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柯就从逗猫变成逗人“那我给她道个歉你把她养得真健康。”伸手搔搔阿珂的耳朵。
小女猫显然喜欢他摸,把脸颊凑近前。在他停手时很不满地抖胡子乜他。
周旻旻笑起来,但是笑容渐渐变淡。他发了会儿呆,轻轻说“学长,阿姨她走啦。噢,不是那个走,是不在我家工作了。”
他身边从此少了一个真正照顾过他,心疼过他的人。
很难受,但要是说给别人听,别人只会奇怪,“走了个保姆有什么好难过的,你家又不是请不起保姆了”。
也有人会非常感同身受,甚至假得像投他所好似的嘘寒问暖,“怎么会这样”,“那你怎么办”。
但是学长呢夏柯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他看起来很不开心的后脑勺。
第24章
转眼到了三月下旬,一场倒春寒来势汹汹。夏柯前一天听老马慷慨激昂朗诵天气预报,没往心里去。第二天凌晨被冻醒,门没关好,气温骤降,一夜起来外面全是霜。再套上衣服到走廊看,宿舍楼前面树上的麻雀都冻傻了。
夏柯同志不负众望地感冒,他们那剧还得继续排。五四文化季以前,四月有校际演讲比赛,礼堂要给比赛用。一群人就在台阶顶上的空地练。
今天排这场是帝国内讧的重头戏,小王子周旻旻为救一个侍女,愿意娶她,大王子商汤反对,认为卑贱的侍女会玷污王室血统。这对兄弟新仇旧恨,就嗖嗖一人抽柄剑玩起击剑,最终血jian王座阶下,同归于尽了。
夏柯前一晚熬夜,帮导师的研究生赶活,这会儿吃了感冒药,坐在椅子里歪着打瞌睡。
周旻旻小同学在他面前斗志昂扬口齿清楚地说完一长串台词,最后一句是,“父皇,您能把她嫁给我吗”
夏柯处在一种节能状态里,脑子昏沉沉的,表情类似屏保,就等着那声清脆的“父皇”激活系统,然后慈祥地以一个垂暮老人的口吻回两个字“可以”。
但是周旻旻小同学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变成“父皇,您能嫁给我吗”
夏柯眼都睁不开,鼻音浓重地来了句“好啊。”
商汤猛一下抬头,眼神冻得比霜还冷。
周旻旻故意扬脸迎上他,吐舌头“不好意思,说错了。”
这两个人从这一秒起顶上了。
围观群众都很懵,旻旻一直是个小甜心,商会长人虽然高岭之花点儿,但平时心也挺细还会照顾人。他们两个人之间也向来关系不错没有过矛盾。
夏柯困得要死,浑身骨头痛,一个头涨得有两个大,那两个人还嘚吧嘚吧一人一句夹枪带木奉指桑骂槐。
夏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撑起一米八几不差肌rou的一百几十斤身板,一手一个拉住“有完没完”
“和你无关”
“学长你别管”
周旻旻和商汤同时一推。
夏柯没站稳,被推得脚底一滑,竟从结冰的台阶上摔了下去
砰砰砰砰。
头下脚上倒栽葱滚到楼梯底。
全场观众目瞪口呆,商汤和周旻旻也一脸震惊,都没有人记得去扶他。
夏柯捂着头,面目扭曲地爬了两次才摇摇晃晃站起来,热血刺啦一下从他手掌下流出来,流进眼睛里。现在的状态就像从地狱爬上来的,满脸是血,神态狰狞“你们两个小王八蛋啊”
夏柯同志这一摔事后解释可以有很多原因,比如他感冒病毒缠身,脚步虚浮;比如他太过发扬节俭美德,鞋底防滑层早就被磨平了;比如他预估错误,露天楼梯上那一层不是可以踩碎的霜而是坚硬光滑的冰。
说到底他是个天赋异禀倒霉蛋。
惨剧发生得太快,商汤和周旻旻还愣在原地。徐栋梁察言观色偷偷发过一条短信,飞快冲上去扶住夏学长。
薛朝阳怒道“愣什么愣,叫救护车”
夏柯按着伤口看向徐栋梁“不用叫。”
