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凝神听着,将扳手转过一个微小的弧度,又按了按同一只琴键。这是乐史上最经典的一个音a440。拥有绝对听力的杰出音乐家,在听见这个音时,就像回到了亲切的归属地。
钢琴家坐在一旁,看着调音师不断收紧琴弦,直到那个最熟悉的音高熨帖地进入耳中。
“你很厉害。做这个工作已经很久了吗”
“三年了。”调音师停下手中的活计回头答道,“我靠它供自己读大学。”
“真是勤勉。”
“也是无奈之举。和家人闹翻了,一个人生活着。”调音师语气平和。
他们止住了话头。调音师一个接一个地矫准琴弦,他需要安静的工作环境,因此钢琴家不再出声打扰。
调音师动作果断而轻盈,衬衫的褶纹贴合着身体的线条,起伏间似乎能带出某种韵律。年轻的躯体散发出热度,在空气中玄妙地流转着。
“为什么闹翻”钢琴家突兀地问。
“出柜了。”言简意赅的回答。
琴键叮叮当当地响着。
过了一会,小女孩从卧房里跑出来,捂着耳朵问为什么这么吵。听说在修钢琴,她困惑地一歪脑袋“爸爸自己不会修吗”
“不会哦。”
她望向调音师的目光登时变为了崇拜“叔叔比爸爸还厉害啊”
小女孩回自己房间后,调音师回头笑道“你的女儿真可爱。”
钢琴家点点头“前男友去世时留下的孩子,现在跟我住。”
“原来如此。”
调音师经验丰富,很快就收工了。
他将门板装回原处“请试弹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钢琴家坐到琴凳上,略一思索,一串音符从指尖轻巧地逸出。
像花瓣翕张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鱼鳍滑翔过沉没宫殿的遗迹。
“这是”
“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肖斯塔科维奇。”钢琴家微笑地说,“你愿意听我弹一遍吗”
这并不是一首难度很高的曲子,在钢琴家的演奏曲目中根本不值一提。右手一直是单音弹奏,左手也只用最简单的琶音与和弦。略去繁复的技巧,只剩身体与乐器最原始的接触。
脉脉的琴声如泣如诉。节奏极尽缓慢,因此每个音符都带着端然的重量。仿佛十指之间流逝的不是旋律,而是错过的亿万载光阴。
钢琴家阖上眼,睫毛覆下幽暗的影,修长的手指或轻或重地落在琴键上,如同优雅的赠别,或是凄凉的调情。
然后一切都像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他感到年轻人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让头皮发麻的隐晦的痒。
琴声停下了。钢琴家回过头,避开调音师的视线,向小女孩的卧房看去一眼。
“去我房间吧。”他轻声说。
“去我房间吧。”舒容予轻声说。
要来了。
顾泽将目光牢牢锁在台本上,却依旧清晰地知觉到身边舒容予的存在。录音室里除了他们二人,尚坐着给剧中琴行的工作人员、钢琴家的养女配音的两名声优。旁人的在场让即将发生的一幕变得更加难堪。明知道专业的声优理应将h轨视为普通工作对待,但既然对方是舒容予
可对方不是舒容予,他对自己说。
对方不是舒容予,只是位男友去世的钢琴家。而你,一个调音师,因为性向与家庭断绝联系,独自艰难求存。
你们相遇,相互吸引,而后在对方身上寻求慰藉。
房门闭合,衣衫褪下。
离开了追光灯与顶级礼服的钢琴家,有着苍白消瘦的身躯。调音师站在他面前,掌指环住他的腰际,一手沿着脊椎缓缓上移,更像一个不带情欲的安抚。调音师的手上有薄薄的茧,划过皮肤时的刺激带起了一串细微的颤栗。掌心抚摸过后颈,停留在对方脑后,将他慢慢按向自己。
沉闷的水声,舌头翻搅声,被堵住的吞咽声。一个潮湿的吻,随着不断延长而逐渐升温。调音师松开钢琴家微微红肿的唇,一点一点地轻啄过他的下颌至脖颈,流连于喉结处细细舔咬。带茧的双手扫荡着那具偏凉的躯体,直到对方的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发烫,最终捏住他胸前的小珠,忽轻忽重地揉搓。那粗糙的触感几乎立即让钢琴家全身酥麻,脚下也开始发软。
低吟声,无力的换气声。年长者的顺从取悦了调音师,他忽然一躬身,将钢琴家横抱起来,抛向一旁的床上。
短促的惊呼,随即是更漫长的呻吟与渐渐粗重的喘息。钢琴家趴伏在床垫上,双腿以羞耻的姿态分开着。大腿的内侧被抚慰,意识变得朦胧,身体的灼烧感令人难以忍受。钢琴家的声音喑哑起来,带上了不自知的媚色,以这种方式哀求着。
