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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道不通 第15节

作者:七世有幸 字数:23511 更新:2021-12-18 22:08:47

    顾泽将他打横托起,一路抱进了遇室。舒容予的小腿不能进水,顾泽让他坐在浴囧囧囧囧缸沿上,自己也拖去了衣服。

    舒容予毫无防备地经受了一场视觉冲击。

    年轻的躯体修长挺拔,紧致的肌肉线条美感与张力并存,正是最恰到好处的程度。顾泽褪去长裤,舒容予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动作移动,从平坦的晓腹,到那双无可挑剔的笔直长腿。

    早就注意到顾泽能把任何衣服都穿出模特的风度,却没料到衣服底下还有如此风景。顶着那样一张脸做声优已是浪费,再加上这身材,简直是暴殄天物

    顾泽脱下了内裤。

    舒容予触电般移开了目光,然而对方就站在他面前,余光仍避不过那硕大的东西。一时间窘迫得不知该往哪看,素来平静的脸上也不禁发烫,连耳尖都开始泛红。

    顾泽将衣物扔去一边,一低头就看见男人不知所措的表情。他只觉得怦然心跳,这样的舒容予还从未见过,可爱得简直令人血脉贲张。顾泽暗暗咬牙,按捺住直接扑上去的冲动,跨进遇缸里放出热水“仰头,我托着你。”

    低低的声音和着遇室的回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舒容予顺从地仰起头,顾泽一手托着他的脑后,用花洒打湿了他的头发。舒容予睁眼看着上方那张英俊而专注的面容,不知怎么,脸上的热度竟散不去。

    遇室里水汽升腾,情愫的暗流在白雾中缓缓涌动。顾泽假装没看见舒容予的目光,轻柔地替他洗完了头,却觉得自己的忍耐力正在对方的注视下崩塌。

    不能在这里。舒容予还没痊愈

    他拧了一条热毛巾,隔着它触摸舒容予单薄的后背。掌心清晰地感受到舒容予身上的起伏,已经辨不明是擦洗还是爱抚的动作,沿着背脊缓缓向下,滑过腰肢,再向下,直到指尖触及那条若隐若现的缝隙

    毛巾的热度源源不断地向四周散发,舒容予浑身都开始发烫。看不到背后的顾泽,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只手上。毛巾碰到缝隙时,舒容予不由得僵直了身体,对方却飞快地撤了回去,重又打开了笼头。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粗重。顾泽又拧了一次毛巾,跨出遇缸,在舒容予面前半蹲了下来。

    他自己身上已是失淋淋的,未干的水珠伴着动作滑过胸膛,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与另一滴水珠汇合后没入了邀线。舒容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滴水珠,蓦地胸口贴上了热烫的毛巾,他一个激灵,目光猝不及防地落入顾泽的双眼中,仿佛溶进了两汪深潭。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顾泽慢慢地擦过舒容予胸前那两粒红珠,感觉到手下身体微弱的战栗。他再不敢流连,却又忍不住放慢速度,抚摸过那清瘦到数得出肋骨的躯体,一寸寸地下移,最终停在了小腹上。

    顾泽的目光投向了从刚才开始就强迫自己不去看的地方。

    然后在他的凝视中,那静静伏于舒容予双腿间的东西,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头。

    顾泽脑中轰地一声,所有的血液直往下腹冲去。他猛然站起身,无视舒容予红得快要滴血的脸,将毛巾往他手里一塞,自己背过了身去。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明知道对方只是在擦身,在这般情境下听来仍令人面红耳赤。过了一会,舒容予几不可闻地开口“好了。”

    顾泽伸手扯过一条大毛巾,一把将舒容予裹了起来,又拿吹风机替他吹干了头发,才把人抱回床上。

    姐夫带来的两个旅行包里全是顾泽的日常用品与换洗衣物,还有未拆封的男士内裤。顾泽翻出一件睡衣给舒容予穿上了,又回到浴室,自己冲了个澡。

    他心中天人交战,一边担心舒容予的身体,一边又赶不走脑中舒容予那惑人的模样。这个澡不知不觉冲了很长时间,等他再出浴室时,却见舒容予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睡着了隐隐的期待顿时被失望代替,顾泽忍不住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钻进了被窝。

    身边的人却在此时睁开眼“为什么叹气”

    顾泽猛地转头,只见舒容予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嘴角的笑意被灯光染上了温柔的暖色。

    顾泽挪过去将他揽进怀里,与他额头相抵,轻轻地磨蹭。

    这个人是属于自己的。直到现在,这种感觉依旧像梦境般不真实。顾泽偏过头去,吻上了舒容予的唇角。悠长而轻柔的接触,像要填补所有失落的时光。

    等他再出遇室时,却见舒容予安静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睡着了隐隐的期待顿时被失望代替,顾泽忍不住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钻进了被窝。

    身边的人却在此时睁开眼“为什么叹气”

    顾泽猛地转头,只见舒容予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嘴角的笑意被灯光染上了温柔的暖色。

    顾泽挪过去将他揽进怀里,与他额头相抵,轻轻地磨蹭。

    这个人是属于自己的。直到现在,这种感觉依旧像梦境般不真实。顾泽偏过头去,吻上了舒容予的唇角。悠长而轻柔的接触,像要填补所有失落的时光。

    唇瓣摩挲,气息相交。两人都没有急于深入,只是享受着这一刻无声的默契。舒容予身上散发出沐浴过后的清爽味道,一呼一吸间幽幽地钻入鼻端。顾泽眯起眼睛,忽地埋头在他光洁的脖颈上轻啄了一下。舒容予怕痒似的缩了缩,冷不防被什么湿热的东西滑过喉结,他惊得一抖“哈啊”

    顾泽低笑起来,更加用力地舔了一下那喉结,舒容予便又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顾泽返回来品尝他的双唇,一边含糊地说“真可爱。”