他脸上几道血迹,渗得徐栋梁一个激灵,坦白从宽“我通知了安副院长。安副院长说他受夏学长母亲所托照顾您。”赔上一个歉疚的笑容。
他们这正兵荒马乱,安老已然驾到。
他老人家匆忙赶来,一句废话不说“上车。”
夏柯刚挣扎起来要破口大骂,一见到他舅舅就怂了。就像一群小学生玩过头,大人一来,鸦雀无声,全都不敢动。他不记得具体怎么摔的,但一看商汤和周旻旻就猜到八成,为那两个小王八蛋勉强找补“其实我没事”
安冶脸沉得可怕“给我闭嘴。”
夏柯咽口口水,他舅舅真动了肝火。屁都不敢放,老老实实被架上车。
架他上车是那两个始作俑者大概这两个小王八蛋的心情类似开车撞人了,一定要负全责认罪加把倒霉蛋送去医院。
商汤坐他左边,周旻旻坐他右边。
安老屈尊开车。
他舅舅那低气压让三个年轻人半点声响都不敢弄出。商汤一言不发看向窗外。周旻旻担心学长的伤担心得都要哭了,夏柯呲牙咧嘴对他笑,但是脸上血干了没擦,头又有点晕,笑得滑稽又难看。小周同学眼圈眼看着泛红。
夏柯冲他摇头。
趁安老看不到,他沾血的手抓住商汤的手,商汤像碰到蛇往外扯,被铁钳一样用力的手指按住。
黏糊糊的手指在他手腕上一下一下敲,他终于转头看夏柯,血刺呼啦的一张脸上眼睛有些涣散,却对他安慰地笑。商汤把他敲的码解出来,他们有一年办联欢会,用灯光打摩斯密码,所以两个人都背过字母对照表。夏柯敲给他的那两个单词翻译过来是我,很,好。
又两个单词别,怕。
第25章
进医院安冶打个电话,一位医生下来陪行,一路绿灯。
夏柯脑子里的东西断断续续,只记得简单弄下手续,被送去清创,剃头,再清洗,缝针。医生是个非常和蔼的中年男人,头顶略秃,剃头前还夸他“小伙子很帅气嘛这样,我就让人给你发际线这剃掉一块,很快就长出来了。”
夏柯一想,这剃一块留一块,出来是英伦地中海还是满清贵族还是y阳头啊他努力把思路拢直“劳驾,剃光。”
出来就是一个癌症患者造型。
医生扳过他的光头乐了“脑袋的形状长得不错嘛年轻人”
夏柯谦虚一笑“过奖过奖。”
这会儿笑一下都头痛。
医生给他缝合,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小伙子还没女朋友吧,我看跟你来的都是男孩子。”
缝这种针不打麻药,夏柯嘴上还谈笑风生“您怎么看出我没女朋友啊因为她没来要是我有女朋友,也不能让她来啊,这些血吓着她怎么办。”
医生有点惊讶,又很欣慰“年纪轻轻挺会疼人的嘛。”
夏柯就看向窗外商汤的身影,心说疼有用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他叹口气,又呲牙咧嘴地痛,医生宽慰他“不慌不慌,最细的线了,都在发际线上,养好一定不让你女朋友嫌弃。”又笑呵呵说“哎呀小伙子不要愁嘛,想一想美丽的人事物,你喜欢的女孩子,结个婚,生个孩子,中个彩票,生活多美好。”
夏柯心说您也知道这年头工作无望,要中个彩票才能体验一把生活美好了。他装得特别忠厚,特别委屈,像是我国上个世纪经典电影三毛流浪记的主角“您看见送我来那人没我舅舅,我亲舅舅。心特别黑,手特别狠,您能不能行行好,帮我告诉他我根本没事,放我回去”
半分钟后,安老敲门“他怎么样。”
医生笑呵呵打了个招呼“安律师,这是你外甥呀不错,活蹦乱跳,生命力顽强,一般人逮不住。刚才一直跟我套磁,说你坏话来着。”
这种尴尬的情况,换个脸皮薄点的人,都得一口气上不来,当场晕厥。夏柯头还晕着,厚比城墙的脸皮上已经摆出一派正直真诚。
医生又问了几个问题,让他握东西,抓东西,评测一番“没有昏迷,轻度脑震荡,去照个ct看看吧。”
夏柯一听还想砍价,能不能不做ct换个便宜的,ct可好多年前就一千起步了。一看他舅舅,立即闭嘴,心疼如割rou地做了检查。
