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金发梳得妥妥帖帖,一身笔挺的礼服,比我之前想象中的还要迷人。要不是知道他的底细,我一定会误以为他是一位绅士。艾莱斯泰尔伯爵对他真大方,把他也带来了,我心里一阵嫉妒。
他递给我一把石楠与蓟花夹杂的花束,同时凝视着我,绿眼睛里情意绵绵。我不争气的脸红了,好害怕他会当众抱住我热吻起来。他的举动总是出人意表,不是吗?
厂里太吵,说话得靠吼,我指了指外面,与他一道走出去。
河岸边,夜雾轻盈的翻腾。
“伯爵先生没生我的气吧?”我随手拨弄着一串串紫色的小花。
“他认为你对之前在潭泽庄园受到的冷落耿耿于怀,因此伺机报复。”
“说谎。”
尼克咧嘴一笑,改口了,“他诅咒上帝也不会生你的气。”
这话我爱听。
我们走到了四下无人的黑暗里。一边是鳞次栉比的建筑,一边是潺潺流水。
夜色撩人。总感觉会发生些什么,我的心跳得参差不齐。尼克轻轻的握住了我的手,顺势一带,将我揽入怀中,嘴唇立刻贴了上来。
时隔半年,他的气息依旧令我迷醉。差一点,我就又被他俘获了,可手里的石楠花提醒了我。动用全部的意志力,我忍着不舍,推开他。
尼克照旧认为我在闹别扭,再度靠近,我一用力,彻底的挣脱了他的怀抱,走到几步开外。
我擦了擦被他碰过的嘴唇,“以后别再纠缠我,我们已经结束了。”我的挚友就在伦敦,我怎么能够一边惦记着他,一边和他的仆人乱来呢?
尼克追上前,“你要结婚了吗?没听说呀。”
他想多了,“不。”
“那为什么?”尼克不解。
“因为……”我寻找合适的措辞,“因为你……你只是……”
哦,他这个呆瓜,还傻傻的望着我,我实在不想伤害他。
“非要我把话挑明了吗?因为你只是个仆人。”
尼克不屑,“就这?”
真正说出口,我自己也觉得有点站不住脚,我跟他睡了那么多次——还有深一层的原因。
“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谁?”尼克终于紧张起来,抓住我的胳膊,“你那个秘密情人?”
我必须让他死心,这对我们彼此都好,“你的主人。”
“他?”不出所料,尼克气急败坏的大叫道,“你们压根没见过面!”
“错,我们见过,在字里行间,我们见过千百次!这是柏拉图式的爱,最高尚的爱!”
尼克被我驳倒了,面色苍白,摇着头,嗫嚅道,“荒唐……简直荒唐……”
我们在沉默中对峙。
一会儿,他又问,“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和我上床?”
这事责任在他,“我有需要。你引诱了我。”
尼克瞪大眼睛,眉头倒竖,语气阴沉,“别告诉我,我对你来说就只是个男妓。”
“床伴。”我更正。
“就是男妓!”他狠狠的说,又低声嘀咕,“还只给了一镑钱,廉价男妓……”
面对他的控诉,我有点讪讪的,但也想不出要如何安抚他,赞美他器大活好?
尼克斜了我一眼,似乎对我失望透顶,走了。
回到家,男仆交给我一叠来信。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我的大脑里好像有一群蝙蝠在扑腾,觉是没法睡了。我给自己倒了点白兰地,躺进扶手椅,开始一封一封的读信。
除了一两封商函,其余大部分都是聚会邀请,我心烦意乱的读着,老是走神,回想起尼克最后的表情。如果我俩没吵架,恐怕早已酣战好几个回合了。
什么毛病呀?是我拒绝了他,对方真的走了,我又舍不得了。我简直想把自己大骂一通。
惊喜总在最后。压轴的是艾莱斯泰尔伯爵的回笺,我精神一振,坐直了。
“爱友啊,收到你的消息深感遗憾!只能说天意弄人,刻意要延长这一场名为等待的酷刑,但我还是会等下去的——为了你,一千一万年也在所不辞。我将在餐厅里坐到打烊,若你不出现,则只好回酒店消磨时间。明天我去沙龙找你吧?哎,今晚睡不着了。”
我把男仆叫来,吩咐下去,以后收到艾莱斯泰尔伯爵的信件,只要我在城里,无论何处,都要立刻送达我的手中。
第17章
窗外,天色已经微微泛白,我眯了会儿,把自己拾掇干净就出门了。
那一天,我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我在厂里快速的溜达了一圈,见一切都按部就班,便前往俱乐部报到去了,等待我亲爱的朋友。
客人们陆续到来,向我致意,我敷衍了事的寒暄着,目光却一直飘向大门。每当马车自门前经过,我就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心里一阵悸动,想着,这下该是了吧?
结果叫人失望,我没一次猜对。
可能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我的耐心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直到傍晚,伯爵先生仍然没有现身,我几乎到了心急如焚的境地。差人给他一连送了好几封信,询问情况,但每一封都石沉大海。
这一点也不像我熟悉的艾莱斯泰尔伯爵。或许是受夜晚的影响,可怕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疯长。
伦敦的犯罪率居高不下,我的朋友会不会遭遇了什么意外?他会不会生病了?或者,尼克会不会一气之下向他袒露了我们之间的私情,使他讨厌我了?