    舒容予闭上眼睛。在这个岁数被夸赞可爱,感觉实在有点奇怪。

    顾泽伸出舌尖探入对方口中,试图撬开他的牙关。舒容予配合地为他张开了,顾泽深入进去勾起另一条舌,向它邀舞。旋转翻弄,共舞的双方适应着彼此的步调,直到渐入佳境,顾泽又依依惜别地退了出来。舒容予喘息未定,疑惑地张开眼,却见年轻人凝视着自己,双眸中满是毫不掩饰的痴迷。顾泽伸出手,抚上这张熟悉入骨的面庞。

    感觉到指腹在脸上眷恋地勾画,舒容予有些难堪地垂下眼去。自己已经年华不再,对方却有着朝阳般不容置疑的青春与俊美。舒容予为之心折,同时又自惭形秽。

    他的嘴唇被吸吮得潮湿而殷红,顾泽用指尖贴上去描摹“容予,你真好看”

    舒容予微微苦笑。胸前一轻,顾泽已掀开了两人共盖的被子,一直褪到腰间。舒容予穿着顾泽的睡衣,过于宽大的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顾泽看在眼中莫名地心疼,揽在他腰际的手臂不由得紧了紧“右腿,还疼吗”

    舒容予摇摇头“已经不疼了。”

    顾泽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掌在他背上慢慢地抚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没有这么瘦。”

    如果在那时就

    时至如今,再多的假设都已经失去了意义。所幸怀中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心脏还在跳动,血液还在涌动,一切都还来得及。

    刚出浴的躯体散发着热度,一下下的爱抚似安慰又似调情,两人靠得这么紧,连最私密的部位都互相挨着,彼此的反应丝毫无从掩饰。顾泽眸色渐渐暗了下去,那只手沿着舒容予的背脊下滑,包裹住他的臀瓣,突然微微施力将它压向自己。如此一来,两人之间连最后一丝缝隙也消失了,隔着薄薄的衣料,那已然开始抬头的东西紧密地贴合着,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鼓胀躁动。

    舒容予羞愧般向后躲闪,然而顾泽的手还按在他的臀上,这般动作反而让紧贴的部位磨蹭了一下,隐隐约约的快感倏然窜了上来。“嗯”

    听到对方细微的呻吟,顾泽再也忍不住,双手从他的衣摆伸了进去,连纽扣也不解,直接将那宽大的睡衣褪到了舒容予的胸口。这具苍白纤瘦的身体总能如此轻易地勾起他的欲望,让他想要抱紧它,亲吻它,甚至想要舔弄那些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痕,直到让它泛起情欲的粉红,在自己身下瘫软沉醉。顾泽低下头,一口含住了对方胸前的茱萸,贪婪地吸吮了起来。许久未经情事的身体突然被这样逗弄,舒容予登时满面通红,紧紧闭着眼睛将头偏向一边。

    顾及着舒容予的腿伤,顾泽不敢压在他身上,而是屈膝跪坐起来,一条腿落在舒容予双腿之间,膝盖直接抵到了他的腿根深处,还恶意地摩擦着那里。口中的茱萸被他吮得红肿胀大,顾泽满意地舔舐着,突然用牙轻轻一咬。舒容予整个人都颤了起来,再也抑制不住的呻吟声逸出了嘴角。

    那声音完全是无意识的,却带着难言的媚态,仿佛松软春风卷起委地的花瓣。顾泽只觉得骨髓深处都痒了起来,松开嘴,凑到他耳边低语“真好听”

    温热的气息扫过耳际,舒容予半身一阵酥麻。顾泽尤不满足,张口衔住他的耳垂,含混地重复“太好听了,舒容予从以前开始就觉得”

    舒容予思维早已混乱了,艰难地理解了半晌,才猜到他指的是draa里的h轨。

    一想起当时的舒容予发出令人疯狂的淫靡声音,面上却一片淡然的样子,顾泽就心荡神摇。自己就在旁边悲惨地失态,而他却完全不曾察觉实在太过分了。

    顾泽捏住另一边被冷落的茱萸,报复般揉弄着,嘴唇也一刻不停地在他身上四处点火。

    无数次地,他幻想着这个男人仅仅为了自己发出魅惑的喘息、凌乱的哭叫,幻想着这个男人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幻想中激动而又孤独地达到高潮。那被禁锢太久的渴望如今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顾泽简直控制不了手下的力度,只想听到那梦寐以求的天籁之音。舒容予被他渐渐失去章法的揉捏与啃咬弄疼了,痛呼声困在嗓子里,却发不出来。

    draa里的角色可以摆出各种忘情的姿态,现实中的舒容予却习惯了压抑与忍耐。

    为什么顾泽焦躁地抬起头,看着面色晕红的男人。为什么不出声呢他扣住舒容予的后脑,用力地亲吻他,突然又放开“舒容予叫我吧。”

    哀求似的语声里竟有些委屈,“叫我吧,你不喜欢我吗”

    舒容予目光迷离地仰望着对方,一时间甚至无法听懂他的问题。怎么会不喜欢,这个孩子或许永远无法想象自己有多喜欢他除非他也像自己一样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却死心塌地。像拾宝的孩子固执地撬开蚌壳,里面没有珍珠,只有苦涩的血肉。这份关系从一开始就过于不对等,顾泽将一腔热切的情意全数捧出,只愿让自己相信他的真心,殊不知自己越相信才会越痛苦。在挣扎中一点点沉沦,直到让这份爱意成为自己对生命的执念,却又明白不能将同等的沉重施加于他

