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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瓦索先生的漫长夏天 第3节

作者:vallennox 字数:26551 更新:2021-12-18 23:39:01

    “我看见了。”

    哈利抬起头,亚历克斯冲他笑了笑,从摆放热带兰花的架子后面走出来,打了个手势“这边,哈利,这个玻璃箱热得像个烤炉。”

    亚历克斯推开了通往花园的小门,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个干燥晴朗的午后。哈利跟着他穿过草坪,路过喷泉。喷泉看起来被翻修过了,补好了大理石的裂缝,石头上因为风吹日晒形成的灰黑色污渍也被洗刷过,不怎么成功,但至少现在哈利能分清鱼鳍和鳞片了。水从鱼嘴的细小尖牙之间涌出来,落进清澈的池水里,那里面还养了几条鱼,躲在石像的y影里,嘴巴一张一合。亚历克斯把手伸进水里的时候,小鱼四散而去。哈利坐在水池边缘,看着不远处开满粉色花朵的玫瑰架,一块褪色的牌子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写着“布莱克利玫瑰”,下面是一行小一些的字“1949年康沃尔园艺锦标赛冠军”。

    “那是你妈妈,对吗”哈利打破了沉默。

    亚历克斯耸耸肩,坐在草地上,背靠着大理石水池,心不在焉地用礼服外套擦了擦手上的水。

    “至少应该打个招呼。”

    亚历克斯仰头去看哈利“你说起话来就像莱拉。”

    “而你说起话来就像个发脾气的小男孩。”

    “那是件坏事吗”

    “不是吗”

    “你不能把问题推回来,哈利,这是作弊。”微风把细碎的水珠吹了过来,亚历克斯把头靠在水池上,半闭着眼睛,“我上一次和妈妈见面是在,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六年前,七年前,而且不是在这里,是在学校。复活节假期前后,她来和我过了一个下午,给我带了一盒巧克力。你不觉得奇怪吗,人们想敷衍孩子的时候总是带甜食,好像这样就能骗住他们似的。我根本不喜欢巧克力,况且我当时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既然她不想见我,我也没必要见她。”

    哈利没有回答,找不到适合的话。亚历克斯似乎突然对池边的野草产生了兴趣,揪了一棵,仔细研究它的叶片和根jg。花园里一片寂静,听不到鸟叫,连风也短暂停息,只剩下喷泉的流水声。哈利滑到草地上,和亚历克斯坐在一起。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她在疗养院,肺病什么的。”

    “我只是在重复乔治的说辞而已。也许我一直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我从来不问,不想证实。爸爸和妈妈很早就分开了,我太小了,不记得这场闹剧,乔治和莱拉肯定记得清楚,但从来不说,玛莎也不。”亚历克斯用力把手里的野草丢出去,但这株轻飘飘的植物没法飞很远,慢悠悠地落在他的裤腿上,“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

    哈利刚想说什么,马上就改变了主意。一个人影在门廊上张望,套着熟悉的蓝白条纹围裙玛莎在寻找失踪的小卢瓦索先生和他的同伙。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顾不上衬衫和外套,趴到草地上,躲避女管家的视线。

    树篱就在不远处,那道裂缝还在,但现在对他们来说太小了。哈利和亚历克斯手脚并用地爬到灌木丛旁边,艰难地挤了过去,带刺的枝桠在哈利手背上划出了一道伤口,亚历克斯的外套纽扣被树枝勾住了,哈利匆忙帮他解开,手指上又被尖刺割出新的小伤口。两人飞快地绕过马厩旁边的沙地,冲进茂密的树林,屏息躲在树枝、藤蔓和蕨类组成的y影里。

    不到三分钟,玛莎绕过了树篱,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沙地,走进马厩,不一会儿又出来,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树林,拍了拍裙摆沾上的灰尘,再次绕过树篱,消失不见。

    哈利和亚历克斯对视了一眼,笑起来,还是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担心玛莎没有走远。两人挤在一棵无花果树下,虬结的攀援植物像一把畸形的雨伞一样遮在头上。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哈利从藤蔓的缝隙里往外看,确保玛莎真的走了,“我都二十二岁了,但她还是让我怕得像个七岁的小孩。”

    “玛莎对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威力。”亚历克斯低头看了一眼外套,第二个纽扣旁边被刮出了一道四英寸长的裂口,“见鬼。”

    哈利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的伤口,不怎么严重,但他把血滴蹭到衬衫上了,一点暗红色在浆过的白色布料上非常显眼。

    “对不起。”亚历克斯悄声说。

    “有什么好道歉的这没什么。”

    亚历克斯头发里有一小片叶子,应该是从树篱上蹭下来的,哈利下意识地伸手帮他拂掉。对方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侧过头,吻了他的掌心。哈利倒抽了一口气,像是被烫到,但并没有把手抽回来。有那么凝滞的几秒钟,又或者是半个世纪,他们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等待着。被枝叶滤过的细碎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亚历克斯深绿色的眼睛映着树冠的纹理。一只云雀在草地上鸣叫起来,打破了沉寂。亚历克斯松开哈利的手腕,转而抓紧他的衣领,往前俯身,吻了他的嘴唇。哈利抬起手,像是想摸亚历克斯的脸颊,半途又改变了主意,落在他肩上,轻轻推开了亚历克斯。对方惊讶地看着他,带着被背叛一般的受伤神色。

    “亚历克斯。”哈利开口,但又不知道如何继续,含糊地道歉,站起来,离开了树丛,穿过被血红阳光点燃的草地,向大宅走去。

    tbc

    第15章

    亚历克斯在晚宴开始后才走进餐厅,幸而男爵的祝酒词正好说到一半,人们的注意力都在主人身上。玛莎怀疑地冲他眯起眼睛,没有说什么,沉默地指了指他该去的座位。亚历克斯的在长桌前端,莱拉的右侧。乔治和未婚妻坐在男爵左侧,还有一对哈利不认识的夫妇,多半是哈特福德子爵和夫人。男爵夫人不在,也并没有给她留座位。哈利被安排到长桌末端,离乐队不远,坐在两个年轻军官中间。这两个人一整晚都在谈论苏联人和柏林,哈利对此一知半解,无法cha嘴,只能礼貌地附和,消耗杯子里的葡萄酒,心神不宁地盯着壁画看。这是他第一次留意到餐厅里的ji,ng细浮雕和绘画,在他记忆里这个房间总是点着昏暗的蜡烛,布帘四角被牢牢固定住,严格遵守灯火管制的规定。那仿佛是另一个世纪的事了。

    哈利没有吃多少东西,也不记得自己放进嘴里的是什么,只希望晚餐尽快结束。有那么一两次,当哈利看向长桌前端的时候,亚历克斯也正好在看他,但迅速移开了目光,像是不想引起哈利的注意。云雀突如其来的鸣叫始终在脑海里回荡,哈利能清楚记起嘴唇的温度被触感,亚历克斯的舌尖尝起来像砂糖、杏仁和香槟。去年冬天留下的枯叶沙沙作响,无花果树所扎根的柔软腐土散发出强烈的潮shi气味。

