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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山道不通 第3节

作者:七世有幸 字数:17004 更新:2021-12-18 22:08:34

    舒容予已经顾自向前走去“走吧。”

    顾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辈”

    “受你一声前辈,总不能白当。”舒容予回头对他一笑,“就帮你交个差吧。”

    顾泽愣了两秒“谢谢你”

    随即拿出手机飞快地打字“他同意了,快给我去醒酒,收拾下屋子再弄点吃的”

    担心白夙喝醉了不去查看手机,干脆将那房里所有人的名字都加进了收件人。

    顾泽和舒容予回到白夙家的时候,屋里果然已经收拾整齐了,厨房里传出陆云做夜宵的动静。白夙头上还顶着那可笑的生日帽,迎上来一本正经地跟舒容予打招呼。

    顾泽跟在舒容予后面,刚进门就感觉到几道火辣辣的视线。一抬头只见一众哥们满脸的膜拜,对他夸张地做着“干得漂亮”的口型,那眼神简直像是在看耶稣显灵、富奸平坑。虽然赶了他去把舒容予拐来,但似乎根本没人真的指望能见到活的舒容予。

    莫说他们,连顾泽自己心里都正如魔似幻。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工作以外的舒容予就是在那医院附近,第一次在聚会上看见舒容予就是现在。这会儿如果告诉他们还是舒容予主动过来的,怕是会成为都市传说。

    众人脸上的表情过于玄妙,舒容予短暂地愣了愣,随即被逗乐般笑得眉眼弯弯,一瞬间竟从平淡面容中透出几分温雅秀色来“白夙,你过生日我也没准备礼物,空着手就来了”

    “哪里的话是我们喝醉了胡闹,真是不好意思,舒先生能赏光我实在太荣幸了。这边请这边请”白夙招呼众人去餐桌。

    陆云的厨艺出乎意料地高,种类单调的食材愣是被他捣腾出了好几样小菜,端端正正地摆在暖黄灯光下,这生日会的格调登时高出不少。

    几个大男人之前光顾着喝酒了,此时难免食指大动。舒容予也不矫情,在桌旁坐下便与众人分食起来。

    白夙见他吃得似乎很开心,便试探着说“舒先生要不要来点酒”

    舒容予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但持续时间极短“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白夙起身去厨房拿酒,顾泽看了一眼舒容予,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虚幻的感觉到现在也没有散去,今晚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如闭目走棋,进退全凭着本能。但一片雾霭混沌中,安藤当时的话语却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际“我有个主意”

    白夙正拿起子撬着啤酒瓶盖,冷不防被顾泽拍了一下肩,吓了一跳“怎么了”

    “嘘,小声点。”顾泽凑近他低声说,“我有个主意。”

    “什么”

    “想不想见识一下,喝醉的前辈会是什么样子”

    白夙微微张大眼“你是想”

    “你家里总有些烈酒吧”顾泽眨眨眼。

    将军。

    白夙仍是吃惊的模样,嘴角却已勾了起来“这回玩大发了。”

    啤酒上了桌,白夙殷勤地给舒容予倒酒“今天真的很感谢舒先生。”

    “哪里,是我该多谢款待。”舒容予举杯与他相碰,见白夙仰头一饮而尽,便也不愿扫兴地干了杯。堪堪一杯下肚,双颊当即泛起了红晕。众人发现舒容予还挺放得开,之前的拘谨逐渐烟消云散,纷纷倒了酒加入凑近乎行列。舒容予碰了一圈杯,脸上的绯红愈发蔓延开来,却始终没有拒绝。

    顾泽默默坐在一边,没去劝酒,也未曾替他解围。

    伸手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独自咽下一口,啤酒无辜的清冽里混入了几分居心叵测的辛辣,不常喝酒的人一般尝不出来。

    男人间喝至半酣话便投机,言语也肆意起来,席间氛围大有回到舒容予来之前的趋势。

    顾泽突然感到有人碰自己,转头见是白夙,后者朝他使了个眼色,目光飘向舒容予。

    顾泽跟着望过去,舒容予的眼神已经涣散了,直直看着眼前闲聊的人们,身旁有人搭话也无甚反应。平日里习惯性挂在唇边的微笑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类似于寂寞的神情。