    舒容予恍恍惚惚地抬起手,如溺水之人寻求生机般,勾住了对方的脖子。

    这无言的回应却让年轻人颇受鼓舞地微笑起来。顾泽一手扯下他的睡裤,隔着内裤包裹住了那已然坚挺的东西。滚烫的掌心让舒容予一抖,随即感觉到对方开始缓慢而温柔的摩挲。舒容予之前就已情动,此时最脆弱的部位被对方逗弄着,很快就浑身发热,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连内裤上都慢慢渗出了湿痕。那隔着衣料的摩擦逐渐显得过于温吞,舒容予搭在顾泽颈上的手微微使力,似要催促。顾泽见他双眉蹙起,嘴唇微张,一副失神的模样,不由得笑意更甚。他故意又拖延了一会儿,玩笑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手中的柔弱。舒容予的腰肢都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口中终于又发出了难耐的低吟声。

    仿佛作为奖赏,顾泽的手如他所愿地探入了内裤中。

    “前辈。”他故意用上这个称呼,不出意料地看见舒容予露出了更加难堪的表情。“前辈”他握住了舒容予的那东西,感觉到它血管的搏动,却偏偏不加抚慰,只是催眠似地耳语着,“你曾经想着我自渎过吗”

    舒容予呆滞了几秒,突然吸了一口气,近乎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顾泽逼供般极轻极慢地套弄了一下“有没有过呢”

    舒容予呜咽一声,羞耻得眼中都泛起了水雾,喘息着说不出话来。那副样子活生生就是一只误入陷阱的小动物,顾泽被他含泪注视着,只觉得所剩无几的理智霎时间灰飞烟灭。手下猛然加快了速度,引得舒容予迷乱地哀吟起来,带着哭腔的声音似抗拒又似渴求。春风缭乱繁花颠狂,花瓣被带上九天又坠落深渊,一边是无限喜乐,一边是痛不欲生。

    勾在他颈上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只有那双对不上焦的眼睛始终茫然望着自己的方向。顾泽也已经忍得满头大汗,手中又动作了几下,感觉到对方的身体蓦地僵住,他算准了时间一松手,拇指却飞快地堵住了那孔洞。

    舒容予眼前一阵发黑,下身涨得快要炸裂,无意识地挺送着身子却不得而出,终于急得像孩子般哭了出来。顾泽的手也在发抖,他俯身吻去舒容予的泪水,柔声哄劝“乖,告诉我有没有舒容予”

    舒容予似乎已经听不见他说话,只是呜呜地啜泣。顾泽又是心疼又是失望,叹了口气正要松开,却见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顾泽狂喜地吻住他,一松手,舒容予浑身一阵哆嗦,在几欲晕厥的快感中释放了出来。那身子登时瘫软下去,连合上眼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空洞地望着上方。

    顾泽本已坚硬如铁,见他这个样子却不忍心再折腾。只得在舒容予身边躺下来,将人抱回怀中,一边亲着他的脸,一边摸上了自己的东西。

    舒容予偎在顾泽的臂弯里,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得对方的身躯仍是滚烫的。他反应过来,转过头去轻声说“我帮你”

    顾泽哄孩子似地亲亲他的鼻尖“你累了,休息吧。”

    舒容予摇摇头,身体朝他贴了过去。顾泽僵了僵,突然抱住舒容予将他翻了个面,背朝着自己。

    舒容予正不明所以,便感到一个火热的东西抵进了双腿之间。舒容予暗暗做着心理准备,对方却用双臂环住他的腰,就这样在他腿间动了起来。

    “小顾泽”

    “嘘,夹紧一点,乖。”

    那东西很大,来来回回地擦过某个密穴,皮肤被蹭得发烫,两人都有些难受。舒容予努力夹紧,但虚软的双腿已使不上力气。顾泽只得用手摁住他的双腿,帮他并拢了,自己挺腰抽送。过了一会,顾泽的顶端分泌出透明的液体,随着动作在舒容予的腿根越积越多,仿佛雄性动物在领地上留下痕迹一般。这个联想让顾泽无端兴奋起来,加快速度又抽动了片刻,终于一个挺身泻在了舒容予的腿缝里。

    大量白色的液体从缝隙中溢出来,沿着舒容予的腿根蜿蜒而下,那煽情的景象让顾泽很想再来一次。然而舒容予已经累得眼皮都撑不开了,顾泽只得清理了两人身上的狼藉,又替舒容予换好衣服,抱着他沉沉睡去。

    顾泽只得清理了两人身上的狼藉,又替舒容予换好衣服,抱着他沉沉睡去。

    、往事已修

    黎明时分,顾泽毫无缘由地醒了过来。四下仍是一片昏黑,只有窗帘缝隙间透进珍珠色雾霭般的微光,提示他身在何处。顾泽向身旁摸去,指尖触碰到了温热的躯体。他转过头,入目却是舒容予的后背。

    男人背对着他,在睡梦中无声地蜷缩成一团。与数月之前的那晚一样,与再之前许许多多的夜晚一样,静谧、孤独、亘古不变,像灰色的岩石渐渐覆盖上青苔。

    仿佛这中间顿伏艰危的种种都未曾发生,而昨夜缠绵只是一场幻觉。顾泽盯着那道背脊,突然冒出一股指向不明的怒火。他伸手环过舒容予的腰,略一施力,粗暴地将他扳过了身来。

    舒容予几乎立即张开双眼,目光疲惫却清醒,让人怀疑他是否真正入睡过。顾泽一愣,正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见舒容予息事宁人地笑了笑。

    “几点了”舒容予用气声问。

    “还早,再睡一会吧。”

    舒容予往他怀中靠了靠,重新合上眼。两人紧挨彼此,小心翼翼地呼吸,似乎不愿惊扰空气中悬浮的温柔倦意,然而那脆弱的粒子还是消散无迹了。他们都知道对方醒着。僵持半晌,顾泽叹了口气“抱歉,吵醒你了。”

    舒容予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只翘了翘唇角。顾泽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渐渐明白过来。对方正熟稔地利用着沉默,让这个话题自行结束。刚刚压下的无名火再次腾起“你不生气吗”

    垂下的睫毛翕动了几下“为什么要生气”

