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尼克在一起,我们就断了来往,偶尔在社交场合遇见,我怕尼克生气(有谁想看大魔王吃醋?),连招呼也没打,考虑到我们曾经那么亲密,我觉得我欠他一个合理的分手。
刚好,尼克在家张罗行李,难得我单独行动,只要速战速决,这事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了结。我让马车绕个路。
詹姆斯爵士约的酒店我们过去常来,我轻车熟路的上了楼。门虚掩着,我走进去。看到眼前的一幕,我吓呆了。
詹姆士爵士倒在地板上,一把细长的拆信刀贯穿了他的胸口,鲜血自伤口里泊泊涌出,汇成一滩。
我的心狂跳不止,赶紧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查看情况。詹姆斯爵士还没有断气,痛苦的挣扎着,弄得浑身是血。
见着我,他翕动嘴唇,颤巍巍的向我伸出手指。
他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似乎像是,“工厂……工厂……”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坚持住!”
呼救时,我有刹那的犹豫,我清楚如果詹姆斯爵士不幸去世,我将会成为第一嫌疑人,考虑到刀子插在左胸,这种可能性很大,可是,万一他还有救呢?
“来人啊!救命啊!”我声音发抖的喊道,然后用尽全力,接着喊了第二声。
在马车上,詹姆斯爵士就陷入了休克,等到医院,他已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了,医生无能为力。
两个便衣警察控制了我。我被带到警局,翻来覆去的审问。
你杀了他吗?没有。
什么时候到达现场?为什么?我照实说了。
和死者是什么关系?我犹豫了一下,朋友。
……所有的陈述都记录在案。警察甚至收走了詹姆斯爵士给我的信,称是证据。
尼克闻讯赶来,交了一大笔保释金,我暂时自由了。
马车轧过雾气,平稳的行驶在深夜空旷的大道上,车厢里气氛压抑,我们并肩坐着,谁也没说话。
我心里堵得慌,总忍不住寻思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得脑袋疼,像是被打了一闷棍,仍然毫无头绪。回过神来,我发现我不自觉的啃起了指甲。
手上的血渍还没有洗干净,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探出窗外,吐了,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
尼克递给我手帕,我擦干净嘴。
“他死了!”我说,眼泪夺眶而出。
直到说出来,我才意识到,这是切实发生的,不是荒诞的噩梦。
尼克伸出手臂拥住我,轻抚我的背脊。他一定有满腹疑问,但他什么也没说,“别去想。”
在他的安抚下,我渐渐平静下来。回到家,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无法入睡。
这是个闷热的午夜,每扇窗户都敞开着,但薄纱窗幔动也不动,好像黑暗中有双无形的手,把所有的风都勒死了。
糟糕的画面在脑海里频繁闪现,我全身冒汗,再也躺不住,起身走到窗边。一轮清朗的明月高高的挂在天幕当中。
我不是个虔诚的人,如果没有妈妈的敦促,几乎不去做礼拜。因为当我发现自己不爱奶子,爱大长屌,我就确信死后会下地狱。我想不起来上次祈祷是什么时候,或为了什么,但那天晚上,对着圣母低垂的脸庞一样的明月,我跪了下来,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祈祷。
“你在祈祷什么?”
