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听见鸟儿在窗口叽叽喳喳的叫唤。这是一间陌生的小木屋,窗帘只拉了一半,阳光透过另一半窗户洒下来。我挣扎着,试图从床上坐起来,但浑身上下根本提不起一丝力气,只弄得满头大汗。
一位老人走进来,“醒了?”
我点点头,感谢他收留我。
“不,”老人说,“是妮娜救了你。”
从他口中,我得知,他是居住在这片森林里的猎户,妮娜是他的孙女。当她发现我的时候,我严重脱水,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断断续续的昏迷了一个星期,今天才恢复意识。
没想到,现在距离地震,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那我的信……?我坐不住了,恨不得飞到邮局去。
“我得走了。”我向猎户告别。
“好吧,只要你走得动。”老人说。
他是对的,我才下床就十分不雅的跌倒了。只好再打扰这对爷孙一阵子。
三天后,虽然脚步还有些蹒跚,但总算可以走动了。我准备明天一早就向猎户和妮娜告别,到镇上去。
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枝头。我把行李收拾了一下。没几件东西,主要是我原来的衣服、水壶和钱。我的救命恩人真是太朴实了,分文未取。
在叠衣服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一阵悸动。我似乎听见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
我立刻冲出门外,凝神倾听。
不是幻觉,也不是飞禽走兽,我又听见了一声,比刚才更近了,叫的是我的名字!
那个久违的声音令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尼克!”我高声回应道。他怎么会出现在魁北克?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来不及细想,双腿已经带领我奔向声音来处。
“约翰?是你吗?”对方的呼唤也变了调。
在被月光照得发白的林地里,我们终于相见了!
站在对面的人,那挺直的身材,那英俊瘦削的脸庞,乱糟糟的金发,明亮得仿佛在燃烧的绿眼睛,这不是我的爱人,又是谁呢?
感情在我心里汹涌,几乎要涨裂开来。逃亡海外的这段日子,每次受了委屈,我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象,尼克就在我身边,抱着我,听我诉苦。他看到小孩嘲笑我都大发雷霆,肯定会把欺负我的人狠狠修理一顿。这么想我会好受很多。但如今,他就切切实实的站在我面前。我却不敢靠近了。
是我在水面望见的倒影阻止了我。这一年来,他依然是他,但我却不再是我了。
“你很好。”我生硬的说。看来,他设法免去了牢狱之灾。我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定了。
“是的,你呢?”尼克快步向我走来,语气饱含热切。
我一侧身,靠在树干上。他的拥抱扑了个空。
“干嘛?”尼克不解的问,试图从背后环住我。
我甩开他的手,走到一旁,“我和以前已经大不相同了。”
尼克倒抽了口冷气,“你变心了?”
“不。”他怎么会这样想?
“那为什么赌气?”
我猛地转过身,让他当着月光,将我看个仔细。
“看看我的脸!”我拎起络腮胡子,“再看看我的手!”我竖起手掌,那是一双矿工的手,上面布满老茧,指甲剪得又短又难看,缝隙里甚至残留着泥巴,“我不是你记忆中的约翰了!”
尼克嗤之以鼻,“我看你的傻劲还是跟我记忆中如出一辙。”他不容置疑的抓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将我带进怀里,紧紧的抱着。
他身上男子气概十足的味道充满了我的鼻腔。我再也忍不住了,俯在他的胸口上,痛哭流涕。
“我可怜的约翰……我可怜的约翰……”尼克富有感情的喃喃说,双手在我身上四处摸索,像是要确认我的存在。他低下头,灼热的嘴唇擦过我的额头、眼睛、鼻尖,最后印在我的嘴唇上,化作一个温柔细腻的吻。
所有的声音都消弭了,日月停止运行,时光不再流逝,我们纵情缠绵,仿佛整个天地间只有彼此。
离别的苦涩在这一吻之中融化殆尽。我觉得,我像是一株挺过了严冬的植物,在暖和的阳光下重新焕发出生机。真高兴,我们仍然亲密无间,心心相印。
尼克牵着我,背靠树干,席地而坐。我有太多的话要对他倾诉,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傻傻的盯着他看,怎么也看不够。
我英俊的情人也注视着我,一忽儿含情脉脉,一忽儿又略带伤感。
“我以为你死了。”尼克说。
“矿场的人告诉你的?”
