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讽刺。
第25章
不要以为我就此忘记了尼克。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常常午夜梦回,我梦见尼克因协助我逃狱,被判监禁,在牢里做苦役,稍微停下喘口气,就招来监工一顿暴打。鞭子落在他的背脊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可是我倔强的爱人从不开口求饶,始终高昂着头,咬紧牙关,豆大的汗水自额上滚落。我心痛极了,扑上前去,想要替他抵挡。但在梦里,我只是一个无影无形的幽灵,手指刚碰到他,就从他身上穿了过去。他眼睛看不见我,耳朵听不见我,连我的丝毫气息都感受不到。我只有在旁边干着急。
这时,画面一转,尼克回到了囚室。他像是突然间苍老了十岁,动作迟缓的在床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折成两折的纸片,打开来。
他盯着那张纸片,看着看着,两行清泪滑过脸颊,喃喃呓语道,“等着我,约翰,我会带你回家的……”
我走近他,看清了他手中的纸片。因为经常翻看,纸张已经变黄变皱,墨迹也不再清晰。那是一封简短的电报。
“万分遗憾致电阁下,您的友人约翰·梅恩于x年x月x日不幸罹难。根据死者遗愿,随电附抚恤金若干,请节哀。”落款是我所在的矿场。
我想了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我碰不到他,因为我已经死了,我是个亡灵!
我惊醒了,浑身冷汗直冒。
梦的感觉过于逼真,像个不祥的预兆。此后每次下矿坑,我都心惊胆战,生怕发生意外。不是我贪生怕死,但我这条命是尼克冒着失去自由的风险换来的,我绝不能辜负他。
我也考虑过换份安全点的工作。但这儿是矿区,附近只有大大小小的矿场。要想在别的行业谋生,就得到城里去。像我一个通缉令榜上有名的要案逃犯,大摇大摆的出现在闹市区终归还是太不谨慎了。起码也要等风声过去再说。
当然,即使我不工作,手头的钱多少也能坚持一段日子,但谁知道我会在外流亡多久呢?这终归不是长远之计。
一到加拿大,我就想和尼克取得联系,向他报平安,免得他担心,更重要的是,我也迫不及待的想得知他的消息。但我不敢给他,或是家里去信。所有我熟悉的人现在肯定都处于警察的密切监视之下,这纯属自投罗网。
绞尽脑汁,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虽然还知道是否可行,但值得一试。我虚构了一个加拿大的纸厂商,给我自己写了封信,寄到印刷厂。
“亲爱的朋友十分感谢您来函咨询。也请原谅,我事隔许久才给您回复。因为我刚刚结束一场长途旅行,回到魁北克。正如您所了解的那样,我厂专业生产印刷用纸,品种齐全,价格优惠。就同类型的产品而言,我敢保证,即使满打满算,加上运费和保险,我厂给出的价格起码也比欧洲本土的工厂便宜百分之二十左右,质量甚至更优。这是因为加拿大地大物博,林业资源丰富。相信我们合作能够彼此互惠。或者,您需要先看看样品?期待您的消息。祝好。您忠诚的,约翰·梅恩。”
我变化了笔迹,即使落到警察手中,他们也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尼克只要看到署名就会知道是我写的。
信寄出以后,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了。我祈祷尼克不要像我梦中那样,在监狱里做苦工,祈祷邮轮能够顺利抵达,祈祷临时经理会将信转交给尼克,不要自作主张替我回复。
等待的日子那样漫长,偏偏我又是个急性子,一有空就跑到镇上的邮局去打听。结果当然是令人失望的,邮轮现在大概还在海中间漂着呢,可我就是沉不住气。
一天下午,临近收工了,我扛着铁镐,顺着坑道往矿井外走,和我结伴的有艾伦和加文。在矿场,我只交到了这两个朋友。其他人总是粗话连篇,根本无法交谈。
艾伦是这里资格最老的矿工。体力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时常需要人给他搭把手。但他从不倚老卖老,完事会掏钱请帮忙的人喝酒,大家都很喜欢他。我向他描述了我的噩梦,他表示我只是还没有适应昏暗压抑的工作环境。我们所在的矿场是整个矿区最规范的,自从他来,还有没有发生过一起事故。
“再说,我们买了保险。”他笑着总结。
我希望他是开玩笑的。不过,我仍然因为他这番话留下了。
加文在我之后才来。十七岁,还是个半大的少年。他跟我俩待在一起更多是因为别无选择,其他人总欺负他。我们组成了矿场上最怪异的三人帮。
走着走着,加文突然停住了脚步,警觉的说,“你们听见了吗?”