做完检查他想麻利地滚,他舅舅为保险直接和医生决定留他住院观察。夏柯没有发言权,半天折腾下来头也更晕,刚躺下就听见病房外面,那两个小王八蛋开始承认错误,“是我的错”“不是,是我的错”。
费那么大劲帮他们抹平这事,他们转头就把自己卖了。
夏柯简直想揍他们一顿,但是他实在太累,爬不起来。过了几分钟听见商汤和周旻旻进来安老走了,他老人家大律师,贵人事忙,等夏柯养好伤再算账。
周旻旻俯身说“学长,医生说你这儿最好有人陪。”
夏柯攒起一点力气,哄他说“你还有实习,先回去啊,乖。”
周旻旻呆呆地看着他,又呆呆地看向商汤,点点头,轻声说“那,会长,你好好照顾学长。”慢慢地走掉。
少年人的心会碎。心生来就是要碎的。我不愿打碎别人的心,夏柯想,但这种事由不得我。
商汤紧绷地坐在病床边,不说话,不看他。他不想在这里。
夏柯沙哑地说“你要有事,也早点走。”
他听见商汤不发一言,起身向外的脚步声。
这样很好。每个人的心力是有限的他尽量不让喜欢商汤这件事变得太苦太累,但是这阵子,他真的能感受到心力的消耗。
人的大脑极为脆弱,也许因为脑震荡,夏柯在这一刻希望商汤走出去。他走出去,也许我就能死心。我死心,就能够自由。
他甚至会和商汤开玩笑喂,你知不知道,我以为我很坚强了,看上你还是把我累个半死。
夏柯躺了一会儿,晕得很。
然后他听见放轻的脚步声,周旻旻回来了不像。
推门时他知道是商汤。
商公子财大气粗,在医院现买个保温杯,都要挑进口大号保温杯,扭开盖子,倒出灌的大半杯开水,居然从内胆里拿出一罐八宝粥。他面无表情,却用纸巾擦干罐身带的水,揭开顶盖,才放到夏柯面前“吃完再睡。”
夏柯没反应过来,脑子里是空白的,用盖子上扣的塑料小勺搅动杂七杂八的原料。一整罐粥在开水里浸了有一阵,握在手里很暖。这种即食八宝粥用料还算足,红芸豆、赤小豆、半颗的莲子、薏米,加很多糖,热热闹闹炖得软糯。外面倒春寒,冷得刺骨,这罐八宝粥浓稠温热,在这种满世界冰霜的天气里散发出一种香甜的气味。
第26章
“吃不了,想吐。”夏柯说。
“你不吃就等着吐胆水。”
夏柯一想,确实,胃里有东西吐好过没东西吐。一口气往嘴里倒。商汤干嘛买八宝粥,高碳水高糖,能补一点是一点。
他睡过去,醒来窗外天黑了。脑子还没清楚,拿不准睡了多久。商汤早就走了,那个保温杯留在床头,没直接扔垃圾筒里去,旁边纸巾里包着把汤匙。他够到保温杯揭开,里面是满满的皮蛋rou粥。
因为有轻微淤血,夏柯在医院观察了两天,这两天里享受到导师待遇师弟师妹们有空的都来探望。每隔几小时就有人把他戳起来,手拿医生给的单子,一项项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现在几几年几月几日,我是谁你认识不
手机电脑,那都是没收滴。文献资料也不给看。这种养猪日子理论上滋润,但夏柯一想,和几个研究生师兄师姐做的项目做不了,这种债利滚利,还的时候得脱层皮,就甚是发愁。愁得两天里长了几斤rou。
第二晚正迷迷糊糊睡着,忽然不太对劲,直觉有人盯着他看。一睁眼,薛朝阳。
薛导乐了,顺手抄一个果篮“要不是夏老你秃了,我还真发现不了,原来葛大爷放光头里是一美人,唇红齿白的,比你好看多了。”
夏柯也乐了“合着师姐你来一趟就为告诉我我没葛大爷好看”
“不是。”薛朝阳顺手带来个果篮“估计着献爱心的师弟师妹们昨天起就抛弃你了,我来送温暖。”
这两个人互相看了会儿,薛朝阳拆果篮。拆完递个橘子给夏柯,自己吃香蕉。
薛朝阳说“那什么,你商汤哈”
夏柯也不知道怎么答“啊。”
“旻旻挺伤心。他不来看你,也是因为怕在你面前哭,我猜的。”
“我知道。”
“我能看出来,安老肯定看出来了。他居然是你舅舅。你想好怎么应付没”
