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周的声音像从关公像里飘出来的,他说“你过来。”
钟鸣见周识要往前走,连忙说“大”被大佬周喝止,“你收声周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同阿鸣”
周识立刻抬头,“爸”
大佬周站在阶上,居高临下注视周识,冷漠地,倨傲地。
周识眼瞳深处一团年轻气盛的火,逼得他手中两把伞越抓越紧,陡然抬起陡然砸下。
布料包裹金属撞击皮肉颧骨的声响闷而且骇人,钟鸣惊得收住脚步,周识的脸被砸得偏到一边,半天没动。
大佬周把手中伞一扔,手指里间香堂,“进去。”
周识抬脚走进大门,钟鸣也跟着要去,被大佬周“咣当”一甩门关在大门外。
门咚咚作响,钟鸣在外面使劲拍门,“大佬伯你听我说是”
是什么周识耳边一阵嗡嗡作响,一时听不太清,稍稍偏头,大佬周站进香堂,“跪下。”
周识头皮下一抽一抽,顺从地跪下,抬手擦了一把额角血迹。
大佬周当咚咚的剧烈拍门声不存在,但也并没有再动手,站在原地看着水煲中水沸腾,散出白气。
桌面上一张黑红请柬,周识知道那是什么。
没等他开口,大佬周先说话“我现在管不了你,不代表以后也放任。”
周识稳稳跪着,“爸,我以后再跟你解释这件事。但是今晚六大社团的局,你不要去,不要管。”
大佬周拿起请柬,打开,里面是一串串人名。
多年摸爬滚打直到平步青云,这些人亦敌亦友,亦师亦鼠蚁,大家共有的概念是“同道中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佬周看那张请柬上的人名,表情近乎温柔。
看着大佬周把请柬放进衣袋里,周识猛然起身去夺,“爸”
大佬周一把拂开他,看也不看一眼,高声叫“丑基”
丑基按住周识,周识本来已经没什么力气,现在居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丑基又叫过两个小弟,把周识死死困在香堂地上。
猫仔与大佬周同行,撑开漆黑的伞,替大佬周推开大门。门开风入,漆黑衣角卷开雨幕,羊绒沾上一线水迹。
门外,钟鸣愣了一愣,立刻去拦,“不行太危险”
大佬周只用某种包含轻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钟鸣被狠狠钉在当场。
周识破口大骂,“基叔你眼看他去送死”
丑基死死按住周识后颈,“少当家,你拦不住他。”
周识渐渐高声,“你放我我去拦啊”
丑基只说三个字“少当家。”
周识的脸擦在水泥地板上,蹭出一道血痕。不知过了多久,周识不再挣扎,力竭似的轻声说“基叔,叫阿鸣进来。外面下雨。”
周识安排钟鸣冲凉,又把自己清理干净,走出来才看到钟鸣站在窗前,头发仍在滴水。
他往钟鸣头上盖了块干毛巾,乱揉一通,擦干冷水。
钟鸣半天才转回头来,说“你放心,我跟猫叔商量过,去打个哈哈就拉大佬伯下桌。”
周识心想猫仔哪里犟得过大佬周,一边盘算一边问“雨下这么大,你怎么不走”
钟鸣漫不经心,低头抠周识那张旧书桌上即将掉落的油漆,“我走了他不得使劲儿打你吗老祖宗曾经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出门在外不能让周识受欺负。”
周识沉默了一会,钟鸣的瘦长手指在浮起的油漆上刮来刮去,总算被他刮下一块皮。
