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容予让步似的笑了笑,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半杯水。
舒容予出了很多汗,衣服都粘在了背上。顾泽去洗手间里拧了一条热毛巾,褪去了他的衣服。舒容予已经不是第一次光着身体被他打量了,却依然有些僵硬。顾泽一言不发地替他擦了身。
两人来得匆忙,自然没带换洗衣物。舒容予脱下的湿衣服不能再穿,只得暂时裹着被子。
餐盘上放着两碗米饭,一荤一素两碟配菜,还有一碗清汤。顾泽拿起餐叉,叉起一片蔬菜,理所当然似的要喂给对方。舒容予无奈地看着他“我不饿,你先吃。”
顾泽不为所动“我知道你没食欲,但身体现在需要补给。”
“至少让我自己来。”
“你没穿衣服会着凉的。忍一下,好不好?”
都快被当成孩子哄了,舒容予面上更加挂不住,却也知道他在担心自己,只得张口吃下了那片蔬菜。顾泽这才笑了一下,自己也吃了一口。
两人就这样慢吞吞地分食着,一时间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舒容予摇摇头“真的饱了。”
他食欲不振,顾泽也不再勉强,又喂他喝了几口汤,便闷头顾自扫荡战场。舒容予看着年轻人生机勃勃的吃相,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意识到的时候,想要掩饰起笑容,又觉得已经没有必要。
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件事“小顾,你怎么会跟警局牵扯上关系?”
“我没告诉过你吗?姐姐和姐夫都在警局工作。如果没有他们,我这次说不定真会束手无策。”
舒容予低下头“你……总是让人意想不到。”
顾泽模糊地觉得被表扬了,不由抬头看着舒容予一笑,紧接着又板起脸“前辈有什么立场说我?你可是黑帮出身。”
舒容予微微变色“我不是……”
“开玩笑的。”顾泽忙说。
“不,”舒容予摇摇头,“我真的不是什么黑帮出身,那个人……哥哥……也不是。”
“嗯?”顾泽很是意外,“这跟我听到的不一样。”
舒容予似乎组织了一会语言。“父母只是普通商人,卷进了黑道的交易里,意外丧命了。”他最终言简意赅地说,“那个人……哥哥原本也逃不过的,却被他们的头目,一个女人,收养了。那个女人死后,哥哥就继承了她的位置。”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整件事情。顾泽却能猜到这三言两语背后的血雨腥风。
没有靠山、无力自保的孤儿,凭什么被杀人无数的头目收养?顾泽不是傻子,当然不会相信什么善心大发的鬼话。联想到那张美艳得近乎魔魅的脸,不难想到其中的龌龊。所谓的收养,恐怕……是包养才对。
被杀害父母的仇人包养,又以男宠的身份存活下来,单是想象就已经令人头皮发麻了。而那个男宠最后竟然还“继承”了高位,这中间有多少挣扎,多少算计,多少堆积成山的尸体,旁人永远无从知晓。
但那又如何呢?再惊人的手段,再残忍的力量,最终也不过是随着肉身凡体归于一抔黄土。
顾泽只关心一件事“你呢?你又受了多少苦?”
舒容予只觉得心脏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原以为冰封的血液汩汩地涌了出来,烫得他直哆嗦。
他被写进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里,这故事中却没有他的位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受了多少苦。从来没有人注意过他是怎么活下来,又该怎么活下去。那个少年死后,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在呼吸。活着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习惯,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目的。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有一个人竭尽全力,只为了保住他的生命。
那问题传入耳中,他却已找不到答案。
“我……”舒容予停住了,他努力找回正常的声音,“我……”
顾泽紧盯着他的唇,升起一股用嘴堵上去的冲动。
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取舍(已修)
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两人同时一惊,顾泽死死盯着那门板,伸手去拿放在床边的电击棒。
房门又砰砰响了两下,外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臭小子快给老娘开门!”