夏柯想耙一把头发,才发现已经是个光头,就拍了把光头“走一步算一步吧。”
与此同时,公寓里,商汤在和叶澜通视频电话,她在太平洋另一端的街头。三月底白昼很长,阳光明媚,她笑着举高手机“哎,这样还真稀奇。我上班基本摸不到手机,出差倒是闲得能视频。”
商汤一时没反应。
她走进一家咖啡店,放轻声音,问“在想什么”
商汤简短地说“一个兄弟,摔伤了。”
他没有说的是夏柯带血的脸总在他面前晃,自己连续两晚做噩梦,从没有过,他不信邪。但是这回他在梦里快疯了,全身冰冷,不记得夏柯怎么伤的,不记得他从楼梯上摔下,不记得他把整件事搞得轻松到可以拿来笑。只有自己,伸手去擦那王八蛋头上的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在梦里咬牙切齿。惊醒更是咬牙切齿,开始抽烟,感觉就像替那王八蛋抽,他在医院里肯定被管得死死的,连尼古丁贴片都没有。
他就这么点着烟,睁大眼睛过一夜,眼角都撑得痛。
叶澜就看见那张俊而冷的脸,眼下有淡淡的青。
第三天,被观察了七十二小时后,安老贵步临贱地。
夏柯感恩戴德,恨不能山呼万岁以表满腔忠心。
他在四面白墙什么都没有的病房里憋得都快抠墙皮了。安冶去办完手续,夏柯特别有眼力见,挺胸抬头护送安老去停车场。
爬上路虎,系好安全带,来了句“啊对了,那个医院检查费床位费我过一阵子还您。”
安冶一股尖锐怒气直冲天灵盖,深呼吸。被这小兔崽子气死不值当。
他老人家手一抬锁上车门。
夏柯暗叫不好,汗毛竖起。安老淡淡看他一眼“你还我”
这句话的潜台词里一定有“你是不是有病”
他大律师这大律师三个字不是假的,最拼命收入最高的时候,有过一年八位数。现在他姐姐托付给他的儿子跟他说住院费要还他,是这小兔崽子脑子有问题还是他做人那么失败
夏柯在低眉顺眼和实话实说之间思考了一下,说“您有时候挺恨我的,我能感觉到。”
不光是舅舅,还有外婆。外婆后来脑筋不太好使,老年痴呆了,偶尔的恨表露得更明显。
这很正常,真的。自己是舅舅姐姐的儿子,外婆女儿的儿子,他们爱自己。那份爱非常厚重,非常真实。他们也恨自己身上流着的那个男人的血。
安冶没说话,夏柯又说“有时候我自己都挺恨自己,所以我觉得,挺合理。”
人的爱恨就是那么复杂,夏柯从没想过把这话题放上台面讲。但现在脱口而出。医生说过脑震荡的症状,这是症状之一。好在过几天就能消除。
他继续说“还有,我对不起您。”
一个这么大的拖油瓶。安老当年读大学的时候,自己读小学。外公去世,外婆病了,舅舅要照顾外婆,还要供他读书。那几年,哪怕安冶自己也不确定自己以后真能闯出名堂,不愁吃喝,有外甥这么大个拖油瓶在,安冶和喜欢的女孩就没走下去。
安家的人都遗传情种,女方后来出国了,他舅舅就隔着太平洋单到四十岁。
夏柯觉得他欠他舅舅太多,还不上,就别再接着欠了。
第27章
都是年轻人的执拗。愚蠢的执拗。安冶有一刹那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小兔崽子不愿欠自己就像自己不愿自己爱的女孩为自己吃苦。
主动把爱我的人推开。还自以为是自我牺牲。现在回想,两个人一起打拼,三年下来状况就好了,五年稳定,十年挣个功成名就。
但这都是站在现在的高度回头看,当时哪看得到这些。捉襟见肘,进退维艰,眼光怎么可能放得长远他在夏柯这个年纪上,只知道前路黑暗,四面楚歌,谁跟他在一起都得倒血霉。
安冶觉得当年的自己是愚蠢的执拗,夏柯在他看来更是愚蠢执拗。
安冶一身平静“你诓我我要跟你谈商汤,你就转移话题,这招是我玩剩下的。”
先点破舅舅对他身上他生父的血脉的厌恶,再涉及他舅舅的真爱,哐哐两板砖居然没把安冶打晕。夏柯闭嘴了。