钟鸣小时候就常常跟在周识屁股后头跑,跟得周识烦不胜烦,但大佬周亲近钟植浩,于是把钟鸣塞给他带。
他在桌上看书,钟鸣就在一旁抠抠这个摸摸那个,最爱抠的就是这张书桌。
周识把他的手按住,说“等这件事过去,我跟他谈。”
钟鸣说“我们跟他谈。”
外面雨势渐大,打得玻璃窗笃笃作响。窗内昏暗,而年轻人的眼睛诚挚炙热,周识捏了捏他的脸颊,总感觉还有一点婴儿肥。
陈兆基在清点人数,接到周识的电话。
周识说“陈sir,劳驾你一件事。阿鸣在庙街,帮我看好他。”
陈兆基随口问“他去庙街做什么为什么看好他”
周识顿了顿,“李慎庭要对我动手,第一个就先动阿鸣。”
陈兆基一头雾水,“好,我送人去庙街。但是为什么不该先动你老豆动兄弟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没有老婆黑帮规矩怎么甘多”
周识挂断电话。
楼上钟鸣已经熟睡,周识站在香堂里继续等。
雨越下越大,时针又划过半个钟,电话铃终于尖锐地响起来。
周识等到第三声才接起来,没有说话。
李慎庭说“尖东香格里拉顶楼开会啦,大佬。这么沉得住气。”
那边一片嘈杂,有人说了句什么,电话彼端响起一阵刺耳笑声,周识放下电话,撑伞出门。
尖东,夜色宁静开场,酒店辉煌会议室里坐满新老古惑仔,吵吵闹闹掀翻屋顶。
年老的如杨宙,困得坐在椅中一点一点。
中年的如吕又礼,自己摆了套功夫茶具喝乌龙单枞。
年轻的如李慎庭,口沫横飞扯东扯西,“还是我小时候听大佬周说的,20年前做大哥不来尖东蒲一蒲,就好没面子。喝咖啡去茶餐厅又是低级古惑仔,只有来这里的,才是真大哥。”
一群人都把话头扯开,毕竟大家已经商量得尘埃落定,除了大佬周的和义堂之外,这些社团都归李慎庭的公司做账,一回归必要洗牌,到时候他们还可东山再起。
而大佬周不识时务,可毕竟是“同道中人”,落井下石虽然简单,但到了他们这个单位,实在没必要。
李慎庭扫视诸人,把话挑开,“诸位叔爷是不放心我,没关系。等下周识来,你们自己看他口风和义堂肯归帐,皆大欢喜。不肯,大家心里也有数。”
杨宙一点一点地问“阿仔啊,你说边个”
李慎庭毕恭毕敬,“阿公,我说周识。”
杨宙想不起来是谁,吕又礼递杯茶上去,“大哥,大佬周个亲生仔嘛,阿识,九龙寨城里最小最恶的那个”
杨宙颤巍巍“啊”一声,环视众人,颤巍巍饮茶,“听说你们在座谁也恶不过他,好在人家金盆洗手做差佬。”
李慎庭漫不经心,“差佬做差佬好劲啊,不还是要脱下差佬皮来黑帮老窝。”
包间门不紧不慢响过三声,没人动弹。
靓坤踹一脚小弟华仔,“长手只知抠啊白斩鸡”
华仔穿皮衣,戴着顶报童帽,揉揉屁股,懒散走去开门。
包间门洞开,周识站在门外,正抽一口烟。神情隐在烟雾后,人被迫只能关注他的黑风衣黑外套白衬衫。他鲜少穿三件套,而裤线笔直如同弹墨勾出,才看见门开似的,抬脚漫不经心地走进来,把在场叔伯都视作空气,径直在杨宙下首李慎庭对面一张红木椅上一坐。
吕又礼和大佬周最熟,忍不住敲敲桌面,“阿识,长幼尊卑。”
周识掸掉烟头,伸长手摸到桌上另一包烟,熟练地抖出一支衔在嘴里,“社团长幼尊卑,还是年纪长幼尊卑”
要是论社团,坐在杨宙位置上的应该是他。要是论年纪,李慎庭可以直接滚去桌尾。
吕又礼停口喝茶,周识悠悠闲闲点燃一支烟。
作者有话要说
老祖宗曾经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出门在外不能让周识受欺负。
