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困,他打算睡一会儿,有时间就睡觉是他的习惯,但这会儿闭眼挺了半天他却还是清醒的。
不踏实,没法放松下来,身边有一个随时可以一键穿墙的“人”让他很无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多出一个人看着自己,这种压力是他从来没体会过的。
在王钺说出“做爱”俩字之后,他甚至做了很多联想,睡觉的时候,洗澡的时候,或者如厕的时候
他叹了口气,拿过手机看了看日历,是不是该去上柱香
卢岩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总算睡着了,直接睡到了下午,对门儿老太太站在门口冲她老头儿嚷嚷的声音把他吵醒了。
他没睁眼,习惯性地保持不动,听了听屋里的动静,这才慢慢起床,拿了钱打算出去吃点儿东西,还得回来准备晚上出摊用的东西。
出了门老太太嚷嚷的分贝一下提高了不少,震得卢岩耳朵都痒痒了。
“小卢出门儿啊”老太太打了个招呼,也没等卢岩回应,扭头接着冲屋里嚷嚷,“让你不要穿那个鞋,摔了怎么办,把那个破洗衣机拖出来正好让卢岩帮拿杂物房去”
“我去拿,”卢岩赶紧进了对门屋里,把老头儿正在推的洗衣机弄了出来,“拿楼下去”
“嗯,坏了,拿下去等收破烂儿的来,”老太太点点头,塞了个桔子到卢岩兜里。
洗衣机很老的样式,单缸的,倒是不大,但楼道里这家的白菜那家的炉子堆得空手走都费劲,卢岩半扛半拖的半天才把洗衣机弄下了楼。
刚到楼道口,他还没站稳呢就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王钺,手一抖,洗衣机差点儿没砸脚上。
“你怎么还在”卢岩忍不住问了一声。
“我可不得跟着么,得搁杂物房里啊”老太太在身后回答。
“哦。”卢岩把洗衣机扛出了楼道,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王钺还站在那里没动。
弄好老太太的洗衣机,卢岩随便找了个快餐店吃了点东西,回来的时候发现王钺还站在楼道口。
“还走不了”卢岩看了看四周没人,压低声音问。
“嗯,”王钺看了他一眼,走出了楼道,身影消失,接着又出现在了楼梯上,冲卢岩耸了耸肩,“你看,就是这样。”
“哦。”卢岩从他身边侧身走过,往楼上去。
“跟你有关系,”王钺在他身后说,“我很久没这样了。”
“跟我有屁关系,别以为在我跟前儿死一回就能讹上我了。”卢岩没理他,继续上楼。
“谁知道呢,反正我出不去了。”王钺跟着他。
卢岩停下脚步转过身,王钺离着他几步远也停下了,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突然问“外婆桥还有别的版本”
卢岩进了屋,王钺站在门口“你不是说你能背吗背一个听听。”
卢岩撑着门框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进来吧。”
王钺笑了笑走进屋里“你知道么,我每次死了,都听见船工在唱,摇啊摇但他只唱这一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请我吃块大年糕,”卢岩进厨房从冰柜里拿出煮好的汤底,放在炉子上热着,“糖一包,果一包,外婆买条鱼来烧。”
“还有呢”王钺来了兴趣,跟在他身边转悠着。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来格纺棉花,舅舅来格摘枇杷,”卢岩有点儿无奈,“枇杷树上一朵花,舅母戴了巧几巧几走人家,走到东家吃西瓜后边儿忘了”
“这是什么一个字没听懂。”
“宁波话。”
“宁波是哪里”王钺想了半天,一脸迷茫。
卢岩看了他一眼“你文盲啊”
“不是,”王钺凑到汤锅旁边看了看,“你还会说哪儿的话”