安冶似笑非笑“你说你不必因为xi,ng向对任何人感到愧疚,我问你,要是你外公还在,你妈还在,你敢像对我出柜这么对他们出柜”
当然不敢。
同xi,ng恋双xi,ng恋不是错,但是在大多数家庭老一辈人看来,比犯罪还不如。至少自家孩子犯罪,他们会信孩子有不得已的理由;自家孩子喜欢上同xi,ng,他们根本不认为这种违背人伦遭人戳脊梁骨的事是有理由的。
夏柯的外公和妈开明,但他们还是会因此痛苦。亲人痛苦,夏柯还是会因此愧疚。
安冶说“你以为同xi,ng恋不再是禁忌,但是社会很大,比学校大得多。你在顶尖学府,你身边都是最顶尖的年轻人,他们观念新,眼界开阔,但是能真正不带偏见地看xi,ng少数的,够不够三成”
他用一种软下来的语气说“我不敢想象你走出学校,会遭遇什么。”
夏柯知道他的真情流露是一种谈判手段,要是他舅舅真这么感情丰富,他安大律师的金字招牌早砍成柴了。
但不可否认,他说的是事实。
半真半假拿来开玩笑尚可,叶公好龙亦可,坐实同xi,ng恋,能不带偏见的有几个
夏柯唯一能说的话,也就是藏在心里不示人的真心话。这世道真心不值钱,最是真心最不值。他低哑地说“我很喜欢他。”不好用“爱”,他这样的年轻人胡说八道惯了,总是对一个“爱”字非常慎重。在长辈面前越郑重越难说“爱”,说了反倒怕显得轻浮。
他说“您可能没这种经历,喜欢一个人,每次实在扛不住,要放弃了,他偏偏做出点什么事,让我重新陷进去,陷得比上次还深。”
他甚至笑起来“您说这叫什么事。”
安冶沉默,最后发动车“你要是只对男人行,就随你,我不管了。要是男女都可以,给我老老实实找女的。另外商汤那里,别人父母都在,你非要走你那条路也别把人往路上引,少作点孽。”
夏柯垂着头,扯了扯嘴角“我知道。”
他光着头走进校门,光头上贴着纱布,套了个四处漏风的网兜,风吹头皮,冷飕飕的。连帽子也没准备,一路被学弟学妹瞪大双眼围观,他老人家脸皮厚,不计较,被议论还会回个忠厚沉稳的笑。
走进房间,揭开被子往床上一倒,接着往下睡。
醒来又是一个晚上,老马和老四不在,老马有个马哲研讨会,老四外院那边介绍他去挣外快。夏柯宿舍那破门至今没修,在他睡觉时老马或者老四轻手轻脚进来过一次,哥几个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把方便面火腿肠和几包零食放桌上留给他了。
他爬起来打算读读文献赶赶工,努力集中ji,ng神,不到一小时,就头痛发作。他至此才信为什么医生说脑震荡以后不宜过度用脑,还给他开了点止痛药。
没奈何,只能吃了药躺着。
课也没法上,又在宿舍躺了两天。
临近四月,有一个跨系联欢会,人人忙得人仰马翻,也没人有功夫探望他。
晚上,周旻旻的公寓里,阿珂靠在他旁边。小猫特别容易困,他摸了两摸,阿珂就舒服得抬起下巴,眼睛眯成一条线。
周旻旻轻声说“我明天带你去看学长好不好你要乖一点。学长最近不开心,我不好过去,你替我陪陪他吧。”
小猫勉强撑开右边一线眼皮,又飞速合上,蹭了蹭呼呼睡着。
周旻旻揉揉干涩的眼睛,往下看案例。
而在同一个小区的另一套公寓里,“叮”一声提示短信。
商汤从浴室走出,穿着宽松的睡衣,还在擦头发。
“下周一四月三号回,五号周三见”来自叶澜。
四号是清明,她提前一天赶回,是要去扫墓。而见面安排在扫墓后,可以看出重视。这次见面后就能确定关系了。
商汤握着手机迟疑,在他身上迟疑很罕见。他最终回“五号跨系联欢,抽不开身。五号之后都可。”
“那七号”
“好。”
就这么定下。
第28章
周旻旻微信和夏柯聊过,一大早悄悄把阿珂走私进夏柯宿舍。
上完上午的课,轻手轻脚溜进宿舍楼。
