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殡那天,遗体告别被排在第一场,凌晨6点。人一推出来,母亲的情绪一下子控制不住了。叶离拽着她,走到姥姥身旁的时候,看见她面色红润,仿佛睡在梦中。
大舅在旁边跟工作人员安排车辆。二舅趴在姥姥身上,“妈,妈”地喊个不停。叶离有三个表妹,其中一个也是姥姥带大,这会儿在旁边偷偷地抹眼泪。剩下包括叶齐在内的其他孙辈的孩子,在最后一排站着。远房的一些亲戚也都来了,有的哭,有的过来安慰母亲。
这种简易的遗体告别每家只有短暂的时间。大概过了四十多分钟,医院的工作人员走过来说“下一场的还排着呢,没事就走吧”。
于是两个舅舅带着队伍。棺材被推出来,大舅先过去扶住一角,随后二舅擦了擦脸,走过去托住旁边的一角。然后是姨夫。叶离一看,忙上前几步,走到棺材的最后一角。
四人用力一抬,棺材的重量就压在了叶离的左肩上。
等抬起来一走,叶离就觉得这重量比想象的轻。可能现在都是火葬,于是棺材都是简易的。
上了灵车。大舅让叶离去跟着母亲,于是叶离上了姨父的车。母亲这会儿在后座闭着眼睛,叶齐在副驾。
这天老家这里又y又冷,空气中弥漫着雾和霾。车开得很慢,一个小时以后,到了殡仪馆门口。
虽然天气极差,但葬礼却不挑时间。车队开过来的时候不到八点,门口停车场一半儿的车位都停满了。
“姐,你别下来了。”大舅下了车,过来劝母亲留在车上。叶离和叶齐跟着他,还有二舅、小姨、小姨夫,和其他亲戚孩子,一起进了大厅。
大厅里几乎可以用“人声鼎沸”来形容。门口是三个大的遗体告别室,有液晶屏,摆满了花圈花篮。现在正在进行的这三个,比起刚才叶离他们家的仪式,要气派很多。
一行人往里走,里面很大,有十几个小屋子,每间上面挂着牌子,写着编号。这里就是火化室了。
到了这里,叶离才明白为什么大舅不让母亲下车。
他看到每间火化室的门口都等满了人。迎面一家人里,有个男人跪在地上,死死拽着放棺材的推车把手不放。叶离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可以哭成这样。
工作人员在里面喊“快点,36号,到你们了。”
随后响起更大的哭声,但棺材还是被推了进去。
叶离跟着舅舅到了三号火化室,里面的工作人员说了句“你们前面还有两个,等一会儿吧”。
说是一会儿,等到前面第一个完事,半个多小时已经过去了。这楼道里两头的门都开着,没有暖气。今天的冷是y冷,冰凉的shi气一个劲儿的往骨头缝里钻。叶离平时很少感觉到冷,可今天这会儿,脚趾已经冻木了。
大舅过来对远房亲戚和几个孙子辈的孩子说“到车里去坐着吧,这边也没什么可等的,完事我们就过去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个舅舅、小姨,和叶离留在了最后。
棺材被工作人员推出来,大舅走过去,说了句“妈,您放心去找我爸吧。”
二舅趴在棺材上,一边哭,一边唠唠叨叨地说起话来。小姨低着头站在旁边。
叶离从小就不爱哭,母亲说他“眼硬”。要是放在那种特别守旧的地方,出殡这种事情是一定要哭出声来,不只是给自己哭,还要哭给别人听。好像哭声大的儿女最孝顺一样。不过老家这地方本来也不太讲究这些东西。
他觉得大概是自己的泪腺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吧。后来他看了一本书,书上说爱哭的人能把坏情绪扔出去,更容易活得开心。
“来,推进来。”里面的工作人员说。
二舅大喊了一声“妈”,大舅说了句“把他拽出去吧”。
叶离和小姨架着他往出走,让他上了姨夫的车。
随后叶离又回到大厅,走进楼道,见大舅站在窗台前面,一个人看着窗外抽烟。
叶离于是站在门口等。过了大概二十多分钟,里面的工作人员走了出来。
“来,进来吧。”
叶离和大舅走了进去。
火化炉被打开,之前放着棺材的平台上,此时是零零碎碎、狼藉一片的黑白灰。
