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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道不通 第6节

作者:七世有幸 字数:18305 更新:2021-12-18 22:08:37

    相处了这些日子,顾泽渐渐明白了,舒容予不愿提及的东西,别人如何旁敲侧击也挖掘不出分毫。这个男人看似温和易欺,骨子里却透着疏离。维持距离,很可能就是他藉以自保的方式了。

    这样的舒容予竟会瞒着所有人给自己开小灶,倒成了一件奇迹般的事。

    被音频往死里折磨过几番之后,顾泽也摸出了一点门路,虽然无法诉诸言语,但之后掌握要领的速度的确在不断刷新。只是听力越练越厉害,反映在配音上的进步却没有想象中显著。

    听别人讲话时,他开始分辨得出语气里蕴含的微妙情绪。然而自己念台词时,他的语气不仅没有随之丰富起来,反而因刻意为之而显得僵硬。

    好在顾泽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过程绝不会轻松,所以着急无用,只能耐心等待灵光乍现的那一天的到来。

    又有几个声优走了进来。真空玻璃彼端,陆云正在独自录着干音。

    游戏的配音与动画不同,没有一集集的连贯剧情,只有一段段独立的念白,外加寥寥无几的对话。作为典型的女性向游戏,情节不外乎玩家扮演的女主人公进入校园,与样貌性格各异的多位美男发展关系,最终选择其中的一位共坠爱河。每个单线剧情基本由一名声优独自完成,但中间可能会夹杂一点与其他角色的互动。因此有些声优录完自己的单线后就可以离去,另一些则需要到别人的单线中串个场。

    陆云很快完成了几段独白,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先行走掉了。随后进去的是舒容予。之前韬光养晦的那几年,他配的游戏也极少,但技巧显然并未因此荒废。男人像往常那样轻车熟路地念完台本,一次通过。制作组的负责人随即报了包括顾泽在内的几个名字,让他们进去和舒容予一道配集体场景。

    这段情节是开学之际,女主人公在走廊上遇到并排走来的三名校草级帅哥,正与他们聊天时,班主任老师从旁经过,加入了几人的谈话。舒容予配的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老师,顾泽的角色则是个冷漠的黑发男生。

    捧好台本调整了一下呼吸,顾泽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每次和舒容予一起配音,他都会感觉到压力。随着之后努力的练习,那种压力感不减反增。

    他记得自己曾向季秋池坦言此事,换来季秋池的一句反问“你配音的时候,还有余裕考虑紧张不紧张的事”当时顾泽只觉得她在抒发不满,但现在想来,那未尝不是在提醒自己。

    全心全意进入角色的时候,声优自身的存在感便会消失,连带着不该存在于戏中的情绪也会一并蒸发。

    然而这么个“冷漠的黑发男生”,无论在年龄上还是类型上都与自己相去甚远,又何从产生代入感

    配音已经开始了。身边的声优正念着一个活泼的红发帅哥的台词“可爱的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顾泽飞快地又扫了一眼台本。

    分析他的处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

    身边的声优还在继续“那可真是个美丽的名字。你长得很像我童年时的一个玩伴”

    嗯,不善表达自己的男孩,对于心怀好感的对象,只懂得躲在暗处观望。语气冷淡只是因为紧张,害怕不能留给她好印象

    隔着好几个人,顾泽遥遥瞟了一眼录音室那头站得笔直的舒容予。

    啧,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他开口,语声干涩,压抑了起伏

    “幸会。”

    “是吗我并不觉得。

    “那只是个人的观点。

    “喜欢的颜色吗黑色。”

    录音室那头的语声清晰而平稳地传入耳中。舒容予心头一动,不着痕迹地朝顾泽的方向望去一眼。

    从嗓音干冷的起调,到迅速得不正常的收尾,外强中干的感觉从每句话里一丝丝地渗透出来。

    舒容予的嘴角几不可见地翘了起来,又将目光收回到了台本上。

    这段对话很快就结束了,其后舒容予还要留下录几段集体场景,但其中都没有顾泽的戏份。

    走回控制室,顾泽摸出手机想看一眼时间,却意外地看到了一条新信息。

    “你配音的地方是xx大厦吧”