    “并没有类似的雷达系统,其实不能构成实际威胁,你不这么认为吗,普鲁登斯先生”他旁边的军官说,哈利回过神来,收回目光,敷衍了一句当然是的。侍应端来下一道菜,浸泡在浓稠rou汁里的羊rou,把哈利从这段无效的对话中拯救了出来。

    甜点是草莓nai冻和切片的新鲜黄杏。乐队开始演奏欢快的舞曲,一些男士离席,到偏厅里抽烟,喝一杯威士忌。亚历克斯多留了十来分钟,和哈特福德子爵夫人聊着什么,两人看起来都不愿意放对方离开。随后年轻的卢瓦索先生说了些什么,站起来,吻了子爵夫人的手背,推开落地窗,到花园里去了。哈利对折餐巾,放到盘子旁边,也跟着出去了。

    他在玫瑰架下找到亚历克斯。花园里没有灯,唯一的光线来自灯火通明的餐厅,但也仅仅照亮了一小块草地和半棵栗树,剩余的地方都隐没在y影之中。亚历克斯点了一支烟,火光短暂地照亮了他的脸,然后缩减成一小颗颤动的红色光点。他把香烟递给哈利。

    “不,谢谢。”

    “这似乎是我今天能从你嘴里得到的唯一答案,不,谢谢。”

    “对不起。”

    “不,别道歉,哈利,是我应该道歉。我以为。”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吸了一口烟,再呼出来。风很快吹散了烟草燃烧的气味。

    “你是对的。”

    “哪部分是对的”

    “你以为的部分。”哈利清了清喉咙,心跳太快,他觉得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我只是不能确定我是不是你那些,游戏的一部分。”

    亚历克斯丢掉烟,踩灭,“游戏是什么意思”

    “在牛津的时候,你那些来去都快的朋友。我不擅长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成为他们,我希望我能一直留着你。”

    长久的沉默,被不间断的虫鸣填满。空气略带一丝寒意,可能是因为不远处的海。玫瑰季节事实上已经过去了,残余的花朵接近颓败,散发出一种令人想起腐叶和雨后泥土的浓郁气味。亚历克斯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发颤。

    “哈利,如果不是为了引起你注意的话,你觉得我过去这几个月在做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给哈利回答的时间,“再说,你太沉闷了,不可能参与任何游戏。”

    “我不知道我应该感到荣幸还是受到冒犯。”

    “你该道谢。”

    他们互相抓住了对方的手,像是怕黑暗会突然涌过来,把他们冲散。哈利小心翼翼地吻了他的朋友,先是额头,然后是鼻尖,最后才是嘴唇。亚历克斯现在尝起来像烟草和白葡萄酒。草丛里传来轻微的响动,他们短暂地分开了,喘息着,躲进玫瑰架下更深的y影里。但噪声的来源只是一只田鼠,或者野兔,飞快地沿着花圃边缘逃窜。

    “现在是邀请我到你卧室去的好时候,普鲁登斯先生。”

    “谢谢提醒。”

    为了绕到大宅西翼,两人在漆黑一片的花园里跌跌撞撞地走了很远,从一扇仆人用的小侧门进去,悄悄走上楼梯。二楼走廊安装了新的壁灯,全都亮着,但空无一人。音乐声从楼下传来,因为距离太远,非常模糊,更像是醉酒之后的幻觉。他们撞进哈利的房间,没有开灯,摸索着扯掉对方的领结,解开纽扣,把皮鞋和长裤踢到一边。

    窗帘没有拉上,栗树的影子印在地板上,暗淡的月光刚好足够分清深色的床单和苍白的皮肤,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探索对方的身体,手掌和舌头滑过温暖的、起伏的轮廓。亚历克斯在哈利埋进他身体里的时候发出低低的呜咽,膝盖夹紧了哈利的腰,指甲在他背上抓出了血痕。哈利俯身吻他,让两人汗淋淋的额头碰在一起。宴会的音乐声在短暂静默之后重新响起,两把互相交缠的小提琴,攀上同一个高音,缓慢回落,逐渐融入钢琴的温和音色里。

    他们都没有留意到乐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随之而来的寂静像毛毯一般厚实而温暖。栗树的影子随着月亮的角度移动了,铺在亚历克斯赤裸的背上,哈利伸出手,轻轻抚摸颤动的树影。

    “我梦见过这件事。”亚历克斯说。

    “xi,ng”

    “是的,和你,在这个房间里。只是在我梦里外面下着雨,可能是下午,也可能是清早,很难说清楚。”

    “听起来不难实现。”

    亚历克斯笑起来,哈利能感觉到温暖的呼吸洒在颈侧。“哈利,你也得告诉我一个令人难堪的梦,这样才公平。”

    “我通常都不记得做过的梦。”

    “这是借口。”

    哈利侧过头,嘴唇擦过亚历克斯的耳朵“我有一次梦见自己站在放满石膏半身像的绘图室里。”

    “听起来不怎么难堪。”

    “我没有穿任何衣服,和那些雕像一样。绘图室的其中一面墙是橱窗,对着人来人往的大街,我想逃跑,但是那个房间没有门。”

    “展品不幸的普鲁登斯先生。”

    “应该是局促而困惑的普鲁登斯先生。”

    “因为你就像牡蛎。”

    哈利不由得笑起来,“为什么是牡蛎”

    亚历克斯低声回答了一句什么,他已经快要睡着了,词语和词语粘在一起,听不清楚。哈利听着他的呼吸,过了好一会才吻了吻他的额头,把被子拉过来,盖在两人身上。

    tbc

    第16章

    婚礼十点开始,但大宅里刚刚天亮就充满了忙乱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谈话声。老旧的水管在墙壁里发出刺耳的呜呜声,楼上有哪位女士穿着高跟鞋走来走去,像是在木地板上敲钉子。阳光从毫无遮蔽的玻璃窗外泼进来,亚历克斯悄声抱怨,躲进被子深处。哈利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住光线,试图再睡一会,突然想起什么,坐了起来,轻轻把蜷缩在旁边的人摇醒。

    “婚礼。”他对皱着眉的亚历克斯解释,后者眨眨眼,像是被泼了冰水,突然清醒了,爬起来,捡起地板上的衬衫和裤子,匆匆套上,袖扣找不到了,只好作罢。哈利打开门,两人谨慎地探出头,确认走廊里没有人。亚历克斯啄了一下哈利的嘴唇,抱着外套快步跑向自己的卧室。

    哈利关上门,徒劳地把一片狼藉的房间收拾了一下。他可以换的衣服已经不多了,昨晚穿过的衬衫有些皱褶,不太明显,套在西服外套里面应该看不出来。玛莎在他对着两条领带犹豫不决的时候来敲门,问他醒来没有,早餐在日光室里。哈利隔着门回了一句“谢谢,马上就来”,选了颜色更浅的那条领带。