那双手短暂地离开了身体,然后
突然拔高的嗓音,如一线流光抛起。最脆弱的部分被人握在手中,对方却毫无动作,那愈演愈烈的胀痛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血管的搏动,一下一下,击碎了最后一丝理智。
支离破碎的泣咽声,仿佛揉碎了的殷红花瓣星星点点飘落。他低泣着,催促着,难耐地摆动着腰肢,却不曾吐出真正的字句。直到身后传来简短的询问“在哪里”
“床头柜,第二格”
这是两人唯一一次对话。
握住分身的手又一次离开了,一刹那的空虚感让他几近疯狂。而后它回来了,却触碰向另一个部位。
嗞嗞的水声,两人忍耐的低喘。这是一场没有对白的共舞,他们因陌生而彼此信任,因孤独而达成默契。
痛呼声。
嘶哑的痛呼,被拖得断断续续,最后化为溺水之人刚刚得到空气般的大口喘气。调音师进入了他,一手抚上他被冷落的分身,在技巧性捋动的同时开始了自己的抽送。
一声急过一声的哀吟,像两只没有语言能力的野兽。钢琴家双肘撑在床上,毫无廉耻地高高翘起臀部,忘我地扭动着,承受着一次次填充自己的撞击。所有的空隙被塞满,所有的思想被停滞,所有的寒冷被驱逐。身后的声音一点点地变响,而他的声线一寸寸地抬高,如同烟花飞升至顶,轰然炸开散落。
喘息声。
渐渐低弱的喘息归于寂静。
一秒、两秒、三秒
顾泽从台本里抬起头,不着痕迹地转向舒容予,恰好捕捉到对方脸上迅速消失的红晕。
那之后的每一年,雨季一结束,钢琴家就会约调音师上门。他们调琴,然后上床。每年一次,从未爽约,也不曾逾越。
钢琴家的名气越来越大,调音师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学毕业后调音师继续进修音乐,其余的时间则在一个培训机构当讲师,向学员们传授钢琴调律的技巧。他自己早已不再接活,但只要接到钢琴家的电话,他依旧会亲自去。
他们都没再遇到比对方更好的情人。尽管如此,两人谁也没有将关系进一步推动的表示。过近的距离存在着危险,在安全壁垒里耽搁得越久,就越失去跨过雷池的勇气。他们一次次地沉溺于短暂的温存,并细细品咂其后悠长的思念。
随着年纪渐长,当初的漂泊感已经淡去,调音师安心在这座城市待了下来。不是没向往过有人作伴的生活,但每次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
“什么”
“没什么。”
钢琴家不再追问,姿态慵懒地侧卧在调音师的身边,把玩着对方的头发。这些年他登过无数的舞台,拿过大大小小的奖项,上过各种各样的媒体,昔日瘦弱的身躯里透出了高华的气度。调音师没问过他身边有多少情人那不是安全范畴内的问题。
空气中残留着欢爱的味道。肩并肩地躺了片刻,调音师坐起身来“我要走了。”
钢琴家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似是一个挽留的姿势,但最终只是在他唇上浅浅印下一吻“路上小心。”
“再见。”
听见钢琴家的死讯,是在那一年的暮秋。
调音师安静地听着电视里播出的新闻,著名钢琴家不幸遭遇车祸,当场抢救无效死亡。画面中是白布底下露出的一双脚,昂贵的男式皮鞋上蒙了灰,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以为自己会惊骇或悲伤,实际却是麻木的接受。
那个人始终不是属于自己的,离别早晚会来到。
“再也看不见对方”这个事实在之后的时光里,以缓慢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一点点地侵蚀进他的认知。那道身影从世间消失了,有一天自己忘记了他的样貌,也无从再次确认。胸口某处的麻木外壳被蚕食,露出其下黑暗旷野般的巨大孤独,以及盖过了伤痛的、排山倒海似的不甘。
流逝的岁月中曾经浮现过的可能性,却被自己过早葬送。无法挽回,无法推翻重谱。
然后在这年雨季收尾时,调音师再次接到了那个熟悉的电话。
“最近方便的话请来我家一趟好吗”不容错辨的钢琴家的声音,在那头若无其事地问道。
顾泽将台本翻过一页,用叙述性的沉静语气念着旁白
站在那扇似乎毫无变化的房门前,我努力压下自己的恐惧,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钢琴家的养女。