手在门上一敲,那破门就开了,他讶然地走进去,看见夏柯睡在床上,人和猫睡在一起。小猫窝成一团,嫌弃地背朝他睡,却挨着他的侧腰睡得暖暖的。
他站在门边,第一次认认真真仔细研究学长的长相。脸不好看,任谁猛一下光头都不好看。没了头发五官反而更清晰,不是小鼻子小眼的好看,他眼睛眉毛嘴巴不ji,ng致,也不端正,挺张扬的。最符合传统审美的是鼻梁高而直,满足这点的人都不会太丑,所以睡着或正经起来,是那种坦荡的英俊。
那一瞬间,周旻旻眼里和嘴角都带着笑。他很想亲亲小猫,再亲亲学长。
在这样的瞬间,你是不会想到“啊,我真爱他”的。你看着你非常非常喜欢的人,只会突如其来地想亲他一下。
但周旻旻不能这么做,他没机会这么做了。他站在原地,忽然怔怔地伤心。
夏柯醒来,带得阿珂也不满地爬起来,周旻旻又换了表情得意地笑起来“学长,阿珂好不好”
夏柯捞住小猫,托着她两边腋下,把她抱高“挺暖的,就是小了点。要是只大肥猫就好了。”
周旻旻小同学嘁了一声,夏柯心血来潮“你遛过猫没”
不多时,两个人绑架一只猫,就走在了遛猫路上。
其实不是遛猫,是遛学长。周旻旻小同学默默想。再不让学长出来溜达溜达他要憋出毛病的。
医嘱不要剧烈运动,夏柯每天的八千米泡汤。跑惯了的人不让他跑步,全身上下ji,ng力无处发泄,难受得慌。
于是周旻旻抱着猫,跟夏柯在校园里四处乱逛。光头,纱布,还戴一墨镜,俨然本校一霸,就差一条大金链子一把西瓜刀,后面没有扒蒜小妹,但跟着个抱猫小弟。师弟师妹们路上见了,纷纷作狼奔豕突,闻风而散。
阿珂小朋友也比较怂,一到门外就把脸埋周旻旻胳膊里,彻底失去在家的圆眼倒竖小太妹架势。
溜达来溜达去,就听夏柯“啊”一声,站住回头看周旻旻。
他刚才望的方向,李颖和另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生从图书馆肩并肩出来,聊着什么,还帮女生拿着一沓书。
薛朝阳前几天看上李师弟,表白惨被拒那件事不是秘密,bbs上还被开贴匿名嘲讽一番。他们学校就和大多数人多的地方一样,刻薄恶毒的人不在少数。出风头的总会招一些人恨,周旻旻自己被嘲得少一点,毕竟年纪小。夏柯,薛朝阳,商汤,都被背后攻击过。
要是李颖正巧这时候有女朋友,薛师姐处境就更尴尬。周旻旻想想说“也许是为跨系联欢联系,说动号召力大的多带几个人来,参加的女生不够。”
夏柯就笑“我记得那是新闻系团干部,真挺漂亮啊。”还好和她站一起的是李颖这种闪亮学弟,看着赏心悦目,要和她站一起的是自己这样的大四小强,只怕心里不平衡的男同胞都得酸唧唧地说老癞蛤蟆做梦吃小天鹅rou了。又看了看,说“走吧,回去。”
四月五日,跨系联欢晚会。这个联欢可以一直联到四月八日,四月八日搞夜市,在校生都可以来投机倒把一回,提交申请就弄个小摊做几天小买卖。
这个跨系联欢,其实主题就是给单身想找对象的同学们个机会。有才艺的表演表演,大家看个热闹,然后放放歌,跳跳舞,每个人领一张纸,爱写什么写什么。看对眼了呢就交换,没看上任何人呢就把纸留箱子里,然后从箱子里再抽一张别人的带走,绝不空手而归,但是抽到的纸条写的人是男是女那就看天意了。很多人喜欢随手写个联系方式,但学生会作为主办方,提醒同学们注意保护隐私。
这类活动由学生会办也就是近十年的事。夏柯当会长那届,把团部也拉进来一起办。但是女同胞们参与的积极xi,ng不高。他研究之后才发现,女同学的顾虑是万一举办方坑我们,乱点鸳鸯谱,拉郎配怎么办
他就向各系团部的女干部、女xi,ng班长们把流程分析了一遍,保证绝对不拉郎配,绝对不勉强女同胞,不想找男朋友的女同学来看热闹也行。
结果办得还挺圆满。到商汤这届,已经是本校每年备受瞩目的活动之一了。
而且因为想展示才艺的同学太多,联欢时间越来越长,从原本的一晚变成连续三晚。