    十三年前被炸毁的小礼拜堂已经重建了,变成一栋低矮的圆形砖石建筑,像削平了的帐篷,失去了古旧的魅力,但至少玲珑亲切。十四扇花窗里仅仅有两扇按原样修复,其余彩绘玻璃碎片已经散失,只好装上了普通玻璃。卢瓦索和哈特福德们自然坐在第一排,哈利在第五排长椅上找到一个空位,旁边是一对陌生的中年夫妇。小礼拜堂曾经有管风琴,但也在遭到轰炸时烧成焦炭,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架崭新的立式钢琴,摆在圣坛左侧,有些格格不入。这是一座新教教堂,当年从废墟里抢救出来的镀金十字架在警察局的杂物间里呆了接近十年之后终于重见天日,回到它原本该在的地方。

    钢琴师开始演奏的时候,人们纷纷站起来,转过头去,看着哈特福德子爵挽着新娘,走向等在圣坛旁边的乔治。哈利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位神秘的卢瓦索太太,她比她鼹鼠一样的矮胖父亲高一个头,蕾丝面纱遮着她的脸,看不太清楚,茶色长发挽成一个髻,藏在头纱下面。走在她旁边的花童非常兴奋,一蹦一跳,抓起一大把花瓣,像投掷手榴弹一样抛到空中,走到第一排长椅旁边时还不小心踩到了拖纱,子爵不动声色地把小孩拉开,平息了这一阵小小的混乱。

    牧师很年轻,看上去比乔治还小,指示这对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的新人交换誓言,观礼者在他们接吻时鼓掌,随后便是冗长的仪式。出于某种疏漏,哈利前面的木架子上并没有圣歌集,他不得不尴尬地和旁边的夫妇共享一本,钢琴曲出乎意料地变化莫测,旋律像是故意躲着他似的,不让他踩准音节。

    露天小酒会在礼拜堂外面的草地上举行,摆了两张长桌,铺着白得刺眼的桌布,四角用石块压着,以免被突如其来的强烈阵风掀起。气泡酒在太阳下晒了一会就没有气泡了,变成带着橙皮气味的糖水。小蛋糕非常美味,然而蜜蜂也喜欢它们,不一会就来了一整个飞行中队,绕着多层托盘嗡嗡飞舞。新婚夫妇在这片阳光猛烈的草地上待了半小时,确保向每个来客道过谢,之后就出发去南安普顿,次日一早搭上从那里开出的远洋邮轮。他们会在纽约度蜜月,这是乔治的主意。

    婚礼宾客当天下午陆续离开,前院和碎石车道在短暂的喧哗拥挤之后很快就恢复了安静。装饰品撤下,多余的桌椅收起,堆放到久未使用的舞厅里,盖上了防尘布。男爵去伦敦了,到布鲁默先生的办公室去“处理一些生意”。玛莎也走了,她每年夏天都会有一个月左右的假期,据说是到圣埃格尼丝去拜访年长的姑妈。剩下厨师和一个沉默的女仆打点一切,大宅基本上陷入了休眠状态,而哈利和亚历克斯成了它的临时主人,可以不受打扰地在这里住到八月底。

    只要不下雨,两人午餐后都会去游泳,轮流拎一个从储藏室角落里找出来的藤编野餐篮,里面塞了一瓶酒红葡萄酒或香槟,取决于亚历克斯的心情两只高脚玻璃杯、开瓶器、小说、餐巾、切成薄片的风干香肠、一碗樱桃,要是厨房里碰巧出现其他小点心,也会带上一些。为了方便携带,他们把浴巾缠在野餐篮的把手上。

    多年前乔治曾在山坡上把飞越海湾的战斗机指给男孩们看,如今分隔开草地和沙滩的铁丝网早就拆除了,唯一的痕迹是几个孤零零的木桩,还有一个几乎被野草淹没的木牌,警告人们沙滩上可能有尚未清除的炸弹和地雷,如果发现,应马上通知附近的海军基地。哈利极为怀疑不幸发现了地雷的人是否还能活着离开沙滩。有一次他们在礁石下面发现了生锈的弹片和雷管,警告牌也许是有道理的。

    那是个慷慨的夏天,白昼漫长,丰沛的阳光烧灼着他们的脖子和后背,给两人都刷上了一层浅铜色。亚历克斯把酒瓶卡到两块石头之间,浸泡在海水里,游泳之后再把冰凉的酒取回来,披着浴巾,和哈利并肩坐在晒暖的沙子上分享酒和樱桃,看着渡轮的灰色影子缓缓消失在海天交接处。海鸥垂涎火腿,但又不敢贸然飞过来抢,在礁石上踱步,直到失去耐心,展翅飞走。

    他们不止一次在空旷的沙滩上做`爱,微醺,跟着海浪的节奏。亚历克斯跨骑在哈利身上,刚刚游完泳,头发shi漉漉的,皮肤带着海水的凉意和咸味。粗糙的砂砾刮擦着哈利的背,亚历克斯弯腰吻他,贴着他的嘴唇喘息,哈利轻轻按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探到两人紧贴的身体之间。

    海浪重重地拍打礁石,轰隆作响,撞出白色细沫,退下去,再次卷上来,水花四jian。

    另一种消磨时间的选择是墨丘利。这匹带着银斑点的白色阿拉伯马仍然是马厩唯一的住户,菲比和阿波罗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陆军连人的记录都未必齐全,更别提马匹了。墨丘利花了差不多一周才重新熟悉了哈利,谨慎地从他手里吃萝卜和苹果片。新鲜空气和郊野的各种声音仍然令墨丘利感到兴奋,亚历克斯牵着它,和哈利并排走在快要被野草和灌木吞没的土路上。发现伞兵尸体的那个小山坡还是哈利记忆中的样子,橡树似乎变得更庞大了,盘踞在坡顶,枝叶向四周伸展,阻断了阳光,以前密密麻麻簇拥在树下的灌木大多已经枯死,只剩下零星的蘑菇和苔藓。

    一条新建的铁路横贯多石的荒野,村子里建起了一座海产加工厂,大部分成品都会借助货运列车送往西南部。哈利问起莱肯斯顿站的扳道工,亚历克斯耸耸肩,说他也不知道,老人应该早就去世了,而且那条火车线路也已经废弃,设施太旧,不值得花钱翻修。

    “我们试过步行去伦敦,你记得吗”亚历克斯对墨丘利说,阿拉伯马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抖了一下耳朵,“普鲁登斯先生和我是两个小疯子,你是这么认为的,对吗”

    “告诉他普鲁登斯先生不在乎动物的意见。”

    “普鲁登斯先生并不亲切。”亚历克斯拍了拍墨丘利的脖子,解开缰绳,“你想自己散步吗,好孩子去吧。”

