他肩膀上,悄声朗读尚未完成的段落,关于谋杀,关于秘而不宣的爱情,关于陌生的海岸和天空,关于骷髅和六岁幼童无穷无尽的冒险。每个词语都是写给他的。
我也爱你,哈利想,没有说出来。
亚历克斯对他笑了笑,把还没抽完的烟丢进咖啡杯里,站起来,向他伸出手,明显的告别的姿态。
“我能不能。”哈利清了清喉咙,“我还能再见到你的,对吗像朋友那样”
“也许不了。”亚历克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放开,“再见,哈利。”
“他是往南走的,也许是要去河的另一边,又或者搭开往玛黑区的地铁。”普鲁登斯说,像他习惯的那样用手指轻敲椅子扶手,“我回到报社,浑浑噩噩地对付完这个下午,回到家里,喝醉,第二天带着宿醉回去上班,除了米涅小姐,没人敢问我发生了什么,也可能是除了她之外都没人留意到我有什么不对。她确实是关心我的,但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了。1961年非常繁忙,里弗斯先生,我们有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肯尼迪,刚果和联合国,还有卫星和当时闻所未闻的载人航天技术,还有差点把勃列日涅夫击落在几内亚的法国空军。没有什么比人类更擅长制造喧哗和混乱了。”
“为了写一篇新的专栏文章,复活节前我去了一趟日内瓦,采访一位美国外交官。回到巴黎之后正好有整个假期的时间去琢磨稿子怎么写。我是那种喜欢在家里工作的人,不怎么喜欢到咖啡厅去,实在不喜欢人群。假日里我习惯九点起来,泡茶,拆信,回复所有需要回复的,然后坐到打字机前。”
“下午四点前后,电话响了起来。我以为是施密特主编问我进度如何,他经常这样,根本没什么假期的概念。我拿起电话,准备告诉他我已经写到结尾了,明天就能拿到报社给他看。”
“但电话那头的并不是施密特主编。”
“那人有马赛口音,加上我的法语本来就不怎么好,挣扎了起码五分钟才总算弄清楚他想说什么。是医院打来的,一位卢瓦索先生昨天入院了,因为酒ji,ng还是药物什么的,他说得很含糊。没人知道怎么联系病人的亲属,送他来的那位缺了一条腿的老先生留下了报社的电话号码,报社又把我的私人号码给了他们,这才辗转找到了我。医院想问我愿不愿意过去一趟,如果愿意的话,什么时候能去。”
“现在,我告诉护工,我马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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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记者不得不再次给录音笔更换电池,普鲁登斯等着,半闭着眼睛,仿佛陷入冥想。包在毛线保温套里的茶壶已经空了,但护工没有再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再来。窗外,冬季的太阳已经早早开始倾斜,深陷在血红的云层里,缓缓滑向海面。待录音笔的指示灯重新亮起,记者翻开了笔记本新的一页,普鲁登斯才继续说了下去,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像是在复述一个久远的梦境。
“亚历克斯和酒ji,ng一向纠缠不清,这我非常清楚。在牛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半夜闯到我房间来,把我从我手头上正在忙的事情上拖开。喝得多的那次他很快会睡着,如果酒ji,ng不足以把他放倒,他会比平常更亢奋,抓住我不停地说话,不让我走开,去拿杯水也不行。你见过那些刚刚出生,用所有爪子拼命抓住任何温暖物体的小动物吗,里弗斯先生亚历克斯就像是那样。”
“我从护工那里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用医院的投币电话打给书店。第一次没人接听,有个婴儿在走廊里大声嚎哭,太过烦人,于是我下楼去换了一部电话,这一次书店老板拿起了听筒。”