“哪儿都会。”卢岩把火关小,回了客厅准备泡茶喝。
“那你是哪儿的人”王钺跟了出来。
“你是哪儿的人,”卢岩拿起茶匙取了点茶叶,“听你说话没口音。”
“我”王钺没了声音,过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我不知道,可能不记得了吧,我死了很久了。”
这话让卢岩感觉到一阵寒意,赶紧倒了热水出来开始泡茶。
“我一直呆在一个研究所,”王钺想了想,又肯定地说了一遍,“嗯,就是个研究所。”
“研究所”卢岩看着一点点在热水里伸展开来的茶叶,敏感地追了一句,“什么研究所”
“不知道,”王钺弯下腰看着杯子,“那些事我都不记得了。”
这个年龄不可能是研究人员,卢岩打量着他,那是研究对象研究什么的还能把人给研究死了
“研究所什么名字记得么”卢岩问,他不确定这家伙跟着自己还声称因为自己被困在楼里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但他想弄清,不求给田七超度,至少要想辄把他从自己身边弄走。
“记得”王钺点点头,很肯定地说,“研究所叫c什么什么的。”
“c”卢岩拿起杯子喝了口茶,“研究屎啊。”
“不是点c,是缩写。”王钺有些不满地解释。
“缩写我操研究所”卢岩敲了敲杯子,“你们研究所很直白嘛。”
王钺盯着他没说话。
“干嘛”卢岩看了他一眼。
“你这人怎么这样。”王钺退开站在客厅中间,表情有些不愉快。
“我怎么了,”卢岩笑笑,“你不跟我说实话,我就顺着猜呗。”
“我说的是实话我从来没骗过人,骗人是要被被被”王钺说到一半停下了,看上去有些恍惚,“被我不记得了”
卢岩看着他,王钺这样子倒的确不像是在说谎。
“你笑起来真好看啊,”王钺突然换了话题,没预兆地凑到了他眼前,“真好看,你之前为什么不笑”
卢岩赶紧往后缩了缩“你真不是饥渴死的”
“饥渴”王钺慢慢蹲下了,“有时候是很饿饿得肚子疼”
卢岩感觉这对话没法进行下去,起身进了厨房“你呆客厅,我这儿一堆事要忙,你让我静一会儿。”
“哦。”王钺在客厅里应了一声。
卢岩把一会儿要用的锅和食材都准备好,楼下已经开始有人摆上了,规定是九点之后才能摆,不过对于文远街来说,自己定的规定才叫规定,所以过了七点就全摆满了。
“是不是很香”王钺问了一句。
“闻不到么”卢岩进了卧室换了件衣服准备下楼,他摆摊的东西都放在楼下杂物房里。
“闻不到,我只能听和看,别的都不能,”王钺进了厨房,站在汤锅旁边,“这个看上去就很好吃啊”
“挺惨的,”卢岩感慨了一下,“那你去麦当劳是看着过瘾么”
“我是去吃的,我如果”王钺犹豫了一下,“如果到别人身体里面就可以吃”
卢岩指了指他“你离我远点儿。”
“放心吧,”王钺摆摆手,“你不合适,不是随便什么身体我都能用的。”
卢岩摆摊的地儿就在楼对面的街边,不用跟别人似的用车拉,支完篷子放好桌椅什么的也就不到半小时。
王钺一直站在楼道口看着他,卢岩扫了他几眼,老觉得他那样子挺可怜,跟被装在玻璃瓶里的小动物似的。
于是趁着没人注意,他走回了楼道口,装着看手机,小声说“你可以去我屋呆着,不用站这儿愣着。”
“我看看,一个人呆着也没什么意思,”王钺笑了笑,“我想到一个办法可能可以出去。”
“嗯”卢岩看着他。
“我在楼里找个人,用这人身体出去,然后再出来可能可以。”
卢岩皱了皱眉,他赶紧又补了一句“不用你的,我用不了你的身体,进不去我还是第一次有进不去的身体呢,顶多是进去了呆不住”
这话卢岩怎么听都觉得有点儿不那么对劲,不过他的重点不在这上边,他打断了王钺的话“怎么,你试过上我身”
“不用试,靠近了就能知道。”
“你最好老实点儿”卢岩盯着王钺,小时候看电影里一演鬼上身都抖得跟舔了电门似的惨绝人寰。
“岩哥”许蓉的声音从楼梯上传过来,“跟谁说话呢要帮忙么”
“不用,你呆着吧。”卢岩转身往外走。