    “大清早被无缘无故地弄醒,不管是谁都会询问一下原因吧可是你,连责怪都”

    自己听上去简直在故意找茬。

    舒容予睁开眼“小顾”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你怎么了”

    顾泽烦躁地翻身下了床。他的枕头中间留着浅浅的凹痕,舒容予躺在原地凝视着它。耳边传来一连串声响,顾泽端着一杯热水走了回来,扶起舒容予,喂他喝了一口。

    熨帖的暖意流过咽喉,缓解了初醒时的不适。舒容予双唇湿润,黑暗中他的双眼也是湿润的,映着一星清苦孱弱的晨光。顾泽放下水杯,在床沿坐下“我刚才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

    “这么多年,我一次都没见过你生气。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其他任何人。”

    如果仅仅这样,或许只是体现了他的涵养。但还不止于此。仔细回想起来,似乎无论被怎样对待,他所看见的舒容予从来没有不满、没有质疑、没有即使是最微末的异议。做人到这份上,已经不能用涵养来形容,而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

    “我要你教我配音,你就教了。我要你跟我来,你就来了。我要你爱我”无力感攫住了他。眼前这个人像被隐形的提线牵引着,一言一行早已脱离了自身的意志。容予,你曾经拒绝过谁吗”

    舒容予一言不发,神情中有种奇异的迷惘,仿佛他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在走廊上靠近的是别的什么人,你也会满足他所有的要求,一直走到这一步。就算不是我,其实任何人都可以”顾泽觉得嗓子发苦。不会有答案的,他想,自己永远不可能从舒容予的口中听见回答。

    唇角突然贴上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温热的触碰稍纵即逝,顾泽眨了眨眼,才回味过来自己是被吻了。舒容予半支起身体,被顾泽难得呆滞的表情逗得低笑起来“傻孩子。”

    顾泽低下头。舒容予语声中的亲昵与这个称谓都让他心生酸楚。

    舒容予又躺了回去,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似乎陷入了沉思。

    “想听一个故事吗”片刻之后他轻声问。

    顾泽心头一跳“如果你愿意讲的话。”

    “并不是什么精彩的故事。”

    “没关系,我全都想听。”

    舒容予闭上了眼睛,一时没有出声。当他终于开口时,却说得缓慢而迟疑,仿佛在打量某处年代久远的遗迹。

    “有个普通的三口之家,夫妻相处和睦,唯一的儿子也非常可爱。但只有一个孩子毕竟有些孤单,所以当妻子再次怀孕时,虽然是个意外,他们仍旧决定生下来,让两个孩子互相做伴。夫妇俩都希望能有个女儿,可惜最后出生的又是一个男孩。

    “看见新生儿的时候,父母虽然表现出开心的样子,但心中还是藏着一丝不应有的失望。这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缺陷,而是因为他的哥哥太出色了。同样年幼的哥哥似乎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比瓷娃娃更精致漂亮,而且聪明得超出了年龄。相比之下,这个弟弟就逊色了许多。

    “夫妻俩当然知道这种比较和偏爱都是不应当的。他们期待小儿子能在成长中显露出招人喜爱的地方,然而在渐渐长大之后,他依然是个平凡的孩子。既没有过人的天分,也不会讨好大人,只有乖顺和安静勉强可以算作优点。他安分守己地上学放学,吃饭睡觉。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人费心去了解,反正不外乎作业、同学、无聊的玩具吧。有时候,他们简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哥哥。这个长子一天比一天引人注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关注的焦点。在他身上仿佛有种恶魔般的魅力,只要他愿意,不仅能让别的孩子俯首称臣,连成年人被那双乌黑的眼睛注视着,多半也会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天生就是一名支配者。

    “这对夫妻虽然寄望于长子,但也尽量公平地对待兄弟俩。他们供两人接受同样的教育,哥哥毫不费力取得的成绩,弟弟却要非常用功才能达到。同样的钢琴谱,哥哥扫过一眼就能流畅演奏,弟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似乎弟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衬托出哥哥的优秀。

    “当哥哥长大到念初中的年纪,他的美貌已经到了令人不安的程度。不管是谁看见那样一张脸,都会愣怔一会儿。那并不是令人愉快的青春活泼之美,比起太阳,他更像是黑洞渐渐地,连他的亲生父母都察觉到了异样。已经过了孩童时期,作为男性那么漂亮是不吉利的。而这个长子还显露出了更多与众不同的特质,让他们既引以为傲,又隐隐害怕着。他智力惊人,却不热衷于学习,也不喜欢同龄人的游戏,即使偶尔参与其中,也只是为了获得威望与服从。他的关注点全在与年龄不相符的事情上。

    “有几回,他的父亲发现自己放在书房抽屉里的文件被人移动过。尽管父亲不相信仅从那些不完整的文件中能看出什么,当他对上长子的目光时,却有一种被看透了的可怕感觉。真的可能吗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从什么时候起脱离了掌控呢

    “做商人的夫妇俩平时忙于工作,剩余有限的精力几乎全耗在了长子身上。不可避免地,那个空气般平庸的小儿子愈加被忽略了。好在他早已习惯了平庸,虽然寂寞,但还算正常地长大了。在很小的时候,他每次生日许下的愿望都是相同的,希望父母和哥哥能多陪自己玩一会儿。后来他发现许愿没有用,撒娇或是哭闹也收获不到效果,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更加听话一些而已。

    “旁人所说的手足之情,在这对兄弟之间并没有多少体现。哥哥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让人为自己疯狂。有时他会心血来潮地逗一下弟弟,看着对方仅仅因为自己的靠近而快乐起来,觉得十分好笑。或者他会微笑着说几句恶毒的话语,然后观察弟弟哭泣的样子,就像观察一件试验品。