一旁的女声优轻快地开口“修琴的叔叔”
“你好。”
“请进,爸爸就在里面。”
“啊,有劳了。”
当年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如今也已初具少女的模样。
一跨进房门,耳畔便传来似曾相识的旋律。像花瓣翕张在冰冷午夜,像深海鱼鳍滑翔过沉没宫殿的遗迹。
“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肖斯塔科维奇。”顾泽的语气混杂着惊异与迟疑,还有更多无以尽述的感慨。
身边的舒容予淡然微笑“你来啦。”
与记忆中别无二致的脸庞,安然无恙的笑容。但是他的身下
“你”
“爸爸,我能看你们修琴吗”女声优适时打断了顾泽的话语。
“会很吵的,你去自己房里待着,听话。”
“哦。”不满地拖长了的腔调,“好吧。”
他的身下真的没有影子。哪里都找不到一片影子。
舒容予轻轻笑了一声“别看了。我已经不是活人。”
良久的沉默。
顾泽再次开口,像是费尽力气才艰难挤出的声音“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为了她呀。”舒容予的尾音低垂下去,似乎带上了一丝黯然,“孩子还小,已经失去了父母,如果我再离开,她未免太可怜。”
“她知不知道你已经”
“大概多少有些猜测,但我们从未点破。我尽量让一切看起来跟平常一样。定期出门,告诉她我要去工作。她记得你每年这时候都要过来,所以我想,还是不要打破这个规律比较好。”舒容予停顿了两秒,“请不要害怕,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虽然这要求有些过分,但你能不能像以前那样,为我调音”
钢琴家坐在我身后,看着我工作。琴键纷纷扰扰地响着。
“在想什么”舒容予平静地问。
“我梦到过这个场景。”
“什么时候”
“特别累的时候。”
“你好吗”
“挺好的。你出事以后,我和家人恢复了联络。”
“应该多联系的,趁他们都还健在。”
奇异的对话,仿佛跨过了冥河,在诸神座下与他交流。
“人死之后是什么感觉”
即使知道这只是虚构的剧情,问出这句话时,顾泽还是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舒容予的声音变得缥缈,愈发加深了这种感受。“时间会停止,一切感知都变得模糊。有时候,连自己的存在都会忘记。我必须不断回想那孩子的样子,才能阻止自己就此消失。”舒容予笑叹了一声,“等她再长大些”
录音室里寂静如死。
顾泽又翻过一页“调好了。”
“谢谢你。这件事情,请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我不会的。”
“那就好。那么,再见了。”
顾泽深吸一口气“等一下。”
“怎么”
“原以为有些话,我永远都无法对你讲了,可上天又给了我一个机会。如果今天不说,我会毕生悔恨。”
顾泽突然转过头看着舒容予。男人若有所觉地抬起眼帘,目光逡巡着,最终缓缓对上了他的双眼。
“我爱你。已经错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能再失去。”
清亮的双眸似能放出光来,竟迫得舒容予一时无法挪开视线。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请让我陪伴你直到尽头。”
琴声缭乱。
琴凳上癫狂的交欢,似要将骨血融于一处。钢琴家面对面地跨坐在对方腿上,双手紧扣着他的后背,在那青春鲜活的躯体上留下深深的印痕。律动的肉体撞击着黑白琴键,奏出无序的乐章。冰凉被灼烫,枯萎被灌溉,沉舟起桨,摇曳向无人可知的远方。
你是我的新生。
走出录音棚时顾泽叫住了舒容予“上次的东西要还给你。”
他们走到无人处,顾泽将手中装着食盒的袋子递向他“谢谢你。”
舒容予眸色微闪,接了过来“举手之劳而已,不用客气。”他又换回了本音。钢琴家那勾魂夺魄的声音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顾泽突如其来地拥住了舒容予。他出手极快,完全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动作却很轻,环起的双臂几乎没有接触到怀中的身体。舒容予猝不及防,正要推开他,整个人突然一僵。对方的某个部位仍坚挺着,隔着衣料顶到了自己。