“他是早上去开店的时候发现亚历克斯的,因为叫不醒他,于是叫了救护车,没人知道他在那里躺了多久了,很可能是一整晚,从凌晨两点到早上七点多,两点钟是附近酒吧关门的时间。我问书店老板以前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对方回答说没有,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亚历克斯就像靠酒ji,ng活着似的。我道谢,挂上电话。再次投币,打给视点,施密特果不其然还在办公室里,我告诉他专栏文章已经写完了,明天就会给他,然后编了一个父亲生病的谎话,请了几天假,回楼上的病房里去。”
亚历克斯仍然熟睡着,哈利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坐到病床边的椅子上,注视着他的朋友。亚历克斯的脸是一张上墨不足的版画,轮廓和线条苍白而脆弱,不像他本人,更像是一个稀释过的投影,要是画家再大胆一些的话,也许会直接画成半透明的,能透过他看见下面带蓝白条纹的枕套。亚历克斯的右手在摔倒时擦伤了,也包扎了起来。哈利小心地把他的手腕翻过来,审视那些细长的疤痕,它们互相交错,深浅不一,从掌心蔓延到手肘,打碎玻璃杯不可能造成这样的伤口。
病房外面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哈利有一种转瞬即逝的错觉,以为那是半夜三更拎着手电筒,神经兮兮地巡视走廊的门房,而亚历克斯又在哪个派对上喝醉了,占据了他的单人床,直到推车轮子嘎啦嘎啦的声音打破了这种幻觉。病房里满是消毒水和棉布的气味,亚历克斯似乎在做梦,皱着眉,发出含糊不清的细微声音。哈利弯腰吻他的额头,轻轻握住他没有缠上绷带的那只手。
临近天黑的时候哈利自己也趴在床边睡着了,因为亚历克斯的动静才惊醒,后者盯着哈利看了许久,皱起眉,像是不认得他是谁。哈利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问他感觉怎样。
“冷。”亚历克斯回答,转头去看窗外靛蓝色的天空,“天亮了。”
“天黑了。”哈利纠正道,伸手理了一下他乱糟糟的头发,“现在是五点半,你睡了一天。”
亚历克斯把手从哈利掌心里抽回来,没有回答。哈利倒了一杯水,递过去,亚历克斯摇摇头,没有接。
“我和医生谈过了。”哈利把杯子放回床头柜上,“他们说你差点把自己淹死在威士忌里,最早也要明天才能走。不要再碰酒了,安眠药也不行。如果有可能的话,去郊外住一段时间也会有帮助。”
“他们不该给你打电话的。”
“我很庆幸他们把我找来了,医生说你需要看护。”
“不,我不需要。”
“亚历克斯,让我照顾你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长”
“我不知道,两三个月”
“然后”
“我不知道,或者我们,只是这一段时间,我的意思是。”哈利终于意识到自己语无伦次,闭上嘴,重新斟酌措辞,“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你现在需要什么吗我应该给你拿一套干净衣服的,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一套我的。”
亚历克斯摇摇头,翻过身,在洗得发白的毯子下面蜷缩起来。
“我明天来接你。”哈利提议。
没有回答。亚历克斯看起来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缓。哈利关上灯,起身离开病房,在门口等了一会,希望亚历克斯会说些什么,叫他留下,但除了沉默,什么都没有等到。
哈利第二天一早去了报社,叮嘱实习生把稿子转交施密特主编,然后匆匆赶往医院,拎着一个提包,里面塞着他认为适合亚历克斯的衬衫和裤子。长裤的尺码还可以,衬衫有点太大了,亚历克斯把袖子翻折起来,坐在床边,看着哈利帮他收拾护士一小时前归还的私人物品,钱包和钥匙,还有沾着血迹的脏衣服,哈利卷起衣物,放进提包里。一堆硬币里面夹杂着三四张皱巴巴的戏票,哈利把它们抚平,同样仔细收起。
亚历克斯把地址给了他,在7区,圣多米尼克街的西端,对面是一家小小的花店。公寓在二楼,很宽敞,因为缺少家具,甚至可以说冷清。铺着松木地板的起居室连椅子都没有,铺了一张巨大的地毯,染成近似烤焦面包的棕黄色,仿佛一片收割完毕的麦田,上面丢着四五个土耳其风格的抱枕。靠墙有一张笨重的木桌,打字机被埋在落满灰尘的空白稿纸和书刊下面。一个孤单的挂钟被遗忘在墙角,指针已经不走了。哈利放下提包,拉开遮挡落地窗的厚重布帘,倾泻而下的阳光照亮了雪崩一般的尘埃,哈利打起了喷嚏,推开窗,让四月中旬充满植物气味的新鲜空气涌进来。