    如果遇上下雨天,他们会睡到中午,缠在一起,躲在温暖的被子里,直到下午茶时间才懒洋洋地换上比睡袍稍微得体一些的衣服,溜到厨房去。几天前他们把久未使用的圆形咖啡桌和藤椅搬回日光室,把它变成一个小茶室。窗户对着笼罩在雨里的草坪,阵雨难以捉摸,可能滴滴答答下两天,也可能电闪雷鸣一两个小时,然后骤然放晴,阳光把残留在草叶上的水珠烤成粘腻的雾。亚历克斯把书房里的打字机搬进日光室,声称是用来打信件和电报,事实上是在修改一个短篇故事,时不时把零碎的段落塞到哈利手里,问他的意见。从片段来看,是个恐怖故事,背景是1870年代,最初的版本描写了一个气氛y森诡异的小镇,在短短一周内来了好几个陌生人,先是一个矮小的律师,然后是一个富有的寡妇和她的随从,接着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奥地利人和一个法官,他们似乎互不认识,但出于难以理解的原因,都带着套索和网,像是准备猎狼。另一个版本开场就是两个掘墓人收到一笔来路不明的巨款和一封信,告诉他们一辆马车会在指定日期出现在指定地点,他们需要把里面的棺材运到一个偏僻小镇埋葬,然而就在到达小镇的前一天深夜,掘墓人察觉到尸体不翼而飞。

    看了更多的手稿之后,哈利意识到这不是同一个故事的两个版本,很可能是两条并行的情节线,但他始终没有见到小说的全貌。亚历克斯用钢笔在打好的文稿上修改,经常整段整段划掉,在旁边用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缩写和符号写上新的主意。

    “只是一个消磨时间喜好。”每次哈利问起的时候,亚历克斯都这么回答,“不值得认真看,哈利,说真的。”

    然而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一个沉甸甸的邮包寄到了大宅,经由一间旅馆转寄来的,收件人是d彼得森先生。“必要的防备手段。”亚历克斯解释道,拆开邮包,从里面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书稿和一封信,迅速读了一遍,笑起来,递给哈利,“看看老学究被吓坏时是怎样的。”

    那是一封言辞激烈的拒信,指责“彼得森先生”的作品“下流、肮脏而且反基督”,而且“为你自己着想,先生,我建议你烧掉这些不堪入目的稿子”。哈利折起信,放回信封里“你写了什么”

    亚历克斯翻开书稿,找到其中一个段落,指给哈利看。哈利扫了一眼,抬起头,看着亚历克斯,后者冲他露出酒窝,像只打碎了花瓶而又洋洋自得的猫咪。

    “这非常。”哈利搜刮着合适的词汇,好形容这些露骨的描写,“真实。”

    “想象一下编辑们的表情,哈利,他们很可能吓得请一个牧师来给整个出版社驱邪。”

    “你给多少个出版社寄了稿子”

    “所有。这是唯一给我回信的,可能是为了骂我反基督。他们不能想象整个牛津有多么反基督。穿上外套,哈利,我们要到邮局去一趟。”

    “请别告诉我你打算回信。”

    “不是,我准备换一个名字把守灵寄出去,看他们会不会改变主意。”

    “守灵是什么”

    “丢了尸体的掘墓人,哈利,你看过的。”

    “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没写完。”

    “现在写完了。”亚历克斯把外套丢给他,“别慢吞吞的,这是个散步的好天气。”

    他们用“r比索普”的名义寄出了书稿,回邮地址填的是牛津的“海雀和三叉戟”小酒馆。镇子上的小电影院在放吉伯特与苏利文,对这个偏远海边小镇上的很多人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彩色电影,非常新鲜,因此放映厅里总是挤满了人。哈利和亚历克斯买了两张票,看这个下午的最后一场,很巧合地,也是这个夏天的最后一场。等他们离开电影院,开车穿过田野的时候,八月的太阳已经露出疲态,低垂在树梢上,把草地染成焦糖般的黄棕色。

    “玛莎八月底回来,我们刚好要回到牛津去了,一切如常。守灵确实出版了,没有人对此多加注意,它只是一本便宜的恐怖小说,讲一群各怀鬼胎的人在y森的沼泽里追一个本应死去的男爵,因为钱,因为贪念,因为心有不忿,大多数人看完就忘了。不存在的r比索普先生收到了一小笔稿费,很可能都花在香烟上了。”

    “就像所有夏天一样,这一个夏天也结束了,永恒夏天第十二章。”记者说,在察觉到老人的目光时耸了耸肩,“我很可能是除了你之外最熟悉这本书的人,普鲁登斯先生。”

    对方笑了笑,没有回答,在沙滩和长堤交接的地方停下脚步。一阵雾气被海风吹来,短暂地遮住了视线,又迅速被吹散,灯塔伫立在防波堤尽头。

    “看,里弗斯先生,我们到了。”

    tbc

    第17章

    灯塔是个空壳,只剩下没有扶手的石梯,沿着斑驳的墙壁蜿蜒向上,犹如冻僵的藤蔓伸向灰白的阳光塔顶如果不是原本有个天窗,那就是发生了小型塌方。砖块从成片剥落的油漆之中露出来,长了苔藓,呈现出一种枯叶般的棕黄色。沙包垒在楼梯底部,天长日久,已经压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一个孤零零的自行车轮子靠在墙上,旁边是一双被老鼠啃过的皮靴,和扔在地上的船桨一起缓慢腐烂。记者跨过船桨,凑近弯曲的石阶,打量上面的焦痕和方形凹槽,应该是固定扶手用的,木扶手,毁于一场在未明时间发生的火灾。他转身看向普鲁登斯“我们要上去吗”

    “为什么不我从不半途而废。”

    脚步在灯塔里激起重重回声,人声也是,因此当普鲁登斯说话的时候,词语在弧形墙壁之间碰撞,像装入滚动木桶的shi润葡萄。记者刻意放慢脚步,以免超过普鲁登斯,这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因为老人每走三四步就需要停下来,扶着墙壁喘口气。

    “亚历克斯用r比索普的名字写了四个悬疑小说,都是短篇。守灵之后还有黑边信、莱肯街11号和丰收,然后他对悬疑故事的热情消失了,就像这样,”普鲁登斯打了个响指,“火苗熄灭,亚历克斯随手丢弃r比索普,转身寻找别的冒险去了。出版社前后写了四封信问比索普先生发生了什么,亚历克斯回信告诉他们比索普先生在安达卢西亚度假时不幸淹死了。”

    淹死了,灯塔的回声忠实地重复道,淹死了。

    “然后他写了埃格尼斯的风筝,用的是西尔斯这个笔名,这是他第一本进入公众视野的书。”记者说,他也有点喘不上气了,两人正好爬到灯塔中间,螺旋状的楼梯往上下两个方向延伸,哪边都像没有尽头。昏暗的塔楼和从高处漏下来的阳光令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此刻深入地下,正沿着矿坑往上攀爬。

    “你知道埃格尼斯的风筝最开始是作为儿童读物出版的吗”

    “我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有评论家认为永恒夏天才是卢瓦索的第一部成功作品,对他们来说,风筝不够严肃,但我还是投风筝一票。想想飞行员的鬼魂和埃格尼斯在墓地里追风筝的那一段,如果我是小孩的话,会做一个星期噩梦的。”

    “我倒是觉得这段很美,也非常伤心。”

    “确实,但还是毛骨悚然。”

    “他们还用西尔斯这个名字吗我的意思是,近几年再版的埃格尼斯的风筝,封面上印的名字是哪个”

    “统一用亚历山大卢瓦索。去年兰登书屋推出的盒装收藏版就是这样的,收录了风筝和另外两本描写战后生活的小说,出版社认为同一系列的书不应该用两个名字,读者们会搞不清楚的,而且卢瓦索显然比西尔斯更有辨识度。”