不知何时,尼克来到了我身边。
我希望詹姆斯爵士能够安息,希望案件能够尽快水落石出,希望现在的生活不要遭到任何破坏,好日子永远持续下去。
“一次不能提太多要求,上帝会犯糊涂。”尼克说。
“那就只留下最后一个吧。”我这个自私鬼啊。
尼克稍纵即逝的笑了,在我身边跪下,包住我的手,“让我们一起祈祷。”
一整夜,我们都没合眼。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尼克,边讲边梳理。
詹姆斯爵士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我不相信他会自杀,但同时,我也想不出他会和谁交恶。真后悔,我要早到一步,或许就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你已经尽你所能了。”尼克宽慰说。
“可你觉得,我做得对吗?”若我撒手不管,从后门离开,至少我现在不会成为头号嫌疑犯。
尼克摇了摇头,“没用的,你们是熟人,警察迟早会调查到你头上,而且酒店的人看到你进去了,这会让你显得更可疑——你做了正确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可以和开罗说再见了。”保释期间,我不能离开伦敦。
尼克终于笑了,伸出大手,把我的头发揉的一团糟。
上帝一定已经放弃我了,祈祷没奏效,第二天,情况急转直下。
在调查的过程中,警方发现了詹姆斯爵士的日记和我给他写的信,我们的私情曝光了,一直以来的恐惧变成了现实,诉状上罪名又添了一条,鸡奸。
记住这个教训,别交写日记的朋友,反正我以后再也不写了。
好在我跟报社关系不错,花钱买下了那条新闻,但流言蜚语很快就传得满天飞。房子的外墙成了好事之徒的画布,被下流的涂鸦所占据,窗户也叫人砸破了。有一次,我们刚从家里出来,一群男孩大笑着飞奔而过,将一条新鲜割下来的牛鞭摔在我的面前,血点子溅了我一身。
尼克大发雷霆,挥舞着手杖追出去半条街,非要逮住那群小鬼好好教训一顿。我从没见他这么生气。
意外发生之后,我不舍的把尼克支开了,请他到赫勒福德郡陪伴我的母亲。我怕妈妈听到不实的传言,因此忧虑。其次,我现在声名狼藉,再和我出双入对,他也会遭到质疑。
苏格兰人真倔,我好说歹说,拿绝交威胁,他才同意去。他不在身边,日子格外难熬,我强打精神,和律师商量对策。
这是一件棘手的案子,调查始终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根据酒店的证词,那段时间出入的只有我一个人。如此看来,我似乎成了唯一的嫌犯。我感到愤愤不平,或许走正门的只有我一个人,但那幢楼不只有正门,他们敢把手按在圣经上发誓,不是怕麻烦才这么说的吗?律师同意我的看法,向警方施加压力,调查时间又延长了。詹姆斯爵士社交名单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接受了盘问,依旧缺乏新的线索。
苏格兰场是养猪场吗?我怒不可遏,当着警方的面,还得表现得彬彬有礼。猪头是我脱罪的指望。
每天,我唯一的慰藉是在夜深人静时,读尼克的来信。他给我写了大量的信,有时一天数封。我可以体会到他的心急如焚,但在纸上,他只字未提,讲得都是乡下的趣闻,晒谷、捕鸟、酿果子酒……他的描述栩栩如生。读着读着,我忘却了烦恼,仿佛和他一道漫步田园。遗憾的是,我抽不出空闲来给他回信,只能一两句话草草了事,同时也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消息可供分享。
詹姆斯爵士的遗孀是财政大臣的女儿,她恨死了我,想尽办法要将我绳之于法。舆论十分不利,再拖下去会更加糟糕,我只能做出妥协,在真相尚不明朗的情况下开庭。
我从来不是个悲观的人,但这次,我失去了把握。出庭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在跟律师辩论,无法决定到底是做无罪辩护还是轻罪辩护。
我不是凶手,这毋庸置疑,但律师的坚持有他的道理,原告证据充分,表现出诚恳悔过的态度对我有好处,据理力争只会令法官更加反感,做出重判。特别是,我还被控犯有鸡奸罪,社会对跟同性上床的男人可不太宽容。虽然现在已经鲜少有人因为这项罪名被处死(坐牢是无可避免的),但大众会理所当然的推定,一个鸡奸犯,很可能也是个谋杀犯,而杀人得偿命。
我和律师互不相让的时候,尼克在旁边,一直沉默。我太死脑筋,律师七窍生烟,把我丢给尼克,指望他劝我回心转意,自己倒水喝去了。
面对尼克,我两手一摊,“我是清白的。我现在这么说,在法庭上也会这么说。”尊严不允许我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如果坚持立场会杀死我,那就让我做一具诚实的尸体好了。
“我理解。”尼克轻声说,注视着我,脸上显出十分矛盾的神情,“但或许,我不应该理解你。”
他那样子让我心酸,我捧住他的脸颊,“底牌尚未揭开,我们先不要做最坏的想象。”
预料之中,律师得知这个消息气炸了。
“两个疯子!”他说,把文书一股脑的塞进包里,“我不干了!”就这样扬长而去。我们竟谁也没有挽留。
第20章
猜怎么着?律师并没有放弃我,第二天,他还是准时出现了。我忍住了调侃他的冲动。因为看表情,他仍然可能随时扭头就走。