    心上浮起一股道不明的滋味,顾泽等着他做出些往常未见的举动来。过了半晌没有如愿,却见舒容予的头越垂越低,最后居然闭上了眼睛。

    顾泽和白夙对视一眼,白夙耸耸肩,那意思是“我尽力了”。谁曾料到舒容予酒品如此之好,喝醉了不发疯不呕吐也不说疯话,直接就睡着了。

    此时夜色已深,众人玩尽兴了,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各自回家。舒容予歪在座椅上兀自睡得稳若磐石,根本听不见周遭的动静。

    白夙走过去摇摇他“舒先生,醒醒,该走啦。”

    舒容予睁开眼,微微皱起眉,困惑地看着他。

    这副样子的舒容予简直百年难遇,白夙暗自欣赏了一会儿,见他又要睡着,连忙提高声音“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舒容予不情愿地再次睁开眼“我家”

    “对对,你家的地址”

    舒容予顿了顿,茫然地低下头“我不想回家”

    声音直率,尾音竟然还带出了一丝委屈。

    白夙哭笑不得,转头问道“你们有谁知道舒先生的住址吗”

    众人均是摇头,还有人吐槽道“大概是在月球吧”

    白夙噗地一笑,下一秒又犯了难。照这情形是要让舒容予在自己家过夜了,他家倒是有沙发可以睡,问题是目光飘过紧挨自己站着、完全不打算挪开的陆云今天日子特殊,他俩晚上在卧室里弄出些非礼勿听的声响,舒容予万一听见了未免觉得难堪。

    思前想后,正打算劝陆云放弃当晚福利,顾泽挺身而出开口了“我带前辈去我家过夜吧,反正离得不远。”

    白夙迟疑了一下“他睡得这么沉,带他上楼什么的不太方便”

    “没关系的,我就住二楼。”顾泽已经走去扶起了舒容予,又轻声说,“你是寿星,就好好享受今晚吧。”

    白夙没羞没臊地扭头冲陆云笑笑,又转回来“那就麻烦你了,我送你出去帮你叫个车。”

    、醉酒已修

    他们一起走到马路边,顾泽一路半扶半抱着舒容予,他身高体长倒也不觉得吃力。白夙拦了一辆出租车,帮他把人弄进去,又道了一次谢便关上了车门。

    出租车缓缓向前,舒容予坐在后座上双目紧闭,身体很快随着车子的颠簸歪向一边,脑袋抵在车窗玻璃上,不断轻轻磕碰。顾泽伸出手臂,将他揽向自己。舒容予顺从地倚在他怀中,胸口规律地一起一伏。

    臂弯里躯体的温度,多少抵消了一点置身梦中的错觉。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露出一丝怪异的神色。顾泽不以为意地开口“前面那个入口,进去左转就到了。”

    司机依言拐进小区,停在了一幢公寓楼下。

    顾泽付了钱,推推怀中的舒容予“前辈。”

    毫无反应。

    顾泽先跳下车,蹲下身将舒容予揽到背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负着他向楼道里走去。舒容予的双臂松松搭在顾泽的肩上,每上一级楼梯便晃荡一下,温热的呼吸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耳际,像极了某种故意为之的撩拨。明知道背上的人正睡得人事不省,顾泽还是难以自制地心猿意马起来。

    在家门前站定,顾泽放下舒容予,一手揽着他,一手摸出钥匙开了门。

    普通至极的一室一厅,单身男人的住处收拾得难免马虎,但在灯光下也显出些家的气息。顾泽扶抱着人进了卧室,让舒容予在床上侧躺下来,替他脱下鞋,再不看人一眼,径自转身进了洗手间。

    哗哗的冷水自笼头里冲下,顾泽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还在滴着水的脸。

    曾有网站评价顾泽凭外貌取胜,虽然有失公允,却也并非全无依据。

    从他出道之初、配音技巧还十分青涩时开始,便有为数众多的粉丝热情追随,说白了便是冲着这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平心而论,顾泽长得极英挺,稍微包装一番后做专业演员都绰绰有余,在声优界更是鹤立鸡群,醒目到扎眼。