s明天完结啦,所以今天继续四更
第33章 冬风
周识左边额头上一道创口贴,颧骨上一道青紫擦伤,幽暗光线中都不甚明显,李慎庭眼神不好似的凑近看了半天,“识哥,头上这是怎么了。”
周识头也不抬,嘬起两颊吸烟。
在座诸人都记得当初李慎庭跟在周识屁股后头的样子,那时周识就一言不发一眼不看,现在还是一样沉默傲慢,脸上写着“关你吊事,你也配问”。
李慎庭悻悻坐回去,指指面前一叠账簿,“识哥,带来了吗。”
周识摇摇头。
李慎庭冷笑一声,“那你还来做什么”
周识慢悠悠开口,“我老豆在你手中啊,扑街。你同我装傻回家问问你老豆灵位,问他敢不敢。”
他在李慎庭面前提被他亲手搞垮的搞事雄
李慎庭拍桌而起,“你”
细d先一步骂街,“阿识新联英这步棋下得稳妥,到时候一回归谁知道如何光景,大家一起做账一起入股,有什么不好”
周识说话,带着不紧不慢的压迫感“d叔,是这样。不等回归,你们家人个个移民离开,这里只剩一群老滥仔互相叮血,你觉得值得,我没意见,大多数人这么做好正确。可是你不一样,你同老婆留在香港,可三个儿女是不是也早就移民温哥华你以为他们大好前程”
细d愣一愣,随即暴脾气重现,一把拎起面前酒樽砸掉尾,碎茬指定周识,“你对他们做什么”
酒水瓶渣四溅,周识抬手挡开,以免沾湿衣襟,另一手食指轻轻一指李慎庭,“我都退出多少年。d叔,你问他。”
细d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原来李慎庭早就留后招,这张牌不知什么时候才肯放,立即把酒瓶指向李慎庭,“叼我信你一次,你同我、同我讲你在温哥华绑我屋企人”
李慎庭在椅子上后退一点,不动声色,周识旁边的吕又礼已经掏枪,静静碰上周识的太阳穴。
周识仍低头,笔直手指把玩水晶烟灰缸,光点落在衬衫领口上又落在眼底,照得一片冰冷。
“吕叔,你几房太太都被你遣散到温哥华洛杉矶夏威夷和巴黎,就剩你一个在香港。你这么孤寒鬼,难道日日叫鸡”
青年抬起头来,迎着枪口直视吕又礼。光点滑过犀利面容,五官精致以至于剔透,宿命质地如此,存不下一点光明。
吕又礼默默收回枪他当然不叫鸡,他同细d老婆每周三次密会,固定房间,就在香格里拉。
细d彻底崩溃,一把抢回账簿就要撕碎,被靓坤控住。
天真兆在桌尾坐,把手中酒杯一摔,“周识你别把我们不当人”
周识默认,仍靠在椅背中玩烟灰缸的光,四平八稳,仍然是那副眼睛都懒得动一动的神情,“你地到底知不知我是差佬,在警校reort都拿a这里任意死掉一个人两个人,我想怎么写都可以。”
李慎庭慢慢躬身,手肘放在桌上,金丝边眼镜后双眼眯成一线,如眼镜蛇进攻前的探身,“周识,你到底知不知道大佬周在这里”
周识不语,摆明了知道李慎庭不敢动大佬周。
李慎庭嗜血一般紧盯着周识,又问了一遍“大佬周在这里。”
周识把烟灰缸随手往桌上一丢,自己重新靠回椅背,指指额头,“长眼不会看你都知道我中意我细佬,我老豆活着都想死,你成全他啦。”
李慎庭继续与周识对视半晌,像在辨识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庙街和义堂,窗外风雨不停。
钟鸣穿好西装,对镜凝视半晌,又把两鬓头发向后抿一抿,轻快下楼进香堂,拨通猫仔的电话。
电话彼端始终是不停的忙音,钟鸣面色沉静如水,嘴角甚至抿起一丝冰冷笑意。