“见了我就跑,我一个孕妇,还能把你怎么着了么,”许蓉很不屑地斜在他身后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卢岩回过头看了许蓉一眼,发现一直呆在楼道口的王钺不见了。
“怎么,有话说啊”许蓉笑了笑,扭着步子迎了过来。
“留神摔了。”卢岩看了看她,转身过了街,听到许蓉小声骂了句王八蛋。
过了晚上八点,来吃东西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卢岩忙着招呼,他摊子不大,但人多了就他一个人还是有点儿手忙脚乱的,暂时没顾得上琢磨王钺去哪儿了。
许蓉在街上逛了一会儿,过来了,开始帮着他收钱拿东西什么的。
卢岩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许蓉斜眼瞅了瞅他“两串烤鱿鱼多辣。”
“嗯。”卢岩对许蓉没什么好感,但偶尔也会觉得她可怜,除了她弟弟有时候来要钱,他没见过许蓉别的亲人和朋友。
忙了一阵,客人都吃上之后,卢岩轻松了一些,坐椅子上点了根烟。
抽了两口一抬眼看到王钺就站在街中心,他愣了愣,出来了
这条小街很窄,晚上夜市一摆起来,车就进不来了,但过往的摩托车和电瓶车很多,还都开得不慢。
卢岩正想招手让他过来,一辆摩托突然冲了出来,王钺站在原地没动,车对着他冲了过去。
卢岩猛地一下跳了起来,差点儿撞到旁边的许蓉。
“干嘛你”许蓉捧着肚子喊了一声。
摩托车从王钺身上穿了过去,卢岩这才反应过来这人不会被碰到,坐回椅子上狠狠抽了两口烟。
王钺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了过来,卢岩看了看四周的人,没有人看到王钺,他弹了弹烟灰。
“我出来了,突然就出来了,”王钺站在他身边,“我想到一个问题,我思考了一下。”
卢岩没说话,思考一个鬼还干思考这么有档次的事儿呢。
“你是什么”王钺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身体。”
卢岩还是没说话,只是往王钺那边扫了一眼,他不明白王钺的意思。
“我用不了你身体,一秒钟都不行,我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我自从死了就一直很奇怪,我投不了胎,我都快知道孟姐姐一共有多少套衣服了也没喝成孟婆汤,”王钺闷着头自己一连串地说,最后一指卢岩,“那人说让我找到自己,是不是跟你有关系啊”
“谁”卢岩用手遮着嘴问,他其实没太听懂王钺念念叨叨这一通说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谁,他推我下船让我回来找自己,我是谁啊”王钺有些茫然,也有些烦躁,“你说我倒底是谁啊,我是王钺,对,王钺啊,37啊,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让我找”
卢岩抽了口烟,把烟头在地上按灭了,压低声音“你先去别地儿转转,我晚上收了摊儿再跟你一块思考成么”
“我去哪儿”王钺问。
“你平时都去哪儿”卢岩胳膊肘撑在腿上低着头,“你没碰上我之前不已经浪迹人间东飘西荡很久了么”
“哦,我知道了,”王钺点点头,往路两头看了看,挑了东边的路口,“我从那边走。”
“嗯。”卢岩直起身,松了口气,看着地上的烟头,摸出烟了又点了一根。
“别走”许蓉突然喊了起来,“没给钱呢”
卢岩皱皱眉,站起来看到许蓉正拦在几个年轻男人面前,碰上吃白食的了
“就这样的东西还好意思问我们要钱”一个男人推了许蓉一把。
“别耍流氓啊”许蓉突然提高了声音,“我一个孕妇你们想干什么”
“哟,挺会装啊”那人收回手笑了起来,“那成,让你男人过来”
两句话之后,卢岩听出了这个声音是谁。
这人认脸的功夫比劫道高多了,不过太不大气,都过了这么些天了,居然还能找上门儿来。
第6章 地鼠蹦蹦蹦
“吃了多少钱。”卢岩走了过去,把许蓉拉到了身后。