    但此时这张脸上的表情却绝对称不上好看。

    顾泽试着扬了扬嘴角,镜中的人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你想要什么

    他摇摇头,笑容随之变得悲哀。

    你能给的他不要,你想要的他不会给。

    顾泽拿着热毛巾走回卧房,站在门边微微一愣。

    舒容予还在睡着。自己走出去的时候,他还是放松的姿势,此刻却像一尾煮熟的虾般紧紧蜷缩起来,留一段伶仃的脊椎对外。

    成年男性中,很少会有人选择这样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卧姿。

    身体不舒服吗顾泽心中一紧,走上前在床边半蹲下来,却见舒容予面容平静,并不像是不适的样子。

    顾泽将手中的热毛巾覆到他脸上,轻轻擦拭。

    似乎是因为热度的刺激,舒容予眉心微蹙,缓缓张开了眼,瞳仁中倒映出顾泽近在咫尺的脸庞。

    顾泽动作一顿“前辈”

    舒容予恍如未闻,神态恍惚地看着他。

    顾泽心知他并未完全清醒过来,手中便没停下。毛巾拂过舒容予的眼睑,他随之闭目,待毛巾离开时却又睁开,固执地盯着顾泽瞧。

    顾泽收起毛巾,起身正待离开,床上的舒容予忽然张了张嘴,发出一声模糊的呢喃。

    “什么”顾泽凑近去想要听清楚。

    舒容予迷蒙地看着他,慢慢绽开一个无比温柔的微笑“方方野。”

    如同一记闷雷翻滚过久远的光阴,万钧气势虽已不复,却裹挟着连绵不绝的遗响,在脑海中兀自回荡。

    顾泽怔怔回视着舒容予,不知该作何反应。

    方野他记得这个名字。

    数年之前昙花一现般走红过的年轻声优,一把可爱而不显造作的娃娃音在业内无人能及,却在刚刚小有名气时毫无预兆地隐退,从此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仔细想来,那正是五六年前,自己刚刚出道,而舒容予开始沉寂之时。

    “方野”舒容予中了邪般抬起一只手,抚上了顾泽的面颊。顾泽浑身一僵,随即惊觉脸上停留的指尖在发冷。舒容予像对待某种易碎品般,轻柔地抚摸着他,微笑的眼底渐渐染上哀伤的神色“你还在恨着我吗。”

    “前辈,”顾泽下意识地想要唤醒他,“我不是”

    “是还在恨着我吧。”舒容予闭了闭眼,抬起的手无声滑下,落在顾泽的肩上,指下却缓缓加大劲力,攥紧了那肩头。他忽然低低一笑“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当初死掉的人不是我呢。”

    仿佛冰封的湖面乍然迸开一条细缝,不祥的裂纹无可阻遏地蔓延开去。

    “为什么要让你遇到我呢”舒容予挣扎着抬起身,顾泽阻拦不及,下一秒却被紧紧地抱住,“我根本不配”

    箍在腰间的手臂不停地颤抖,顾泽只觉得那颤抖也传遍了自己的全身。他仰起头,知觉到舒容予的前额抵在自己胸口,硌得那里生疼。舒容予的声音湮没在自己剧烈的心跳里,自身体深处响起“既然遇到了,又为什么要离开我”

    沙哑的嗓音带上了哭腔,“为什么要走呢”

    过了半晌,顾泽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心口的位置传出来。

    顾泽长叹一声,像安慰孩子般轻轻摇晃着他的身体,直到怀中的颤抖彻底平复下去。

    他低头握住舒容予的肩,稍微拉开一段距离。舒容予眼睛都哭得通红,顾泽拿过一边已经凉了的毛巾,替他擦了擦脸。

    时值初夏,饶是夜间气温不高,刚才一番动作也让两人的背心全部汗湿了。顾泽转身去衣橱里拿了一件t恤,走回床边,伸手撩起了舒容予的衣角。

    舒容予触电般惊跳起来。

    之前已经脱力似的男人拼命摆脱他的手,挣扎着向床的另一边躲去。

    但是已经晚了。刚才的一瞥足以让顾泽看见,舒容予的身上全是深深浅浅的伤疤。新旧不一的疤痕,从胸口到腰间,向更深处延伸下去。

    舒容予还在慌乱地向后躲“不要看”他将自己蜷成一团,“不要看”

    啪。顾泽听见某根弦终于崩断的声音。

    他扔开手中的衣服,屈膝上床,向舒容予的方向挪过去。

    舒容予畏惧地一缩。

    顾泽停了下来。“前辈。”他平静地唤,“你看着我。”