表演时间表的安排相当敬老,第一天都是研究生和大四的师兄师姐师兄师姐单到现在不容易,让他们先上,师弟师妹们日子还长着。
活动六点开始,一直到十点。
商汤准时到,周旻旻转一圈就苦着脸找个角落缩起来,躲着躲着碰上李颖,不由得同病相怜。不少学姐冲着“来参加就能邀请敏敏颖颖跳舞”来的,他们两个又不是很好意思拒绝人,要真这么跳下去这两位小同学得断腿。
露天舞台下已经站了不少同学围观,音箱飘出介绍“下一个节目,俄罗斯歌曲最美好的前途,表演者柳莉娜、薛朝阳、夏柯”
他站住抬头。
这么个组合相当奇特,柳莉娜同学是俄罗斯交换生,金发碧眼,正宗毛妹,网名就叫“毛妹”。俄汉翻译专业,中文溜得很,不止一个人听电话里她嘚嘚嘚嘚不打磕巴,以为她是个东北小姑naai。
她先弹吉他,用俄语唱一遍原来很抒情的原曲,然后薛朝阳上,抱着电吉他,夏柯被她们临时拉上打鼓。
到薛朝阳唱中文,大家才听懂歌词
“有个声音来自最美好的远处
它在黎明时分含着朝露
绚丽灿烂的景象令人心驰神往
我像儿时一样雀跃欢呼”
曲调骤然一转,摇滚起来
“啊最美好的前途
可不要对我冷酷
不要对我冷酷
不要冷酷
我就从零点起步
向最美好的前途
向最美好的前途
哪怕是漫长的路”
架子鼓声热度惊人,夏柯在声浪中旁若无人,黑色卫衣,戴着帽子,衣袖卷起露出小臂上的肌rou。商汤怒火燃起,脑震荡了不好好休息还来这里招蜂引蝶没见过这么作死
下一刻夏柯看见他,隔着舞台和人群对他戏谑地笑,商汤才看见他卫衣兜帽下戴着vicfirth,专门保护听力,隔绝噪音音量八成。
薛朝阳和柳莉娜还在继续
“有个声音来自最美好的远处
它在召唤我去奇妙征途
我听见那声音向我严正发问
我为明天尽些什么义务
我发誓要变得格外善良淳朴
去和朋友分挑患难幸福
我们飞快飞快向那声音奔去
踏上人们没有走过的路”
如果有屋顶,已经被声浪掀翻。这个稀奇古怪的组合台风嚣张暴烈,几乎是嘶吼。大概算摇滚商汤不听摇滚,也就分不出算是什么流派。
他只看见夏柯看着他,分明在笑,目光专注,在唱完后还加了大概二十秒鼓声。
俄罗斯同学摸不着头脑地看他,薛朝阳则顺着他看到商汤。
台下的听众早就被撩拨得激动,根本没注意他多敲的那一段。
商汤却蓦然一惊,最后那几下夏柯只敲两种鼓,自己能猜到其中藏有信息。如果转换成一种是“”一种是“”,写成摩斯密码再译出。
是“i ove u, st”
“我爱你,商汤。”
第29章
摩斯密码是他哄自己学的。他会每天和自己讨论一个字母的密码和记忆方法。比如说ove的v,那王八蛋会诚恳地说“这是最好记的一个码”,其实在他嘴里每个码都是最好记的。
他说贝多芬的五号交响曲,就是命运交响曲,在二战期间被联盟国叫做胜利交响曲,因为5的罗马字是v,vforvictory v的摩斯密码和命运交响曲的开头一样,当当当党,“”。
一个月后,商汤发现自己居然对每个字母的摩斯密码有个大概印象,他问夏柯“你学这个干嘛。”
夏柯半真半假地想“万一哪天我需要作弊”
商汤恨不得掐死他。
他也就是嘴上说说,而且喜欢气商汤玩,气了再厚着脸皮哄好。
可这一次夏柯下台找商汤,商汤早就不在了。夏柯愣了愣,薛朝阳在收电吉他,和毛妹聊着天,不经意似的说“别找了,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早逃之夭夭啦。”
夏柯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站了一会儿。
薛朝阳看他背影,怎么就那么心酸,心软了,笑着说“夏老,要不一起 串去,今晚组一个失恋联盟,我给你们扒蒜。”
“谢谢啊。”夏柯也笑“我还是想再待一会儿。”