尖东,酒店会议室里一时僵持。
片刻,李慎庭突然微笑着开口,“靓坤。”
靓坤会意,走到会议室隔间,拧开门把手。
里面跪着一个人,是猫仔。地上又躺着一个人,正如活鱼失水般揪着心脏位置轻轻扭动,身材高大,鬓角花白,那是大佬周。
周识默不作声盯着,大佬周脸色惨白,嘴唇已经发青发紫,显然心脏病发。
大佬周一直有这个毛病,尤其戒过毒身体脆弱,年纪又渐长。好在一直有药物控制,玫瑰姐看得又紧,从没真的发作。
周识深吸一口气,终于慢慢起身,走向大佬周,蹲身翻找,低声问“有没有带药。”
大佬周紧促呼吸,说不出话。
周识转向猫仔,“有没有带药。”
这一问也是徒劳,猫仔低下头,周识无奈,伸手放在大佬周颈侧,试图求索心率。
李慎庭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他身边,劝道“别找了,你想问为什么会发作在这里。”
周识转过头,他手中一个小塑料包,红白塑封口,平时是滥仔们用来装,现在里面躺着十几颗浅蓝色小药丸。
周识瞳孔骤缩,伸手就抓,李慎庭笑得出声,“你们父子俩一个恶过一个,怎么都这么怕毒放心,不是海洛因,也不是可卡因,就是药促发病的药。”
这一瞬,周识心中划过无数抓不住的念头,李慎庭已经先他一步开口。
“你想说除了你们自家人没人知道他心脏病我确实不知道。”
李慎庭紧紧盯着周识面孔,要把每一丝血色流逝都记在脑海里。
“庙街租贵人又恶,你知不知钟植浩为什么非要在你家街口摆摊”
周识觉得应该阻止他说下去,但李慎庭笑得十分恶劣。
“因为老钟他老婆是你老豆当年大佬的女儿。他老婆全家被你爸斩死啊,周sir。”
指腹下大佬周的心跳骤然加速,周识在那一瞬间如坠冰窖,胸腔中器官几乎停止跳动。
他年幼时,大佬周把自己关在空房间里戒毒,一间土胚房被撞得满是血迹。
然后大佬周拉开门,把他扛在肩上,神神气气下楼吃米粉,加肉加蛋加鱼丸不要青菜葱花,大佬周抽着烟得意地笑“阿识,知不知道老豆为什么戒毒戒得这么开心因为谁害我我就斩回去啊,他们斩你阿妈,我斩光他们全家够不够狠够不够恶记住,想让别人看得起,就要像这样”
周识埋头吃粉,心说天道好轮回,你这样的恶人也会被人欺,不过你迟早有一日后悔。
大佬周就在听到庙街巷口钟植浩叫卖北京糖葫芦的那一刻开始后悔。他不知道钟植浩是谁,只知道那口音气味都来自北京,是九龙城寨上空戾气的冤孽。
所以,为什么钟鸣认识他以前,常常拉着带抬头凝望和义堂的门牌,除夕夜还站在台阶上比比高;为什么钟鸣认识他以后,明明是普通人家孩子,却有不喜欢跟人同床的毛病,又是为什么拼命跟在他身后怎么赶都不走;为什么长生店里,钟鸣对着他抬起头时,眼底殊无仇恨。
仇恨太多,多到压身,再多一点也没关系。像一片雪花撞入冰水,一点涟漪都不会有。
钟鸣的聪明,他比谁都清楚。
所以,钟鸣为什么恰恰今天堵在庙街巷口,他说的“我同猫仔商量过”又是如何商量,“拉大佬伯下桌”又是什么意思。
李慎庭看着周识把手从大佬周颈上移开,脸上没有一丝茫然,尽是冬风入林的萧瑟平静。
李慎庭说“周sir,看表。再有一刻钟,你细佬不来,和义堂的帐不来,大家就此再会。”
作者有话要说
唉。
第34章 揸数
周识不去看钟表,也不看大佬周,也不看猫仔,只把掌心覆上大佬周心口,试图渡去一点热气,但也是徒劳,他手比眼更冷。