叶离的心脏,从听说姥姥去世的消息开始,就像被从中间系了一根绳子,打了死结。而此时此刻,那根绳子,砰得一声崩开了。
“戴上手套,可以一起捡。”
工作人员的话惊醒了叶离。他有些不明所以,见那人递给他一只橡胶手套,于是接过来戴在手上。
“怎么捡”叶离问。
那人没说话,拿了一块红布,放在一旁的台面上,然后用戴着手套的那只手,把焚烧台上没有烧尽的块状东西捡起来,放在了那块红布上。
于是叶离和大舅也学着他的样子开始捡。
其实残留的东西并不太多,叶离开始处于不适的状态中,动作很慢。见旁边舅舅平静的样子,慢慢地动作叶就快了。
叶离捡到一半,发现一个黑色的,和其他残骸不太一样的东西,于是问“这是心脏里的起搏器么”
姥姥早年心脏不太好,植入过一个小的心脏起搏器。
工作人员撇了一眼,一边继续手上的工作,一边说“不是,是棺材上的卡子。”
大概三四分钟,能捡起来的东西都放在了那块布上。工作人员把布包好,放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骨灰盒里。然后把台面上的灰色骨灰也扫进骨灰盒里。
叶离和大舅一直站在旁边看他熟练的动作。
那人就把布全部包好,开始用手掌使劲往下压。叶离听到了类似烧酥了的木炭被按压的声音。
他的动作很娴熟,十分专业迅速地做好了这些事。布再打开,里面的东西就全部变成了粉末。
叶离被这一系列过程惊得说不出话。工作人员完成了全部工作,把骨灰盒交给大舅。大舅说了声“麻烦了”。
那人对着外面喊“下一个”
后来的下葬过程叶离一直没缓过劲,脑子里全是那人压骨灰的画面。出了墓地往外走的手,大舅走过来,一条胳膊揽在他肩膀上“还好吧”
叶离见他眼睛里全是血丝,眼眶下面有两块乌青。他勉强笑了一下“还好。”
大舅用手摸了摸他的头,看着远处矮山上林立的碑林,长叹一声“从今天起,我就没爸没妈喽。”
叶离在葬礼之后又陪了母亲两天。出殡之后,母亲就让他回去。若是以前,他肯定第二天就走了。可他现在的想法有些不一样了。以前他觉得要赚钱,要好好念书,现在这些也不是不重要,但他觉得身边的“人”更重要。姥姥卧床这几年,母亲大舅一直照顾。他现在有些理解母亲了。一个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是由他从出生起的经历决定的。想潇洒,又怎会那么容易呢
叶离坐上返乘火车已经距他离校一周了。他上了车,翻开手机,看他来的时候写了那一半的东西。这会儿他觉得累得很,也没心情写了,于是草草写了个结尾。
姥姥这两天走了。她这几十年里受的苦、享受的爱、得到的快乐和烦恼,也随着她的离开灰飞烟灭了,像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后来叶离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夜里10点多,y城到了。
叶离到了宿舍,已经熄灯了,屋里和往常一样。朴亮和时靖宸趴在桌子上抄作业,别的屋的人也过来吵着要苏小虔的模板。叶离抬头一看,苏小虔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
叶离洗了把脸也上了床。苏小虔问“去了这么久”
“嗯,我弟弟完事就去学校了,陪我妈呆了两天。”
“唉,有个兄弟姐妹真好,压力小很多。”苏小虔说。
叶离说了句“不一定”,躺进了被窝,和苏小虔头对头。
“哎,昨天听说一件事,没跟你说。”苏小虔趴起来,看了看旁边那俩人,小声对叶离说,“据说,童老师被机电所的岳老师告了。”
“什么”叶离一下子翻起来,“告什么”
“我参加那个机器人协会有个师姐,也是咱们系的,她跟我说的。说岳老师和童老师争咱们系一个优青的名额。后来岳老师写了一封实名检举信,说童老师是同xi,ng恋。”
“同xi,ng恋怎么了”
“而且说他威胁学生,xi,ngsao扰学生。”
“什么”叶离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什么啊,这是可以随便就举报的吗那我还可以举报他呢”