    “这世上的人在他眼中都是试验品,弟弟只是其中最无趣的一件。

    “慢慢地,弟弟发现了家人都在撒谎。母亲温柔地夸奖自己给她的贺卡,却在第二天就忘了它的存在。哥哥始终面带微笑,其实却是在生气。他很害怕他们生气,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他们也从不明说。他成长为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每天做的就是努力不给他人添麻烦。不知不觉中他学会了一项本领。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它足以被称为本领。

    “他仅凭语声就能猜出一个人内心的想法。

    “母亲夸赞贺卡的时候,心里正在想别的事。哥哥一秒钟前还是高兴的,现在已经意兴阑珊。这些信息对他很重要,因为如果自己不及时作出反应,就会听见生气的声音”

    舒容予停了下来,因为静静听着的顾泽突然俯身,抱紧了他。

    年轻人的怀抱坚实而温暖。舒容予依旧闭着眼,抬手摸索到顾泽脑后的头发,用手指轻轻梳理着。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某方面超过哥哥。”

    “才不是。”闷闷的声音从肩窝里传出来,“他样样都比他哥强。”

    舒容予轻笑了几声。顾泽就着拥抱的姿势躺到他身旁“后来呢”

    “读高中的时候,哥哥出柜了。

    “事情的起因是与哥哥同校的一个男生割腕自杀了。警察在遗书中发现了哥哥的名字,打电话到他家进行调查。接电话的是他父亲。

    “那天晚上弟弟被锁在书房门外,模糊地听见父母与哥哥在里面说话,父亲在怒吼,而母亲在哭。他不敢敲门,又不敢走开。但很快地,吼声和哭声都低弱了下去。他无从知晓他们谈了些什么,却永远也不会忘记房门再次打开时,父母看向哥哥的眼神。那眼神陌生而冰冷,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亲生儿子,而是什么嗜血的妖魔

    “哥哥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柜了。父母再也没在他面前提过那件事或者不如说,他们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和他说话了。校方对那个男生自杀的原因三缄其口,但流言还是迅速扩散开来,哥哥经过的地方总有人指指点点。就是那个人害死了他,他们说,你只需要看看那张脸。尽管如此,哥哥的追求者有增无减。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能让人心甘情愿、前仆后继地为他们去死。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对于兄弟两人来说,或许都是各自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哥哥连表面的顺从都懒于维持了,夜不归宿地玩了一阵。而弟弟,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父母的关注。

    “对长子彻底死心的夫妻俩,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平凡的幼子。现在继承家业和传宗接代的期望落到了弟弟身上。父母语声中前所未有的关心,以及隐约的歉疚,都让他惶恐不已,好像黄粱一梦随时会跌落云端。仿佛为了印证他的不安,那诅咒似的听力总能让他发现些奇怪的地方

    “父母一直避免提及哥哥,有时不经意间说到,父亲便会咒骂几声,而母亲则只是叹息着转移话题。但奇怪的是,他们的语气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残留的温情,有的只是彻彻底底的恐惧。

    “什么样的父母会害怕自己的孩子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原因,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书房自那以后就上了锁。

    “每个人都守着秘密,每个人都在粉饰太平。连他自己也一样他买了一支录音笔,偷偷地录下父母的声音,晚上躲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回放。声音是唯一安全可靠的东西,永远不会对他撒谎。就是从那时起,他养成了随时随地录音的怪癖。而等他终于知晓答案,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平静无波的叙述声突然低弱了下去。舒容予抬眼看着顾泽,几不可见地笑了笑。顾泽心里多少猜到了后续,不由得握住他的手。

    舒容予吸了一口气“原本老实本分的夫妻俩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不知何时与黑道有了牵扯。他们将最私密的账本藏在家里,却被长子从中看出了端倪。哥哥既不关心父母的事业,也不在乎他们的安全。他在发现账本之后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复印它们,用做要挟父母的筹码,换取自己为所欲为的权利。”

    舒容予低笑一声,“天真的、任性的孩子啊如果在当时就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的选择会不会有一点不同可是谁又能预测未来呢”他的声音愈发低微,仿佛浸入了幽冥,吐出的字句忽而染上飘忽的鬼气。

    “有一天上午阳光正好,他们一家人都坐在轿车上,车厢里放了一只大行李箱,朝机场驶去。哥哥要去很远的城市念大学,是母亲提出全家一起送他。他们都不记得上次像这样聚在一起是什么时候了。车里的气氛很紧张,四个人都没有说话。后来母亲终于试探着问哥哥时间,她的声音又胆怯又温柔,好像在哀求他似的他微笑着回答了她。母亲几乎哭了出来,父亲虽然没出声,但看上去也松了口气。然后父亲开了个拙劣的玩笑,母亲尖声笑了起来”

    顾泽感觉到掌心里的手一阵阵发冷,那温度顺着血脉绞入自己体内,拖着心脏沉沉地下坠。他收紧五指用力捏了捏对方“容予不如我们就讲到这,下次再”

    “然后车子拐了个弯,母亲正回头对兄弟俩说话,突然之间突然之间,一辆货车从斜刺里撞了过来。”

    、车祸已修

    舒容予闭了闭眼。

    嘈杂的人声。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语言的意义被肢解,碎片钻进他头颅的裂缝,溅出很多很多的血。

    惊骇,愤怒,恐惧,有人高呼着报警,对对,你快点拨急救电话,孩子,听得见吗不要怕,救护车很快就到了,焦虑,怜悯,恐惧,女人的声线尖细而颤抖,老公你去看看,那个人好像还在呼吸。

    巨大的轮胎,圆形的、占据整个视野的荒诞轮胎,一双双腿疯狂地移动着,抽象画般的大片血迹,快看他睁开眼了,坚持住啊,救护车马上到了,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急切,疑惑,恐惧,为什么还不来这个人的呼吸停了,医生,这里有谁是医生吗