“一百三,送的啤酒也都喝了,”许蓉嗓门不小,平时拉场子吵架练就的花腔女高音,“嫌东西不好吃早干嘛去了吃完了想起来不好吃了不给钱行啊吃了的吐出来”
“你他妈找死呢,现在吐你一脸你信不信”那人眼睛一瞪指着许蓉。
卢岩笑了笑,抬手轻轻拨开了这人的手,之前被打劫那次他都没看这人正脸,现在才看清了,长得跟劫道专业不太匹配,一脸老实相,嘴还是歪的。
“走吧。”卢岩叼着烟说。
“什么”许蓉愣了。
“走”歪嘴也愣了愣,但马上又冷笑了一声,“我刚想走来着,这泼妇拦着不让走,现在让我走老子不走了”
“你想怎么着。”卢岩问,他不想惹麻烦,但这人是成心找茬。
“赔钱我朋友吃完肚子不舒服了”歪嘴指了指旁边一个小子,那小子一听这话立马弯腰捂着肚子哼哼上了。
“没钱,你们是今天第一单,”卢岩把许蓉推到了旁边的摊位上,转身走回来对这边还愣着的另两桌客人说,“都走吧,不收钱了,没吃完的打包吧。”
“赔钱”那几个人大概看出来了卢岩不会配合,都围了上来。
卢岩低头把叼着的烟吐到地上踩灭了,抬起头,沉默了几秒钟“来吧。”
歪嘴怔了怔,接着就狠狠地把旁边的小桌一脚踹翻了,在一阵唏里哗啦杯盘落地碎掉的声音中,他右手一拳对着卢岩的脸砸了过来。
卢岩偏头躲开了,不过歪嘴打架比打劫熟练,右手直拳被躲开之后迅速使出了左手下勾拳。
卢岩在他左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他的下勾拳线路被迫改道,擦着卢岩的脸再次打空,两次快速攻击之后,因为没有长出第三只手,他的进攻有了空档,卢岩在这时对着他胸口推了一把。
大概是没想到卢岩随手一拍一推的力量会有这么大,歪嘴连退了好几步站稳之后脸上带着有些恼火的讶异表情。
歪嘴的小伙伴并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他们只知道小歪第一回合败下阵来了,于是有两个人同时拎起了啤酒瓶子,对着卢岩的头一前一后地砸了过来。
这种实力悬殊的对决如果不想让人看出神隐高手的范儿来就得吃点亏,所以卢岩没太躲,抬手挡了一下,一个已经磕碎了的瓶子砸在了他手臂上,另一个整瓶子是在他肩上碎的。
卢岩一直觉得燕京淡出一群鸟了,不过瓶子砸人还是很有威力的,肩上一疼,手臂也被划出了几道口子,有一道估计不浅,他感觉到了血。
“别打了”有人在旁边喊了起来,“报警了啊”
歪嘴散打团并没有理会警告,夜市摊上打个架,特别是文远街的夜市摊,警察要次次都来,一晚上都不用走了。
“别打啊别打了”
卢岩在一片混乱中听到了王钺的声音,这带着颤抖的声音不大,但他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
他抽空往旁边看了一眼,看到王钺一脸惊恐地看着这边。
在卢岩踹开一张对着他腰抡过来的凳子,背上被另一张凳子砸了一下时,王钺突然蹲了下去,抱着头喊了一声“啊”
卢岩心里一沉,王钺这声惨叫他听着耳熟,上回听到这声音时他诡异的绝望感还没找到正解,现在又听到这声音,他顿时一阵紧张。
他迅速退了两步,抄起了放在一边的扫把,那种强烈的寒气袭了过来。
歪嘴拎着凳子向他一扑,卢岩正琢磨着是用扫把抽他脸还是别的地方,他却突然晃了晃,凳子掉在了地上,人顺着惯性在卢岩肩上撞了一下就停下了。
另外几个也都站在了原地没有动。
卢岩觉得有点累,疲惫不堪的感觉在很短的几秒钟里就淹没了他。
旁边看热闹起哄或者喊着别打了的人也在这会儿沉默了。
卢岩低头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腿有些发麻。
“别打了不要打了”王钺还是抱着头蹲在马路边上,身影有些模糊。
卢岩咬牙在自己手臂的伤口上抠了一下,疼痛窜了起来,疲惫的感觉稍微退了一些,他扭头看着歪嘴“不走”
歪嘴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慢慢走了几步,对几个小伙伴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走。”