“嘘,你小点声”苏小虔压低了声音,“我师姐说,系里之前就传童老师是同xi,ng恋,说有个学生模样的人总来找他。现在系里面好多老师都听说了。”
“这随便诬陷别人,这不犯法吗”
“那个师姐说,至少,童老师是gay的事应该是真的。所以即使最后拿不到证据,童老师的名声也毁了。”苏小虔叹了口气,“哎,关键是,即使查,也需要时间,等到事情查完,这优青的评选都结束了。”
叶离这会儿心里全乱了,他迅速穿好衣服,想出去给童演打个电话。
“哎,童老师可怎么办啊我也不好意思问他,sao扰学生的事我肯定不信,但他真是gay吗”
“是又怎样”叶离问。
苏小虔翻了个身,仰面向上说“其实,我希望他不是。”
叶离没理他,走到阳台上,拨通了童演的电话。
“喂,童老师。”
“回学校了”
“嗯,刚回来。”叶离直接问,“我刚听说,机电所的岳老师举报你是真的么”
童演楞了一下,说“是。”
“那,那怎么办”
童演笑了笑“等着查吧。”
“那优青”
“还没正式告知我最后推谁上去。”童演说话倒是很平静,“没事,大不了等以后吧。”
叶离挂了电话,他不知道童演说的以后还有没有,这件事情能不能查清。但他知道群众通常对这种新闻特别感兴趣,希望人民教师犯错误,以打发他们无聊的时间。现在这种真真假假的新闻太多了。
第二天叶离一早跑到系馆,童演没在办公室,但肖蒙在里面。
“童老师呢”叶离问。
“被院长电话叫走了。”
“秦院长”
“对。”
叶离在实验室坐立不安,来回转了两圈,上楼去了院长办公室。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到秦院长的声音。
“这小半年,隔壁师范大学有个教授,然后k大一个40多岁的教授也被女学生告了,正立案调查。现在这种事特别敏感。岳鹏那封信,把院里的几个领导全抄送了,我想压也只能争取系内部解决掉,但优青的事,肯定要放一放了。”
“您帮我查清楚就行。”是童演的声音。
“童演,说你sao扰学生,我不信。但你给我说实话,他说的其他的事,有没有真的”
童演顿了很久,说道“之前有个人追我,有几次晚上来找我,可能让同事看见了。”
“男的”秦院长问。
童演说“男的。”
“作为老师,你怎么不能小心点呢这事说出去就好听了”
童演刚要反驳,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闭了嘴。
秦院长叹了口气说“先这样吧,我想想。”
第41章
童演这一周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这会儿和院长谈完话,这几天愤怒的心也慢慢平静了。那些个莫须有的罪名,根本没有当事人,不可能硬安到他头上,最坏的结果就是优青评不上、被人嚼同xi,ng恋的舌根,想开了倒也没什么。他出了门,一眼就看见了叶离。一周多不见,叶离好像长大了似的。
“到这来干嘛”
叶离见他看起来跟走时没什么两样,说话也是平心静气的,就放了心。
“听肖老师说你来这了,就来看看。”
“听见什么了”
“什么都听见了。”
童演一笑“走吧。”
两人并肩往四楼走,童演问,“丧事办完了”
“嗯,办得比较简单。”
童演点点头“接着去周婧那做那个项目吧,我这没事。”
叶离自从知道了童演被人告了这件事,就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他上了大学,接触最多的老师就是童演,以为其他大学教师即使做不到童演那样,至少也是品行端正的。没想到居然也会为一己私利不择手段。他愤愤不平地过了一晚上加一上午,没想到下午的时候,秦院长居然给他打了电话。
叶离到了他办公室,听了两句,就明白秦院长的意图了。他想从叶离这边了解童演。秦院长一般不太了解本科班级里的情况,估计他们班里要说他认识的学生,也就是自己了。
“童老师特别好,给贫困生找兼职,每个人的情况他都很了解,给我们处理问题,还会来宿舍看我们,我们哪门课学得不好,他还会告诉我们怎么学。”叶离滔滔不绝地说着,“他把班主任和辅导员的活儿都干了,别的班的同学都羡慕我们五班呢。”