顾泽顿时心头一松,走去打开了门“姐。姐夫。”
他那娇艳泼辣的警花姐姐站在走廊上,身后是穿着便装的姐夫。高木手中拎着两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顾泽一闪身将两人让进了房内。高木放下包,朝床上面带病色拥被而坐的男人点了点头。顾梓却只扫了舒容予一眼,随即直接无视了他,抓住顾泽的手臂就把他往门外拖“你给我过来。”
那门被她毫不客气地用力关上,将舒容予和高木尴尬地留在房间里。顾泽没料到她会发这么大脾气,试探着唤了一声“姐?”
女人哼了一声,因为身高差的缘故抬头看着顾泽,气势却丝毫不减“行啊,出息了啊,连黑帮都惹上了!”
顾泽欲待解释,顾梓却劈头盖脸地一通抢白“你叫我查那什么死亡记录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哪个声优会扯上那档子破事?当时一个大意没问清楚,再一眨眼就又是逃命又是翻窗,你当你演电影啊!那电影里死了喊一声cut就又能活过来,你倒是给我复活看看!还以为你总算找到个正经人想安顿下来过日子了,原来是嫌命长吗?”
顾泽担心地看了看房门,虽然这宾馆建筑隔音效果好,区区一扇门板也挡不住这等音量。“姐,你小声点……”
“闭嘴!我也不是不开化的人,你喜欢男人,爸妈那里我帮你瞒到现在;年龄比你大那么多也不是问题,能照顾你就好——可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威胁自己性命的人!”
“前辈他不是……”
“不是什么?我说的有哪一点你能反驳?那爱情再大能当防弹衣穿吗!赴汤蹈火跑去救人家,你自己呢?我弟弟——”她突然哽咽了,“我弟弟谁来救?”
顾泽说不出话来了,只看着女人的眼泪。
懂事以来,他第一次看见剽悍的姐姐流泪。
那门板的隔音效果当然不及录音棚的真空玻璃。外面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房间里一片寂静。
高木依旧站在原地,敏锐的目光像要侦破什么般注视着床上的男人。男人比自己还年长。他看见对方尝试着,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这么晚了还过来,辛苦你们了。”
“你不用找话说,”高木说,“她是故意让你听到的。”
舒容予默然了一下“谢谢你救了我。”
“不必。我是救小顾,顺便带上你。”高木毫不讳言,“说实话,昨天晚上小顾不顾性命地想要冲回医院时,我也挺生你的气。”
对方如此直接,舒容予也收起了勉力维持的笑容。
“对不起。”他缓缓坐直了身体,面色肃然地说,“把他拖进危险中,导致如今的局面,全是我的自私和无能所致。我知道自己无以谢罪,万一最坏的情况发生,拜托你无论如何保住他,即使需要违背他的意愿。”
高木微微一震,他们两人都很清楚最后这句话的意思。
舒容予几乎是在嘱咐——“如果我要死了,别让他冒险来救我”。
“你就这么悲观?小顾做了那么多事,看来也没能让你多一点信心啊。”
“不,我相信小顾。”
舒容予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我相信他的能力远超出我的预期,也相信他会拼尽全力确保我的安全。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相信他不会放弃。”他一字一句说得慢而清晰,“正因为如此坚信,所以才要拜托你。
“无论输赢,我不值得他拿生命做赌注。小顾还这么年轻,他有亲人,有朋友,有前途无量的事业,爱情不该成为夺去那一切的枷锁。活着总是好的,活下去,才有可能遇见更适合的人……”
他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门外传来女人的抽泣声,以及顾泽轻声的安慰。
刹那间高木看清楚了眼前的人。顾泽所拥有的一切,他都已经失去。顾泽的未来是可以预见的绚烂光明,而他却只剩下苍白乏味的余生。这个男人爱得何其卑微而无奈,让人几乎要心生怜悯。
“我说,你好歹也算黑帮老大的弟弟吧,怎么会是这样的?”
舒容予一愣,露出一点微笑“是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顾泽拍着姐姐的肩,试探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姐,你不是在生气,是在害怕,对不对?”