几个人都没说话,安静地跟着他慢慢离开了。
几分钟之后,寒意消失了,卢岩站起来,开始收拾桌椅和一地的碎瓶子破碟子。
四周又一点点恢复了喧闹,有几个人还迷茫地坐着没动。
对于文远街夜市来说,这场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的斗殴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尽管斗殴现场的气氛一度陷入诡异,但却没几个人放在心上,没多久就又回到了正常的文远节奏。
此起彼伏的猜拳声,高分贝的老板再来盘烤鱼
“我回去睡一会儿,我好像有点困了。”许蓉把之前收的钱递给卢岩,转身过街慢慢进了楼道里。
卢岩用水冲了冲手臂,收拾完一地乱七八糟之后,来了一桌客人,他招呼完了把点的东西上齐之后走到路边蹲下了,这回王钺还在原地没有消失,依然抱着自己的头。
卢岩点了根烟叼着,抽了两口“晚上收摊了咱俩聊聊人生。”
“嗯,”王钺点点头,往后缩了缩,“你在流血。”
“没事儿,”卢岩从桌上扯了张纸巾擦了擦,“我你怎么了”
王钺抬起头,脸上居然挂着两行眼泪,卢岩对于一个鬼还能哭这种事很意外,叼着烟忘了抽,盯着他。
“疼么”王钺退开了一些。
“不,”卢岩说,长期的训练让他能很轻易地把疼痛这种会影响行动和判断力的感觉扔到一边,“不疼。”
“怎么会不疼,会疼的我去转转。”王钺站了起来,没等卢岩说话就转身飞快地往路那头跑了。
卢岩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灯下,把没抽完的烟掐了,鬼不应该是没腿的么,不该是飘着走的么
王钺做着所有属于活人的动作,走,蹲,流泪,感情还挺丰富,这鬼当得一点儿也不嚣张洒脱。
快两点的时候夜市才渐渐进入了尾声,卢岩摊儿上最后一拨客人走了之后,他把垃圾扫成一堆,桌椅碗碟和炉子什么的也都搬回了杂物房。
初秋的夜还挺舒服,不过忙完这一通他还是出了一身汗,回到屋里拿了衣服打算冲个澡。
进浴室站了两秒,他又退了出来,在屋里转了转“田七王钺”
没有回应,确定现在屋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之后才又进了浴室。
卢岩一年四季洗澡都用凉水,这个习惯对于他来说能相当有效地减少感冒发烧生病的次数。
这个季节水稍微有点凉,除了碰到手臂上的伤口时有些辛辣的疼痛之外,洗得算是很舒服。
卢岩站喷头下边儿兜头冲着,冰冷的水滑过身体时的感觉清晰而舒适,他闭上眼长长舒出一口气。
“卢岩你在吗”浴室门外突然响起了王钺的声音。
“我洗澡呢”卢岩赶紧喊了一声,下意识地回手把浴室门给反锁上了。
“洗澡啊”王钺的声音贴着他后背传了过来,“我好久没洗澡了都不记得什么感觉了”
卢岩一回头,看到了站在墙角正上上下下打量他的王钺,他跟王钺对视了几秒钟,拿过旁边的浴巾围在腰上“你进来干嘛”
这种老式破房的浴室小得跟口棺材似的,两个人站在这里边儿想保持一尺距离都不太容易,虽然理论上来说王钺不占地儿,但视觉上还是让卢岩受不了。
“我不知道,”王钺愣了愣,很快地退着穿过浴门消失了,“我在客厅。”
“嗯。”卢岩应了一声,扯掉浴巾又冲了一会儿才换好衣服出来了。
王钺站在客厅里,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发呆。
“你怎么死的。”卢岩没多绕圈子,他今天必须把有些事问明白。
他从桌子下面拿出药箱,坐在沙发上熟练地处理手上的伤口。
“怎么死的上次吗”王钺想了想,又指着墙上的画,“你画的吗”
“没问你上次,上次死的又不是你,”卢岩弄好伤口,点了根烟,“问你第一次死。”
“第一次啊”王钺沉默了。
是的,第一次是怎么死的