    血粘在头发上,他的头发弄脏了,女人古怪地扭曲着,小时候在垃圾桶边看见的废弃模特,塑料胳膊泡在雨水里,嘶哑的呼喊声,两个都要死了,尾音加重,自我暗示,恐惧。

    恐惧,恐惧,恐惧,恐惧。

    陌生女人半面血污,喉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双眼慢慢地翻白,他突然认出那张变形的脸,她是妈妈。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是模特从垃圾堆里爬出来了吗,慌乱,愤怒,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

    嘈杂的人声,谁在吵架,尖锐的鸣笛声,歇斯底里的音乐声,有人在跳踢踏舞。救护车不会来了,救救我吧,结束这一切吧。

    很多很多的血,倒灌进他的脑袋,雪白的大脑悬浮在血海。模特死死拉着他的手,可是模特的手已经断了,丢在雨里了,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快关掉音乐,它越来越响,志得意满地折磨他的耳膜,他终于惊醒过来,那是手机铃声。

    舒行之坐在他的病床边,仍然握着他的手,手机一遍一遍地响着铃,他们都没去管它。

    夕照透过窗口打在舒行之的侧脸上,像一幅静止的画。舒行之探过身,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前额。记忆之中,他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兄长。

    “妈妈”

    “死了。”舒行之嘴角一翘,仿佛在开玩笑。

    病房的门打开了,一群白大褂簇拥着一名中年女人走了进来,他以为是母亲,连忙转头去看。女人一身黑衣,涂着血红的嘴唇。在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每个都长着令人无从记忆的平庸脸庞。

    她走到床前“还留下了两个孩子,真是作孽。”她姿态优雅地摇摇头,像只黑天鹅。“你们叫什么名字”

    他的手被攥得那样紧,指骨几乎要被捏碎。舒行之缓缓回过身去,他看不见那一刻哥哥的表情,只看见女人突然失神的目光。他意识到舒行之在对她微笑。

    指间的剧痛忽而代替了一切言语,如同牵动了冥冥中最隐秘的灵犀,他在那一刹窥见了所有因缘与果报。

    舒容予笑了笑“那一天,那对夫妻被从车里拖出来时还有心跳。救护车和警车就像约好了似的一直没有来直到夫妻俩彻底断了气,他们又一起来了,警察将围观的人群远远隔开,拖走了出事的车,洗掉了路上的血迹”

    顾泽低低咒骂了一声。

    “生性老实的夫妻终究得罪了黑道。”舒容予仍旧用叙述故事的平静语气说着,“他们原想赶尽杀绝,却出了意外,让两个儿子活了下来。那个女人在看见哥哥的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决定收养兄弟俩。她把哥哥留在自己身边,弟弟则被送去一所寄宿高中念书,半年才回来见他们一次。

    “哥哥从此寸步不离地跟随着女人。人类是矛盾的,他们捕杀猎物,却又能对猎物产生感情。她为他买了房子,像真正的母亲那样培养他,又像个初恋的中学生般和他慢慢周旋。女人早就查出了哥哥出柜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她并不在乎。她终于把他叫进了卧室,哥哥对异性的身体产生不了任何反应,所以他在进门前服了药。他大概把她服侍得很满意,直到她死,两人都维持着那关系。

    “有一次弟弟放假回去看望哥哥,发现房子里没有人。他找了一圈,最后推开浴室的门,看到哥哥正跪在马桶前干呕。那是服用过量药物的反应。

    “他想退出去,但哥哥已经抬起了头。他们一言不发地对视着,哥哥的眼里全是血丝”

    舒容予空洞地笑了笑。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他被亲生兄长摁在地板上鞭打,侵犯,直到晕厥过去。第二天醒来时他仍然躺在浴室地板上。他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后来才发现,那只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舒容予没再讲下去,因为两人都已经知道了后来的事。

    顾泽定了定神“他把你当成发泄的出口。”

    “你这样觉得吗”

    “就算一开始是身不由己,既然有那样的手腕,一定可以找到机会全身而退。可他一直跟着那个女人,完全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又在你身上找平衡。”顾泽咬了咬牙,“他过得不好,所以看不得你幸福。也许你心里也有同样的负罪感,尽管你什么都没做,你才最”

    “我最需要上帝的垂恩,可是阿门二字却哽在我的喉头。”舒容予轻声说。

    顾泽愣了一下“什么”

    “我们干这种事,不能尽往那方面想下去,否则会发疯的。”舒容予续道,“麦克白。”

    顾泽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对方是否在隐喻什么,却直觉地想到如果换做自己面对那样的命运,多半也会被磨平所有血气。捂住双眼,不去深想,不去看清。一旦看清了,恐怕连活着的动力都会失去。

    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盖过了愤怒,顾泽低下头去,与舒容予唇瓣厮磨。

    “我在想你姐姐和姐夫昨晚的话。”舒容予喃喃,温热的气息拂过彼此双唇。

    “别理他们。”

    舒容予低低一笑“还有你问的问题。我确实忘了该怎么生气,只会一个劲地躲,做缩头乌龟。以前是因为就算生气也不会造成什么不同,后来就习惯了被左右。你姐夫说,要拿出点男人的样子来”

    “他那句话是对我说的。”

    “我也是男人。”

    “你太苛求自己了,容予。”顾泽再不言语,用力地吻了下去。他们像在末日前夕一般深深地长吻,拥抱着等待天明。

    、擒王已修

    医院那边一整天都毫无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焦虑的因子犹如毒气般渗透进宾馆门缝,誓要让里面的人窒息。顾泽渐渐沉默下去,目不转睛地紧盯着房门,仿佛那里随时会爆炸。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平静得近乎荒诞,那感觉就像全副武装地冲入战场,却发现对面的阵地空无一人。

    顾泽几乎要相信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否则是什么让他得以容忍自己和舒容予在一起待到现在某种被愚弄的屈辱感伴随着更深沉的恐惧,将他笼罩其中,如坐针毡。这份等待持续得越久,随之而来的反击就越可怕。又或许,男人的报复早已开始了。他正像猫捉耗子般观赏着自己的挣扎,兵不血刃地将自己覆灭于疯狂。