    “辨识度。”普鲁登斯咀嚼着这个名词,摇摇头,“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呢灯塔悄悄学舌。

    “亚历克斯不怎么喜欢这个名字。”

    “西尔斯”

    “亚历山大。从来没有人这么叫他,他即使在正式场合也自称亚历克斯,签名也是。他说亚历山大这个名字太重了,像个沙包一样,他不乐意扛着这么一个沙包。”

    “有趣的说法。”

    灯火室正下方就是废弃的守塔人卧室,一个半圆形空间,通往塔顶的梯子架在光秃秃的床垫旁边。这里曾经有过别的访客,墙上布满涂鸦,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条从沸腾的海水里出现的双头蛇,周围零散地分布着用油漆喷枪写的脏话和死亡威胁,因为无孔不入的海雾侵蚀,都已经褪成一种类似陈旧血迹的棕色。一盏翻倒的老式提灯扔在床垫上,旁边还有些用过的针头和香烟烧出来的焦痕。尘埃像肮脏的雪一样铺在地上,普鲁登斯踩到了一本受潮的旧日历,图案已经看不清楚了,勉强能辨认出船帆的轮廓,下面一行暗淡的花体字写着“布列塔尼帆船协会,1979”。

    梯子是用铆钉固定的,焊接处仔细刷漆,防止锈蚀,看起来仍然坚实。记者先爬了上去,然后帮普鲁登斯上来。灯火室的玻璃所剩无几,四面漏风,灯座是空的,但巨大的透镜还没拆除,对着西边的广袤海面,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海水变成藻绿色的绉纱,每一道皱褶都像是ji,ng心画出来似的。

    “亚历克斯有很多奇妙的想法。”普鲁登斯用鞋尖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拨到一边,“他说故事是一种病原体,依靠在不同的大脑之间传播而生存,听众是携带者,作家是宿主,故事在他们脑海里尖叫,要求被表达出来,得以复制,在别的灵魂里继续存活。有些故事被遗忘了,就此灭绝。另一些故事互相接触,争斗,融合,有朝一日孵化出全新的孢子,变得更令人狂喜,更悲伤,或者更吓人,这样才能继续在人们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

    记者在透镜旁边停住脚步,“听起来令人不安。”

    “但你同意这个比喻”

    “我爱这个比喻。”

    “我亲眼看着。”普鲁登斯走到破裂的玻璃旁边,俯视着荒凉的海湾,斟酌措辞,“我的意思是,这就像亲眼看着一株常春藤慢慢爬满整面外墙,学生时期的亚历克斯和他的故事还在摸索自己的声音和形态,所以我们有了声色犬马的彼得森,着迷于血腥恐怖的比索普和想象一只白色风筝的西尔斯,亚历克斯先把自己打碎,再拼起来,才最终诞生了亚历克斯。他很幸运,他就是故事,而我有幸充当他的配角。但是书中的哈利并不是我,是亚历克斯塑造的一个以我为原型的木偶,这个木偶终究还是属于他的。他们会在舞台上永远活着,至于你和我,里弗斯先生,我们在台下,从未存在过。”

    “假如。”亚历克斯忽然说道。

    哈利翻了一页书,等着下文。毛毯很暖和,亚历克斯的身体也是。新公寓里的床足够大,他们终于不必担心谁半夜会摔下学生宿舍的狭小单人床了。两人是圣诞节后搬进杜松街55号的,亚历克斯声称自己受够了疯狂的一年级生,需要一个清净的地方,男爵帮他付了账单,什么问题都没有问。这里有两个卧室,多余的那一个理所当然地成为杂物间,哈利的大部分行李还乱糟糟地扔在里面。假如被一个不明就里的访客看见的话,多半会感到困惑和怀疑,但他们不认为在可见的将来会有任何访客。

    外面的风变大了,小雪也已经不再是小雪,窗户发出轻微的喀喀声。哈利又翻了一页,看了两行,合上书,侧过身,看着亚历克斯“假如什么”

    “我们怎么能确定自己不是一个受人c,ao纵的角色呢”

    “这该不会又是你那病原体理论的一部分吧。”

    “比如埃格尼斯和上尉的幽灵,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和每一句话都是设计好的。”

    “亚历克斯,他们根本不会想,那是你的想象,而且鬼魂并不存在。”

    “莱拉说她见过祖母的幽灵,坐在餐厅的钢琴前面。”

    “她当时几岁”

    “不记得了,八岁,我猜。”

    “她只是想吓唬你。”

    “哈利,你的想象力比一块石头还少。”

    “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就够了。”哈利叹了口气,把小说放到床头柜上,躺下,“我能确定的是没人能c,ao纵我不睡觉。你也应该少花点时间坐在打字机前面,反正你已经把埃格尼斯的风筝写完了。”

    “会有别的故事。”亚历克斯爬到哈利身上,双手撑着他的肩膀,俯视着他,“我是它们的宿主,它们要靠我的打字机活着。”

    “是个浪漫的想法,虽然有点可怕。”

    亚历克斯笑起来,低头吻哈利的嘴唇,哈利抬手抚摸他的后颈,摸索着解开亚历克斯的睡衣纽扣。门铃声偏偏挑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两人都吓了一跳,花了好几秒面面相觑,然后才匆忙爬起来,披上外套,跑进客厅。

    门外是两个穿着长大衣的男人,一个戴着毡帽,另一个没戴,头发和肩膀上都落着雪花。寒风沿着楼梯倒灌进来,哈利不由得发起抖来。不速之客上下打量着他们,问谁是卢瓦索先生。

    “我是。”亚历克斯回答,“需要我提醒两位现在已经超过十一点了吗”

    戴着毡帽的男人摘下手套,从衣袋里掏出证件,在他们面前扬了扬“军情五处,我叫康奈利。你和布兰登莫顿先生关系十分密切,不是吗,卢瓦索先生”

    “我不知道你对密切的定义是什么,巴里和我是在学校认识的。”

    没戴毡帽的军情五处雇员接过了话题“我们需要和你谈谈,卢瓦索先生,到我们的办公室去谈。”

    亚历克斯拉紧了外套,他显然也冷透了,不过打定主意不让对方看出来,哈利想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但不敢在陌生人前面这么做。

    “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做。”哈利说。

    “这不是逮捕,我说过了,只是需要和卢瓦索先生谈谈。我们有足够理由怀疑莫顿先生是个危险的煽动者。安全起见,我们会和每一个认识莫顿先生的人谈话,而且我们会非常礼貌。”戴毡帽的男人往前一步,哈利现在能看到他外套下枪柄的轮廓了,“如果卢瓦索先生仍然拒绝的话,我们可能就不那么礼貌了。”