案子是公开审理的,可我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旁听。法院门口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我被这阵势吓了一跳。
坐在马车里,尼克突然间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我的也是。
“离开这里,约翰。”他恳切的说,“我们去法国,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至关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他不支持我,反而叫我临阵脱逃,我生气的抽回了手臂。
“你自个去。”即使只有一线生机,我也不能做一个逃兵。
我举起手杖敲了敲车厢顶部,随着车夫的吆喝,马车停稳了。正要下车,尼克一把攥住我,手劲很大,没法挣脱。他强迫我转向他,用嘴唇堵住了我的抗议。
这是一个绝望而苦涩的吻,令人无法拒绝。我们像两只野兽,撕扯啃咬,制造疼痛,享受疼痛,似乎唯有痛楚才能表达我们此刻的心情。
“老天爷!”律师坐在对面,难以置信的惊叹道,拉住了两侧的窗帘。我一定是他最棘手的客户。
尼克放开了我,“记着,我们命运相连。”在他深深的凝望下,我差点就落泪了。
当我走向被告席时,许多人涌向我,表情让我觉得,如果不是被拦住了,他们会一直冲到我跟前,朝我脸上吐口水。我尽量抬头挺胸,目不斜视。
所有人都就位了。詹姆斯爵士的遗孀用她哭得红肿的眼睛瞪着我,投来刀子般的视线。陪审团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旁听席则是肆无忌惮的吵吵嚷嚷。
只有尼克一个人缄默不语,坐在紧挨着律师席的位置,十指交握,抵着下巴,一瞬不瞬的望着我。我们充满无奈的视线越过法庭,交织在一起。
法官把法槌敲断之前,庭上终于安静下来。
我再一次回答了这几个月被问到无数次的问题,答案与之前每一次都相同,但过程却比之前每一次都痛苦。我总是被打断,不是被控方,就是被场外的嘘声。这一情况直到一批带头起哄的被赶了出去才有所改善。整场审判比议会还混乱,而我比问答环节的首相还焦头烂额。
但最终,我觉得我做的还不错。撇开证据不谈,我没有作案动机,并且是我主动呼救,把詹姆斯爵士送到医院去的,虽然很不幸,他没能坚持到最后。
我承认了鸡奸的事实,可是对于谋杀,我每一个字都否认。我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真凶仍然逍遥法外。
最后陈述结束了,陪审团陷入了冗长的讨论。
结果久久不能裁定,证明陪审团内部有争议,我似乎瞥见了一丝曙光。
终于,一位代表站了起来,“罪名成立。”
我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头晕脑胀,扶着桌沿才站稳。庭上一片欢欣鼓舞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刺耳。我抬头望向尼克,他脸色惨白,石雕般一动不动的坐着。
法官清了清嗓子,庄严肃穆的开口,“本院认为,此案证据确实充分,犯罪情节恶劣,根据法律,判处被告环首死刑。”
话音刚落,旁听席爆发出一句声嘶力竭的怒吼,“这是政治迫害!”
是尼克。他站了起来,将手套狠狠的摔在地上。
我很快明白过来,或许是迫于舆论,或许是财政大臣向法庭施压了,这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场公正的审判。环首死刑?他们怎么可以把一个贵族送上绞架?难道我连体面的死去都不配吗?我感到一阵心如刀绞。
欢呼的浪潮淹没了尼克势单力薄的抗议。律师遗憾的望着我摇了摇头。我昏昏糊糊的被警察押着向外走。一只鞋飞过来,砸中我的脑袋,但我全身似乎已经麻木了,没觉得疼。
尼克推开人群,冲到我的面前,抱住了我。
“你不会死的,约翰!”他高声说,混乱而激动。
我无言以对,靠着爱人坚实的胸膛,泪水夺眶而出。我所有的意志力都被粉碎了。
只两秒钟,警察就七手八脚的把我们分隔开来。我扭过头,看他离我越来越远,像夕阳的余烬,消失在黑压压的人群里。
接下来的路只剩我一个人了。
身陷囹吾的日子不堪回首。起初,环首死刑这几个字在我耳边丧钟一般的回响,令我万念俱灰,一睁眼就只想流泪。我不吃不喝,心想着与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绞死,还不如渴死、饿死了算了。我真后悔,为什么要去招惹詹姆斯爵士这个倒霉蛋呢?
这种自怨自艾没有持续多久就被愤恨替代了。我是无辜的,不甘心就这样成为替罪羊。家里除了我,再没有别的子嗣了,妈妈会多伤心啊。还有尼克,他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既然他说与我命运相连,那么……我不敢往下想。
对我爱的人们的关心促使我振作起来,向狱卒提出要求。我要写信,要让他们知道,我还没有被摧垮。
就这么点儿微茫的愿望都得不到满足。
“不过,我倒是可以发发慈悲,让你含我的屌!”看守者哈哈大笑,声音里充满恶意。其他囚犯跟着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