“哦,我知道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秦院长笑了笑,像是在努力措辞,“嗯我想问,你知不知道你们班里,或者别的班,有哪个学生和他很好”
“我们跟他都很好。”
秦院长清了清嗓子,不太自然地问“嗯那你知道的,他对你们,做没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叶离一惊。
不该做的事情。
这个词太大了,大到让叶离害怕。他本以为,老师“利用权利xi,ngsao扰”学生是要被定的罪。可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到,若童演如他所愿地抱了他,是不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他发自内心,对童演的感情,是不是罪里的一项
可他没有伤害任何人啊
“没事,有什么说什么,不用有包袱。”秦院长说。
“童老师没做过不该做的事,”叶离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说,“是我喜欢他,缠着他,总来找他。他一直拒绝我,可我后来有几次去他办公室找他,对他说过一些话,可能被别人听到了。”
秦院长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叶离面前“你真的”
叶离点了点头。
“胡闹”秦院长在屋里左右踱步,一边走一边说,“做学生的,崇拜老师,很正常。可你得分清楚,什么是爱,什么是崇拜。而且,你也要适可而止啊。现在这样,给他造成多坏的影响你知道吗看况且况且他还是男老师,你你这成何体统”
秦院长越说越激动“童演能力很强,又年轻,本来是前途无量的。而且说实话,我个人是对他有私心的,希望他能走得又快又好。这优青,今年推上去,希望很大。现在这样,你说怎么办”
叶离不说话,死死低着头。一会儿听到秦院长问“我再问你一遍,刚才你说的话,都是真的”
“是真的。”
秦院长叹了口气“那你能不能对你说的话、做的事,负责”
叶离抬起头说“能。”
第二天,在每月一次的系里大会上,秦院长先是总结了上个月的工作情况,通报了这两个月系里发表的论文情况,获奖项目等。会议最后,他简要说了这次优青的推荐决定。
“这次优青,我和系里几个领导根据历年的工作考核情况,打算推选童演老师。”
话一说完,台底下就窃窃私语起来。
“上周系里接到了关于对童演个人问题的情况举报。我做了调查。情况不符实。当事人,也就是童演老师的学生,跟我说了相关事实,并不存在检举信中说的那些情况。我这有那个学生写的情况说明和检查,给几个领导都看过了,在座的还有疑问的可以来看。”
秦院长看了看台下的童演,见他紧紧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继续说“举报人捏造事实,给童演老师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口头警告举报人,岳鹏老师一次。散会。”
院长话一说完,后面就有人小声说“哪个学生啊”“就说童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秦院长没理会底下炸了锅的老师,扭头走出了会议室。刚一出门,童演就在后面追了上来。
“院长。”
秦院长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办公室走。
“院长,我要看情况说明。”
他跟着院长进了屋。秦院长甩给他一叠纸。
“你说你当班主任,还当出事儿来了。你不能注意点么”秦院长关了门,接着说,“现在的学生,思想都活泛着呢,不像以前那会儿都老老实实的了。就说那个师范大学的教授,据说是女学生半夜去宿舍找他,让他给打个高分。你说这些学生怎么能为了一门课的成绩就能干这些事”
