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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友人格分裂怎么办? 第47节

作者:谷肆 字数:13463 更新:2021-12-18 21:03:17

    王沙沙茫然地点头“是的。”

    程言眼神一亮,语速加快“生物楼天台的那个台阶是露天的,台阶下面最容易积水,那天雨那么大,不消五分钟,那里就该积起水洼。假如薛湛摔下去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他一半身体泡在水里,另一半被雨淋着,肯定都是一样全湿的。除非除非他摔下去的时候还没在下雨。你们不是说薛湛的手机被他压在身下,还能用么假设那是在他摔下去的时候无意中被压在他身下,若是已经有积水,一般手机肯定被泡得不能用了吧”

    王沙沙思忖着说“哎对啊。那就是说,他摔下来的时候,应该真的还没下雨”

    “冬行离家不到五分钟,就开始下雨。”程言感到了一丝希望,“即便我的话算不得数,我们小区里也有监控录像,能证明他是什么时候赶去学校的。从我们小区到生物楼,就算跑步,也要花十分钟才能到。冬行还去了趟小红楼,一定来不及在天台积水前赶到事发地点。对了,关键还是在那手机上手机如果手机是和薛湛一起摔下来,早就有很大的概率摔坏了。假如它没坏,这说明,极有可能是有人拿着它,故意放到了薛湛身下。”

    王沙沙看着有点被绕晕了,喃喃地跟着说“为,为什么”

    程言冷笑了声,说“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手上现在那条唯一的证据”

    “有人要陷害李冬行”王沙沙一拍大腿叫起来,“那短信哎,要是真这么说,甚至连短信都可能不是薛湛自己发的有一个人,他先杀了薛湛,然后为了找个替罪羊,故意拿着薛湛的手机,给李冬行发了条短信,把人约到天台,给我们造出了一个证据。靠,这也太阴险了”

    程言眯着眼说“不仅阴险。他还很细心细心到记得把手机放在死去的薛湛身下。为什么不就放手边呢他要确保手机是被第一个翻动薛湛身体的人发现的。会动尸体的只有警察。这完美避免了手机被发现者随手顺走,或者被冬行拿走的可能。”

    王沙沙脸色都变了,苍白的双颊涌起大量血色,吼了句“我赶紧去让他们查查手机上的指纹”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必抱太大希望。那人如此心思缜密,不会留下这种低级破绽。”程言靠在病床上,握着李冬行的手,在他身后低低地说,“但还请再仔细查查薛湛身上其他的线索拜托了。”

    、无辜者五

    大约半个小时后,程言意外地接到了傅霖的电话。

    “程言哥,你还好吧”女孩很紧张地问了句,“冬行哥有没有事”

    程言没问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李冬行出事的消息。那天晚上警车和救护车齐齐出现在江城大学,就算有校方按着没登新闻,想必这附近一带的人都多多少少晓得有大事发生。

    穆木留在病房里陪李冬行,程言拿着手机走到外面,看了眼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温和地说“冬行没什么大事,医生说他身体恢复得很好。”

    他没说假话,只不过忽略了医生说的最坏的可能性。在这节骨眼上,没必要让更多朋友担心了。

    傅霖好似松了口气,紧跟着说“程言哥,我是想跟你说个事。我刚刚在路上遇见了王警官,他跟我说死的人是他兄弟。我对那个人还有点印象,以前王警官来酒吧找穆木姐的时候,他也老跟着。我我突然想起来,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好像在酒吧里看见他了。”

    程言一下醒了醒神,转了个身,手机换到另一只手上“你是说你见到薛湛了”

    傅霖犹豫了下,小声说“程言哥,你知道我的我挺确定那是同一个人,因为他又高又驼背,但是”

    程言明白了,傅霖对年轻男人的面孔失认症还没治好,她只能从体态特征来判断那是薛湛,到底不敢确认。这也是为什么她选择先告诉程言,而不是直接把这消息通知王沙沙。

    程言不是警察,他不想放过任何可能的消息。他急切地问傅霖“阿霖,你别担心,我信你的感觉没错。你再仔细想想,那天薛湛都干了什么”