    哈利还想说些什么,但亚历克斯抓住他的手肘,摇摇头。这两个从军情五处来的人只给了亚历克斯五分钟换衣服,然后一左一右押送他下楼,推进汽车后座。哈利站在结冰的路边看着车开走,全然忘记了自己只穿着睡衣。

    tbc

    第18章

    事情的全貌是在四天后才慢慢浮出水面的。期间警察来了一次,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草草做笔记,走了。随后拜访的是军情五处的便衣探员,不是带走亚历克斯的那两个,从打扮看来可能是文职人员。他们拦住正要出门的哈利,把他堵在客厅里差不多二十分钟,质问他和亚历克斯的关系,亚历克斯和巴里的关系,有没有参加过任何已知的激进团体,有没有和苏联外交使团的任何人接触过,有没有收到过可疑的匿名信件,诸如此类。哈利一概回答没有,不清楚,没留意,追问亚历克斯的下落。那两个探员假装没听见他的话,收起笔记本,声称如果还有别的问题,他们会再来的。

    他们没有再来。二十四小时过去了,亚历克斯音讯全无。哈利鼓起勇气给男爵打了电话,对方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正和家庭律师布鲁默先生四处交涉,寻找可以牵动的绳索和可以兑现的人情。然而军情五处摆出了异常强硬的姿态,拒绝告知亚历克斯的下落,声称这并非审讯,只是协助调查,并且“卢瓦索先生得到适合他身份的对待”。焦灼不安的哈利接着找到了迪格比,抱着一丝也许能打探到什么消息的希望,然而上将的儿子也什么都不清楚。从他嘴里,哈利得知詹姆前天也被带走问话了。军情五处显然摸清楚了巴里的社交圈子,将整个哈罗公学俱乐部纳入瞄准镜里。探员们原本也关起了迪格比,但上将向国防大臣施加压力,后者找上了外交部,外交部继而撬动了军情六处这根杠杆,迫使心有不甘的五处松了口,不到十个小时就把他放了出来。

    “巴里到底做了什么”哈利问。

    大块头皱起眉,嘴唇嚅动着,好像他真的需要咀嚼这个问题,思考对迪格比而言一向都是件痛苦的事“我想是因为那本杂志。”

    杂志名叫号角,是巴里和另外一个历史系学生合办的,迪格比不记得另一个人的名字了。号角刊载的社论大都出自过分理想主义的牛津学生之手,时不时还有论文摘录和分析,最后几页是读者来信,码头搬运工、流水线工人和失业木工们控诉吝啬的雇主。这本杂志印量不大,通常是在每个月的半地下小型集会上派发的,传播范围也很有限。不久前刊发的最新一期里,一位名为“雅各”只是“雅各”,没有姓氏的作者发表了一篇讨论柏林会议的文章,内容本身十分平庸,是些空洞的陈词滥调,然而末尾有一段比喻,大意是雷管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点火。

    “可是那些布尔什维克崇拜者经常这么呼吁,不是吗”哈利问,“黑夜,火把,红旗,烧毁一切,他们就喜欢的这种措辞。”

    然而巧合的是,迪格比继续用他单调呆板的声音解释,巡警上周抓住了两个在白厅附近徘徊的可疑男人,一个是货轮水手,另一个是泥水匠,两人无法解释为什么大半夜出现在那里,更无法解释挎包里的炸药。这两个疑犯被迅速交到军情五处手上,五处从他们身上榨出了地下集会的日期、参与者和组织者,顺藤摸到了号角杂志和布兰登莫顿,继而扩散到莫顿在牛津的社交圈,首当其冲的就是亚历克斯、詹姆和迪格比。

    “这太荒谬了,亚历克斯不是共`产`党人。”

    “他的确去过巴里搞的那些偷偷摸摸的小聚会,不是吗”

    “他也去过国民医疗保险辩论会,不代表他支持工党;他还参加过明爱会募捐,也不代表他是天主教徒。你不是不知道亚历克斯喜欢什么都参与一下,单纯觉得好玩而已。”

    迪格比耸耸肩“说服我没什么用,你得说服五处。”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没有办法接触到五处的人。”

    迪格比转了转他粗短的脖子,就像犀牛缓慢地审视周围的环境“你现在和亚历克斯住在一起”

    哈利愣了愣,没预料到话题的突然转折“是的,我们合租了一个地方。”他想了想,毫无必要地补充了一句“我们是室友。”

    “你们都得小心一点。”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个友善的提醒。”迪格比把一条粗壮的手臂搭到哈利肩上,感觉就像上了一副铁枷,“耐心等着,普鲁登斯,原谅我的直白,但你帮不上什么忙。男爵会解决这件事的,就算他不能,还有乔治卢瓦索。”

    迪格比松了手,拍了拍哈利的后脑,走了。哈利看着他绕过校舍之间的方形草地,消失在门洞的y影里,不得不承认和迪格比谈话是个坏主意。上将的儿子虽然看起来像头愚钝的水牛,但绝不是这么回事。

    哈利回到杜松街55号,等着。把没有课的下午拿来漫无目的地收拾公寓里的东西,对着挂钟发呆。街上只要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他都会跳起来,到窗边去看,但是始终没有车在公寓外面停下。

    直到星期五下午,亚历克斯失去联系的第六十三个小时。

    门铃响起的时候哈利正在做翻译作业,因为急于站起来,碰到了摊开放在手边的希腊语词典,词典引发了连锁反应,岌岌可危地堆在写字台上的书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哈利懊恼地盯着它们看了一会,放弃了,穿过起居室去开门。

    门外既不是邮差,更不是亚历克斯。哈利局促地清了清喉咙,不确定自己应该微笑还是保持严肃,也不确定怎么称呼对方才算礼貌。

    “下午好,乔治。”

    “下午好。”

    卢瓦索家的长子走了进来,他最近蓄了胡子,加上熨得笔直的黑色长大衣,看起来更严厉了。他现在是个空军准将了,不再驻守柏林,有更多时间待在伦敦。哈利关上门,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羞愧,第一次意识到起居室有多么狭小,到处都是书和杂志,墙上贴着上一季度的马球赛和板球赛比分,旁边还有康康舞女的招贴画。两张单人沙发的花色根本不搭,而且堆着外套、围巾和空酒瓶,没有可以坐下的空间。窗户也太窄了,有限的灰暗光线照出了空气里翻飞的尘埃和窗台上枯干的忍冬藤。

    “是布鲁默先生给我地址的,我早就猜到亚历克斯不会喜欢学校宿舍。”乔治摘下手套,塞进风衣口袋里,看了一眼沙发上的杂物,继续站着,“希望没有打扰你,普鲁登斯先生。”

    “不,完全没有。你想要茶还是咖啡”

    “不,谢谢,我不会待很久。”乔治踱到书架旁边,拿起一个鹦鹉小木雕看了看,放回原处,“亚历克斯没有惹什么麻烦吧除去他目前惹的这一个之外。”

    “没有,他只是。”哈利走到写字台前面,挡住打字机和凌乱的稿纸,“喜欢派对和人群,到处交朋友,但谁不喜欢呢”

    “我就不喜欢。”乔治回答,在看到哈利的表情时笑了笑,“别紧张,普鲁登斯先生,只是开个玩笑。你认识亚历克斯的朋友们,对吗”

    “一部分,他的朋友太多了。”

    “也认识布兰登莫顿”

    “是的。我们叫他巴里,亚历克斯和他一起上过哈罗公学。我们经常去他家里办的沙龙,文学沙龙,名义上是这样的,但所有人都只关心喝酒。”