顾泽从上次经历中汲取教训,今天穿了条宽松的裤子以防万一,果然派上了用场。舒容予的声音对他来说就是强效催情剂,他根本无法抵抗。如果完全遵循本能,他现在就想将这个男人摁到墙上,狠狠地贯穿。显然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可能,僵着身体不敢轻易动弹。
顾泽微一低头,双唇向舒容予的唇角凑去,却在相距一毫米时停住了。
这个距离,像是碰到了,又像是没有。丝丝缕缕细微的痒,比实际的接触更令人难忍。他就保持着这一毫米的间隔,从舒容予一边的唇角慢慢地擦向另一边。
轻柔的鼻息拂过散发着热度的皮肤,呼吸间充盈着彼此的味道。心跳相闻,仿佛某种漫无尽头的折磨。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顾泽退了回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
舒容予蓦然闭上眼,睫毛染上了湿意。
、噩梦已修
和煦的阳光融化在他的眼睑上,像一个亲切的爱抚。那触感一点点落于真实,虚空中浮现出五指的形状。
指腹摩挲皮肤,来来回回留恋地徘徊。
是谁
“容予。”
呼唤声自遥远的、遥远的地方传来,仿若浪潮拍打海岸,重复着温柔得催人泪下的骊歌。
“我爱你,容予。”
你们都这样说。
像诱哄孩子的童话故事,里面有香甜的美酒,淌着黄金的河流,熠熠生辉的稀世宝藏。因着一时兴起,信手勾勒出美丽的蜃景,又在故事结束时将之抹去。
他睁开眼,在晕眩中看见少年含笑的面容。这双眼睛如此明亮,似乎能驱散他身后所有讳莫如深的阴霾。
他曾经那样相信着
“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靠近的时候,我无力阻挡。你离开的时候,我也不能挽留。
既然注定要破灭,又何苦许下无法兑现的诺言。放任它搁浅在时光里阴腐,尤自维持着当初妩媚的样貌。
而我却一年年地老了。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少年的留海。
吻落在鬓角,缱绻而悲哀。浪潮高唱着无始无终的挽歌,像年华那样远去,像希望那样沉寂。
我很想你
那即将念出的名字,却在唇边隐去了形迹。
他茫然皱起眉,翻找着年久失修的记忆的废墟。
你是谁
是谁在勾起这些惘然的思念是谁让莫名的心绪泛滥决堤
下一秒,熟悉的体温骤然离他而去。
阳光倾覆成支离暗影,夜枭的黑羽轰然散裂。呼唤化作尖锐刺耳的啼鸣,一千个声音将他淹没在灭顶的恐惧中
“容予救救我救救我”
少年被牢牢绑在椅子上,疯狂地扭动挣扎着。
双眸中曾有的光芒彻底被绝望遮蔽,嘶哑的嗓音在哭号。
“不要让他过来求求你我不想死”
身体被束缚,脖颈被粗暴地卡住,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一只大手用捏碎骨头的力度掰着他的下巴,强行将他扭向少年的方向。
那个男人就站在那里。
夺目的容颜,仿佛镀着一层不属于人世的冷光。那个人平静地伫立,手中的针筒泛着豔丽的暗红,像一支书写生死的审判之笔。
“好好看着这一幕吧,亲爱的弟弟。”
男人微笑得无奈而宠溺。
“不听话的孩子总是要吃点苦头,才能长记性。”
“不”
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声地将他凌迟,模糊的视野里炸开血色的花团。身体动弹不得,他在窒息中拼命地试图发声,却挤不出半个音节。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层层叠叠千万重的呐喊组成惊天的声浪,逼得他无路可逃。血光熊熊燃烧,那少年目眦欲裂的惊恐容颜,在一瞬间变更了模样。
救救我
近在咫尺的唇齿一张一合。
救救我
前辈
紧闭的眸子倏然张开,从床上惊坐而起的男人揪紧了睡衣的前襟,缺氧般大口大口地喘息。
四周一片漆黑。舒容予伸出颤抖得不听使唤的手,摸索到床头的台灯,拧开了它。
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无法照亮这整间宽敞得出奇的卧室。布置简约的室内愈发显得空旷,硕大的双人床上,只有舒容予一人蜷在角落里。
脸上一片湿热,不知是汗水还是被噩梦催出的泪水。他抬手抹了一下,喘息片刻,终于镇定下来,起身走向和卧室连通的浴室。