他点点头,“他们说,你在地震中罹难了……”
“那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好奇。
尼克叹了口气,“收到你的信的时候,我把整个欧洲都快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你。我怎么想得到,我亲爱的小约翰竟然漂洋过海,跑到世界彼岸去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向他讲述了在船上发生的事情。
正讲到贝尔岛附近的风暴,尼克高声打断了我,“风暴?你还遇到了风暴!”
看他夸张的样子,我有些得意,“只是一场小风暴,不值一哂。”我让他接着说。
尼克整理了一下思绪,“我得表扬你,你的信写得真聪明。除了我,谁也看不出来那是你的手笔。我一收到信就迫不及待的赶来了,却听说你……”他突然顿住,脸上显出心有余悸的神情,“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啊,突然从云端跌入深渊,简直天崩地裂!”
我感同身受,搂住他的脑袋,让他靠在我肩膀上,“一切都过去了,我就在这儿。”
尼克伸出手,缓慢的抚摸我的脸颊,低声说,“开始,我真想追随你,一走了之。可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不能让你客死异乡,就算你不在了,我也要把你的骨灰带回去。我请人把塌方的地方打通了,但是却找不到你的尸首。我萌生了一线希望,或许,你大难不死,找到了别的出口。接着探索,我发现了……”
“你发现了那条小路?”
“是的,通往废坑的小路。”尼克微笑说,“以及你的一只鞋。”
难怪我左脚的鞋不见了,只有找猎人借了一双,肯定是当时踢掉的。
“上帝保佑!”尼克满怀感激的说,“我在这片森林里找了你两天,总算把你找到了!”
第28章
我再也不想回忆起矿坑下发生的事情了,就让它像噩梦一样淡去吧。
“别说我了,”我挥挥手,“说说你吧。你是怎么逃脱法网的?”
“你猜?”尼克促狭的眨眼,随即揭晓答案,“那天雾太大,警察跟丢了!”
“我发誓。”我煞有介事的竖起手掌,“以后再也不埋怨起雾的天气了。”
尼克一笑,接着说下去,“当然,我仍然是首要怀疑对象,但他们没有直接证据,不能提出指控。”
“猪头这就善罢甘休了?”我有些意外。
“哪里啊!”尼克感叹,“便衣跟踪了我整整半年,我就像长了两条小尾巴,干什么都不方便,也不敢贸然打听你的消息。最后,看实在没法从我身上挖出你的下落,他们才决定停止浪费警力。”
从他的语气里,我听出了艰辛,虽然他不曾在监狱里做苦工挨鞭子,但内心所受的煎熬绝不亚于我。
在月光宁静的照耀下,我们彼此依偎,享受着重逢带来的圆满祥和。
“以后怎么办?”我问。
“怎样都行。”尼克说,“只要我们在一起。”
一个月后,我们搭上邮轮,重返大不列颠——我要还自己清白。
此举相当冒险。但尼克向矿场隐瞒了我的生还,因此,从法律上讲,我已经死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幌子吗?