    “我听说莫顿先生身边也聚集了一群亲苏联的流氓,而且亚历克斯也参加过他们的讨论会,有人认出他了,还给五处打了小报告。”

    “谁”

    “没有人知道,匿名线报。”

    “亚历克斯去过那么一两次吧,我不太清楚,但我敢肯定他只是好奇。”

    “你看,普鲁登斯先生,军情五处现在认为苏联外交使团cha手了号角,利用它发出暗号,调动安cha在英国的间谍,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不肯轻易放走我弟弟,加上有流言说苏联人在学校里引诱年轻学生叛变,这对他更不利了。”

    “这是个误会。”

    “当然是个误会,我们很快就能澄清这个误会。”乔治盯着哈利,后者僵直地站在那里,后悔自己没有穿一件更体面的衬衫,“还有别的朋友值得我留意吗,普鲁登斯先生”

    “应该没有了。”

    乔治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手套,重新戴上“替我留意亚历克斯,好吗控制一下他的好奇心,他也许愿意听你的。比起我,你更像是他的兄弟。”

    哈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表示同意。乔治和他握了握手,祝他过一个愉快的下午,离开了公寓。哈利靠在写字台上,听着脚步声下楼,一辆车的引擎发动,声音渐渐远去。过了许久,他才打开台灯,把作业和词典挪到一边,就着光线收拾落了一地的书本。

    邮差次日早上送来一封电报,给“西尔斯先生”的,多半是和埃格尼斯的风筝有关。哈利没有拆开,把电报放到亚历克斯的打字机上,匆匆出门,赶去希腊语诗歌研讨会。世界仍然在没有亚历克斯的情况下运转,拴在街角花园里的伯恩山犬还是一见到他就狂吠不止,穿过草坪的小路依然shi滑难走。老式铜暖炉把课室烤得闷热不堪,人们嗡嗡的谈话声令哈利头疼,他挤进最靠近窗户的座位里,花了大半个上午看着外面的花楸树,它已经落尽了叶子,枝头的积雪融化又凝固,结成透亮的冰粒,在迟来的阳光下泛出shi润的光泽。

    tbc

    第19章

    亚历克斯是深夜回来的,独自一人。哈利在门锁转动的时候惊醒,等亚历克斯走进卧室,他已经打开灯,两步跨到房间另一边,抱住了他。亚历克斯低声叹息,靠进哈利怀里,搂紧了他的脖子。哈利吻了他的额头,把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摩挲。谁都没有说话。

    亚历克斯还穿着被带走时的那套衣服,脸上是几天没刮的胡子,眼睛布满血丝。他去梳洗的时候哈利到厨房去泡茶,往茶杯里加了半指高的白兰地,想了想,又多倒了一些,带到浴室里。

    水哗哗作响,雾气弥漫,亚历克斯缩在浴缸一角,水龙头下面,热水顺着肩膀和背脊的曲线淌下来,缓慢聚集,漫过他的膝盖。哈利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在浴缸旁边半跪下来,把茶杯递过去。

    “谢谢。”亚历克斯沙哑地说,啜了一口热茶,半闭着眼睛,“白兰地,我爱你。”

    “我无法确定你爱慕的对象是我还是白兰地。”

    亚历克斯侧过头,冲他露出半个微笑,酒ji,ng和热水重新给他带来了一点血色“就目前而言,是白兰地。”

    “令人心碎。”

    “你介意把肥皂递给我吗”

    哈利从他手上取走茶杯,放到地上,拿来了肥皂和剃须刀,亚历克斯顺从地仰起头,让他帮自己刮掉胡子。这本来是个简单的任务,只要对方不说话,就没有被划伤的风险,但亚历克斯显然不擅长保持安静。五处的人把他软禁在“格洛斯特”旅馆里哈利从他零散然而持续不断的叙述中拼凑出了过去五天的图像那肯定是个专门用于审讯的房间,加装了软垫的墙壁,房门内侧的把手被拆掉了,没有窗户,没有电话,有一个带洗手池的窄小浴室,同样没有窗户,放着泛黄的毛巾,当然没有剃须刀片。探员们每天来两次,早上和下午,至少亚历克斯是这么猜测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能帮助他判断时间的东西。他们很礼貌,然而咄咄逼人,每次都问一模一样的问题,催促亚历克斯供出未遂爆炸案的同谋,亚历克斯根本没听说过什么爆炸案。他没有受到拷打,但房间里的灯从来不关,阻碍他睡觉。探员们总是挑他极度疲劳的时候进来,逼问他是否知道给号角杂志供稿的神秘“雅各”是谁。亚历克斯一概不知道,但并没有人相信他。直到几个小时前,康奈利,主持审讯的那个探员,忽然打开门,告诉他可以走了,把他带到楼下,塞进计程车里。他就是这个时候才匆匆瞥见旅馆名字的。

    哈利把刀片浸到水里,冲洗掉泡沫“以后离巴里远一点,也别再去那些危险的聚会了。”

    “他们有很多有趣的见解。”

    “有趣到足以惹上军情五处不了,谢谢。”哈利把毛巾拽下来,沾了沾热水,擦干净亚历克斯的脸,“乔治昨天来过。”

    “来这里我们的公寓里”

    “是的。”

    “他想干什么”

    “让我留意你,别让你再惹麻烦。”

    “要是他能想象到你有多留意我”

    “说起这个,迪格比警告我们小心一些。”

    “你什么时候见过迪格比”

    “一两天前,我当时不知道你怎么了,在找一切能打探消息的渠道。”

    “那也不需要找迪格比。”

    “我怀疑他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们。”

    “他也做不了什么。”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应该谨慎一些。”

    亚历克斯叹了口气,关掉水龙头,顺着浴缸往下滑了一些,让热水浸过肩膀。“我一直都很谨慎。”

    “比现在更谨慎一些,少去派对,你知道你喝醉之后有多么难以对付吗”

    “这两件事毫无关联,哈利,你担心得太多了。”

    “你担心得太少了。”

    “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好担心,这次只是个误会。”

    哈利还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就放弃了,把毛巾搭在浴缸边缘,站起来,准备离开浴室,但亚历克斯抓住了他的手腕“普鲁登斯先生。”

    哈利看着他“我们又会淹了这间公寓的。”

    “我不介意。”

    “我很介意,我才是负责清扫的那一个。”

    亚历克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把哈利的手拉到水下,探到双腿之间“我保证我会帮忙。”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面对着亚历克斯,你迟早会妥协的。”普鲁登斯说,攀登灯塔超过了他的体力极限,原路返回疗养院的过程中他停下休息的次数明显变多了,“他没有再去码头工人的集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其他社交活动,亚历克斯依然是牛津每一个ji尾酒会和派对的常客。至于巴里,莫顿大使不久之后就把他从军情五处手里抢回来了,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很快又回来了,在沙龙上谈笑风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出于一种心照不宣的社交礼仪,没有人提起被捕的事。人们对我的态度没有变,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亚历克斯最新的猫玩具,好奇我为什么能在他身边待那么久,但依然没有人说一个字,如果说所谓的上流社会有什么特长的话,那就是保持沉默。”