李慎庭站直身,拍拍僵直的伤腿,静静看表。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吕又礼时不时换茶水的淅沥声。
雨水糊在窗上,一点一点透入维港夜色,青蓝交换桃红的霓虹光,被华仔拉窗帘盖上。
分针划过十五个数,准时并入十一点整,砰砰钟声撬动安宁,比掌根下大佬周的心率快得多。
钟声响到一半,靓坤抽出枪对住周识太阳穴,狠狠一摁。
与此同时,大门被人一脚踢开。
来人一身漆黑,黑发黑眼黑西装,全身上下只有唇齿殷红雪白和皮鞋锃亮发光唯三色彩,门外走廊灯海璀璨,都被刀尖锋芒吞噬。
靓坤挪开枪口,笑说“炮友有情,周sir。”
钟鸣踩着钟声注脚,手插裤袋走入会议室,开口就问李慎庭“他们知道了”
下巴轻轻抬起一点,下颌被拉扯出清晰弧线,十万分桀骜,气定神闲,红港在握,仿佛下一秒要走进股交所指点红绿浮动。
李慎庭默认,钟鸣慢吞吞吊儿郎当半弯下腰,看大佬周青紫面孔,他伸出一根小指晃晃,眼里尽是戏谑,“大佬伯看自己亲生仔同人玩这个,得不得意”
大佬周说不出话,周识跪在他身前,也不说话。
钟鸣只看到周识一点发顶和薄薄鼻梁,毫不遮掩一脸的烦躁嫌恶,轻声说“现在明白了我妈死,我爸死,都是因为你们。”
他回身大喇喇坐进方才大佬周和周识都坐过的那张椅,也不打招呼,顺势往后一蹬,把两腿交叠,当当搁上桌沿。
如果事成,钟鸣就是和义堂坐馆,李慎庭亲自为他点烟。
钟鸣深吸一口吐出烟圈,才说“没有帐。”
李慎庭也不生气,“为什么没有”
钟鸣把一支烟吸得不可一世,“那是和义堂,他们的帐能随意给我找到,你还用得着这么多周折不是大佬周就是周识,让他们亲自要。我只要话事权。”
李慎庭点点头,坐回座位。
靓坤华仔等人手中枪筒哗啦啦顶上周识,伴随着李慎庭话语,“周识,带和义堂的帐来。”
周识面无表情伸出手,“电话。”
有人递上电话,周识按下一个号码,却不拨通。
周识说“我跟你谈,放他们走。”
李慎庭一边吐烟圈一边笑,“谁是他们”
周识顿了一会,“我老豆,猫仔。”
钟鸣正对着隔间门,看着里间情形轻蔑地笑了一声,在静寂厅室内十足刺耳。
李慎庭的眼光十足讽刺地从钟鸣和周识脸上转过,摇摇头,“似曾相识啊,周sir。”
周识重复“我跟你谈,放他们走。”
靓坤一脚踩下,脚尖在周识脖颈上碾一圈,“你现在有资格讲谈拨电话”
周识艰难出声,声音嘶哑破裂,“条件。”
李慎庭隔着老远高声说“不好意思,小大佬,你的条件都在我这里。”
周识立刻要把拨下的号码删除,被靓坤又一脚踩上手腕。这次踩得狠,李慎庭都听到了骨骼筋肉搓动的声音,但周识决不脱手,指骨几乎破出皮肉,仍是把那行数字删光了,又说“条件。”
人都在这里,李慎庭不怕耽误时间,心里很清楚周识这次一张牌都没有,示意靓坤继续。
靓坤一脚踩上周识后背,小弟们一拥而上,拳脚皮肉的闷响在室内相传。
桌边大佬们见惯此种情形,风水轮流转,也不多话。只有杨宙看了李慎庭一眼,颤巍巍说“阿仔,你够恶。”
李慎庭说“大佬周教得好,前辈来的。”
钟鸣把烟灰掸进水晶烟灰缸,静静凝视。
靓坤一顿辛苦没打出个屁,示意华仔关门,他自己拖起周识,把他头往圆润金属门把手上撞去。
从外面看,“咚”的一声,门把手颤动。又一声响动,门把手摇摇欲坠。等到第四声,门把手直接撞脱木门,咣当落地。里面传来一声猫仔的哭喊,门无声滑开,只见周识满脸是血,白衬衫几乎被鲜血浸透,胸襟微微起伏,靠坐在门后。猫仔死死拽住了靓坤裤腿,“不能再打了”
靓坤提拳,猫仔连忙高声“电话我来打”