    傅霖顿了顿,说“他一个人。大部分时间在低着头玩手机。对了,有件事我还觉得挺怪的,他那天似乎是跟着另一个人来的,在我们酒吧的时候还看了人家好几次。我还以为他找人有事呢,结果等别人走了,他都没上去说话,过了会就跟着走了。”

    程言立马问“谁”

    傅霖“哎”了声,说“你们都认识呀,就那个田竹君。”

    程言愣了。

    自从薛湛死了以后,程言成天都在琢磨,到底是哪个人和这小混混保安有如此深仇大恨,非要让他死。而且好巧不巧,杀人地点还是在生物楼。这特殊的案发地排除了一大堆可能性,诸如薛湛是死于他年轻那会混社会惹上的纠葛。要是凶手是胜哥那种黑道上的,想整死个薛湛可以有百十来种方法,大部分都能让他从人间蒸发。把薛湛推下生物楼天台上的那截楼梯,让这看起来像是争执导致的意外,还顺道发了那样的短信真凶的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陷害李冬行

    但以师弟的为人,要让人恨到刻意拿杀人罪名栽赃他头上,更是怎么想都不大可能。

    薛湛有很大几率是从小红楼走到生物楼的。如果不是有中心的职工粗心忘了关门,那就说明凶手本人对小红楼非常熟悉。对常来小红楼的人来说,要偷一张中心教职工或者学生的校园卡并不难。认识薛湛、认识李冬行,还要经常出入精神中心,这人会是谁

    程言还真一点没考虑过田竹君。

    诚然,田竹君符合上述一切特征。可要程言想象田竹君会杀人,哪怕就是去思考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他都跟想象徐墨文跳脱衣舞,或者哪天醒来被告知地球是方的太阳从西边升起似的,发自本能地抗拒。

    田竹君那小子软糯成这样,就差走上唐三藏踩死个蚂蚁都要忏悔的道路,要是他都能杀人,程言这种反社会的性子早就当连环杀手去了。

    那会不会是意外

    程言拧着眉踱了会步,还是不大乐意怀疑田竹君。他忍不住想,莫非还是傅霖搞错了,那天盯着田竹君的人不是薛湛。

    这想法立刻让他舒服多了,他难得地让直觉打败了理性,不去想不该打草惊蛇的事,决心先去学校找田竹君问一问,看看这里头到底有什么纠葛。

    田竹君正上着课,程言在教室外头等了十来分钟,第一时间逮到了人,拉到人少些的地方,直接问“你认不认识薛湛”

    田竹君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要这真是演戏,那这小子准能拿十座小金人。程言心里残留的一丝怀疑又淡了一半,转而按照计划掏出手机,找出张照片给田竹君看“这个人呢”

    他来的路上特意问王沙沙要了张薛湛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还年轻,大概是高中刚毕业那会照的,竹竿似的少年一脸傻笑地被另一个矮半个头满脸油光的少年勾着肩,干瘦的背显得比平时更驼了。

    王沙沙说没其他照片了,说得时候还很有几分落寞。程言只好拿着这陈年旧照凑数用,好在薛湛十年都没大变过,放现在依然是那副缩脖子含胸永远都跟惊弓之鸟般的颓样。

    田竹君凑近了盯了好一会,绞尽脑汁似的回想着,而后一拍后脑勺,说“程老师,我见过他”

    程言皱了下眉“真的在哪里见过”

    是和傅霖说的那样,在酒吧么

    田竹君抓了抓带子,说“很多地方。”他先四下张望了下,跟不想让谁听见似的,身体前倾,小声对程言说“比如我下课的时候,有时候会在楼梯拐角看见他。他就站在那里,跟别的学生都不大一样。我一开始没注意,还是有一次小鱼提醒了我,她比较敏感,她说那个人很奇怪,一直在盯着我看。我还以为是她又胡思乱想,可后来自己也稍微注意了下,发现好像还真是。我在路上走着,他的视线就老跟着;有时候我回头去看他,他又会马上别开脑袋,去看别的地方。”