    为了防止收录进杂声,造成无谓的返工,录音棚里对声优的随身物品有严格的规定。比如不能穿摩擦时会作响的衣料,又比如手机必须保持静音。因此顾泽看到的这条信息已经是二十分钟前发来的,发信人是安藤。

    顾泽皱了皱眉,回复道“你在哪我们另约地方见面。”

    安藤做事一向有分寸,从未干涉过顾泽工作上的事,也从未在白天联系过他,今天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

    回复发出后很长时间,顾泽都没再收到安藤的信息。这时舒容予已经完成了所有对话,从录音室里走了出来。视线与顾泽的对上,舒容予顿了顿,向他点点头,便顾自离开了。

    又等了两个人,才轮到顾泽进去录独白。他在心中反复回味着刚才体会到的代入感,尽量抓住那零星的感受,念完了独白,自己也感觉不出效果是否有什么不同,只觉得茫然。

    走出录音室再一看手机,安藤又回了一条

    “我在你们楼下的马路边。方便时出来说几句话可以吗”

    顾泽顿时觉得脑袋大了起来。

    舒容予走出录音棚后并没有马上离去。刚才的顾泽已经略微开窍了,但顾泽本人却未必发现了这一点。舒容予忽然很想将这件事亲口说给他听。

    这感觉很莫名,在给出那么多张cd、换回那么多次刻苦的练习之后,连舒容予自己都不再能判定,驱使着自己继续帮助他的究竟是类似师长的责任,还是某种更复杂的情感。他只知道,在发现顾泽的进步的时候,自己是实实在在地为对方高兴着的,那份喜悦甚至超过自己取得成绩时。

    舒容予留了下来,站在那栋大楼底层的空旷电梯厅里,想等顾泽录完音后下来。

    印象之中,那孩子似乎总是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或是安静地目送着。舒容予想,如果自己等他一回,会发生什么事呢

    什么也不会发生吧。男人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习惯性地站到电梯厅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后,突然看见一道人影在大楼的门口晃荡了几下。

    那是个身材纤长的少年,拖着一只硕大无朋的行李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却站在这栋楼前徘徊不去,时不时地探进头来张望两下。远远看去,那少年面容漂亮得略显阴柔,身上一件亮黄色的t恤,在胸口处嚣张无比地印着

    搅基

    舒容予从没见过弯得这么明目张胆的人,不禁向他多瞧了几眼。但门厅里十分昏暗,舒容予又站在角落处,对方像是完全没发现他的存在,张望一番后就退了出去。

    这时电梯“叮”地一声到达了底层,金属门缓缓滑开,顾泽从里面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舒容予正要出声唤他,却见他直接无视了自己的存在,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楼门口,停在了那个奇异的少年面前。

    、偷窥已修

    顾泽对安藤擅作主张的不满,在看见他脚边的巨大行李箱时立即化作了疑惑“你这是”

    安藤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笑容很是明朗“我要走啦。”

    “走了”

    “嗯。前几天失恋了,出去散散心。”

    在顾泽的眼中,为情所困这等事从来都和安藤搭不上边。因此他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才问“去哪儿”

    “美国。”

    “你”顾泽顿感无力,“你想散散心,然后就散去了美国”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深深的鄙视,“签证呢机票呢跟团还是自助行程安排呢还是说”莫非这家伙其实是个深藏不露呼风唤雨的大少爷

    “噗。”安藤突然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逗你玩的”

    “”顾泽苦笑,“其实是去哪儿”

    “真是去美国,不过不是临时起意。t大和美国一所大学一直有交换项目,为期一年,我早就被选上了。”安藤霸气地一指自己,“心理学高材生呀,我可是。”