“什么?”我正在心里计算船期,魂不守舍的问。
“声音!”加文低声强调,绷紧肩膀的样子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走的猫。
我凝神倾听,可是除了回荡不去的矿车运行的噪音,以及矿工们怎么听都像在彼此谩骂的交谈,我什么也没听见。
“别总是紧张兮兮的,好吗?”艾伦搭上他的肩膀,“今晚咱们喝一杯,再找个几个姑娘……”
他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相信他也和我一样,感到脚下在震动。我们同时抬起脑袋,不仅脚下,四周,坑顶,到处都在震动。坑道像是一条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巨大蠕虫,不断的挤压、收缩,想要把我们这些恶心的入侵者从腹腔里呕出去。
他妈的,地震了!我终于反应过来。
沙子和碎石稀里哗啦的往下垮。本来就昏暗,这下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我扶着墙壁,仅凭印象,歪歪扭扭的向外跑。震感越来越强烈,惊慌失措的叫喊此起彼伏。
突然,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爆发出轰然一声巨响。石块噼里啪啦的砸在我的脑袋上。还好我戴了头盔,否则非得当场开瓢。没办法,我只好退回去,蜷缩在墙角。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像是一辈子,震动终于平息了。我抖去身上的沙土,想要站直身体,脚下却使不上劲。我壮着胆子摸索了一下,还好,腿没受伤,只是麻了。
第26章
“艾伦?约翰?”一片宇宙初开般的深黑中,有人呼唤我,听声音近在咫尺。
嘴里全是沙子,我吐了口唾沫,“加文?”
“谢天谢地!”对方感叹道,“你怎么样?”
“完好无损,只是吓坏了。你呢?”
“我也是。”加文说。
“灯在你那吗?”我想起来。
对面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摸索,“在我这。”
一线微光点亮了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尘埃。等眼睛适应光线,我看见加文在我斜前方,和我一样,跌坐在地上,我们中间隔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
那块石头原本可能砸在我们中的某个人身上。我努力不要多想,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加文微微颤抖着,在我的搀扶下站稳。
我从他手里接过提灯,举至头顶。坑道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但仍然可以辨别出大致的方向。坏消息是,地震引起了塌方,出口堵得密不透风。
“我们被困住了!”加文的声音里透露着尖锐的绝望,“我们要被活埋了!”
我无法克制的回想起我的噩梦,心脏被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攫取了。难道我注定命丧于此?我六神无主,呆站着,加文对上帝的诅咒回荡在耳边。
最终,我恢复了镇定。
“别这么快下结论。”我说,“或许还有其他出口。”至少我们从塌方中幸存了下来。
加文抹了把脸,带着哭腔说,“哪?”
我也答不上来,“我们得找到艾伦。”他在这工作了这么多年,对井下的地形了如指掌。
我们紧贴着墙壁,一前一后往坑道深处推进。路上又发生了几波余震,还好,没有出现二次塌方。
感觉像是走了很久,我都快放弃了,视野里终于出现一个人影,一动不动的倒伏在矿车轨道旁。
我们赶紧去到他身边,把他翻了过来。没错,是我们的老前辈。他没死,只是被砸晕了,暂时失去了意识。
在我们的呼唤下,艾伦悠悠转醒。
得知目前的情况,他想了想,“我记得这里有一条小路,和三号坑相通。”
我们马上在他的带领下前往。可是很不巧,那边也发生了塌方。
加文又要哭鼻子了。
“振作点,小伙子!”艾伦猛地在他背上一拍,走上前,抡起铁镐,试着挖掘了两下。
“质地很松软,应该可以打通。”他回过头,“还愣着干嘛?”