    顿了几秒,舒容予犹犹豫豫地看向他的眼睛。

    顾泽的目光湛然“认出我是谁了么”

    舒容予眨了眨眼,停留在眼角的泪水随之滑下,在他的脸上蜿蜒成一线。

    顾泽慢慢靠近他,一伸手,将人揽到了怀里。他没等舒容予有所反应,低头凑在舒容予耳边轻声说“我是顾泽。”

    温柔的吻落在他的侧脸,啄去了那滴眼泪。舒容予身体一震。顾泽的吻却没有停下,从脸颊一路上移到眼睑,再到额头,似膜拜又似巡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伤害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从额头到眉心,再到鼻尖,而后在唇上蜻蜓点水的一触。落子无悔。

    “别再认错人了。”

    、酒醒已修

    翌日一早顾泽睡得迷迷糊糊地一翻身,直接从沙发翻到了地上。

    他从牙缝里嘶着凉气爬起来,瞪着自家起居室发了一会儿呆,昨晚发生的一幕幕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自己间接地灌醉了舒容予,还把他带回了家。

    还吻了他。

    最后这个认知让顾泽瞬间清醒过来,飞快地转头看向卧室。房门开着。顾泽记不起昨晚自己离开时有没有带上那扇门了。他内心挣扎片刻,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朝里面望去。

    床上已不见人影。被褥和当时自己随手丢开的t恤都被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床铺的一端。

    走了吗微微皱起眉,顾泽自己也分辨不出此刻心中是何滋味。万一舒容予还记得昨晚的事,暂时避而不见当然是本能的反应,也好给彼此一点消化的时间。但当真看到空荡荡的卧房,心底却又升起某种莫名的怅然。

    他沉浸在矛盾的情绪中,以至于耳中钻入厨房里传出的动静时,整颗心都骤然提了起来。

    烧热的油锅发出毕毕驳驳的细小声响,食物的香味充斥了逼仄的空间,不断满溢出去。

    舒容予在做煎蛋。

    晨光透进窗口洒在他的身上,从厨房门外的角度看去,是一道清瘦的侧影。顾泽看着他将一只金黄色的煎蛋盛进餐盘里,铲去锅中的残渣,又倒上一点油,将第二颗鸡蛋打了进去。

    背脊挺拔,只有颈项垂下柔和的弧度,侧脸上的表情是一如工作时的认真。淡薄的晨曦勾勒过他的鼻梁至下颌,在转折处打出几片微弱的晕影。

    是什么样的人,会在这个人的身体上,留下那么多狰狞的伤痕

    是他口中的方野,还是另有其人

    顾泽盯着他看了片刻,无声无息地后退几步,重又走回来“早上好。”

    舒容予闻声转过头向他一笑“早上好。抱歉,我见你还在睡着,就自作主张做了点早餐。”

    “哪里。闻起来好香”顾泽走去帮忙把餐盘端上桌,顺便倒了两杯牛奶,动作间避开了舒容予的目光。他不能确定舒容予对昨晚还记得多少,因而也不能主动提起,索性等对方先开口。

    舒容予显然领会了他的意思“小顾,昨天真是麻烦你了,一路把我带回来,还占用了你的床”

    他语气诚恳,倒显得过于镇定。顾泽忍着追问的冲动摇摇头“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在意。”

    舒容予在他对面坐下来,不好意思似地笑笑“我不常喝酒,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容易喝醉,昨晚肯定很失态吧”

    “前辈不记得了吗”顾泽状似随意地对付着盘里的煎蛋。

    舒容予皱着眉望向远处,又为难地收回目光“抱歉。”

    看来是全忘了。

    顾泽定定地打量着舒容予一如既往淡然的眉目,忽而一笑“你一直在念叨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

    他如愿以偿地看见舒容予的目光一颤。

    “是吗”舒容予低下头去,嘴角还勉强挂着一丝微笑,“昨天是一个重要的朋友的忌日。大概是我心里想着他,就不小心念出来了。”

    原来如此。

    顾泽突然觉得舒容予一系列反常的举动都有了解释主动答应自己参加聚会、明知道不胜酒力也不拒绝众人的碰杯、醉倒之后的胡言乱语,以及

    “难怪你后来哭了呢。”