冰凉的水柱落在毛巾上,舒容予慢慢洗了一把脸,抬头看着镜中苍白疲惫的男人。
他已经不记得刚才那个梦境的开头,却清晰地记得它的结尾,也记得最后的一刹那,自己看见的是谁的脸。
镜中的男人扯了扯嘴角,露出苦笑的神情。
这真是造的什么孽啊。
放下毛巾,舒容予拉开浴室的窗帘,俯视着下方城市的夜景。
第九街附近的确没有住宅区。但却有一套昂贵的商用写字楼。
他的家就在其中一栋写字楼的顶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那个男人将住处安排在了自己公司的正上方。到达这一层需要验证指纹的私人电梯,楼层的高度则避免了任何可能的窥探。
诺大的家里缺少人气,空间本身就能造成压迫感。半夜望去,阴森得令人悚然。难怪那个男人宁愿在医院养病,也不将医疗器材搬回家里尽管后者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似乎这世上的大多数事情,对他来说都并非难事。无论它们是多么异想天开,或是离经叛道。
从小舒容予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不同的。当所有人挣扎求存在这世间,只有他理所当然地踩在芸芸众生之顶,微笑将身边的人推下地狱。
正因如此,男人如今的状态显得格外反常。
死期将至的人了,不去完成未了的心愿,不去安排他那些错综复杂的后事,却整天整夜待在病房里放佛经。寿命劫数不可说,诸佛所行不可说,甚深妙法不可说。若是有不明就里的人从门前经过,恐怕要以为里面住着一位悲天悯人的信徒。
多么讽刺。
舒容予垂眸望向街道上行驶的车辆。隔着这样的高度,下方一切渺小得如同蝼蚁,在微不足道的世界里忘我地汲汲营营。
他揣摩着那个男人从窗边俯瞰时的心情,却得不出真切的体会。从过去到现在,自己只是那些蝼蚁中的一只而已。
指尖在不经意间触及窗玻璃,深夜的寒意一丝丝渗入血脉之中。
舒容予收回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曾经有某种温度灼伤过它,有一只手用力握紧过它。曾经有人在耳边认真地说“你照顾好自己。”那时地铁站里人来人往,他的语声被淹没在噪音中。
那孩子或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如此轻易地被打动着。
可他不明白
“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遂己愿有些人他永远都靠近不了”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手机中的录音平稳地播放着。
仰面躺着的年轻人翻了个身,静静地聆听。
“有些东西即使再渴望,他终究没有资格得到。”
一阵沙沙的杂音过后,同一个声音再度传出
“我并不是在说你。”
、图片已修
这部由同名小说改编的耽美剧,毫不意外地一炮而红了。
几个事实可以说明它的火热程度
“调音师”突然成了热门词汇。
某视频网站上一下子多出了若干妹子自弹f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的视频。
以及
“小顾过来过来,给你看张图片。”
动画隙之华的声优见面会那天,顾泽一走进后台休息室,就被席明一脸灿烂地叫住了。
共事这么长时间,顾泽也算摸清了这位同事的脾性,通常席明露出这样的笑容时是没什么好事的。顾泽心中警铃大作地走过去“什么图片”
席明笑眯眯地将手中的手机递给他“看。”
顾泽接过来瞄了一下“啊,这不就是”下一秒他只觉得脑中炸裂开一道强光,“这什么情况”
席明捶着膝盖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我就是在等这种反应”
他那把豪放的嗓门一扯开,顿时将休息室里的其他声优都吸引了过来。席明大剌剌地将手机屏幕一亮“大家随便看,不要跟我客气。”
“噗看不出你还有这潜质啊小顾”女主角麋鹿的声优梅子第一个喊出声来。围观的众人纷纷跟上“天哪,你们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这张我前天就看到啦,网上传得热火朝天的,哈哈哈哈”“我也看过了,小顾你居然没有被圈吗”“居然没人敢圈小顾”
顾泽好脾气地微笑“我这几天没上线。”
“原来如此,”席明十分体贴地把手机凑到他眼前,“要不要再欣赏一下”