他只记得自己大概是在很久以前死的,但却从来没想过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现在卢岩猛地问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
“不记得了”卢岩看着他。
“我”王钺皱着眉在客厅里来回走着,“好像真的不记得了。”
“那好吧,”卢岩咬着烟,“你在那个c研究所干什么”
“在那里住着啊,”王钺想也没想就回答了,“我住在那里,应该是一直就住在那里,死之前我一直在那里。”
“一直没离开过没出过门儿”卢岩盯着他,这让他有些吃惊。
“没有,”说到这些王钺有些兴奋,挥了挥胳膊,“好多东西我都知道,但是没有见过,比如麦当劳肯德基啊,还有星巴克啊回锅肉啊,小笋炒肉片啊,烤肉啊”
“你是饿死的吧。”卢岩叹了口气,“你住在c,每天都做什么你是在那儿工作还是”
“工作”王钺蹲下了,似乎在回忆,“工作别人都在工作吧,崔医生他们在工作吧,大概。”
“你没工作那你在那里做什么”卢岩把烟头掐灭了,“崔医生叫什么会写他名字吗”
“崔逸,飘逸的逸,他跟我说的,”王钺回答,表情开始有些恍惚,“我在那里做什么呢”
研究所,医生。
卢岩看着王钺,如果王钺没有记错或者骗他的话,也许这是个在做某种医学研究的地方。
那么眼前这个迷茫的鬼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你是做什么的”王钺恍惚了一会儿,突然凑到了他身边。
“我”卢岩笑笑,拿出茶叶罐子铲了些茶叶放进杯子里,“我是个杀手。”
王钺没说话,表情没什么变化,沉默了半天之后他才挺平静地问了一句“杀什么啊”
“杀人,”卢岩看了他一眼,“杀猪的那叫屠夫。”
“哦”王钺拖长声音,点了点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激动,“那你说,我是不是被杀手杀的”
“不知道,”卢岩泡好茶,手指在杯子上轻轻敲着,看了看蹲在他身边的王钺,又低头瞄了瞄他脚,“你是站在地上还是飘着的”
王钺跟着他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不知道,站在地上的吧。”
“你不是没感觉么”卢岩放下杯子,“还能站着”
“那不然我该怎么样呢”王钺退开两步,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我一直都这样啊,你不也是这样吗,坐下,走,跑,跳,这些根本就不用想啊。”
卢岩看着他的动作,这大概是因为机械记忆,就像被截肢的人很长时间里都会觉得自己已经没了的腿或手还在,会下意识地做出各种动作。
“你还记得什么”卢岩靠到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电视”王钺突然几步跑到了电视跟前儿,“我还没这么近看过电视呢死了以后只在别人家窗户外面看过。”
卢岩看了他一眼,按着遥控器换了几个台“研究所没有电视”
“没有,”王钺摇摇头,“但是我见过,在电脑上看到过,死了以后也见过”
“没有电视有电脑”卢岩打断了他的话。
“有啊,可以玩游戏。”王钺盯着电视。
“还能上网”卢岩想起来第一次跟王钺的对话。
“嗯,”王钺点头,“当然能。”
“你玩什么游戏”卢岩站了起来,打开了旁边的电脑,这应该是条线索。
“地鼠蹦蹦蹦,”王钺站到他旁边,“你玩吗”
“玩过,”卢岩没想到王钺会玩这个,这是个幼稚的网络游戏,每天刨刨坑,挖挖地洞,偷偷别人的存粮然后升了级就跟人蹦着打几架,关宁有阵子莫名其妙沉迷其中,拉着他一块儿玩了几个月,他点开游戏登陆,“哪个服务器”
王钺盯着登陆界面,却没有说话。
“哪个服务器”卢岩又问了一遍。
“没有,”王钺凑到屏幕前看着,有些着急,“没有啊,为什么没有了”
“没有什么”卢岩有点儿莫名其妙。
“没有c服务器了”王钺指着登陆界面上一块空白的地方,“以前就在这里的啊,没有了”