多亏了我丰富的想象力,我再也没法等下去了,招了辆马车,直奔特拉法尔加广场。
侍者带我穿过走廊,来到伯爵先生的套房外。我敲响房门。
“是我,亲爱的朋友,你在吗?我等了你一整天,你也不来。”
许久的沉默,我差点放弃了,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进来吧,门没锁。”
我转动黄铜把手,推门而入。心里纳闷,既然他在,干嘛不来找我呢?
房间里烟雾缭绕,仿佛火灾现场,我咳嗽起来,被熏得睁不开眼。等适应了烟雾,我看清楚,房里没有点灯,富丽堂皇的装饰沉睡在昏暗之中,轮廓模糊。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南面的窗户。帷幔没有拉紧,落日最后的余晖劈开缝隙,留下一道灿烂、细长的伤痕。
一个人影坐在扶手椅里,面容隐藏在逆光下,叫人看不真切。
他就是艾莱斯泰尔伯爵,我的朋友吗?
多么奇妙,我为我们的初次见面设想了千百种场景,但从没想到会是在一间黑乎乎的酒店里。
“介意我开灯吗?”我迫不及待的想一睹他的真容。
“请便。”
我拧亮煤气灯。
灯光照亮了那个人影,我惊呆了,坐在扶手椅里的是尼克。
他神情慵懒,只披着睡袍,双腿交叠搁在脚凳上,嘴里叼着一只细长的石楠木烟斗,缓慢的吞云吐雾。
“你的主人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我问。
尼克抬起眼睛,目光透着考量,过了会儿,他说,“你不会见到他了,不管是他本人,还是在字里行间。”
一股不祥的预感,我心里瑟瑟发抖起来,越过客厅冲向卧室。尼克讥诮的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把整个套间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别人。我回到尼克面前。
“他去哪了?”我质问道。
“我说了,”尼克强调,“你不会见到他了。”
“为什么?他回高地了?”
“不,”尼克对着烟嘴深吸一口,“他死了,我杀了他。”
“不可能!”我喊道。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尼克语气平平,“但你看,这是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信件,摔在地上。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写给艾莱斯泰尔伯爵先生的。脑袋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为了确定,我捡起来,仔细翻看。没错,是的,每一封都在。
地面在我脚下塌陷,我感到毛骨悚然,一屁股跌进尼克对面的椅子里。
“不、你在说谎……”我摇着头,有气无力的反驳,“如果你真的……那……在哪呢?”我没法说出杀、尸体之类的字眼。
但对尼克来讲,这显然不是个问题,他哂笑道,“尸体被我处理掉了,我不是傻瓜。我把他装在网子里,和石头装在一起,沉入河底,剩下的鳗鱼会帮我解决。”
他言之凿凿,我不得不信。
“他是你的主人啊!”他怎么可以弑主?
“他是我的情敌!”尼克阴沉的低吼。
过了片刻,他恢复了平静,绷紧的身体重新陷进椅背里,吸了口烟斗,缕缕烟雾升腾起来,他自言自语般的说道,“照顾姑娘们的是我,带你巡游高地的是我,夜里帮你暖被窝的也是我。他做了什么?除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问候,他什么也没做。难道,就因为一个头衔,他就可以得到一切?而没了那个头衔,就什么也不是?”
“你不明白。”我有种深深的疲惫。他连字都读不懂,当然无法理解我和艾莱斯泰尔伯爵如何惺惺相惜。
“不,是你不明白。”尼克斩钉截铁的说,“文字可以推敲、作伪,他称你亲爱的朋友,跟别人一样可以这么写。纸上一百个信誓旦旦的承诺,也抵不过实实在在为你做一件事情。”
看来,他一点也不了解他的东家,“那不是他的为人。”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们心有灵犀。”
沉默着,尼克眼里闪过一丝精打细算,他放下烟斗,起身给我倒了一杯酒,“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如果你想为他报仇的话,我就在这里。”
他若无其事的口吻令人心寒。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还是魔鬼的化身。伯爵先生待他那样好。
“如果干掉你能够令我的爱友复生,相信我,我早就那么做了。”但那怎么可能呢?根本不需要我出手,他谋害了一位贵族绅士,法律会让他得到应有的制裁。
我颤悠悠的举起杯子。白兰地灌进肚里,合着满腹悲恸在体内燃烧,好像要把我由里到外烧个精光,连流下的泪水都是滚烫的。最让我悔恨的是,整件事我也逃不了干系,甚至可以说是罪魁祸首。假如一开始,我没有放任自己的欲望,和尼克勾勾搭搭,就不会让他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伯爵先生也就不会因此殒命。
人生为何如此无常?短短一天时间,就让我从希冀的浪尖跌入了绝望的深渊。
未来变得一片灰暗。我漫无目的的在我亲爱的朋友生前待过的最后一间屋子里巡视,看见一把开信刀躺在手边的茶几上。
我鬼使神差的拾了起来,“朱丽叶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尼克微微动容,“自杀的人会下地狱。”
“我已经身在地狱了。”我不要背负着这个十字架活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