    冷清的沙滩上什么脚印都没剩下,游泳者也不见踪影。两人缓慢地走完了剩下的距离,在门外的垫子上蹭干净鞋底的泥沙,回到温暖的会客室。壁炉仍然熊熊燃烧,雨停了之后,微弱的阳光令这个小房间看起来更舒适了。普鲁登斯在小铁箱里翻找了一会,取出一小叠信,回到摇椅上。

    “1954年夏天卢瓦索一家去了托斯卡纳山区度假,他们在那里有一间度假屋。我没有跟着去,第一当然是因为不合适,我不是他的家人。其二,我找到了一份给报社写稿的临时工作,顶替休长假的记者,不怎么有趣,采访果农,抄写祖母的美味塔饼秘方什么的,但终究是一份和记者沾边的差事,我乐在其中。可以想象亚历克斯在意大利无所事事,因为他没停止过写信。”

    普鲁登斯抽出其中一封,递给记者。

    “亲爱的哈利,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留在伦敦不可,夏天的伦敦是我能想象到的最无聊的地方,你应该到我这里来,我有一百个借口促成这件事。哈利,这里有一个红土网球场和一间土耳其浴室,带有迷人马赛克和圆形天窗的那种,想象一下我们可以在里面做什么。

    莱拉和她的丈夫也在这里,医生有可能比你还沉闷,不过,幸好他们引开了爸爸的注意力,所以我的假期还算清静。乔治没有来,当然没有了,和妻子去了斯特拉斯堡,我听说。

    我每天的生活七点被疯狂的公ji吵醒需要提醒乔凡尼杀掉这些讨厌的禽类,那是我们老实的意大利帮工,大家都叫他乔迪。八点半早餐,我喜欢这里的干肠,它们大概是我在这个荒郊野岭唯一喜欢的东西。早餐之后的散步时间是我一天之中最喜欢的,其次就是坐在无花果树下看书和写信的时间,比如现在。这棵树被雷劈中过,一半死了,一半活着,我在活着的这边,虫子十分恼人,时常掉进我的果酒里,是的,哈利,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还能想象到你皱起眉。在你用你那清教徒的哲学来教训我之前,请体谅一下一个独自在山野过夏天的可怜人,没有酒ji,ng的话,我就不知道如何保持ji,ng神正常了。

    这地方居然有个剧院,你能相信吗昨天下午去看了本地人演出的剧目,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演什么,剧本可能也是他们自己写的,他们自己肯定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观众就不一定了。

    试图写完白罂粟,没成功,仍然无法决定主角的生死,有些时候死亡是一个更好的结局,但从来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随信附上片段,告诉我你的意见。

    又及,谢谢你上次寄来的果酱配方,虽然没用,但还是谢谢。

    你的,

    a于科尔托纳注1

    1954年7月11日

    当日下午

    乔迪明天才会到镇上的邮局去,所以我又把信封拆开了,继续多写几笔。最差的写信方法可能就是把它当日记写,亲爱的哈利,原谅我要用这个方法了。今天被村民邀请去品尝橄榄油,我觉得每一种尝起来都差不多,但当地人显然很把榨油当一回事。不会说意大利语,全程赔笑,乔迪忙着和果农的太太们调`情,留意是复数,不知怎的,我似乎是唯一注意到这件事的人。

    很喜欢果园的狗,也许我们也该在杜松街养一只,也许猫比较好你更喜欢哪一种回信告知。

    很不幸,仍然被困于科尔托纳”

    记者放下信,摘下眼镜擦了擦。

    “如果你想问问题,问吧。”普鲁登斯说。

    “你们看起来非常幸福。”

    “是的,两个无忧无虑的年轻男孩,深陷在爱和xi,ng的蜂蜜里。”

    “所以转折点在哪里呢”

    普鲁登斯并没有思索很久,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问题“也是个夏天,里弗斯先生。在我看来,最悲伤的故事不是难以阻挡的外力把两个角色分开,因为这样的话他们依然相爱。最令人遗憾的故事总是静悄悄地发生的,植根于人们各自的缺陷。要到很多年之后,人们回过头去,才能听见雷声,意识到第一滴雨早就落下了。”

    tbc

    注1rtona,位于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的小村。

    第20章

    哈利普鲁登斯在牛津的最后一年乏善可陈。那些一开始让他感到兴奋的事物赛艇周、晨雾里的钟声、穿着传统黑色长袍的学生都成了习以为常的背景。大部分学生去向已定白厅,法院,西敏斯特,军情六处,家族产业。其余的,比如哈利,拿着推荐信四处碰运气。

    1955年六月,他和亚历克斯从康沃尔出发,坐渡轮去圣马洛,在那里过了一个shi冷又烦躁的假期。哈利的心思都在邮报的工作上,忐忑不安。主编说八月末或者九月初就会告知哈利他们的决定,没有什么比这种模棱两可的答复更能毁掉一个夏天的了。因为下雨,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室内,那是个顶楼客房,木板在风雨的抽打下痛苦地叽嘎作响。窗外,海鸥聚集在倾斜的屋顶上,扇着翅膀互相恫吓,争抢稀缺的栖息空间,吵闹不堪。两周之后,终于得以乘船离开布列塔尼半岛时,哈利不由得松了口气。

    邮报还没到九月就做出了决定,雇佣了哈利,在烟雾弥漫的大办公室里分给他一张桌子,但哈利并没有在那里待很久,三个月之后就因为院长的引荐去了视点报社,为园艺栏目写写赞美新品种水仙的短文,不久之后开始跑本地新闻,带着好脾气的摄影师四处追逐警察,捡拾凶杀案和窃案的面包屑。

    亚历克斯和他仍然住在杜松街55号的小公寓里,亚历克斯现在把多余的那间卧室用作书房,把打字机和一摞一摞的书搬进去,整天呆在里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凌晨才到床上来。哈利往往也没睡,在台灯下赶明天的稿子,亚历克斯凑过去吻他的耳朵,越过哈利的肩膀偷窥他的报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下班时间是五点。”

    “理论上是五点。”哈利心不在焉地回答,敲下一个逗号,“但是这位贝克先生决定晚上十一点用酒瓶碎片刺死债主,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可怜的普鲁登斯先生想要茶吗”

    “想,谢谢。”

    亚历克斯到厨房去了,哈利听见水沸腾的呼啸声,然后是瓷器轻轻碰撞的叮当声,亚历克斯轻手轻脚地回来,关上门,把茶杯放到哈利手边,自己坐到桌子上,随手拿起一张稿纸,看了起来。

    “我不明白你对这份工作的热情。”

    “把它想象成翻译。”哈利抽出写满的纸,换上一张空白的,“只是你处理的不是语言,而是人类的行为,最好的和最坏的,报纸实际上控制了你对世界的感知,而记者控制了报纸,这么说能打动你吗”

    “寡头大财团控制了报纸,而且报纸没有创造空间。”

    “我们都知道谁是我们两个之中最有创造力的那一个。”

    “你的奉承技巧仍然没有改进,普鲁登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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