我们忙碌起来。原以为很容易,但我们一边挖,砂石就一边往下落。不仅无法打出一个缺口,甚至堵得更严实了。
“停!”艾伦突然说。
我低下头,发现双腿已经有一半没入土中。再挖下去,现在就会被活埋。我们只好放弃,折回原来的地方。
为了节约燃料,我们把灯灭了。坐在黑暗中,轮流敲矿车轨道,向外求救。我相信,最多坚持三天,救援一定会到来。
我的估计错得离谱。根据后来的推算,我在那个矿坑足足待了一周。
因为水壶里还有点水,前两天不算太难熬,只是饿。加文最先喝光了他的水——他就不应该老是哭哭啼啼。艾伦慷慨的分了一半给他。随着时间流逝,我们不再起来活动僵硬的四肢,不再聊天,不再点灯看表,一切都为了节省体力,除了呼吸,就是发信号求救。
大约第五天,说不清具体日子,艾伦离开了我们。敲击轨道的声音在他手里中断了。我们原以为他睡着了,可叫了半天也没反应。拧亮提灯,我们看见,他睁着双眼,面如死灰,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正准备吸气。他的表情永远的定格在了这一刻。
加文的精神彻底崩溃了。这不能怪他,因为我们都很清楚,再拖下去,我们也会步同伴的后尘。他才十七岁,很可能压根就没有考虑过死亡。
而我呢?
虽然我表现得泰然自若,可是我的内心早已在尖叫。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在这里!
求生的本能促使我做了一件令人作呕的事情,还是不提了吧。但是加文的举动更加天理难容。
本来,在那深渊般的黑暗中,我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但在我敲轨道的时候,我总是听见身边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并没往心里去。大约过了一天,加文开始发痢疾,上吐下泻,高烧不止。
我这才明白,他竟然啃食了……!
加文也死了。
只剩我了。
时间已经远远不止三天,外界很可能已经放弃了救援,或许连葬礼都举行了。想到这儿将成为我的坟墓,我满心恐惧,但仍然努力保持理智。我不想像加文那样,死得毫无尊严。
我拿着提灯,回到了通往三号坑的小路,重新挖了起来。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砂石瀑布似的往下垮,几乎把我裹在了里面,根本无法呼吸。我只有挖一会,停下来歇口气,再接着挖。
到了后来,我全凭毅力在挥动手臂。我逐渐发现,横向上,不管怎么挖,都无法前进分毫,但在纵向上,我掏出一个空洞。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要我说,能接近地面总归是好事吧。
沙土在我脚下堆积,填平了来时的路。如果这个空洞是条死路,那我就是自掘坟墓了。不过,横竖是死,放手一搏吧。
又挖了一阵子,铁镐碰到了岩层。
完了!我心想,突然发觉敲击的声音不太对。我又叩了两下。是的,是岩层,但只有薄薄一层,后面是个开阔的空间!
碰到地面了吗?我心里狂跳起来,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抡起铁镐,一下接着一下,猛地砸向岩壁,不一会就打开了一个足以让我通过的口子。我攀上去。令人失望的是,迎接我的并不是地面,而是另一条坑道。或许,这里就是三号坑?
“有人吗?”我沙哑的呼唤。
没有回答。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回荡不去。哎,该不会这儿也发生了塌方吧?那我可就倒霉透顶了。
力气消失了,我一屁股跌坐在地。等喘过气,我发觉后颈一阵凉飕飕的。
是风。我意识到。而有风,就有出口!
我再次拾起信念,在那若有若无的微风的带领下,跌跌撞撞的前进。最后的这段路是最艰难的。我四肢百骸都像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屡屡跌倒又硬撑着爬起来。终于,我在道路尽头看见了光。
几根木条封锁了出口。原来,这是个废坑,难怪没人。我弯下腰,从木条的间隙里钻了出去。
地上堆着一层厚厚的落叶,脚步踩上去沙沙作响。户外的空气清新冷冽,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天空那么蓝、那么纯净,明媚的阳光透过参天大树,照在我身上。我仰起头,张开双臂,畅快的笑了。
我从地狱里爬了上来!
第27章
之后的记忆一片模糊。我应该是在森林里跋涉的时候虚脱了。印象里,有很多黑影在我眼前晃动。对我说了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在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时间里,我感到自己像台生锈的旧机器,每个关节都在疼,我的脑袋快要爆炸,嗓子火辣辣的,身上忽冷忽热,生不如死。
“睡吧,”耳边有个甜美声音蛊惑我,“睡着了,所有的痛苦都将消失。”
我知道,那是死神的吐息。如果向诱惑屈服,就会陷入永远的沉睡。有人还在等我,我还要翻案,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黑影去了又来,一会儿给我翻个身,一会儿又喂我喝点东西。我慢慢的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