    “可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前段时间想跟你说来着,可你在忙着追你的前辈大人嘛。别用那表情看着我,我又没怪你。”安藤伸手似乎要拍拍他的脸,但顾忌到身在大街上,旁边还不时有行人经过,于是半路转向捶了一下他的肩,“昨晚也不打算说的,省得你误会我是要你送。今早突然想着还是来打个招呼,毕竟要去一年呢。”

    顾泽想了想“什么时候的航班”

    “今晚。”

    “还是我送你吧。”

    “免啦,你那温柔劲儿收着点,别对谁都使出来。物以稀为贵。”

    “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美国不比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别太贪玩。”顾泽觉得这些话很俗套,但有心再交代几句,又发现已经无话可说。

    他喜欢安藤,即使在除去床上那层关系以后。但要将两人间的关系变成简单的哥们情谊,终究不是那么轻描淡写的事。

    实际上,安藤现在的暂时离去未必不是好事,否则继续同处一城,两人多半会因为不清不楚的尴尬而断了联系。

    “放心。”安藤倒是显得很自如,“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好学生。”

    他向顾泽张开双臂,“kissodbye”

    舒容予沉默地看着门口的两人拥抱在一起。少年的手臂环在顾泽的腰间,用力收紧了一下;顾泽回应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亲密无间的动作,加上那少年文化衫上的宣言,昭然若揭地验证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深藏的猜想。

    从刚才开始,舒容予纹丝不动地站在角落处的阴影里,将门口的景象尽收眼底。那两人的讲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他听不真切,也不愿去听。最初的诧异逐渐被某种异样的感受取代,寂静中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失控地搏动。舒容予来不及分辨心中那团揉作一处的混沌,只有一个认知清晰地浮现这是在偷窥。

    自己在偷窥顾泽的隐秘。

    身体抢在大脑之前做出反应,脚步挣扎着向后挪去,却又被更深的惶恐钉在原地。

    如果这边的动静被他们察觉,如果让顾泽知道自己看见了

    舒容予突然发现自己已然闯入了某个不为人知的领域,这一步进入之深,让他下意识地想要退后逃避。那段安全的距离瞬息间被损毁,他置身于对方的腹地,不知所措,如履薄冰。

    我不能待在这里。

    这个想法在脑中叫嚣出巨响,身体却丝毫不听从指令。男人自欺欺人地闭上眼,只盼着门口的两人快些离开。

    顾泽在安藤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kiss就省了吧,这里人多。”

    安藤扭头扫了一眼街道“现在哪里有人”

    确实没有行人。但顾泽的不安感依旧不能消退,仿佛被一双眼睛盯着,浑身都不自在。

    安藤叹了口气,松开了双臂“好吧,我走了。”

    他们对视着交换了一个微笑。两人心中都很清楚,错过了这一次,彼此再无接吻的契机。

    安藤低头去握行李箱的拉杆“回去吧,我去坐地铁了,你”

    手机铃声在下一秒尖锐而蛮横地闯入耳际。

    两人同时色变

    不远处的铃声仍在继续,清晰得近乎残忍,将他们的视线一路引进建筑物的大门,牵向门厅的那个角落。

    舒容予紧紧闭着眼,任怀中的手机一遍遍地高声抗议。

    他有生以来,从未像此刻般痛恨自己的严谨习惯。手机在跨进录音室房门前设成静音,在迈出房门后立即设回铃声模式,以防错过重要电话

    错过了又怎么样呢

    为什么刚才没想到关机为什么要随身带着手机为什么要买手机

    他又掩耳盗铃般闭目站了几秒钟,终于认命地睁开眼睛,隔着大门看向外面的两人。

    顾泽此刻的表情需要三千字的长篇大论才能形容出来。舒容予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同样精彩。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拿出手机,按下了接听。

    “你好。抱歉,我刚才在录音室,不方便接电话。明天三点去试音吗好的,我会记下。谢谢你。再见。”

    舒容予万分不舍地挂了电话。

    那少年刚才已经转身走了。门口只剩下顾泽仍僵直地立在原地。

    相顾无言地对望了片刻,舒容予慢慢牵动嘴角,浮起了一个惨淡的微笑“小顾。”