    薛湛居然跟踪过田竹君

    程言心里一惊,继续问“还有其他地方么”

    田竹君“主要就是在学校。程老师,你知道的,我奶奶出事以后,我就不大回家了。只有一回,我回去拿点东西,看见一个和他很像的人就在我们家楼下。不过那次天色挺暗了,我不是特别确定。”

    程言问“他就跟着你有没有试图说过话”

    田竹君“嘶”地吸了口气,面有愧色地说“我我不确定。好像有那么几回,他步子很快地向我走过来,我赶紧跑开了,因为以为自己遇见了什么变态。”

    这并不能怪田竹君胆小,正常人发现被跟踪,也准会怕得不行。况且薛湛这人是有跟踪狂前科的,他之前就跟踪过武晓菁。

    可是薛湛跟着武晓菁,是因为他喜欢那姑娘。吃过上回的教训,现在又重操旧业,盯上的还是田竹君他总不能突然对男人产生兴趣了吧

    除非薛湛找田竹君是有事要说。可惜田竹君没跟薛湛有过交流,并不知道薛湛到底是为什么几次三番地找到他,却又吞吞吐吐不肯说话。

    程言忽地想起来,半个月前,他也在小红楼下面撞见薛湛一次。当时薛湛同样是一个人,畏畏缩缩的,欲言又止。他拿了一样东西,说要交给李冬行。那会是什么东西和他要与田竹君说的事有关么

    程言心里头一阵打鼓,问田竹君“你还记得这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你的”

    田竹君皱着脸想了老半天,不甚确定地说“我头一次发现他跟着我,好像是在大半个月前。我那时候心里还有点恍惚,整天想着奶奶的事,好几天没来学校。之后回来第一天,我拎着东西回宿舍,似乎就在墙角看见过一个人。当时我没仔细看,这会想想,可能真的就是同一个人。”

    大半个月前。

    四月初,田瑾死了;而薛湛几乎就是在同时找上了田竹君。

    程言眼前仿佛有一个又一个的点在飘,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一定有一条线在暗地里把这些点都串了起来。

    田瑾是自杀的,薛湛很可能是被谋杀;而这两人的死亡地点离得非常近,都是在生物楼顶楼的天台。原本除了那些迷信的人,没人会把这一前一后的死亡联系在一起,但现在听了田竹君的话,程言不得不去想,田瑾和薛湛的死是否存在某些关联。

    他拼命回忆起他见薛湛最后一面时薛湛的模样。紧张,瑟缩,和平时差不多。程言当时瞧出了薛湛有心事,可他那会刚解决完董南西的事情,整颗心又都系在师弟身上,并没有深究。他不禁想,要是他当初再多警醒一点,问问薛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强留下薛湛,直到师弟回来,事情是否就不再是今天这个结果

    “程老师,你还好吗程老师”田竹君在他耳边喊了几声。

    程言甩了甩又开始隐隐作痛的脑袋,对田竹君说“我没事。”

    田竹君不大放心,问了句“程老师,是不是这个人他怎么了”

    他还不知道薛湛已经死了。

    程言思忖片刻,没打算告诉田竹君前几天死的人就是薛湛。以田竹君的性格,知道一个曾经好几次来找他的人突然死了,一定会觉得内疚,后悔那时没听听对方到底想说什么话。即便这里真要有什么人为没能挽救薛湛的性命而负点责任,那人也不该是田竹君。

    程言拍拍田竹君的胳膊,说了声没事,就自己往生物楼走。

    他得再好好去那地方想想,薛湛和田瑾的死到底是怎么牵扯上的。

    半道上的时候,王沙沙给他打了个电话。

    “程哥,我回局里以后和同事一块研究了下法医给的报告。”他说,“薛湛确实是摔死的,没错,颅骨破裂,估计掉下来时候磕到了后脑勺。”他说着抽噎了下,像是擦了把鼻涕,接着又说,“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挺怪的事情。他的后脑勺,有一小块地方有个印子,很小,大概就一根手指的长度,像道弧。我觉得就跟地上有个什么东西,然后薛湛刚刚好磕上去了似的。可同事都说,当天地上除了薛湛的手机,没找着什么别的。他们说当天雨那么大,又是晚上,什么石头之类的被冲到旁边没被我们发现也是正常的。但我就是觉得唉,不大对劲。头儿叫我别乱想,我还是忍不住,想跟程哥你说一说,就是没把握这到底算不算个发现。”

