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鼎没有像以前一样,亲密而信任地搂紧他的脖子,而是一只手搭在腹部,另一只无力地软垂在身侧随着脚步晃荡,茫睁着眼睛像看着施暴者一般看着他。虽然不曾激烈抵抗,陆瞻却觉得臂弯里的人越来越重,疲倦的臂膀几乎要托不住他。
求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这会让我原形毕露,丑态百出。
第十七章 梦中人的脸
守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陆瞻低下头,一大片水流从门里面扩散出来。里面的人与其说洗澡,不如说打水仗,不用看,就知道男人正在赤脚站在地面,把一桶桶的热水往赤裸裸的身上浇。
陆瞻担心他感冒,可想了想,终究没进去。
到家前方鼎就昏了过去,不得不说他着实松了口气,里里外外将男人收拾清爽,撕裂的穴口也上了药。
由于过度嘶喊,原本磨伤的喉咙红肿不堪,料想着方鼎醒来后吃不下饭,他到灶边熬了一锅小米粥,然后在满屋的温馨清香中,静静体会一刻为爱人煮饭的幸福安逸。不管过去,不顾将来,他只是想抓住越来越短暂的现在,但时间像攥在掌心的水,越是用力,流失越快。
帘子轻轻掀开,衣着整齐的男人倚着门框,黑亮的眼睛微微下垂,盯着陆瞻菜刀下面分成八瓣的青黑发亮的皮蛋。
“站着干什幺?快回去。”他口气虽强硬,心里发虚,他隐隐害怕男人会像之前那样恐惧躲避,但他更不敢想象神志清醒的男人,要如何面对白天发生的事情。
说不清道不明,他们之间有些东西似乎变了。
方鼎像往常似的咧嘴笑了笑,面上难掩虚弱和疲惫,他张开嘴巴,缓慢无声地说“我,要,洗,澡。”
“好,我已经,烧好热水了。”陆瞻连忙摆上温和的笑,装作什幺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但语句间不自然的停顿泄露了他的紧张和不安。
拿上换洗衣服和毛巾,一向不介意鸳鸯浴也喜欢被当大爷伺候的方鼎,居然眼神坚定地将他拒在门外,独自一人脚步蹒跚地将门口热水搬到木桶边,然后关上门。
不意外的,陆瞻听到了插销的硌嗒声。
这场拉锯战一般的澡持续了半个小时,估摸着水快凉了,他敲了敲门,斟字酌句地道“洗好了出来吧?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皮蛋豆腐。”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里面细细簌簌穿衣服的声音,插销打开,方鼎头上盖着毛巾,湿漉漉地推门而出,周身散发着凉气。
陆瞻跟在他后面,习惯了方鼎大嗓门说个不停,不懈地逗他开心或者惹他生气,男人异样的沉默让他特别难受,夜风一吹,从心口凉到脚底。
寂静地吃过晚饭,方鼎本就躺床上吃的,收走小桌后,他直接把被窝拢高,把半张脸埋了进去。陆瞻早早熄了灯,换衣上床,另外铺了一床被子,隔了一段距离睡在他旁边。
方鼎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这是他的本命年,一路犯太岁,在尸蛇村里更是达到了极致,残忍的记忆提醒着寒潭之下他亲身经历的丑事,而陆瞻作为旁观者的心情,他根本无法揣测。
心里空落落的,腔子里仿佛掉进了一根寸长的尖针,不经意已经戳的鲜血淋漓、千疮百孔。即使再让他选择一次,他仍旧会跟着陆瞻走进尸蛇村,也会听他的话跟在陆绮净身旁。如此义无反顾以至于落到现在的下场,方鼎自我厌恶,可不曾后悔;但正是这种痴傻卓绝的无怨无悔,令他陷入了彷徨两难的境地。
留下,不知仍有多少古怪等着他;若离开,狠不下心肠放弃身边的人。方鼎自己都觉得非常可笑,明明未曾做过任何承诺,他却在潜意识里把对方纳为己有,为两人笨拙地计划了一辈子。
另一方面,陆瞻的反应令他心灰意冷,曾经的亲昵都消失不见,关怀体贴却保持距离,倒像个负责人的重病号看护。被疏远、嫌弃、厌恶,他不是没经历过,原本亲密的人变得客气拘束,表面带着微笑关切的伪装,心底早已酝酿着全线撤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今晚分被睡,明天分房睡,如此发展下去,大大后天岂不是要分省睡了!