秦院长资历老,这些骇人听闻的事情听说了不少,这会儿唠唠叨叨地给童演说,让他说话做事要注意,当然自己也要禁得住诱惑云云。
童演拿起那叠纸,映入眼帘的头几个字,证实了他的猜测。
“本人叶离,自五班学生。入学后受到班主任童演老师的诸多照顾,对他有了不该有的感情。从xxxx年xx月起,数次找童演老师聊天、表露心事,均得到了童演老师的拒绝。”
童演看到这里,胸口一震,几乎无法站立。
“我对童演老师的sao扰给他造成了极大的麻烦和不好的影响。从始至终童演老师为人师表,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我感到十分自责和愧疚”
童演感觉眼睛被叶离写下的这些字眼一笔笔割开。他的脑海里闪过那个坐在石头上荡着双腿,自上而下朝他微笑的男孩子。他现在还能那样笑吗
“不是,这不是他。”童演把那叠纸扣过来,他没有胆子再往下看了。
秦院长说“不是他那是谁”
“不是我的学生。”
“我不管是谁,他能负责么”见童演不说话,秦院长压低了声音说,“我总得给他们个说法吧。”
“优青我不评了,这个是他胡写的。”
秦院长一听急了“搞什么当我是什么让我把大会上说的都吞回去”
“你放心,”秦院长见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安慰道,“不会给他处分。”
说完,秦院长又小声说“岳鹏,也是老李跟他撑腰,要不他不敢。没人再找事,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童演刚留校第二年,秦院长力排众议,给了他一个年度的优秀教师,结果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站了队。他当初想与世无争踏踏实实做研究的想法第二年就变成了泡影。不过平时他能不求人就不求人,尽量低调做事,专注学术和学生,少找麻烦。没想到站了队,麻烦会自己来。或者说,站不站队,都是这个结果。除非他能放弃前途,甘心当个边缘人物。
童演想想个补救方法,一定还有办法。但当那些话又挤进他脑子里,他意识到,已经晚了。
自从叶离在白纸上写下对他的老师、同xi,ng,“有了不该有的感情”这几个字之后,就来不及了。
童演在去物理系大楼的一路都在想自己该怎么见他,对他说什么。他会不会很难受,没心情做实验所以不在那里。
童演知道周婧办公室的位置,估计叶离应该在附近的实验室。但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估计楼里也没什么人了。到了地方,果然周婧不在。于是他一个屋挨着一个屋地找下去。
忽然,童演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师姐,你看这个结果好像不太对啊。”
童演心里骂道,妈的,管谁都叫师姐。林莉才是你师姐。
“嗯,是有点问题,跟其他几个都不太一样。标记一下吧。”一个女生说,“我走了,吃饭去。”
“明天见。”
童演寻着声音找到了叶离呆的实验室,那个女生正背着包出来。门没关,他走进屋里,看见叶离正低着头摆弄那些样本。
童演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叶离扭过头,看是他,脸上浮现出一刹那的笑容,随后那笑容就消失了。
“童老师,你怎么来了。”叶离站起身。
童演无声地笑了笑。两人隔着几米,无声地对视。
“你写的,那都是什么鬼玩意儿。”童演打破了沉默,他手心里冒了一层汗,握了握拳,又说,“我的事情,让你来抗,我成什么了我还怎么给你当老师你,你真会往我心里捅刀子。”
叶离低着头走过来,关了门,转身站在童演跟前。涌上他心头的是前一天在院长办公室的委屈,不是因为替谁背锅,不是因为写那个东西,而是他的那个莫须有的罪孽。