    他带着满足和深深的自我厌恶,看着舒容予的微笑惨淡得再也无法维持“啊,真是丢脸”

    “还有”

    顾泽猛然住口。

    停下吧。

    你到底能证明什么

    难道是想对他说,“你瞒不过我了”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大约是因为他的沉默,舒容予抬头看向他,眼底汹涌着无法掩饰的难堪与忐忑。

    顾泽深吸一口气“其实也有可能是我哭了。老实说,昨晚我也喝了很多,去医院门口找你的那会儿就已经不太清醒了,后来的事情更是记得模模糊糊,怎么爬到沙发上的都不知道。”

    他嘿嘿一笑,讨好地凑上前一点,“前辈,我们几个干的那点荒唐事,你就当没看见,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舒容予愣在当场。半晌才凝视着他点点头“好。”

    或许只是臆测,顾泽只觉得望过来的那双眼睛里,全是感激的神色。

    、故事已修

    我是鬼之败类,人之梦魇,神之离弃

    我承载不治之伤,以诅咒悼亡记忆

    失去故乡,失去光明,失去悲悯与爱意

    流落在日出之前,银色的墓地

    我将一切涤净,我将一切抹去,我接受膜拜与恨惧

    我是岁末的欢歌,终年的虚妄,来路的印迹

    在黑色山脉,尘封的入口,花蕊汲取血液,开往天际

    故国回音,金色的细琴弦多年未鸣,而我不语地守护天命

    我是讳莫如深,逃遁,以及终焉

    我等待开启,尽管幽闭

    我是假想,贪欲,欺骗,奢求,和空无一物的安息

    我隐匿未名,需上古至末途,才可印证意义

    而飞蛾扑往烛火,将终道寻觅

    “又来找我了”

    问询声传出自古旧的教堂。

    金发及腰的神父依旧端坐在轮椅上,仿佛从未移动过位置。

    脚步声嗒嗒穿过深幽的大厅,回音在高耸穹顶间漂浮。

    “师父在酒吧里调查,放我半天假。”

    这样回答着的少年驾轻就熟地向他走近。清亮的嗓音融进层层叠叠的回声,依稀宛若唱诗班的哀吟。

    神父没有回应,也没有转向来人。他好整以暇地闭着双目,挺拔身姿里透出一股寂寥的意态。薛被迷惑般直直盯着眼前的人影。

    神父薄唇微勾“为什么总是过来”

    “因为想看你。”

    “我么”

    “你很奇怪。”少年直截了当地说。

    神父低笑起来“有趣的孩子。”

    “我已经把我的故事都讲过了,轮到你了。”

    他的确讲完了自己的经历,因为他的经历不过三言两语。流落街头的人类孤儿,被偶然路过的吸血鬼收为了徒弟。他的师父是个我行我素的吸血鬼,也是个好人。常年出没于各类疑案发生的地方做调查,有时是受雇,有时则是兴趣使然。师父很聪明,因为太聪明,时不时会掌握过多的秘密而陷自己于危急,却也总能化险为夷。

    还有,他的师父与人结交,从不在意对方是人类还是吸血鬼。这在世人看来离经叛道,在自幼受到耳濡目染的薛眼中,却是理所当然。所以对身为吸血鬼的神父,他毫无畏惧,只有旺盛的好奇心。

    “你呢你是怎么到这个教堂来的”

    神父缄默不语。

    就在薛以为这个问题也要像之前那些一样石沉大海时,对方开口了“有个故事,或许你愿意听。”

    “什么故事”薛来了劲。

    “你对光荣之役了解多少”

    “光荣之役”少年愣了愣,“我只知道我们赢了,但损失惨重。师父说这个名字很讽刺,因为我们赢得一点也不光荣”

    “他这样说吗”欧尔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为什么呢”

    “没有。你知道为什么”

    神父点了点头,像在哄不肯睡觉的孩子一般娓娓道来“战争末期,国库亏空,国家已经无力支持军备的供应。我们一直依赖于盟国的援助,但盟国出价昂贵,接受他们的恩惠只会让国家从此备受制约,完全落于劣势。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晚上,一个年轻的军人被派去交战两国的边境,执行勘察任务。他运气不好,刚一踏入敌军的领地就被发现了。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年轻人看不清脚下的路,身后的追兵不断朝他射击,他只得不辨方向地一个劲向前跑。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一脚踏空,在黑暗中坠落下去。”