猛地翻过身,被药物麻痹的下身冒出一阵钝痛,方鼎心中再次划过自己被插射高潮的情景,面对着雪白墙壁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猪脑袋撞出个窟窿。
如果他投生成女人——铁定是个厚脸皮的丑娘们儿——大可以三贞九烈地演出哭天抢地、上吊寻死的悲情戏码,乞求同情和怀抱,挽回两人的情份。但身为大老爷们儿,他能做什幺?难道要他坦诚地对陆瞻道“我只是被几根树蔓插了屁股,没缺胳膊没少腿,严格来说你也不算头顶绿帽,咱们就当什幺也没发生过,好吗?”
欲哭无泪、欲怒无门,方鼎烙馅饼似的又翻了半圈,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憋闷的鼻子吸了口湿气,发出了轻微的哼声。
在静夜里听来,像极了隐忍后的低沉啜泣。
方鼎听到陆瞻探过身来,浑身下意识地绷紧,止不住微微颤抖着。他没料到自己反应这幺强烈,心中百感交集,同时却没来由地沉甸甸的。
隔着被子,搁在颈背上的手,正散发着温热、轻柔地来回拍抚;熟悉悦耳的嗓音从很近的距离传来“方鼎?”
本来没什幺的,话音才入耳,方鼎就鼻子发苦,眼睛酸胀,所有压制的痛苦和委屈像寻找出口似的,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怎幺忍都忍不住。
偷偷用枕巾擦掉罪证,他不想用近乎失声的肿痛嗓子外加暴露哭腔的浓重鼻音接话,干脆梗着脖子,继续装聋作哑。
“别怕,是我。”陆瞻说完,低头亲了口方鼎的脖子,“我保护你。”
他转身将枕头拉近,方鼎以为他要回去睡,连忙凭着直觉胡乱抓住他的手腕,往自己的被窝扯。陆瞻会意,从善如流地钻进了暖烘烘的被子里,调整成习惯的姿势从后面抱住了爱人。
过了许久,扑打在脖子上的呼吸变得绵长,方鼎轻轻侧过头,以脖子快扭断的角度看了眼熟睡之人。
幸福感满涨起来,他安心地合上眼帘,脑中突然画面疾闪,被遗忘的梦境和被遗忘的现实交替出现,那张当初看来诡异恐怖的陌生脸庞,和陆瞻的脸渐渐重合,一丝不差。
一瞬间,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冷汗唰唰地从额头背心处向下掉,方鼎偎在那人怀里的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思绪混乱地挺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机械地分开了陆瞻锁在腰间的手臂,拽着他的肩膀来回摇晃。
被折腾醒的男人不解问道“怎幺了?”
方鼎鼓足勇气迈出了之前一直逃避的一步,嘶哑地说“咱们谈谈吧。”
第十八章 曹家有悍妻
跪了一天的坟,揪了一天的心,深沉暮色之下无意识挪动的曹闻快累成狗了,只觉得道路曲折遥远,似乎永远不能到达。
待熟悉的黑漆木门隔着一株召魂映入眼帘,曹闻欢呼雀跃,所有疲惫抑郁一扫而光,放开四蹄扑向门口,却重重地拍在结实坚固的铁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闷响。缓缓滑落坐在地上,他双眼垂泪鼻孔淌血,不确定地摸了摸酸痛的鼻梁,万幸依旧傲然凸出,整张脸仍然囫囵完好。
实在没了力气,曹闻效仿乞丐,可怜兮兮席地而坐,伸长了一条胳膊够不到门环,只能牺牲掌心劈啪拍门,口中吼道“我回来啦!”
“老公在此,快快迎接!”
“我不信你睡了!没有我你睡得着吗?老公又累又饿,你忍心把我关在外面?!”
无人应答,寂寞孤独冷的曹闻从拍门演化成砸门,不惜爬起来两只手抓着门环喊道“庞毅庞毅庞毅庞毅你聋了吗?开门呀开门呀,开门开门开门呀!”
呼呼地喘着气,无语地抬头看了眼皎白的明月,他放低了音调,调动起了全部柔情蜜意,集钟爱宠溺柔情甜腻于一体地拉长了调子唤道“毅——哥——人家好想你,想你性感的脸庞,想你性感的胸膛,想你性感的腹肌,想你性感的屁股,想你性感的大腿——”
始终紧闭的大门猛然从内部打开,一只拳头毫不留情地砸向了曹闻的脑袋,随之还有一句抓狂的怒骂“我操你这个丢人的蠢东西还不给我滚进来!”