“谢谢。”
顾泽当真对着那张图仔细看了几秒“嗯,得还不错。”
众人狂笑。
他和舒容予为耽美剧拍的那张合照,身下的沙发被成了一张巨大的双人床。
“别急别急,”席明嗒嗒嗒地摁手机,“我这里还收藏了舒先生穿婚纱版、舒先生穿婚纱加强版、舒先生长发飘飘版”
“怎么听上去都是舒先生在被调戏啊喂”
“还有薛和欧尔维的替换版、薛和欧尔维的手绘版、薛和欧尔维的加强版四格漫”
就在席明报道“舒先生戴项圈版”、女声优们扑上去看图、旁人吐槽“舒先生要被你们玩坏了”的时候。
舒容予本尊迈进了房间。
顾泽的目光一直在往门口飘,此时看见舒容予进来,当机立断扬声唤道“前辈”
他这一声喊得太响,舒容予明显被吓了一跳,神情紧张地看着他。身后的席明却反应极快,一把从女声优那里抢回了手机。围观众人没来得及收回脸上的笑意,一时间僵在原地,刚刚还掀了锅似的休息室登时鸦雀无声。
舒容予顿住脚步,看着眼前怪异的景象,略带迷惑地微笑了一下“这是在干什么呢”
无言以对的寂静持续了几秒,众声优也开始尴尬于自己的反应过度。按理说这等事在业内也算普遍了,在场的男声优几乎个个都被拉郎配过那么几次。但在八卦绝缘体舒容予面前,刚才嚷嚷的那些话不知为何半句都说不出口了。
角落里传出一声假咳“容予啊。”
出声的是之前一直在欢乐旁观的谷田。他这会儿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事已至此,总得有个人救场,而后辈们自然是不合适的。
谷田沉着脸道“从实招来,你和小顾什么时候勾搭上了”
话音刚落,顾泽的心脏猛然揪紧。完了。
舒容予脸色一白也许在别人眼中,舒容予的表情根本没有变化,但顾泽就是鬼使神差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微乎其微的惊慌。
“什么”舒容予向顾泽投去一个难以形容的复杂眼神。
顾泽心知这玩笑闹大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无从开口解释。他心念飞转,万一舒容予不明缘由露出什么破绽,就全靠自己打圆场了。
谷田绷着脸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们这回是铁证如山啊,席明,上照片”
席明硬着头皮在那些图里挑出一张不那么刺激的,递到舒容予面前。众人这时也不禁憋着笑,期待起了舒容予的反应。男人微微抿紧唇,接过来看了一眼,愣住了。
顾泽在一旁看着舒容予的神色微妙地变化,最后扬起唇角一笑“小顾,看来我们这回只能承认了。”
连顾泽都没料到舒容予会冒出这样一句。众人呆了一下才吃惊地大笑起来,起哄着要舒容予坦白情史。男人含笑说着“无可奉告”之类的话,目光不着痕迹地对上了顾泽的。
顾泽瞬间会意“我说,马上就要上台了,我们不排练一下吗”
声优们配合地放过了舒容予,走去拿起了各自的台本。席明趁机赶紧低头删图片。顾泽和舒容予又对视一眼,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后台已修
隙之华的声优见面会设在一座可容纳七千人的大型场馆,晚上八点开场。
六点半的时候,参加见面会的13名声优全部聚集到了休息室里。重视形象的女声优们开始补妆,男同胞则简单地抹了点发胶。有人捧着食盒匆忙地吃晚饭,有人喝着自带的润嗓茶水。还有几人比如舒容予又开始默念现场配音环节的台词。
顾泽拿着自己的台本走到舒容予的椅子前“前辈。”
自从那次半途而废的索吻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单独对舒容予说话。
舒容予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向他,脸上没有笑,眼底一片荫凉。
即使在不笑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嘴角也是微微弯起的,让人觉得文雅而随和。但这神态却与情绪无关。顾泽暗叹了一声“我们俩的那段对白,一起排练一次吧”
这个要求公事公办,舒容予完全没有理由拒绝。见男人缄默不语,顾泽直接拖过一张空着的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放低了语声带了点恳求的意味“我第一次参加这么多人的见面会以前的发挥也时好时坏”