    、初吻已修

    顾泽的心脏在听见铃声的那一霎已经停止了跳动,却在转头看清声响的来源时,又狠狠痉挛了几下。他只觉得血液从四肢迅速地倒流回去,全身一片冰凉。

    如果可能,他宁愿在转身之际面对八百台高清摄像机,也不要面对那道熟悉入骨的身影。

    舒容予看见了。舒容予知道了。

    当自己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时。

    完了。

    身边的安藤似乎说了句什么,顾泽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连安藤是何时离去的他都不知道,反应过来时,只剩下自己和舒容予隔着门四目相对。

    那一瞬,顾泽打从心底里想要效法安藤转身就撤。

    但理智告诉他这么做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无论是什么结果,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

    顾泽又在原地站了一会,为了找回脚下的知觉。然后他拿出赴死的决心,一步一步地向舒容予走了过去。

    面前的男人笑得勉强,在自己靠近时不自然地垂下了眼帘。明明被看见的那个人是自己,他却似乎比自己更难堪。顾泽努力让声音显得轻松“前辈,你怎么在这里”

    “有事耽搁了。”舒容予极慢地抬起眼,“小顾你刚才是在和朋友讲话”

    对方在替自己找台阶下。

    不知为何,意识到这一点丝毫不能让顾泽感到轻松。心中甚至升起一股莫名的烦闷,他略显生硬地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言毕也不征求舒容予的意见,径直走向了一旁标示着“紧急出口”的楼梯间。

    舒容予愣了愣,垂在身侧的双手暗暗攥紧,脚步却已经跟了上去。

    顾泽拾级而上,一直到楼梯转角处才停下。即使有人向楼层入口张望,也看不到这里。这栋楼的窗户开得偏高,采光不良,阴天里更显得昏暗。顾泽扫了一眼窗外,低低盘踞在建筑物顶上的层云,似乎酝酿着一场盛夏的暴雨。那天与舒容予并肩坐在台阶上的景象不期然地浮现眼前,顾泽转过身,看见男人静静靠墙站着,面目模糊不清。

    空气中的阴湿水汽如同催化剂,翻搅着不安定的情绪。顾泽咧了咧嘴“前辈,我这回算是在你面前出柜了。”

    舒容予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开门见山,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出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窥探”

    “没关系。迟早是要让你知道的。”

    这句带着浓重的暗示意味的话语一出口,顾泽知道自己已经斩断了退路。

    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说清楚了。

    舒容予又沉默良久,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道“刚才那位,是你的”

    “朋友。曾经比朋友多一点,”顾泽笑了笑,“现在只是朋友。”

    淡薄光线中,他看见舒容予的脸色微微泛白,笑容却像在那张面庞上生了根,脱离本意地维持着,让他想将它一把揭下。男人像是定了定神,轻轻开口“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说什么。虽然这种事情,我完全不介意”

    顾泽的心慢慢下沉,听着对方继续说道“但在公众场合,还是谨慎一点为好,万一被人看见”

    “前辈。”

    顾泽打断了对方的话,向他走近了一步。

    “我要的不是你的理解,也不是你的忠告。”

    如此近的距离下,彼此呼吸可闻。舒容予的睫毛被风拂过般微弱地颤动着,平静地泄露天机。“可我给不了你什么,”他的语声渐渐转冷,“我很抱歉。”

    “你是个好老师。”顾泽像是没听见他,“虽然我不是个好学生,直到现在也不能凭声音读懂一个人但如果是你就一定知道,我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与你说话。”

    舒容予重重闭上眼。

    一直忽略的,一直当作假象努力挥去的,破釜沉舟地冲撞开桎梏。

    那个落满大雪的清晨他等候在空旷的走廊,听着那人的脚步平稳而坚定,一声声裹挟着截金断玉的回响,向自己走来。他从那时起就向自己走来,耐心地,缓慢地,不屈不挠地,从千里之遥直到咫尺之距。