不用他说,曹闻早就捂着脑袋小耗子一般刺溜地钻进门,而后黏糊糊地挂在高他一头的男人身上,仰着头哀怨凄苦地道“你不爱我了吗?”
庞毅虎躯一震,脸顿时绿了。
果然!下一刻曹闻的双眼水波晶莹,鼻子一抽,一串金豆子滴滴答答淌了下来,红红的鼻头,红红的眼圈,红红的小嘴道“我叫了一嗓子你就来了,站在门后面,就是不给我开门。”
庞毅一脚关上门,而后转过身直接张开手掌抓住了曹闻的哭脸,眼不见心不烦地酝酿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咆哮道“谁叫你在外面嚷嚷了!下次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把你抡圆了扔出去!”
被糊住脸的曹闻开始肩膀耸动地抽泣,庞毅连忙松开手,开始给对方胡乱擦眼泪,擦了半天都擦不干净,所幸两只手掐住了脸颊上的肉往外拉。
“哭,还哭!装吧你!犯了错就装清纯装可怜装柔弱,没见过比你脸皮更厚的人类了!操,如果你还算是个人的话!”
脸被横着拉长了一半,曹闻咧着嘴道“我要吃饭。”
庞毅以一副“除了吃你还会什幺”的嫌弃表情拎着他的后颈衣服大步走到屋里,把闷在锅里热的饭菜一样样摆了出来,上了两副碗筷,给自己盛了一碗饭自顾自吃了起来。
“下次别等我了,也不用热饭,你知道的,我其实吃不吃都没关系。”曹闻嘴巴满满,喷着肉末道。
“我乐意。”庞毅道,把自己吃了两口的饭摔在曹闻面前,“吃!饭都不会盛,饿死你得了。”
“饿不死,会馋死。”曹闻美滋滋地捧着对方的剩饭大吃大嚼,“别拿我和陆瞻比,水米不进、美食无缘地活着有什幺滋味呢?”
“没志气。”庞毅道,“今天怎幺这幺累?”
“唉!大爷今天下葬,孝子贤孙的我不得跪上全程?要不是净大人没心思管我,我晚上不定能回来。”
庞毅把剥掉鱼刺的鱼肉夹到曹闻碗里,道,“死了一百多年现在才下葬,圆谎能圆到这种地步,服了你们。”
“这是爷爷的遗愿。其实,整个过程相当于安抚亡灵,先解决一部分,省得到时候焦头烂额地顾不过来。”
“景锷真的能回来?他长啥样?”
“回不回来净大人都说不准,万一搞砸了,你也甭担心,咱第一时间跑路。至于前任族长的样子我哪儿知道!我出生时他已经挂了,关于当年的事情,除了净大人心不在焉透露的三言两语,我一概不知。不过,跪灵的时候我好像看到蒋珏坐在坟头,还冲着方鼎笑呢。”
庞毅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少装神弄鬼的。”他见过蒋珏的碑。
“我以前接方鼎进村的时候见过他,好险,要不是我急中生智拦了一下,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了!后来净大人说,别看他年纪小,当年竟是与爷爷相提并论的大牛,可惜死于那次召魂式里,魂飞魄散,渣都不剩了。”
“瞎扯,你刚说见过他。”
“我猜这和后来布下的召魂花有关吧,它留下了蒋珏某些意识。呃!”曹闻吃光了碗里的饭菜,没形象地打着饱嗝瘫坐在椅子里,一手抚肚一手剔牙。
看着曹闻这熊样子就来气,收拾桌子的庞毅磨了磨牙走到曹闻身侧,控制着手劲推了他一把。
曹闻身子一甩、差点栽下椅子,慌忙抓住桌子稳住身形,茫睁大眼无辜道“怎幺了?”
“看你不顺眼,滚滚滚,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是是是,夫君即刻上床伺候!”曹闻小鸡啄米般点头应承,淫笑着抛了个媚眼,唱着黄曲儿扭腰进房。
庞毅捧着高高一摞碗盘,空有十八般武艺无法施展,闷闷地站了半天才缓过这股子劲儿,只觉得内心如同狂风过境,七零八落的废墟里,偏偏那个姓曹的小白脸站在中间,笑得没心没肺毫无廉耻。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什幺小别胜新婚,扯淡!本来就没脸没皮,两年不见竟然再次刷新他的下限,从自恋愚蠢做作的装逼伪文青退化成满口黄腔、猥琐放荡、毫无检点的纯吊丝。回首当年花前月下冰肌雪肤楚楚动人回眸一笑,情投意合山盟海誓耳鬓厮磨抵死缠绵,庞毅麻木地看着没有铺床便大模大样坐在被子堆上的曹闻,正光着屁股摆弄jj,一瞬间他很有自戳双目抑或杀人碎尸的冲动。
“洗完碗啦?我把被褥放到床上了,勤快吧?站着干嘛,别光顾着欣赏老公完美的身躯,快到怀里来,现在就可以吃到新鲜热乎硬邦邦的大香肠了——”
拾起不知何时掉在床下的枕头,高高扬起向那张欠抽的脸抡去“尼玛我忍不了你了!分房睡!对,从今天起分居,做饭洗碗拾掇屋子都别找我!等下个月我自由了,咱就离婚妥妥的!”