“等一下,什么服务器”卢岩感觉自己大概是听岔了,“c服务器”
“嗯”王钺看上去很着急,指屏幕退开了,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为什么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我死了多久了我是怎么死的我怎么了我”
卢岩看着之前王钺指着的那块空白,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东西,不要说是什么c服务器澡堂子服务器这种一看就不可能的名字,就普通别的服务器也从来没有放在那块儿的。
王钺这是记错了
还是在骗他
王钺还在屋里转着圈,背后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寒意,夏天跟这人呆一块儿都不用开空调了。
“田”卢岩回过头,刚想说话,王钺突然停下了脚步,猛地抬起头看着他,脸上表情全变了,愤怒,焦躁。
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强烈寒意猛地扑面而来,一直冷进了卢岩的身体里。
他扔下鼠标跳了起来,又来
“为什么你告诉我”王钺指着他,眼神冷得吓人,“为什么没有了”
卢岩在他抬手指过来的这一瞬间定在了原地。
恐惧。
从内心深处蔓延出来的,他从未有过的恐惧。
“为什么”王钺慢慢靠近他,“为什么”
茶几上放着的茶杯在王钺问完这句话之后突然“喀”地一声裂开了。
第7章 3838538
这是卢岩第一次在面对很有可能出现的危险境地时束手无策。
王钺的眼神和表情都变了,带着让人心悸的冰冷,而他后退了两步之后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碰不着摸不着的,人家还能遥控。
裂了的茶杯里的茶水淌了一桌子,正一滴滴地从桌沿滴到地板上。
屋里很安静,卢岩能听见水滴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为什么”王钺逼到了他跟前儿,盯着他又问了一次。
寒气让卢岩往后退了退,靠在了桌子上,再不解决这事儿,就得把鼻涕给冻出来了,他避开了王钺的目光“我不知道,我的游戏界面一直是这样的。”
“一直是这样没有过c服务器”王钺声音还是很冷,但身影突然开始有些模糊,“不可能,我天天都玩的”
卢岩迅速走进了厨房,把煤气灶给打开了,不知道一会儿王钺要是失控,用火能不能收拾一只鬼魂。
但王钺没有跟进来,卢岩在厨房里对着灶等了半天,最后慢慢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了已经透明得几乎看不见了的王钺。
“你没事儿吧”卢岩看不清王钺的表情,但之前晶晶亮透心凉的寒意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王钺重复着这一句话,声音细不可闻,“为什么”
卢岩已经不知道王钺这个为什么到底是对不存在的c服务器还是别的,但王钺那种逼人的杀气已经消散。
他试着冲王钺挥了挥手“田”
张着嘴话没说完,在胳膊挥动的时候,他清楚地看到王钺已经很模糊的影子随着被带起的空气轻轻晃了晃。
卢岩顿了顿,又对着王钺挥了挥手,王钺就像一股烟似的又晃了晃,但一片模糊中他的眼睛却突然抬起看向了卢岩。
“你先”卢岩一看这眼神就有些不踏实,随手拿过扔在旁边的一件外套冲王钺抖了了几下。
外套卷起的风把烟一样的王钺带向了门口,卢岩再接再厉地又扇了几下,王钺的身影开始像一个常规的鬼魂那样飘荡着,渐渐变得更淡,最后消失了。
卢岩扔下外套,打开门看了看,像王钺每次离开一样,这次也是同样的没有痕迹,走得干干净净。
虽然用这种神奇的方式把王钺弄走了,卢岩却谈不上有什么成就感。