也是再等一会儿。
他不会追上去,追到商汤公寓。他不能。
夏柯给自己设限,第一次表白,送玫瑰但是没把话说清,所以他给自己一个机会,对商汤说清我爱你。却不能要求你爱我。
安大律师言犹在耳,别人父母健在,别把别人往小道上引。
他就等一等看商汤会不会回来。
舞台上接下来的表演吵得他头晕,他又戴上耳机,手cha口袋,在师弟师妹们的人潮中顺着走。虽然人一米八比较高大,目标明显,但是卫衣帽子戴着倒是没被认出来。
走过一个又一个小摊,一盏又一盏路灯和小摊上放的手电。今晚的这条校园小径竟然被弄得颇有情调。
他听不见,闻到一阵幽香,才发现走到一个卖香薰蜡烛的小摊前。走到卖小盆多rou植物的摊子前时,有人在他背后拍他,转身是个师妹冲他笑,张嘴说了句话,他还没把耳机拿下来,人就走了。
他打开被折成桃心,递给他的彩纸。浅蓝色的纸上是很娟秀的笔迹
“你好,不知名的学长学姐,
你看起来不开心,能不能在接到纸后笑一笑”
前两个字还拘谨着,后面一句笑字的撇捺颇为俏皮。
桃心是早就折好的,这两句话不是为他而写,而是一个大一小姑娘写好这句话,想送给一个她观察到的最不开心的人。向陌生人递出一点温暖。
发现他们学校里有这么好的师妹,好像失恋也不是太糟糕。
他像约定那样对纸笑一笑,接着往下走,又被拍了一下,这回是个师弟,不必师弟开口,取下耳机就听见手机响,那个拍他的师弟不用说话,夸张地比个电话手势,夹着滑板跑回朋友群里。
来电的号码是商汤。
他手指停在接通上,心跳激烈。
电话两端都是沉默。
“做兄弟,不够吗”商汤终于问。
做兄弟最稳妥。如果搞同xi,ng恋,迫于家庭或社会压力分手,那恐怕就再没有以后,相见也是难堪。
为什么不做兄弟,商汤还是可以绷着一张脸送饭顺手帮他收拾宿舍,被起哄叫双儿也只是无伤大雅的调侃。这样的关系能持续很久,哪怕彼此都结婚成家,还能卑鄙无耻地享受男权社会的xi,ng别福利女人婚后把闺蜜看得比丈夫重,会被人觉得她有问题;但是男人婚后把兄弟看得比妻子重,顶多被说一句太重义气,还属正常。
他是学金融管理的,会算风险。为什么要放弃稳妥长久而去选择在各种压力下不确定能在一起多久。
但是夏柯说“你要做兄弟,但是我没法从我对你这样回到我们还是兄弟。你无法接受我对你是这种感情,就告诉我,我会离你远点。”
他试过和商汤做兄弟,他答应商汤去试。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不愿骗商汤也骗自己。
“你会离我远点”
“你需要的话。”
我不需要,我永远不需要。商汤想。
他们又陷入沉默。夏柯和人群反向,朝宿舍楼走,沿着楼梯一步步往上,呼吸声不紧不慢,清清楚楚,就在商汤耳边。
然后他推开门,这回是他结束这个话题“要是没别的事,就这样了。”却又想起台上台下的一瞥,商汤脸上的疲惫“早点睡,商汤。”
“再见。”商汤挂断电话。
他没睡好。
夏柯在台上看他的那一刹那一直在回放。
一时是他在台上,自己在台下;一时是他在台阶下,自己在台阶上。
他摔下台阶那一幕是自己活到现在,二十一年,最害怕的一幕。
害怕到自己过了很久才发现那是害怕。当时只记得自己全部感觉都消失,动都动不了,像被定在当场,只能眼睁睁看着。
那一刻,说得不要脸,自己愿意拿任何事物去换夏柯。只要他没事,没什么是重要的。这条命都可以不要,更何况这辈子定的那些计划,好丈夫好爸爸,狗屁,总经理董事长,算个球。当时自己不在乎。
人真是奇怪,关键时刻自己能为夏柯不惜代价,但确认他没事之后,又只想退到安全距离外求一个稳妥。
第30章
生死一念之间,最重要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