顾梓挥手打开他“少在那自以为是!”她狠狠抹去泪水,正要重整旗鼓,顾泽却抢先了一步。
“你第一次穿上警服的时候,我也很害怕。”他平静地说,“总以为你要像电视里的那些人那样挂彩甚至殉职了。一边怕,一边又忍不住羡慕你。从小到大你的胆子都比我大,这么厉害的姐姐有一天甚至要去保护别人了。我配音的那些动画角色,没有一个能比你帅气。
“可现在不用羡慕你了,”他笑道,“我终于做了一件比你更胡闹的事。”
“你是三岁小孩吗?”
顾泽只是笑着。顾梓叹了口气,放软了声音“那不一样……惹上了黑道,就算这次能逃过一劫,你们这辈子都不会过得安稳,你们身边的人也不得消停。现在高木也被拉进来了,他正在争取升职的节骨眼上,这件事上司又不支持……”
“我明白。”顾泽的笑容转为黯然,“我对不起你们。”
“后面这点倒没什么,”高木适时地推门走了出来,“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姐姐瞪他一眼“你少添乱。”她用力拉住顾泽的手,“你能这么认真地喜欢一个人,我当然很高兴。但是爱情这东西,事过境迁回忆时不过是一场强烈的幻觉……两个人水到渠成才能幸福,一味地强求而割舍其他,只会徒增怨恨。谁离了谁都是能活下去的,一辈子这么长,很多事你过些年再看,会看得更清楚。”
门扉半开,女人的声音在静夜里清晰可闻“算姐姐求你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过了半晌,顾泽终于开口,却还是那一句“我对不起你们。”
女人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姐。”顾泽喊了一声,但她脚下不停,很快消失在了拐弯处。
顾泽呆滞地望着空荡荡的走廊。他真的做错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
“唉,一个个的真是没完没了。”倚在门边的高木难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追着顾梓的方向走出几步,又停住了,“我和你姐结婚的时候,你父母也很讨厌我。”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什么?”
“说我干的这一行枪林弹雨的不安稳,连自己的命都无法把握,更别提给她幸福。”
顾泽怔了怔“原来还有这回事,他们都没跟我提过。”
姐夫耸耸肩“你别看她现在义正词严的,她自己也不是消停的主。当初一意孤行要当警察,又一意孤行嫁给了我,家里的反对全抛在一边。我问她后不后悔,她说‘老娘把终生幸福托付在你身上了,不想让我后悔就给我活出点人样来!’”他笑笑,“也正因为有她,我绝不会让自己有事。”
顾泽静静听着,似乎领会了他的意思,又似乎没有。
姐夫叹了口气“虽然看起来不像,我这人其实很理想主义,相信的都是些老掉牙的道理。比如老婆是用来疼的,责任应该扛在男人肩上。又比如杀人者就应该受到惩罚,正义总会以某种形式得到捍卫。你这么胡来,我很生气,又有点高兴。”他像军人般站得笔直,“如果因为这点困难就临阵逃脱,也不配当她弟弟!”
“姐夫……”顾泽忍不住笑了笑,“你们两个怎么还没统一口径就来了?”
“男女的想法不一样。”高木面无表情地说,“与其在那自怨自艾,不如拿出点男人的样子来,哪来那么多纠结。”他说完就走,也不顾门里门外两人的反应,“回见。”
顾泽独自站在原地,想着高木最后那句指向和意味都不明的话。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舒容予也正默默凝视着门外的灯光。
那话——究竟是对哪个人说的?
☆、飨食(已修)
顾泽又在走廊上站了一会,才转身回到房间。舒容予仍裹着被子,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怔忡。顾泽心里一阵难受,走过去隔着被子将人搂进怀里,低头在他的肩窝里蹭了蹭。就在几天之前,这样的小动作还像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妄想。舒容予微阖上眼,两人都满腹心事,待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泽叹了口气“去洗澡吧?”舒容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