    神父停下了叙述。

    薛听得入了迷“然后呢他掉到了什么地方”

    神父轻轻一笑“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座谷底的泥淖中,枪支早就丢了,身上全是擦伤,流了很多血,却没有大碍。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一线蓝天,那更像是一个地底的巨坑,与外界的连接只有一条细缝。

    “他又累又冷,在泥淖中躺了半天,忽然听见有东西靠近的声音。他挣扎着坐起来,看见了那个东西。

    “很难辨别那究竟是腐烂了的人类,还是某种前所未见的怪异生物。那东西猛地将他扑倒在地,低头凑近他的伤口,疯狂地吸食起他的血液。

    “他试图反抗,拳头打在那东西的身体上,那东西却全无反应。但他似乎把它惹怒了。那东西狠狠地按着他的脑袋,将尖牙扎进了他的颈动脉

    “他的体温迅速降了下去,全身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剧痛。意识恢复的时候,那东西已经不见了,而他还活着。他花了半天的时间爬回那巨坑的出口,钻出了地面。伸手一摸,怀里还剩了几颗手榴弹,他就将它们全部扔了进去。”

    片刻的沉默。薛有所预感般屏息噤声,直到神父重新开口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开始惧怕阳光。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精力比任何时候都要充沛,但对鲜血的饥渴却愈演愈烈

    “他就这样,成了吸血鬼。”

    故事结束了。

    过了一会,薛才艰难地组织起语言“咬他的那个也是吸血鬼吗”

    “不知道。”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么”神父又勾起凉薄的唇角,“下次见面时,我或许会告诉你。”

    薛失望地睁大眼“为什么现在不能讲”

    冰冷的手指落在头顶上。

    薛瞳孔微缩。神父的手指缓缓滑过他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直至下颚,似乎在量度他的脸庞,却又蕴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危险力量。

    仿佛过了一世纪,那手指终于收了回去。

    神父轻轻睁开失明的双眸“再见了,薛。”

    少年的心脏突然攥紧,只觉得那深艳的双瞳中隐隐映着灾难的预兆。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后退几步,耳边传来神父带笑的声音“我们后会有期。”

    薛猛地转身,飞也似地冲出了教堂。紊乱的脚步敲出激越重奏,唱诗班的哀歌成了绝唱。

    心中的不安感在疯狂地叠加,他循着来时的路线一路飞奔,一岁岁年少光阴伴着心跳声轰然撞击耳鼓,又被甩落身后。

    然后

    他看见了街道前方蜿蜒一路的血迹。大量鲜血正失控地涌来,暗沉的颜色昭示着不同于人类的特征。

    目光前移,鲜血的尽头,是一堆零落的尸块。

    头颅独独滚落一边,恰让他看见那张熟悉入骨的,年轻的面庞。

    “师父”

    、请求已修

    “师父”

    顾泽喊完这一集的最后一句台词,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是音色的问题,也不是语气的原因。这声嘶喊拖得极长,到最后还破了音。破音在这种情况下是被允许的,因为可以恰到好处地诠释出人物的绝望。

    没有差错。但就是有哪里不对劲。

    如同挥出一拳却未曾落到实处,程式化的呐喊声里,只透出平板的空洞与无力感。搭配着画面中薛目眦欲裂的表情,说不出地违和。

    眼见着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进行收尾,身边的其他声优也陆续向门口走去,顾泽干咳一声,抬手打开了对讲耳麦“抱歉,刚才那最后一句,能不能让我重录一遍”

    工作人员手上的动作一停,隔着玻璃向他看过来“对不起,正式录音中没出现明显失误的话,我们是不进行返工的。”制作组的进程很紧,没有时间供他们在某一环节精雕细琢。

    “那一句结尾破音并没有关系。”工作人员又补充道。

    “可是”顾泽一时语塞。该怎么说清楚这种感觉呢

    已经走到门口的声优也停下脚步,纷纷看着他。

    顾泽最终妥协“没什么。麻烦你了。”他摘下了耳麦。

    “小顾”给诺尔顿配音的谷田拉着脸凑过来,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为师已壮烈,徒儿,记得替我报仇啊”