    程言赶紧问“有照片么”

    王沙沙压低了声音,跟偷偷摸摸似的说“有,我拍了法医的报告。程哥,你不会怕吧”

    程言“我上过三年解剖课。”

    王沙沙很快就给了程言照片。

    程言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后脑勺看了半晌,发觉王沙沙很有可能是对的。那道弧严格意义上并不是在后脑勺,而是接近顶叶的位置。这世上那会有石头长出规则的椭圆形不是的,这不会是天然产物。

    薛湛的确磕到了某样东西。那会是什么呢

    程言边看边比划。眼镜腿大部分不是弧形的。发箍或者发卡薛湛又不是女孩子。难道是某种工具

    以及,那样东西到底为何会在薛湛摔下来的时候出现在天台上呢会只是个巧合么

    程言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团簇在一起,挤压着他的颅骨。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每一个都在大声嚷嚷,令他的耳膜嗡嗡作响。疼痛如长满倒刺的帽子箍住了他的脑门,他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不仅是脑袋,还有空过了头的胃。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几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他主观知觉不到疲惫,身体却已濒临极限。

    他刚走进生物楼,不得不伸手撑住了墙,走得越来越慢,甚至气喘吁吁。额头上不断有冷汗沁出,他的头已经很久没这么疼过了,所以一早就没再随身带药。

    “程老师”有人迎面走来,“哟,怎么脸色这么差。”

    程言扶了扶滑到鼻尖上的眼镜,抬头一看,见是生物系的钱老师。他打了个招呼,站直了些,笑笑说“这阵子太忙了,马上回去休息。”

    也不知钱老师清不清楚李冬行的事,至少她没再多嘴的意思,就晃了晃手里拎的东西,半开玩笑似的说“程老师要是觉得肌肉酸痛的话,要不要来试试咱们的磁刺激就当震动按摩了。”

    程言的目光移到她手上,忽地愣住了。

    那是个巴掌大小的黑漆漆的线圈,对称的八字形。

    如果说那样磕到薛湛脑袋的东西本身不是弧形的,而是椭圆形,或者包含一部分椭圆形,只是恰好大半贴在薛湛头顶更高的位置,头部着地时轮了空呢

    那会留下一道弧形的印子,恰好和薛湛脑袋上的一模一样。

    又如果,那样东西根本不是原来就在地上,以至于薛湛摔下来的时候不小心磕到,而是早就被人固定在薛湛脑袋上了呢

    、无辜者六

    程言感到自己隐隐逼近了答案。

    头疼给他带来一阵阵晕眩,逼得他没法继续思考。他不得不匆匆与钱老师告辞,先回家去找点药吃。他知道要是自己要是这么惨白着脸去医院,被穆木撞见的话,之后几天他就别想守着李冬行了。他还不能倒下,而且需要一个足够清醒的大脑,不仅为了照顾师弟,更为了把眼前的问题抽丝剥茧,找出薛湛死亡的真相。

    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比往常漫长了许多,程言慢慢走着,觉得自己脖子以上就像顶了一个几吨重的炸药包,在夕阳的照射下滋滋冒着火星。他视线模糊,脚步虚浮,脑子里还在不断地想刚刚得来的线索。

    小红楼,线圈,经颅磁刺激。假如薛湛接触到的最后一个人真的是精神健康中心的人,那也就是那个人给他戴上了线圈。中心一共这么多老师,有哪个会经常接触经颅磁刺激

    程言扶着脑袋,一脚深一脚浅地爬上楼梯,疼得昏天暗地的脑子里蓦地窜起了一簇火花。

    师弟不久前也说过自己头疼。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嗖嗖疯长,瞬间就占领了程言大脑的每一个角落。很多想法乍一想很疯狂,但说不定就是对的。程言三步并作两步冲回家里,打开好几天没用的电脑,把大半年前下下来又扔进垃圾箱的一打论文全部翻了出来。