    第二天过去了,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日光一点一点地西斜。电视机里传出推销洗衣机的声音,在坟墓般寂静的房间里回荡。顾泽动了动干涩的眼珠,转头看了舒容予一眼。自从讲完那个长长的故事后,舒容予几乎再也没开过口。与自己正相反,男人纹丝不动地闭目端坐着,如同陷入了冥想中,面容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平静。顾泽猜不出舒容予在想什么。身周的一切似乎都脱离了掌控,他身不由己,被拖入别人的梦魇中

    顾泽终于忍不住抓起手机“我去给姐夫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他起身走向洗手间。刚刚摁了几个键,手机突然自顾自地振动了起来,差点从他手中滑落下去。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来电

    顾泽猛然按下拒绝。

    振动停止了,屏幕随之暗了下去,映出顾泽的倒影。他死死盯着另一个自己发白的脸,无声地、缓慢地换了一口气,重新翻出刚才的未接来电。

    是季秋池的号码。

    他们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洗手间外的电视广告声仍然持续着。冷汗覆满了额头,顾泽心念电转,无数可能性掠过脑海,一个计划在混沌中匆忙地成形。他按下了回拨。

    嘟嘟

    电话接通了,那头无人说话。一阵死寂过后,女人的尖叫蓦地破空钻来。

    顾泽握紧手机“喂,姐夫。”

    电话彼端的惨叫声撕扯着耳膜,平日里听惯了的冷静女声,此时仿佛正受着不可想象的折磨。

    “我们这里一切正常。”顾泽语气平稳。

    凄厉的惨叫低了下去。短暂停顿后,另一人开口了“顾先生,我们终于说上话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但他却绝不会认错说话的人。温和带笑,令人毛骨悚然。

    “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顾泽说。

    “你不想还回我的弟弟,没关系。”男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前言不搭后语,“长话短说吧,你过来,替这个女人死。”

    “原来如此。”

    “或者,我弟弟会很乐意听见她的死讯的。”

    “好的,我这就过去。”

    “我等着你。”那头含笑收了线。

    顾泽抬眼看向洗手间的窗口。天际残阳如血,映在眼中像烧起了一片灼灼的火光。他闭了闭眼,调整了一下表情,转身走了出去。

    “姐夫的上司想让我过去陈述一下情况。他们会派人到宾馆门口接我。”他对舒容予说。

    舒容予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有那么一瞬间,顾泽错觉自己被从里到外一丝不剩地看透了。但舒容予只是笑了笑“早去早回。”

    “嗯。”顾泽随口应着,强迫自己扯回粘在他身上的目光,缓步走出了房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舒容予仍然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露出了任谁也看不懂的表情。直到顾泽的身影消失,他依旧凝视着门口。

    顾泽一直走出老远才敢拨通高木的电话“他们抓了季秋池。”

    “那是谁”高木的反应镇定。

    “一个朋友。他要我去换她。”顾泽避开了“死”这个字,“姐夫,我需要你的帮助。”

    “出来,我去接你。”

    “不,在那之前,我需要你派人守住舒容予。”顾泽默默咬牙,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痉挛着试图脱离掌控,操纵自己回头奔去。舒容予如果这有可能是诀别,他希望至少再多看他一眼

    “先出来再说吧。”高木说完就挂了电话。

    顾泽走出宾馆时不禁呆了呆。几辆深色越野车一字排开,劲装打扮的刑警正从车上跳下来,高木叼着烟站在一边。

    一股好莱坞动作片的气势扑面而来,将他震了一震“这么大动静,你上司那边不会怪罪吗”

    “性质不同了,之前师出无名,现在对方绑架人质在先,我们怎么折腾都有理。那家伙这一手实在不怎么高明嘛。”高木面无表情地拍拍顾泽的肩,“上车去。你们,”他点了几名跟班,“去xx房门口守着,别让人进去,也别让里面的人出来。”

    年轻的警察齐齐行了个礼,就奔着舒容予的房间去了。

    “只派这几个人没问题吗”顾泽皱眉,“刚才通电话的时候他可能已经追踪到了我的位置,我怕他调虎离山。”

    高木忍不住白了顾泽一眼“警局门前能出什么乱子你分点心思在自己的性命上吧”

    顾泽笑了笑“我有个计划。”

    越野车在离医院两条街的地方停了下来,顾泽伸手去开车门。

    “慢着。”高木抽了一路的烟,脸色十分难看,“还是让我们的谈判专家去。”

    “没有用的,你心里也明白。没时间从长计议了,就按我说的试一试吧。”

    “这不是试不试的问题,万一找不到机会你知道后果吗你只是普通公民,没义务冒这个险。退一万步讲,就算人质遇害,责任也算不到你头上”

    “不用退一万步,只要我不出现,季秋池一定会死那家伙自己棺材都造好了,他还有什么事不敢干姐夫你听我说,”顾泽收敛起表情,“他这着不是下错了,而是已经豁出去了,他当然也清楚自己拖延不起,所以直接用最简单的方式把我逼出来。我知道对方有多危险,正因为如此,我必须跟他做个了结,一局定乾坤,越快才越有机会这次是敌明我暗,只要一切顺利,我们还有胜算。”

    高木低头去掐灭烟头,叹了口气。

    “记得暗号。”

    “记住了。”顾泽打开车门跨了出去,踌躇了一下,还是回过头“照顾好我姐。”

    “闭嘴”高木恶狠狠地喝到。

    “把我的手机交给舒容予。”顾泽交待完了,忽然觉得身上轻了些,仿佛真的斩断了将自己拴在这个人世的绳索。他再不看身后,独自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夕阳的余晖已经彻底隐没,城市的街道亮起了纷乱的霓虹。成双成对的小情侣与他擦肩而过,耳边不时飘进几句傻乎乎的情话。绿灯转红,前面一对老夫妻停下来等在路口,妻子凑到丈夫耳边费劲地说着什么。