    行差踏错,满盘皆输。

    “无论你是什么心情,我给不了你要的东西。”他听见自己的语声冰封似地寒冷。

    那微笑面具也似地挂在脸上,竟然不觉得辛苦。

    “年轻人血气方刚,偶然生起些冲动的心思很正常,但是”

    顾泽猛然抱住了他。

    “舒容予。”对方近乎怆然地唤着,“那不是冲动,从来都不是,你真的不明白吗”

    顾泽豁出去般收紧怀抱,力气之大,舒容予只觉得骨头都被勒得生疼。“真的不明白吗”

    身体不听使唤,连指尖都无法移动分毫。嗓子仿佛被什么哽住了,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音。舒容予深深地换气,最终哑声出口的,却依旧是那一句“我很抱歉”

    顾泽一低头堵上了对方的唇。

    潮湿的空气在呼吸间滞重地交换,他的舌在对方来得及做出反应前长驱直入,勾起对方的舌尖粗暴而绝望地摩挲。舒容予挣扎着拼命向后躲闪,顾泽一手紧紧箍着他的腰,分出一只手来托住他的后脑按向自己,反而加深了这个吻。

    舒容予睁着眼,情急之下用力一咬,顾泽的舌尖登时一阵尖锐的剧痛。他一瞬间疼出了眼泪,却固执地不肯缩回,那伤口随着动作摩擦过对方的舌上,淡淡的血腥气在两人口腔中弥漫开来,咸涩如同共饮的苦酒。

    舒容予脱力般松开了牙关,任凭他摆布。

    顾泽闭着眼流连不去,百般逗弄,换不到对方一丝回应。从头到尾,只是他一人的独舞。

    伤口的剧痛被消磨成钝痛,习惯之后也就变得不易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顾泽终于松开了对方。

    舒容予脸色煞白地倚在墙壁上,喘息片刻,突然转身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梯。

    “前辈”顾泽在他身后呼喊。但男人头也不回。

    、避雨已修

    顾泽迈开长腿在灰暗的街道上匆匆行走,目光牢牢锁定在前方百米开外的那道身影上,不曾稍离。

    铅云如黑色浪潮翻滚在低垂天际,黏湿的热风鼓动着行人的衣角,遥远地平线上传来战鼓般令人揪心的雷声。街道两旁没带雨伞的路人都在四散寻找避雨处,视野里只有那个人的单薄背影独行而上,对身周的一切不闻不问,只顾一个劲地向前走。

    顾泽加快步伐跟紧了那背影,却又不敢再拉近距离。

    他还是跟来了,在舒容予夺路而逃之后。

    来不及思量如何挽回,也没想清楚自己要挽回些什么,只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扎进人群中。

    如同为了验证顾泽的担忧,舒容予的步履紊乱得不成章法,却又急迫得像在躲避洪水猛兽。接连过了两个路口,男人既不停顿也不转弯,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沿着这条路走到地老天荒。顾泽不近不远地跟着,一颗心慢慢沉到了谷底。

    明知道刚才那一吻冒犯得无以复加,却依旧没料到它对舒容予的冲击会这样大。顾泽不禁自嘲地想,或许在舒容予心中,自己除了后辈之外真的什么也不是。有过了那番僭越,他这辈子大概都不愿再面对自己了吧。

    就在顾泽决定停步时,前方的舒容予忽然身形一顿。

    男人低下头摸索了一阵,将手机凑到耳边,重新举步走了起来。

    沉闷的雷声滚动不绝,街道上已是人影稀疏。前面的通话声淹没在身畔车声里,一个字都听不清楚。顾泽注视着舒容予听着电话走路的背影,鬼使神差地,脑海中倏然浮现出舒容予给自己的第一份音频。