通缉令解除了。经过简单的变装,我混上了船。回程的旅途,尽管再也不用爬桅杆了,但我仍然时常累得腰酸背痛,原因嘛……尼克竟还记得分手前我说的话。
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亲切。我必须使用化名,每次出入公众场合都必须佩戴假发和眼镜,以防被人认出。我不喜欢躲躲藏藏,索性离开伦敦,待在乡下的庄园里,陪伴母亲。
我被捕后,她憔悴得厉害,多数时间都卧病在床。我很想跟她说说话,使她相信,我并不是那么十恶不赦。可母亲显然不想见到我这个令家族蒙羞的孽子。每当我走入房间,她就会合上眼睛,拨动念珠,嘴里喃喃着祷告词,仿佛我是个恶魔什么的。回想起过去她对我的溺爱,那样子真叫我肝肠寸断。
我查明真相的决心更加坚定了。但事情过去那么久,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尼克就会劝我耐心,劝得我都烦了。
“或许,他找了个男妓,价钱没谈拢,发生了争执,对方把他杀了。就这么简单。”我赌气说,“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这说不通。”尼克绕到我身后,给我按摩肩膀,让我放松下来,“你说过,他和你一样,不屑于和绅士阶层以外的人发生关系。”
这倒也是,我叹了口气。
尼克突然停下动作,靠近我耳边,“约翰,你有没有考虑过这样一种可能性。”
“什么?”
“干掉他不是凶手的目的。”
我无法跟上他的思路,“那凶手为什么要干掉他呢?”
尼克顿了顿,“陷害你。”
“荒谬!我又没有……”刚说了一半,我想起詹姆斯爵士的遗言,工厂……我从椅子里猛地站了起来,转身面对他,“我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29章
午夜的最后一场戏散场了。科特随着人潮走出剧院,怀里搂着他新交的情妇。
街角,一辆马车在黑暗的掩护下静候。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撩开一条缝,缝隙里透出一双眼睛,密切的注视着科特的一举一动。
“是他。”缝隙后的人低声说,举起手杖敲了敲车厢顶部。马车平滑的起动了。
当科特迈下最后的台阶时,那辆马车正巧经过他身旁。他忙着和情妇亲热,并未留意。
车门骤然打开,伸出一双戴着皮手套的手,抓住科特的肩膀,像拔萝卜一样把他提上了车。科特根本来不及呼救,车门已经合上,马车若无其事的离开剧院,重新驶入黑暗。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女子睁开眼睛,情人竟不翼而飞,只在地上留下一顶他曾经戴过的圆顶硬礼帽。女子目瞪口呆的盯着那顶帽子,或许,她想起了刚刚观看的魔术表演,她的情人是否也像鸽子一样被魔术师收进了帽子里呢?
科特在“帽子”里并不好受。被拖上车只是倒霉的开端。他的绑架者捏住他的下巴,将抹布塞进他的嘴里,令他所有的不满都胎死腹中,紧接着,黑口袋罩住了他的脑袋,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对方手法娴熟的捆住了他的四肢,打得是水手们常用的活结,越挣越紧。科特动弹不得,彻底成了一头待宰的羔羊。
完事后,他的绑架者在车上坐稳,陷入了沉默。只听见马蹄和车轱辘颠簸的滚过地面。
马车绕了一大圈,终于停下。科特被从车里拖出来,扔下地,落在一个凉意沁人的平面上。他打了个寒战。
绑架者扯去他头上的布袋。借着弦月的微光,科特认清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旧东家。他脸上露出惊骇的神情。
“你一定在纳闷,我不是已经下地狱了,对吗?”我说,“没错,我是下过地狱,在那里,詹姆斯爵士告诉了我谋害他的真凶。因此我回来了,替天行道。”我在他面前蹲下,拿走了嘴里的抹布,平视着他,“你有什么想说的?”
科特迅速冷静下来,“你才是那个谋杀犯,先生。”他提高声音,“来人呐!救命啊!我被歹徒给绑架了!”
看来,他还不清楚自己目前的境况。我回过头,尼克已将马栓好。他提着风灯,穿过薄纱帐幔一般的夜雾走来。随着光亮接近,科特的呼救渐渐低了下去,最后消失在喉咙里。他明白,这儿不会有人来救他。
我们身处郊外,许多人沉睡于此,但他们已不会再受到任何凡尘俗世的打扰了。这里是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