舒容予垂下眼睑不去看他,低头翻了几页台本“这些食物可还合你口味”
顾泽呆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连忙找到下一行台词,沉声念道“绕弯子的话就免了吧。”
舒容予轻笑一声“只是关心一下旧友而已。”
外面响起了气势汹汹的雷声,隔着几层墙壁,传入休息室的音量依旧惊人。席明跑出去查看情况,几分钟后带回来了消息“突然下大雨了。大门外面已经排了好长的队,很多人没带伞,淋着雨等入场。负责人好像要提前放他们进来,坐在里面等。”
雷声翻滚不绝,衬得室内分外安静。顾泽和舒容予轻声对完了台词,陷入了相顾无言的状态。舒容予重又低下头去,顾泽再也找不到开口的契机,只得效法对方闷头看台本。好在此时为了保护嗓子准备上台,声优们都已经停止了闲聊,并未让这两人显得难堪。
七点钟,一个摄影师模样的人被工作人员领进门来,扛着摄像机在房间里兜起了圈。这次见面会是要录制dvd的,眼下正在收集后台花絮。
摄影师转到顾泽和舒容予身旁,边拍边说“啊,男主角和大反派正和平共处着。”
顾泽抬头微笑“暂且维持和平的表象吧。”
“哦呀,原来只是表象而已吗”
顾泽点点头“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一旁的舒容予笑了几声,听上去十分标准。
摄影师离开后,舞台的方向传来了激昂的乐声。为隙之华演唱第一首o的乐队已经布置完毕,开始排练了。在休息室里听起来,主唱小姐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鼓点间,歌词不甚分明。
一曲唱罢后竟然响起了欢呼和掌声。诸人都吃了一惊,席明瞪着眼说“到底有多少人提前入场了啊”
“怎么办,我已经紧张起来了”梅子开始揉脸,“啊啊啊粉底揉花了”她又开始补妆。
气氛确实在悄然转变,空气中似乎酝酿着某种随时可能爆发的躁动情绪。舞台那边的嗡嗡人声越来越高,休息室门外不时闪过工作人员奔忙的身影。
七点四十,季秋池来了。
今天穿着深红色长裙的原作者女士,一进门就跟每位声优挨个打起了招呼。“我会坐在第一排看着你们的,”她说,“大家要加油哦。”
经过顾泽身边时,季秋池停顿了一下,伸手拍拍他的肩“最近有进步。”
顾泽颇有些受宠若惊“谢谢。”
季秋池目光稍移,和舒容予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她点点头,转身走了。
七点五十。事先录制好的禁止拍摄、关闭手机等一系列提示声,开始在场馆内循环播放。两名工作人员手中捏着各自的名单走进了休息室,为首的那人看着名单念道“顾先生、谷先生、梅子请跟我到舞台左边入口候场。”
顾泽拿起台本朝他走去,耳边听到另一位工作人员说“其余的诸位请跟我到右边入口。”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入了黑暗的后台。工作人员举着后台灯,带领几名声优站到了入口边。从这里可以看见外面摆好了姿势的乐队,在尚未亮灯的舞台上站成模糊的剪影。隔着一层幕布,观众席上人声鼎沸。
要开始了。
先前对舒容予说的话并非谎言。顾泽是第一次参加如此大规模的见面会。虽然在外界看来,此时此刻的他无论是地位还是人气,都已与担当隙之华的主役之前判若云泥,但作为声优本人却并没有多少切身的感受。直到此刻,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上台之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要说全然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但在紧张之余,他也不禁升起了丝丝的期待。
灯光暗下,人声渐息。
八点整。
o的前奏活蹦乱跳地破空而出,瞬间激起了热烈的尖叫声。强光照彻舞台,帷幕刷地拉开,乐队卯足了劲儿开始弹奏,浓妆艳抹的主唱小姐挥舞着手臂唱了起来。从顾泽的角度只能看见观众席最边侧的几列,人们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只有繁星似的荧光棒正跟着节奏摆动。
这首快歌成功地点燃了全场,一曲结束时舞台边沿“嘭”地窜起几簇火焰,立时又引起一片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