    繁忙的街道,边打电话边开车的女人,由烦躁一点一点地累加到疯狂的情绪

    一滴冰冷的水珠砸在鼻尖上,惊醒了混沌的意识。

    雨珠如同破城之军,在短暂的刺探敌情之后,轰然放开了声势。视野霎时间被雨帘模糊,连百米外的舒容予也成了依稀的影子。顾泽突然慌乱得难以自制,脚下的步伐越迈越大,只想赶上舒容予叫他停下,又怕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会更受刺激。

    又一个十字路口隔断了前路,隐隐能看见对面亮着的是红灯。舒容予视而不见般径直朝前走。顾泽的心脏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拔腿向他奔去,口中终于喊了出来“前辈”

    舒容予已经走到了横路中央,闻声猛然转身,震惊地看向他。视线对上的刹那,舒容予不由自主般后退了半步。

    顾泽的瞳孔骤缩在男人右边,橙黄的车灯丝毫没有减速的趋势,正在飞快靠近。

    音频最后的刹车声幽冥般回荡在耳际。

    顾泽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在车灯离两人只剩数米时扑到了舒容予身上,借着冲力将他往前带出了四五步,堪堪避过身后的车辆。舒容予踉跄着就要跌倒,顾泽一把揽住他,将人死死搂在怀里,一路拖回了街边。

    这番折腾下来两人浑身都已被淋得透湿,顾泽惊魂未定地低头看向舒容予“你”

    他顿住了。

    舒容予的手中竟然还攥着那只手机。屏幕放出微光,显示通话还在继续。

    沉默几秒,舒容予将它凑近耳边。

    “对不起,刚才信号不好。”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惊吓,男人浑身都打着颤,握着手机的指节白得发青,惟独声音平稳到不起一丝波澜。

    顾泽还保持着搂抱他的姿势,舒容予毫不反抗,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保证。

    “抱歉

    “明白了。我这就过去。

    “再见。”

    他挂断电话,慢慢收起手机,抬眼看向顾泽。

    相对无言地静止片刻,顾泽松开手臂退了一步。

    和舒容予相处久了,他发现随时随地违心地微笑,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等雨停了再走吧。”

    他们在一家已经关门的店铺前躲雨。一帘帘的雨珠从店铺招牌挂下,在脚边的石砖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两人相隔半米并排站着,默默注视着此刻有些凄凉的街景。

    顾泽的头发都在往下滴水,他伸手捋了一把,忽而轻笑出声“啊,真是巧合。”

    身边的男人顿了顿,终于转过头来。

    顾泽的上衣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青春美好的身材。那个为某杂志拍封面时精心做过的发型已经彻底没了形状,垂下来的留海半遮住了眉眼,狼狈中偏又透出一丝凌乱的性感来。

    人都是喜欢美丽的东西的,就像看见花朵,总想去摘。

    可惜有些花即使开得再盛

    舒容予闭了闭眼,嘴角微扬“什么巧合”

    “两年以前,你一个人跑到大楼外面抽烟时,好像也是个雨天。”

    顾泽双手插进牛仔裤的口袋里耸耸肩,忽略了对方惊讶的目光,“我记得当时我们在给一部季番配音,连着录了好多集,中间休息的时候我躲出去想打个电话,刚好拐到了你站着的地方。”他笑了笑,“你不知道我看见你点烟的那一瞬间,心中有多失望。”

    舒容予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泽仰头望向水雾迷离的天空“声优最宝贵的就是嗓子,偏细腻的声线尤其需要维护,抽烟是忌讳中的忌讳。我原以为你这么敬业的人,永远不会做出不符规矩的事。那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一直供奉在神龛上的偶像,滚落下来成了凡人。

    “结果你还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吗”顾泽笑着转过头。对方依旧没回应,看过来的眸色深沉。

    “你抽了一口又掐掉了。

    “我站的位置看不到你的正脸,也想象不出你会是什么表情,但我猜,多半是像现在这样没表情。

    “那一刻我心里就在想,真可怜哪”

    他含笑望着舒容予,仿佛透过光阴望着当时的那道背影,“真可怜哪,这个人他一生遇到过多少烦心事,从不肯对别人说,自己又无从排遣,想要肆意一回,最终还是被心里的那些框架挡住”