    那时候他只是怀着一颗审视的心,随便看看这个新来的人实力到底有几斤几两,够不够格给师弟治病。所以他照着学术圈的规矩,主要是仔细瞅了瞅韩征这几年的论文发表数量和影响因子。显而易见,韩征优秀得放眼世界都算得上拔尖,程言鸡蛋里挑不出刺,当时就服了气,顺带着还自己跟自己闹了通别扭,好一阵都怀疑自己在嫉妒韩征。他想通之后就觉得得表现得大度些,于是就没再过多关注过韩征的研究内容,连韩征对师弟的治疗都没多过问一句。

    直到现在,他又翻出这些文章,沉下心来好好重读了个遍,发现那条连接着好几个点的暗线可能还真就藏在这里。

    从五年前开始,韩征发表的十五篇文章里,有九篇与经颅磁刺激技术相关。有一篇关于韩征某个研究的评论文章甚至把韩征称作“将神经干预技术引入传统精神病治疗的先驱”。迄今为止,他的研究多数都得到了主流学界的交口称赞,除了最近的一篇。

    那项研究目前还只是摘要,韩征曾在一年前的某次学术会议上就相关内容作过口头报告。题目是关于神经干扰手段和精神干扰手段的结合,大致思路是将经颅磁刺激技术配合催眠等传统疗法应用到一些精神障碍的临床治疗中去。程言现在没法知道当时这个报告的现场反响,只顺藤摸瓜搜到了一篇会后不久某个德高望重的德国老精神病学家在自己博客上写的一篇日志。这篇日志并未直接抨击韩征的研究,却充斥着大量反思,作者认为目前某些人对尚不知详细作用机制的前沿技术存在一种迷信与追捧,而精神病领域的治疗手段没有其他医学领域那么审查严格,只能呼吁所有研究者更加谨慎。这篇文章的出现与打脸无异,隔着屏幕程言都能嗅到无形硝烟的味道。三个月后,韩征就离开德国来到江城,而他那篇研究至今没有正式发表,这想来大约就是这场较量的结果。

    磁刺激和电刺激在抑郁症等精神疾病的治疗上已得到广泛应用,整个中心用到经颅磁刺激的老师肯定也不止韩征一个。可这个名字一旦浮了起来,程言就没法再去思考别人的嫌疑了。

    长时间的疲劳与无法忍受的疼痛进一步剥开了他脑子里那层理智,底下尖刺似的偏激慢慢露了形状。

    他恨恨地心想,老子早知道那韩征就不是个好东西。

    然而韩征和田瑾、还有薛湛,又有什么关系呢

    师弟一定知道什么。

    如果这事背后的黑手真是韩征,那师弟之所以会被短信叫到那里,又迄今不醒,一定与韩征脱不了干系。

    程言脊背一阵阵发凉,他所猜测的万一是真的,那就意味着这大半年里,他都眼睁睁地看着师弟站在火坑边缘而不自知。或者更可怕,韩征会不会已经对李冬行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怀着一半恐惧一半愤怒,就跟往红布上冲的公牛似的,径直往门外走去。

    师弟他要去见师弟。

    焦虑让头疼更加剧烈,程言刚到门口就走不动了,撑住门框喘了好几口气,强忍住干呕的欲望,抬起头,还想往前走。

    夜色渐渐降下,眼前的楼梯就像一条看不清尽头的幽暗小径,在他模糊的视线里被压扁拉长。程言甩了甩脑袋,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脚下的台阶。周围一切都在变形,旋转,变成毫无意义的色块和线条,争先恐后地往他脑子里钻。

    他差点不知道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何处。

    眼前的楼梯忽上忽下忽高忽低,一会变成小红楼里的楼梯,他和李冬行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一会扭曲成生物楼天台上的楼梯,陡峭的台阶,冰冷的水泥地,有人躺在下面,一动不动,身下是一滩逐渐扩散的污血。