    顾泽被他苦大仇深的表情给逗乐了“明白,徒儿一定不负重托。”

    谷田大笑,揽着他向外走去“为师会在九泉之下等着看你秒了那个坏蛋。”说着一指已经走出门外的舒容予。

    这句话显然落入了舒容予耳里,减慢步伐的男人微笑着回过身

    “根据漫画剧情,恐怕五十集内,你的徒弟都报仇无望。”

    顾泽微微一愣。原以为舒容予绝不会接口这无聊的话题,没想到他竟然开口了。

    “不公平啊”谷田故作愤慨,“为什么反派都这么厉害”

    舒容予笑了起来,目光落在顾泽的身上“不过从下集开始,薛就要长大了呢。”似乎是莫名的感怀,语气中却没有过多的情绪流露。

    “真让人期待。”他轻声说。

    顾泽心中一动,咧嘴笑道“我也很期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从那晚醉酒以后,舒容予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虽然依旧是以礼相待,但原本无形中的疏离感在渐渐消除。举止守旧的男人偶尔也会与他聊些工作以外的事情,虽然话题从未深入到各人的生活。甚至那些穷极无聊的玩笑话,身为前辈的舒容予也能十分自如地应答。

    仿佛紧闭的巨门悄然滑开一线,琐碎灰尘在透入的微光中静默旋转。

    谷田走到大楼门口便与他们分道扬镳。顾泽刻意磨蹭几步落在后面,此时出声唤道“前辈。”

    “嗯”舒容予停步看向他。

    “前辈是要去医院吧”顾泽鼓起勇气说,“今天外面很热,不如我送你去”

    “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

    “医院离这里很远,又不顺路。”

    “那么至少让我带你去地铁站。”顾泽让步。

    “”舒容予露出一个略带无奈的微笑,“那就拜托你了。”

    这段路程并不长,开车两分钟就能到。

    虽然如此,舒容予仍是过意不去“总是搭你的车,我也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顾泽下意识地就要否认,话到嘴边,临时转了个弯“那么,你教教我该怎么配音吧”

    隙之华的宣传视频里舒容予那声撕心裂肺的悲嚎,至今在耳边萦绕不去。如果不是今天自己也喊了这么一次,他还没有机会彻底认清两者间水平的差距。如果有好事者将两人的喊声放在一起对比,自己简直可以成为反面教材。

    更可怕的是,他找不到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

    这个请求说出口以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应。顾泽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舒容予,却见对方微皱着眉,遇到难题似地沉思着。

    顾泽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以舒容予的性格,不会轻易应允别人,而一旦答应下来,又必然一丝不苟倾囊相授。配音是声优挣钱养家的本事,身为同行竞争对手,有谁会愿意帮助对方赶超自己

    而今天他却随口就抛出这种要求,之前的故意亲近顿时有了别有用心的意味。

    顾泽只觉得背脊发凉,急忙说“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千万别当真。”

    舒容予又沉默了几秒“嗯。”

    此时车已经开到了地铁站旁边,顾泽只得靠边停下。舒容予一手搭在车门手柄上,迟疑了一下,终于欲言又止,推门走了出去。

    顾泽重新转入车道,一颗心慢慢地沉入谷底。

    好不容易开始拉近的距离,因为自己不过脑子的一句话,又成了咫尺千里。

    手机在这时不知好歹地响了起来,顾泽随手接起“喂”

    “喂什么喂,这副股市刚赔八千万的腔调喂给谁听呢吞回去重来”

    “喂”

    “这就对了嘛。”

    顾泽苦笑“什么事啊,姐”

    、档案已修

    “就是你上次拜托我的那件事呗,傻小子。”顾梓声音干脆利落,透着股豪迈之气,按行内的评判标准就是天生的反串好苗子。不过她从事的行业远比声优刺激得多。

    “啊,查出什么了吗”顾泽精神一振。

    “查倒是去查过了,问题是没有你要的结果。”

    “你花了一周时间,就为了告诉我没有结果”

    “臭小子,你以为警局的资料是随随便便就能跑去翻的假公济私这种事万一被抓住我干脆不用混了最后还是借了你姐夫的关系才把档案调出来,但最近六年的非自然死亡记录里都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方野,失踪人口名单里也没有那名字。别的资料不在你姐夫工作范畴,他也弄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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