童演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额前的头发和颤动的睫毛。他知道他受了委屈,可他不知道往下该说什么了,说什么都不对。
忽然,面前的少年抬起头,眼眶通红,颤抖着声音问“童老师,我喜欢你,就是错么”
第42章
童演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炸了,崩得他四分五裂。他想把眼前他的这个学生塞进自己怀里,想堵上他此刻微微张开的嘴。他盯着他红润的嘴唇看,如果亲下去,自己就真成了谣言里那种龌龊的老师。他的学生写的那些东西,就成了莫大的讽刺。
此时此刻,他被身体里一黑一白两个魔鬼折磨得全身颤栗。一个笑一个哭,哪个都要他不得好死
他看见叶离的睫毛一抖,眼睛就被什么东西糊住了。随即叶离就低了头,他看不见他的脸了。他有点慌,伸出手,用四根手指把叶离额头一侧的头发拨到脑后,轻轻托起他的头。
他觉得自己的命被这个学生攥在了手里,只要他再说一句话,他就死了。
叶离的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又张开,什么话也没有说。
童演盯着他的嘴,用拇指抚过他的下嘴唇。那地方被他弄白了,然后变得更红,好像里面的血渗出来了。
突然,童演在恍惚之间,感觉全身一痛。
他定睛一看,他的指头,被叶离咬在了嘴里。
童演从上到下都被钉住,动弹不得,他吸了一口气,试着动了动那个指头。咬着他的人此刻歪着头,幽怨地瞥着他,嘴上加大了力气。
一股遮天的潮水涌过来,童演抽出手指,托着他的后脑亲了下去。
叶离眼前一黑,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上来,而后更shi更烫的东西开始舔他的嘴唇,他的牙和牙龈,撬开他的嘴,闯了进来。
他的老师在吻他。
意识到这一点,叶离全身瞬间麻了。他站不住,双腿一软,随后腰被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兜住。
他在深夜无人时试想过蜻蜓点水般的初吻,那已经足够他脸红了。没想到真正的第一个吻,是这样彻底的、一点不剩的交付。
童演在他唇上,在他嘴里,在他周身上下,抽了他的筋,堵住了他的鼻腔。他马上就要死了。
在他眩晕之前,终于一股新鲜的空气扑过来。
叶离大口地呼吸着。童演放开他的嘴,脸却仍贴得极近。
“抱着我。”
滚烫的嘴唇在他脸上摩擦,呼出的热气把他烫疼了。
“用你的胳膊,抱我。”
用胳膊可以抱他吗抱他的脖子吗
叶离慢慢地抬起手臂,圈住他的脖子。他不敢放下去,只轻轻地摸他的头。
他的头发这么硬,脖子的弧度是这样的。
叶离正在犹豫胳膊要不要用力,童演忽然压了过来,他只得一步步往后退。
他被童演压到墙上,囿在他的双臂和他的气息里。
童演在他腰上的那只手放开了他。他完全靠在墙上。那只手却拿上来,轻轻托起他下巴。
叶离觉得自己的眼睛坏掉了,聚不了焦。屋里这时候黑下来了,只有对面桌子上示波器微弱的灯光在闪烁。那条跳动的模糊不清的波形线,是他毫无规律、岌岌可危的心跳。
叶离闭上眼。等了很久很久,吻再次落下来。
这次童演只轻轻碰了碰他的双唇,然后是嘴角、脸颊。挨近他耳朵的时候,他本能地一躲,即使靠着墙,也站不住了。
叶离小声哼道“童老师。”
童演“呵”地轻笑一声,脸上是一种痛苦的笑。
“别叫我老师了,叫我童演吧。”
叶离这会儿才回到现实里,脸烫得难受。他放下双臂,垂着眼睛,看童演露在衬衫外面,锁骨处的皮肤。
“系里领导都看了你写的东西,老师们早晚知道是你,之后其他学生也会知道。”
“你下学期你可以转到周靖这里,正好你也对他这边熟悉了。”
叶离抬起头“什么意思”
童演调整了一下呼吸,说“我可以给你办转系。”
“不”叶离瞪着眼睛,“不要转系。”
他伸手搂紧了童演的脖子,靠上去,用自己的右脸贴着童演的右脸,冲他的耳朵呼了口气。
“我要做你的学生。”
第43章