    那人是薛湛么

    程言眯着眼,很想走近看一看。视角自动拉近,他好像站到了那个人旁边。地上的尸体仿佛又变了模样,变得不那么像薛湛了。那人仰面躺着,脑袋下面全是血,脸颊旁边落着一副变了形的眼镜。

    那是程言自己的脸。

    他被吓到了。那不是从心底里散发出来的恐惧,而是像从脑子深处爬出来的。程言退后了一步,贴着家门滑坐于地。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摸到自己的后脑。那里并没有滑腻腻的血污,但还是有一点别的。程言的指尖触到头发下面凸起蜿蜒的疤痕,整个人倏地震了一下。

    他很少去注意这道疤,因为这道疤连着他脑子里的那个洞。

    而现在有一场大火正自那个洞里烧起来,过遍全身,一发不可收。周围一切都陷在火里,他甚至担心自己的后脑勺贴着的这扇上了年头的门,仿佛他脑子里的这场火,真能烧穿所有,包括时间。

    程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疼晕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从不曾梦见的许多年前,那时候连他都还只是个孩子。

    他家那会住的还是一间老房子,位于江城市最老的小区里,是程言外公留下来的。老房子就三层楼高,里头住了十几户人家,外头有个大院子,院子里长着一棵高高的老槐树,程言从三楼房间里望出去都没法望见树顶。夏天的时候,树上总是歇着好多知了,整日整夜叫得没完没了。

    程言倒是不讨厌那些知了。他有太多时间一个人在家,在家的时候实在无聊。作业早就做完了,他又过了看动画片的年纪,电视里放的其他节目也没什么吸引力。每天傍晚,他都会尽可能在学校里再多消磨点时间,直到所有兴趣班都下课了,他才会背着回到家,坐在书桌边上,一面听着外头蝉鸣一面翻翻书。

    他对自己这间临街的房间挺满意的。吵是吵了些,无论是这些知了,还是清早五六点就出来摆摊的街边粥铺。但这屋子有一个好处。程言坐在桌前看书,总有一分心神系在窗外。这样的话,如果他妈提早回来,他就能第一时间从窗户里瞧见她,早早地去开门迎接。

    可惜这样的日子太少。这几年他爸妈工作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一个礼拜有一半的时间,他妈都会一早给他点钱,让他去楼下餐馆里打发晚饭。有时候他妈回家早,难得给程言做饭,也会按照程言的要求多做一些,放冰箱里,让他第二天自己热热吃。大部分晚上,程言直到睡觉都是一个人。屋子里好像永远只有他和那些知了。相依为命久了,到了冬天,程言倒颇有些不习惯。

    有天傍晚,程言放学回来,照例在楼下磨蹭时间,帮这个大妈遛遛狗,替那个大爷点点烟,拖拖踏踏到自家院子里的时候已经快七点。那年头大部分人家里饭吃得早,院子里已经挺多人拿着蒲扇坐着乘凉了。院子西边角落里有个水泥池子,算是公用的,有几户人家为了省家里水费,都爱在那里洗菜洗碗。程言家里都难得开伙,更用不着洗碗,他跟往常一样晃荡过去,瞥见这会儿正在洗碗的人,忽然就有点愣住。

    那背影瞧着是个小孩,顶多不过七八岁,而且还营养不良,瘦得像根干柴火,就一颗脑袋又大又圆。他好像还没洗碗池高,一直努力地踮着脚,站得摇摇欲坠。刷碗的时候,他得吃力地举着胳膊,小脑袋上沾了好多白乎乎的泡沫,随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不断地往下掉,弄得一身宽大的衣服湿了半身,看着既滑稽又惹人疼。

    程言心里一阵嘀咕,这哪来的孩子他打小在这院里长大,算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还从来没见过邻居里有这么小的男孩。

    “喂。”他怀着好奇打了声招呼,“你是新来的吗”