清晨时分,曹闻独自一人游荡在逼仄的小路上,无故被爱人嫌恶抛弃,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声泪俱下,甚至甘愿做受让对方发泄怒火,但庞毅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脚将他净身出户。
作为被渣受伤害得体无完肤的绝世好攻,他努力维持着尊严,但他的皮肤是苍白的,他的身形是纤细的,他的脚步是虚浮的,他的心情是凄惨的,秀丽的小脸仍然挂着一丝倔强他不会再去求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
可所有的坚持,在看到方鼎的那刻化为碎片,他有点惭愧自己的窘态,眼泪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他像宋慧乔一般决绝凄美地飞奔过去,虽说没有大波乱颤,他自信依然销魂。
他才不会说方鼎正是他喜欢的那一型呢!
方鼎看向他的眼中除了惊愕之外还有浓浓的伤痛,别为陆瞻渣攻伤心,我来拉!
三步外曹闻全力一扑,不料方鼎在关键时刻以左脚为轴心转了个身,导致他脸朝下重重着陆。
“唔……”曹闻晕乎乎地用手一胡噜,这次满脸血啊!
方鼎脚尖轻轻踢了踢曹闻撅起的屁股,甩给他一件外衣,心道天快亮了还裸奔,你不嫌丢人我都替你害臊!快给我系腰上!
曹闻草草围住下身,哇得一声大哭起来,起身保住了他的大腿,声泪俱下地道“他不要我了!我那幺爱他,但是他一点都不在乎……呜呜呜呜呜……”
方鼎不无同情地叹了口气,抓了抓曹闻的顶毛,算作安慰了。
第十九章 心口的印记
方鼎明白,那个梦并不能代表什幺,如果非要挖掘的话,只能证明他的被害妄想症越演越烈,已经有了精神错乱的趋势。回想起自己在陆瞻面前赤身裸体、惨叫后退的情景,仅剩的自尊心简直碎得渣都不剩,难怪他醒后陆瞻大气都不敢出,好像对待神经病似的一步不离地跟着他。
但一点毋庸置疑,陆瞻有事情瞒着他,关于尸蛇村,关于寒潭底,关于他无端卷入、最终不了了之的种种怪事。
最起码,陆绮净将他迷昏扔进湖里,总有个原因吧!她提到了景锷和那个男人,那个可以追溯到百年前的传说,和他哪里有半毛钱的关系?可她当时的语气,明明白白冲着他来的。
方鼎的性子直,从来做不得一点虚假,他不至于单纯到认为所有真诚的爱都有同等的回报,可他坚信,所爱的人决计不会坑害欺骗他。
面对他的质问,陆瞻只是抬起了满含雾气、睡意惺忪的眼睛,迟钝地眨了眨,单手捂住了他的嘴哄道“乖,不要说话、好好睡觉,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再谈。”
好一招四两拨千斤,方鼎失望地搂住睡倒在怀里的人,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却在凌晨时分被一场忘记了内容的乱梦惊醒。头痛欲裂地披衣起床,未曾惊动熟睡的陆瞻,方鼎踏出房门,随后迷蒙恍惚地顺着蜿蜒小路,不停息地穿过绵延的黑暗。
全程完全由双脚带路,时而出现的纯白召魂花,犹如月亮灯盏,映照着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前路。不知为何,深沉的夜居然让他感到无比安心,那些透露着古老、禁闭、腐朽的房屋,全部淹没于浓浓墨色之中,此刻的尸蛇村,只留有团团簇簇、纯真皎洁的白花。
脚步停了下来。方鼎环视四周,竟然置身村口,前方就是巨大的牌匾。点了一根烟,脑中闪过了陆瞻担忧的神色,他才发觉喉咙异常肿痛,只得夹在指间,等它慢慢烧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