靓坤说“你”
猫仔苦笑一声,“我是揸数,我说话,也许他们会信。”
李慎庭问“他是揸数怎么不早说”
钟鸣耸耸肩,说声“唔该”从吕又礼手中接过深黄的单枞茶抿一口,嫌苦地拿开,神情却十分狠厉,“我怎么知道他是揸数,和义堂一年到头不做几次帐,样样事瞒人。”
李慎庭说“给他打。”
猫仔抹一把满脸汗和泪,一手扶住直往地上滑的周识,一手急匆匆拨号。
躺在地上的大佬周已经没什么活气,轻轻挣扎着说“不行”
李慎庭懊丧地拍桌“大佬,你做大哥也要让别人活嘛,何况是你亲生仔。”
猫仔不理,等电话接通,就说“送账来,尖东香格里拉顶层。”
对面的丑基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被猫仔高声打断“叫你送你就送等大哥和阿识都死在这你就知道后悔”
对面不说话了,猫仔挂断电话,被靓坤一把夺回。
李慎庭心情甚好,抬手叫华仔,“去叫餐。再叫人给识哥整理下,给人看到以为我欺负九龙小大佬。”
周识被猫仔架起来擦干净脸上血迹,缓几分钟,回来又按大佬周心率,结果没按出长短。
周识耙一下自己头发,长出口气,说“你的帐也有了,ca白车,或者送他走。”
李慎庭夹一筷子荷兰豆,“识哥,你逼我二选一啊我选三,你同你老豆多留一刻,不然谁知你会不会一出门就报警。一定会的嘛,你自己都是差佬。钟生,你说是不是”
钟鸣又在挑血蛤吃,头也不抬,“等下万一差佬来拉人,全港第一黑帮大佬还可以撑下场,不然我们这里都是后生仔,好丢脸。”
李慎庭哈哈大笑,华仔匆匆从楼下跑上来,把薄薄一本账簿递给李慎庭,“大佬,和义堂送来的。”
李慎庭推开碗盘,过目一遍,然后摊开总账一一修改。
杨宙颤巍巍地又开始犯糊涂,轻声叫“阿识阿识在哪”
周识走上前去,“阿公。”
杨宙说“我记得你功课最好,你怎么不做账”
周识说“阿公,这种帐学校里不教。”
钟鸣埋头吃菜,手边一杯白兰地被喝得见底,头也不抬。
李慎庭是做假账的高手,不过半刻钟功夫就祸水东引。他把账簿合起来,交给下面的人去录入,伸了个懒腰,拍拍杨宙青筋纵横的手背,“得啦,我知现在外面好多警察。我们黑社会都要回归祖国,阿公,我地清清白白回祖国”
杨宙一瞬间难以置信,讲粤语犹带家乡口音,“回家了”
李慎庭笑眯眯,“回家了。”
杨宙拉起周识的手,“阿识,回家了你老豆那年跟着李哥从北平来回来回”
周识鼻子一酸,轻声说“阿公,他在骗你。这件事一过,他就踢开新联英。”
杨宙听不清,“啊”
但是周识不再说话。
华仔拿着账簿推开门,轻轻“啊”了一声。
一行人应声回头,只见门外站满警察,荷枪实弹,静默一片。
但帐已做完,警察想抓都抓不住错,李慎庭笑吟吟开口“陈sir,好久不见。吃晚饭没一起来吃还是说是来拉人的”
陈兆基踱进来,打量一圈,“黑社会又拉不完,你当我第一天上班。”
李慎庭就知道又是一个混的,转回身去,“那陈sir是来干什么”
陈兆基说“擒贼擒王,太平五年。”
李慎庭立即送上账簿,陈兆基接过翻阅,脸色越来越黑,低声说“和义堂果然洗不白,周识骗我。”
作者有话要说
揸数,就是账房。
nii钟鸣真霸道总裁哦为他点播一首战无不胜qaq
第35章 破釜
李慎庭就等这句话,一手往隔间一指,“请。”
陈兆基一动手指,警员秩序井然一拥而上,控制住大佬周周识和猫仔。陈兆基继续看账,模式化地说“在你的律师到达之前,你有权保持沉默,但”