王钺看上去的确是因为找不到那个c服务器而突然暴走了,卢岩把桌上碎成几片的杯子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杯子被整齐地切成了四片,要是按圈儿摆好,就是一朵花。
王钺碰不到任何东西,却能让一个杯子碎得这么文艺,卢岩汗毛有点儿想起立,如果不是杯子,是人他想像了一下自己被竖着平均分配成四片儿的情形,迅速把杯子碎片扔进了垃圾桶。
这一夜几个小时里卢岩真正睡着的时间很短,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只是闭目养神,一直感觉着自己四周。
相比王钺在他屋里,不知道王钺在哪里更让他不踏实。
不过一直到对门老太太准时起床开嗓,王钺也没再出现。
卢岩在老太太的大嗓门儿里又睡了个回笼睡,快九点才起床洗了个澡,从冰箱里拿了盒牛奶喝着出了门。
楼道里很安静,街上也很清净,白天的文远街永远都透着一股子一夜疯狂之后的破败。
卢岩在早点铺随便吃了点儿东西,骑着小电瓶往新城那边开去。
有些事不是他一个人能找到答案的,调查,搜集各种资料这是关宁的强项。
关宁在新城最繁华的地段有个事务所,开在一个高档办公楼的17层,表面上是个调查事务所,跟踪小三儿,偷拍,捉奸拿双什么的,深一层的是承接靠谱老客户介绍来的各种业务,背景调查,窃取文件。
最深那层卢岩知道的也不多,大概是杀个人越个货什么的,他只做自己那份儿,不多打听,安全起见,别的他也不想多知道。
事务所永远关着玻璃门,旁边有个密码锁,这月的密码是3838538。
卢岩站在门前,左上方的摄像头往他这边微微转了转,他按下密码,门打开了。
进门的小厅装修得很精致,放满绿植和满墙抽象抽疯或者不知道在抽什么的油画,穿过去拐个弯就是关宁的办公室。
卢岩没敲门,直接推门进去了。
关宁坐在大班桌后面背对着阳光,旁边的沙发上还坐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大概四十岁左右。
卢岩对人很敏感,瞬间就判断出了这不是关宁的普通客户,这是他的同行,于是他转身又往外走“不好意思。”
“你们聊。”男人站了起来很快地走出了办公室。
“怎么突然跑来了”关宁把椅子往后退了退,看着他。
“帮我查点东西。”卢岩坐到沙发上,闻到一股很淡的雪茄味儿,关宁只抽女士烟,雪茄也不是在这儿抽的,应该是之前那个男人身上的。
卢岩下意识会留意很多细节,有用没用的都会过一遍。
“我不白打工,”关宁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看到卢岩点了点头之后才问,“查什么”
“查个研究所,看看这地儿是干什么的,”卢岩点了根烟,“c。”
“出门直走右转。”关宁说。
“c研究所,”卢岩从关宁桌上拿过烟缸放到自己面前的茶几上,又看了看烟缸里的烟头,“换口红了”
“一个研究所叫c”关宁皱了皱眉。
“据说是缩写,你看能不能查出来。”卢岩叼着烟,他不知道这俩字母到底能扩写成什么,aicaveordcuahchggcaitaithoutchar
“查这个干嘛”关宁拿起咖啡喝了一口,盯着他的脸。
“我现在是你客户,”卢岩笑笑站了起来,“有消息了告诉我就行。”
“卢岩,别忘了你是我的人。”关宁看着咖啡。
“碰上点事儿,不是什么大事,但这是唯一的线索,”卢岩拉开办公室的门,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没准儿跟我前两年的事儿有关呢。”
在他往外走的时候,关宁低声说了一句“最近多留神,不太平。”
卢岩关上门,看到刚才的那个男人站在小厅里一幅画前,听到他出来,男人转脸看了他一眼,卢岩没理会,直接走出了事务所。
关宁最后那句话并不是惯常的关心,她没这么温柔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