    小男孩瘦瘦的肩胛骨抖了抖,像是吓了一大跳,差点没碰倒手边的碗。

    程言赶紧冲上去帮忙扶住水池边上垒得比男孩还高半个头的碗碟,嘴里说了句“对不起”,顺便摸了摸男孩的脑袋以示安抚。

    那细细软软的头发湿乎乎的,手感真不错。

    男孩还在哆嗦,不知是冷的还是吓过了头,低着头没吱声,靠在水池边上缩成小小的一团。

    过了一会,程言听到很轻的“咕”一声。

    男孩又往后缩了缩,而且白白的耳朵明显红了,沾满泡沫的手揉了揉瘪瘪的肚子。

    “你还没吃晚饭啊”程言皱了下眉,心想没吃饭却在这儿洗碗,哪家父母这么狠的心。他顺手从里抓了个塑料袋出来,递给男孩说“我这有生煎包,就是已经凉了,你要不要先吃些垫垫肚子”

    生煎包是他妈昨天买的,他省了两个下来,带到学校却没舍得吃。不过没事,程言安慰自己,家里还剩下他妈前天做的炒饭,他饿不死的。

    男孩闻到了葱油香气,脑袋抬起了一点,咽了下唾沫,就是没敢伸手。

    程言不耐烦了,拉起男孩的手就把包子塞了过去。

    男孩接了,带着犹豫抓了一个放进嘴里,又很快将塑料袋推回程言手中。

    哟,饿成这样还懂得分享程言乐了,拿着剩下的另一个包子,没再逼人家收下。

    男孩抬头看着他,咬着包子腮帮子鼓鼓的,一双眼睛跟嵌在小脸上的黑珠子似的,格外大格外圆。

    他吃得很迅速,显然是真饿着了,最后还不忘了舔掉手指上沾的芝麻粒,吃完后细声细气地说了句“谢谢哥哥”

    就这样,程言独行侠一样的生活里多了个弟弟。

    后来他搞清楚了,男孩今年八岁,本来不住江城,就是几个月前父母出了车祸,双双去世,男孩家里没了人,只好寄居到唯一近亲舅舅家里来。男孩舅舅就住在程言家楼下,是个木匠,人还算老实。可男孩的舅妈,在程言心里可没留下过什么好印象。那女人叽叽喳喳的特别能说,总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和邻居吵架,有一次程言妈妈就因为拿着伞回家,在她家门口洒了点水,就被那女人叉着腰骂了老半天。程言爸妈都是文化人,没对付这种泼妇的经验,只能吃个哑巴亏,回家之后暗暗告诫程言能避则避,尽量别和她家里人接触。

    自从男孩来到这里,他已经很少听见那女人骂别人了。她所有的怨气和戾气,似乎有了新的也是唯一的发泄目标。好多次,程言坐在自己家里,都能听见男孩被女人打骂。要是这个年纪的别的小孩被这样对待,早就哭得震天响了。可男孩从来不哭。即便是被女人用鸡毛掸子抽,男孩都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既不哭,也不喊疼。

    有几次程言回家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看他。他转过头,看见男孩坐在二楼门口,抱着膝盖垂着脑袋,就在路过的时候偷偷抬头瞧一眼,又马上低下脑袋。他知道男孩是又被舅妈骂了,不许回家,所以只能在家门口坐着。男孩看他的眼神,特别像外面脏兮兮的流氓猫,充满期待,却又不敢靠近。程言看不下去了,有一天终于还是走了过去,把男孩提了起来,领回了家里。

    程言也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没听爸妈的话。

    好在那女人也没上门找过他们麻烦,大概在她心里,男孩在她眼皮子底下待得时间越少,她就越舒坦,才不会管男孩去了何处。就这样,程言每天傍晚回来不再是一个人了。他在窗边看书,男孩就乖乖地搬着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一起看。程言为此还翻出了一大摞自己小时候看的连环画册。男孩不识字,但却坐得住,一点没有这个年纪一般小男孩的顽皮。程言愈发喜欢这个弟弟,不仅有空就教男孩写字,有时候还会端出他妈妈做的饭菜和男孩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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