下午两点,叶离跟着宿舍几个人进了系馆401。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童演在讲台旁边站着,正和周诗说话,进来的时候瞟了他一下。叶离立刻低下头,从他前面过去了。
几个人坐在中间第三排的位置上。一会儿人差不多齐了,周诗也过来了。路过他们几个人的时候,时靖宸喊她,她没理。俩人这些天又吵架了。
叶离不禁想起开学第一次开班会,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都到了吧”童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叶离抬头,见他今天换了一身西装,衬衣也不是昨天那件了。不过刚才走过去的时候,他闻到了童演身上那种特有的味道。每次他换了干净衣服的第一天,都有这种清香的气味。
“下个月,要开始准备一二九合唱比赛了。这个比赛每个系一个队伍,一般都是大二的班级上。是学校每年最大型的教育和比赛活动。没有特殊情况大家都要参加。”
他盯了童演一会儿,见童演说着话,眼睛本来是看着后排,结果不知怎的一下就跳到他脸上了。他的脸一下被这道目光烫热了,慌忙地低了头。
昨晚,他恍恍惚惚地回了宿舍,晚上上床睡觉,爬床边那个梯子,一脚没踩稳,差点摔了。后来死活都睡不着觉,童演亲他的那种触感一直挥之不去,生生折腾到夜里一两点。
“合唱比赛系里会找一个专业教合唱的老师给大家指导,过几天就开始练。每次练习学校也都会来人,看出席和训练情况打分,大家一定要重视。”
“叶离。”
叶离正无意识地拿着手机划来划去,听到童演喊他,吓了一跳,赶紧抬起头。
“最后比赛的时候,咱们系大二五个班,一百多人都要穿统一的衣服。可以去问问高年级的学生,看看去哪租服装,比赛前要把服装搞定。那几个班的班主任都把这事托给我了,钱先从班费里出,到时候找我报销。”
叶离壮着胆子与他对视,发现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神态眼神与平时无异,狂跳的心脏也就慢慢平稳了不少。童演话说完,叶离意识到他这是让自己负责去租服装,赶紧说了声“好”。
童演接着说了上学期考试没过的几门课补考的事,点名叮嘱了几个人少玩游戏,唠叨了一会儿,看时间不早,说了句“散会吧”。
时靖宸在下面喊“童老师,理论物理补考题据说每年差不多谁那有题啊”
“不知道。”童演瞪了他一眼,说“叶离和刘娜留一下。”
大家一哄而散。童演看着叶离和刘娜走到了跟前,说“咱们班现在党员发展的不够啊,要鼓励大家写入党申请书。我看别的班这学期的名额都用完了。咱们班到现在也没发展新党员。”
叶离没说话,心想,你自己的学习汇报从来都不写,还鼓励别人。
童演说完,又问了问刘娜最近的情况,都打什么工。叶离在旁边听着。完事刘娜说“那我们走了童老师。”
叶离拿上,转身往门口,听到童演说“叶离,等一下。”
“那我到外面等你。”刘娜说完出了门。
叶离站定,看见刘娜在门口拐弯的地方,拿起手机像在打电话。他转回身,心脏扑扑直跳。
童演看了眼门口,凑过来,歪着头,从下而上看着他笑。
“干嘛总低着头”童演小声问他,语气又变成昨晚的那种了。声音像从嘴唇上发出来,带着热气似的。
“不敢看我”
叶离抬起头,用很低的声音趾高气扬地说“没有。”
“哦。”童演顿了顿,说,“我明天出差,可能要大概两周。”
“啊”叶离以前对他的日程安排非常熟悉,现在总往静电所跑,所以这种临时出差他也就不知道了。
“有时差么”他问。
“在广东。”
“哦。”
“这边我都安排好了。项目有杨子越,肖蒙给我代课。你不用过来了。”
“嗯。”
童演说到这,又瞥了一眼门口“走吧你。”
叶离出了门,刘娜正靠着墙看手机,见他出来,两个人一起往外走。
“最近都在做家教吗”刘娜问。
“嗯,在做三个。”
“哦,我也是,现在有经验了,家教就好找不少。”
“对。”
叶离现在做三份家教,一周大概可以挣500块钱。现在他的压力小不少,但仍旧不舍得花钱。叶齐后年上大学,学费早晚也是他的。刘娜是独生女,家里是母亲长年生病,花了不少钱。不过情况比他强多了。