    舒容予难掩动容地迅速别开脸。

    “可我既不能走去询问你为什么伤心,也不能讲出任何有用的安慰。我只能走开,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的靠近。

    “说实话,这么多年我迂回辗转,所求的也不过是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

    “前辈

    “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在将你当作偶像崇拜,也不是在将你当作长辈尊敬,更不是你所认为的年少冲动。”

    顾泽深深地吸气,只觉得胸口溺着一股温热,嗓子发紧。

    “我想成为那个能陪伴你的人,容予。”

    夏日的雨很快削减了声势。渐渐泛亮的天光中,他看见男人扭头望着街道尽头,胸膛微微起伏。

    能说的话已经说尽,顾泽闭口不再言语。耳畔的雨声由磅礴转为淅沥,舒容予终于回过头来,面上却已是一派平静。

    顾泽最见不得对方这个表情,每次面对时都觉得心中没底。刚才中了邪般凭空冒出的勇气转瞬又不见踪影,他微抿起嘴,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舒容予似是轻叹了一声“小顾,你还记得我说过,你最大的弱点只是成长得过于顺利吗”

    这句话问得突兀,顾泽不解其意地点点头“记得。”

    “当时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恕我直言,你对于语气的不敏感,正是由于你美满的家庭环境。”

    舒容予的语声从容得好似置身事外,好似几分钟前被强吻又差点被车轧过的那个人不是自己。顾泽心下已经预感到了结果,却只能等他说下去。

    “如果一个人从小生活在关爱中,他喜欢的人都喜欢他,他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他想做的事都被支持着去做那么,他便没有机会去学习察言观色,也没有必要通过表情或是语气,揣摩别人的心情。”

    男人冷静地、不带感情色彩地分析着。

    “这世界对于他始终是友善的,以至于他在潜意识里相信着,只要自己有所需求,为之有所付出,最终必然会被满足。

    “可他不明白,有些事情永远都不会遂己愿有些人他永远都靠近不了”

    他几近残忍地微微一笑,“有些东西即使再渴望,他终究没有资格得到。”

    顾泽过了许久才相信,对方的意思真的是自己理解的那样。

    或许是从来没有想象过舒容予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他又花了片刻工夫,才接受自己被明确拒绝了的事实。

    顾泽直直地看着他,一时竟想不出该作何反应。

    舒容予微笑得毫无破绽“我并不是在说你。”

    顾泽又愣了愣,露出一丝苦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争相翻涌,能组织成话语的却只剩一片冰凉。

    “今天的事是我冒犯,你别放在心上。”

    “你也是。往后我们还是同事,”舒容予站得笔直,“不要因为今天而多出芥蒂。”

    顾泽张了张嘴又闭上,良久才惨然一笑“我又干蠢事了。早知道会是这样,不如不说,至少还能不清不楚地留在你身边。”

    舒容予神色不变“把话说开了也好。小顾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孩子,别在错误的地方浪费了大好年华。”

    “我并不认为这是浪费。”

    顾泽也挺直了身形,语气里的郑重让舒容予一怔。

    “但既然这不是你想要的,我也不会再来打扰。谢谢你。”

    顾泽没等对方再说话,一转身,走进了似有若无地斜飘着的细雨中。

    舒容予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雕塑版纹丝不动地站在店铺门前。招牌上的积水仍在断断续续地滴落,溅起的水花琐碎缠绵。那叮咚节奏一点一点放缓,直到归于岑寂。

    年轻人的背影已经彻底消失于视野。舒容予倒退一步,背脊撞在店门上,发出铿然的响声。

    可惜有些花即使开得再盛也不会是属于自己的春芳。

    顾泽一路走过了街道的拐角才停步。他再次伸手进牛仔裤口袋,取出了里面的手机。

    录音器的秒表还在不断计数,顾泽按下了停止,又一点播放键。

    “你不知道我看见你点烟的那一瞬间,心中有多失望”略带杂声却尚算清晰的录音传了出来。

    他快进了几分钟“你对于语气的不敏感,正是由于你美满的家庭环境”