    顾泽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间被抽空了所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他不该这样轻率地交出性命任凭老天仲裁,他比谁都更想活下去

    一个硬物抵在了背心。

    “喀”。子弹上膛的声音如在耳边响起,周围的喧嚣骤然远去,仿佛有人调低了音量似的。

    身后传来一个清晰冷静的声音“向前走。”

    顾泽微微转过头,立即感到抵在背上的枪口向前一捅。他僵住不动,身后之人用一模一样的语气重复道“向前走。”

    红灯转绿,人潮向对面涌去,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异常。顾泽几不可见地苦笑了一下,随着人群迈步向前。那家伙行事嚣张到了这地步,前头未知的劫数像是张开了狰狞的大口。

    对方再不出声,枪口却不偏不倚,始终稳稳地抵在顾泽身上。

    医院前厅里灯光明亮,窗口前排队站着等待挂号的病患,倦怠的脸上都写着对健康与生命的眷恋。

    身后之人又一挺枪“左转。”

    “进电梯。”

    “四楼。”

    电梯叮地一声到达了楼层。金属门缓缓滑开,现出了一条熟悉的走廊。

    第七间第八间第九间。第九扇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像一个无言的邀请。顾泽不待身后说话,挺直背脊走了进去。

    甫一进门便看见了墙角趴伏着的季秋池。平素衣着光鲜的女人此时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全身遍布着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她的身上并没有捆绑物,但她却像被隐形的铁链束缚般,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眼中空洞地映出顾泽的身影,似乎已经意识不清。

    顾泽转头看向那张病床。

    男人模样大变。才几天未见,那张蛊惑人心的面容已经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被疾病侵蚀殆尽的躯壳。顾泽几乎没能认出眼前消瘦灰败的脸,直到对方对自己露出一个笑容。

    死亡缠绕的假象如一阵烟霾疏忽消散,这个男人会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地活到世界崩塌的那一天,只要他愿意,连鬼神都必须屈从。

    顾泽微微昂起头,一扬嘴角回给他一笑“大叔好。”

    周围的空气似乎因为这句话而降温了几度。

    男人脸色未变“脱了他的衣服。”

    他语气温和,简直像是在打招呼。顾泽的太阳穴上却立即多了一支枪口,随即身旁一人走上前来,粗暴地扯下了他的外套、衬衫、鞋袜和长裤,又伸手向他的内裤。顾泽下意识地一躲,肚子上登时挨了狠狠一拳,痛得他忍不住弯下腰去。杵在太阳穴上的枪口又紧了紧,警告他不许乱动。

    顾泽咬牙看着对方一把褪下自己的内裤,连带着所有衣物一并扔出了窗外。身体的每一寸都暴露在众人面前,对于任何人都是莫大的羞辱。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话音刚落,身边之人抬手又是一拳,毫厘不差地落在相同的位置上,深深陷进肌肉里,剧痛如火烧般蔓延开来。顾泽踉跄着退了半步,冷不防膝弯挨了一脚,被踹得当场跪了下去。

    “失礼了。”男人耐心地解释,“你认识的那些刑警习惯藏些监听器、遥控炸弹之类的在身上,不得不防。”

    顾泽额上青筋毕露,抬头冷眼看着他“我按照约定来了,你可以放她走了。”

    墙角的女人突然挣扎起来。顾泽旁边那人走过去,一脚踩在她背上,足底碾了碾。季秋池被踏在地上,吃力地仰起头盯着顾泽,双目通红。

    “本来只是请她来坐坐,并不想为难她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说,“可惜有人总是不自量力地想要逃走。对于这类傻孩子,就只好教育一下,直到他们停止无谓的尝试为止,对不对”

    “她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你连女人都不放过”

    对方的反应像是被逗乐了“顾先生,我那个长不大的弟弟一定没能让你认清,我是什么人。”

    “让她走。”顾泽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不用着急,我会让她走的,在你的诺言全部履行之后”男人低低一笑。顾泽的心一沉,面前的男人的确与他的设想有所出入。他当然不会天真到指望对方大发善心,但他原以为这个人至少不屑折磨季秋池。或许他低估了对方的怒气。

    “那么请先替她去死吧。”

    、死局已修

    医院大楼的楼梯口。

    “一组到位,完毕。”

    高木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后的阴影中,对讲机中传出报告声。

    “二组到位。全体原地待命,完毕。”高木低声说完,微微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外面的走廊。从这个角度,只能望见一扇扇紧闭的房门。

    高木一手虚扣在扳机上,面沉如水,任谁也看不出他紧绷的神经。他们还没开始就输了。对方趁所有人不备之际接近了顾泽,一上来就拿枪抵住他,距离之近,让跟在后面的自己人毫无出手的机会,只得一路跟进了医院。先机已失,他们完全落于被动,而对方显然不可能轻易移开枪口。

    “你认识的那些刑警习惯藏些监听器、遥控炸弹之类的在身上,不得不防。”耳机中传出一个低柔冰冷的声音。

    高木无声地冷笑,思路是正确的,可惜百密一疏。如果那家伙让人拿着金属探测器仔细搜过顾泽的全身,就会发现藏在他发间的微型监听器。当然,也许在病房里没放那么齐全的设备。

    随后的拳打脚踢声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忍耐。现在只能祈祷对方能露出破绽,哪怕是一瞬,让顾泽实行那个万不得已的方案。但高木心里清楚,在这种关头幻想对方能自行松懈,简直可悲。

    果然,还没等到顾泽的暗号,便听见男人说道“先替她去死吧。”

    高木吸了一口气“一组准备。”

    “慢着”嘶哑的女声响起,出声的想必是那个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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