厨房里也是空荡荡的,好像很久没有人住在这里似的,煎锅挂在黄铜钩子上,没有使用痕迹。橱柜里有些罐头蘑菇汤,除此之外就是烈酒,哈利打定主意今天之内要扔掉这些危险品。他找到了砂糖,想问问茶叶放在什么地方,但亚历克斯在浴室里,没有听见。哈利拉开了所有抽屉大部分是空的在放餐具的那一格里发现了装茶叶的铁罐。
茶最终浪费了,亚历克斯从浴室出来,裹着一件柔软的蓝色睡袍,径直走进卧室,在地板上留下一串shi漉漉的脚印。哈利叹了口气,跟着他进去“你知道你的厨房里什么都没有吗”
“我知道,这是我家。”
“你得吃东西。”
“哈利,我不是小孩子。”
“你的行为倒是很像。”
“我没有邀请你来管教我。”
“我是在帮你。”
亚历克斯把自己埋进毯子和枕头里,不再说话。卧室昏暗,哈利只能勉强看清楚床和衣柜的轮廓。他叫了一声亚历克斯的名字,对方没有理会。哈利原地站了一会,觉得自己有点愚蠢。
“我明天会再来的。”他说,准备关上卧室的门。
“哈利。”
他停住脚步,屏息等待着。
“你能在这里再待一小会吗五分钟”
哈利回到床边,亚历克斯挪动了一下,让出位置,让他躺下来。哈利连同毯子一起抱住他,手掌放在他颈后,轻轻摩挲他还没干透的金发,就像两人还住在杜松街55号时那样。亚历克斯闻起来像被雨水打shi的松树,哈利听着他的呼吸声,直到自己也慢慢滑入柔软的黑暗之中。
亚历克斯的公寓离报社稍远,除非加班到午夜,否则哈利下班就会赶来,带着食物,带着裹在报纸里的铃兰花束,带着杂志和新买的诗集,为了煮食方便,不久之后又拿来了餐盘、nai罐和茶杯。亚历克斯默许了这一切,从不邀请哈利留下,但也没有赶走他的意思,于是哈利也抱来了枕头和被子,睡在起居室那张小麦田一般的厚地毯上。
天气转暖,浸透了莱姆花气味的风一夜之间引燃了所有行道树,促使它们冒出熊熊的嫩绿火焰。白昼迟迟不结束,他们有时候会在河边漫无目的地散步,驻足观看哑剧艺人敲打不存在的玻璃,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亚历克斯总会在卖艺人破破烂烂的琴盒里放上几法郎,才继续往前走,哈利扮演着他一直以来扮演的角色,一个忠实的影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五月最后一天下了一场暴雨,亚历克斯当时在“下划线”书店里,哈利不得不在滴着水的屋檐下等了两个小时,当天晚上亚历克斯把备用钥匙给了他,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
哈利一点点地整理好了那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夹起零散的纸张,书靠墙垒好。亚历克斯的打字机不能用了,不知道是哪个元件的问题,哈利把这台机器送去修理,然后把多余的那台雷明顿便携打字机搬了过来。亚历克斯声称这毫无必要,他早就不再写什么东西了。哈利回答说这是为了方便他自己哪天赶稿用的,但事实上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不久之后的一个星期六傍晚,哈利抱着一纸袋面包回来时,亚历克斯正在敲打键盘,被开门声吓到,一把扯下转轴上的纸,声称自己只是在测试打字机而已。哈利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径直走进厨房,把面包纸袋放到料理台上,着手做晚餐。几分钟之后,起居室里又响起了打字机的咔嗒声。
他们在敞开的落地窗前吃晚饭,盘子和茶壶直接放在地毯上,温和的暖风给人一种正在野餐的错觉。茂密的树冠绞碎了夕阳,在狭窄的露台上洒下血红斑点。亚历克斯入神地看着泛出淡玫瑰色的天空,直到哈利往前俯身,吻了他的脸颊,然后是嘴唇。风吹起了纱帘,把他们裹进半透明的y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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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