陈珊自从上学期末,就停了家教,跟他说下学期再找他。结果到现在也没消息。后来叶离给陈珊发过微信,问程洛仪的情况。陈珊说大概10月预产期。叶离算了算,大概这段时间程洛仪应该就出月子了,于是打算这几天找个日子去看看她。
班会开了之后的那个周末,自动化系大二学生进行了第一次合唱排练。系学生会找来了一个音乐学院教合唱老师,四十多岁的美女,说话声如洪钟。因为这项比赛是纪念一二九运动,所以算是有一些政治意义。大二一共五个班,一百六十多人,全员都要参加。共有两个参赛曲目。
一百六十多人聚在系馆阶梯教室。老师发了歌谱。大家一看,一个是校歌,另一个是黄河大合唱。
“能不能唱点好听的歌啊”有人在后面喊。
合唱老师说“我教你们唱这两首歌,到比赛前一天,你们肯定都会觉得好听。不好听来找我。”
底下人还在苍蝇似的乱成一团,合唱老师喊道“全体起立。”
“咱们站着唱,这样气才能发出来。”
于是这一百六十人在阶梯教室站着,只练了基本功,“啊啊啊”地唱了两个小时。
散了场,大家叫苦不迭。
叶离出了系馆,一路往北门赶。他和陈珊说好了晚上去她家。叶离先想去给宝宝买点什么。虽说她家什么都不缺,但买了到底是自己的心意。
他跑到学校旁边一家商场里的婴儿专区,发现东西都贵得吓人。一辆小汽车,一个洋娃娃,套个盒子,便宜的二三百,贵的上千的都有。他来来回回地转了好几圈,发现自己忘了问宝宝是男是女了。
后来他看到有那种装在盒子里的一身小衣服,还配个小手套,十分可爱。如果买个黄色的,男女就都能穿了。
他挑了一身,特别满意,虽然也要四百多块钱,但是看着这衣服实在是爱不释手。
交了钱,叶离突然想拍了个照片,给童演发过去。这段时间,两个人只联系过一次。还是童演第一天出差,叶离中午问他到了么。童演下午回了个“到了,开会”。叶离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然后童演就一直杳无音信。叶离也没什么聊天的由头,越没联系就越不好意思了。
“什么”童演这次很快就回复了他。
叶离有点开心,说“给程洛仪的孩子买的衣服,怎么样”
童演打了句“不懂。”
叶离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这话怎么接,于是恹恹地把手机揣进兜里。
没想到童演又发来一条“为什么还带双手套”
“不知道。”
这条发完,叶离笑着想,看来是自己没找好话题。
他拿着衣服到了陈珊家,开门的是陈珊。两人打了招呼,陈珊带着他进了屋,直接去了三楼的客厅。
“我回我屋了,你跟我妈聊会儿吧。”
“好。”
这里的摆设一点都没变,窗明几净。天y着,外面的海是灰色的,浪也有点大。
叶离在巨大的欧式沙发上等了一会儿,程洛仪才进来。
叶离定睛一看,程洛仪和几个月前好像变了个人。头发潦草地盘在脑后,脸色有些黄,瘦了很多,导致两个颧骨看起来都突出了。身上只穿了身睡衣,估计要带孩子,也没ji,ng力在其他方面。
“阿姨,宝宝还好吗”
“还行。”程洛仪一笑,“好几个月不见,你都长高了。”
叶离呵呵地笑,把买的衣服递给她“不可能,我早就不长个子了。有人帮您带孩子吗”
“有一个月嫂、一个做饭的阿姨,够用了。你也没什么钱,乱买什么,孩子衣服都穿不过来。”程洛仪对门口喊,“把蓉蓉抱过来让叶离看看。”
一会儿工夫,一个阿姨抱着一个小娃娃走过来,端到叶离身前。布包里有个比成人小臂长不了多少的小娃娃。小家伙两个脸颊圆鼓鼓的,皮肤白嫩得可以滴出水来。
“太可爱了。”
“是个女孩儿,比陈珊小时候还好看。”
“哦。”叶离用手轻轻地碰小娃的脸蛋儿,笑道,“爸妈都好看,所以孩子也好看。”
他逗了小娃好一会儿,又学着月嫂的样子抱了半天,察觉程洛仪一直没说话,一抬头,看见程洛仪坐着看他,眼睛里居然全是眼泪。
叶离一愣,把孩子递给月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