    顾泽将手机塞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行。

    、病房已修

    舒容予站定在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门前。

    银光锃亮的金属门把手,摸上去冰冷得瘆人,仿佛那寒意是从门内渗透出来的。每次面对这道门,他都必须费尽全力才能压制住落荒而逃的冲动。

    舒容予咬了咬牙,还没等他有所动作,那把手却自行旋动了。房门无声地打开一个角度,从里面探出一张黢黑而平凡的面孔。对方看了一眼舒容予,向他点点头,退后一步将他让了进去。

    这间病房极其宽敞,里面只摆着一张床。室内是一色的雪白,冷气开得极足,舒容予从头到脚都还湿着,刚进房间不禁打了个寒噤。

    不知从何处放出的诵经声在四壁间回荡。没有旋律,没有起伏,像是几名上了年纪的僧侣齐声念着,每个音都拖得漫长而摇曳,听久了令人如入幽冥。

    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房中立着几道沉默的人影。有男有女,每人都长着空气一般普通的脸庞。从过去到现在,如果这些人曾经换过,舒容予也从未察觉。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舒容予僵硬地转向病床。

    男人合着双眼,端正地仰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厚重的毯子一直盖到下巴,只露出大半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看上去甚至有些脆弱。

    舒容予移开了目光。

    大约从记事起,这张脸就总是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意识到自己的哥哥美得惊世骇俗,则是再长大一点之后。假人一般的哥哥站在自己身边,总会引来人们的震惊与疑惑。明明是相似的五官,长在对方脸上却像是最高明的画家的手笔,完美得简直令人绝望。

    那时候舒容予心里对于哥哥,多少有些天真的羡慕。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变得和他一样好看,一样厉害,一样受尽宠爱。

    后来

    床上的男人突然唇角一挑“最近好像总是见你心事重重的。”

    舒容予悚然一惊,慌忙看向对方。

    男人依旧没有睁眼,声音带着些慵懒“来之前在做什么”

    “没什么。”

    “是吗。”男人似乎有些惋惜地住了口。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像是受不了不断累加的沉默的重量,舒容予挣扎着再度开口“来的时候在下大雨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

    男人终于慢悠悠地睁开眼,一寸一寸扫视过舒容予的全身。那目光落在皮肤上几乎能产生凉飕飕的触感,舒容予咬紧了牙关,噤声忍耐着。

    身上蓦然一轻,难熬的触感消失了。对方重又闭上了眼“浑身都淋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语气,仿佛尽责的兄长在关心幼弟。

    然而下一句话却让舒容予如坠冰窟“换一身衣服吧,别着凉了。“

    话音刚落,站在角落里的一个男人便回身打开一扇柜门,在橱柜里翻找了几下,捧出一套衣裤,走过来递向了舒容予。

    舒容予僵了半晌,伸出手微微颤抖地接了过来,一只手慢慢地解开自己的衣扣。沾了水的皮肤一暴露在空气中,汗毛登时竖了起来。

    背后似乎能感觉到投在身上的目光。房间中的男女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衬衫一点点地滑落,露出了其下伤痕累累的身躯。舒容予脸色发白,手指下移,又解开了长裤。

    菩提萨埵,依波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当他的长裤完全褪下时,闭目躺着的男人十分温柔地开口“里面也要换哦。”

    角落里的那人微一欠身,又捧着一条内裤向舒容予走来。两人相隔几步时,舒容予一把扯过了他手中的内裤,侧过身再不看他一眼。那人不以为意地转过身,又缓步走回了原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苍老的声音安宁而悲悯地诵唱着。

    衣料窸窣声停止了。

    舒容予全身再无一处遮掩,连最羞耻的地方都袒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越是心急,手上就越频频出错。试了几次,终于将双腿重新遮起。他探手去拿上衣,床上的男人突然出声“容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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