李慎庭接过话头,“但你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陈兆基皱眉,“李生,差佬的工还是给差佬来做。”
李慎庭撇撇嘴,“警匪片看太多忍不住。”
陈兆基摇头,“在座诸位都要随我们回警署做笔录,请。”
说着,警员继续环绕,先是拉走杨宙、吕又礼和细d,接着是李慎庭。
李慎庭突然有点紧张,但故作轻松,“阿sir,我地都是良好市民,协办可以,抓人就过分了。”
陈兆基不理,而李慎庭余光突然看到大佬周甩开警员搀扶,脸黑如锅底地白了他身后一眼。
那一眼,又凶恶,又怪责,又亲密。
他身后是钟鸣。
李慎庭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周识骗他一次,现在钟鸣又骗他一次。
致大佬周发病的药只是短时性作用,做账也是做给他自己看。警方手中早就有一本真账,他从一开始就被钟鸣耍,没有意外,他买通猫仔,钟鸣再买回猫仔,一丝一缕捋清场中所有人,除了他对周识的恨意。
但是李慎庭一早就预备好这种情景,香格里拉外,警方包围圈之外还围着一圈新联英人马。
陈兆基眼神一凛,随即见李慎庭突然抽枪向着窗外轰然一声。
玻璃纷纷碎裂,晶莹剔透滚下高空。
李慎庭唇角有那么一丝丝恶作剧得逞的笑容,突然大喊“夹心饼干啦阿sir”
下一刻,应该陈兆基的电话会响,应该楼下传来火并声音。这一夜破釜沉舟,他一定会赢
但是什么都没有。
李慎庭倾听半晌,突然开口“阿公,你做了什么”
杨宙的声音又颤又低,“阿仔,香港终究是要回家的呀。”
李慎庭猛然抬头,只见杨宙浑浊眼球中滚出一滴泪水钟鸣去找过他
钟鸣什么都算计好了,布局千里,草蛇灰线,锱铢精准。猫仔、杨宙、大佬周,这间会议室,大概只在他掌心之中。
李慎庭遍体发寒,而钟鸣终于喝光一杯酒,杯中冰块未融,被他孩子气地瞎晃一通,当啷作响。他丢下酒杯笔直站立,眼见李慎庭回过头来,目光如血,而他毫不惊慌,居然挑起明朗一笑。
钟鸣的声音伴随午夜钟声响起,李慎庭却听得分分明明。
他说“我说过,我不会放过你们。”
天真兆在桌下藏一把枪,迅速反应过来场面情况,闪电一样拔出枪来直逼钟鸣。而原本站在警员当中的周识动作比他更快,看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听“砰”一声轰响,天真兆持枪的手整个被打穿。而周识端枪的手腕平稳如海平面,枪口尚且在冒一股刺鼻的硝烟。
午夜的钟声又敲过一声,钟鸣扬起一个如假包换的笑容,颊边甚至有一个浅浅酒窝,他大步走向周识,“哥,你枪法真的”
李慎庭突然向着钟鸣扑了过去,对面的周识陡然变色,迅速扣动扳机,又是“砰”一声枪响,被李慎庭抓来挡在身前的天真兆一声呼喊尚未出口就胸口洞开。
周识遍体生寒,又一声钟声响起,手无寸铁的李慎庭突然把钟鸣按趴在长桌上,提起刚才细d砸碎的玻璃酒樽瓶颈猛地向下一扎
一声难以自抑的痛叫之后,会议室,走廊,一片安静,只听得到钟鸣剧烈的喘息声和什么东西轻轻滚落绵柔地毯的声音。
最后一声钟敲响,午夜彻底过去,新一天到来。
周识手中尚且端着枪,眼睛盯着地上那截小指,细白的,瘦长的,沾着血,曾经是钟鸣的。
断指尚在吐出最后一点血容量,细细的血管弹动一下,终于失去生机。
李慎庭手肘压着钟鸣的后颈,锋利玻璃尖对准无名指,桌上一滩新鲜血渍。
陈兆基说“你要什么”
李慎庭不语,酒瓶下压一点,无名指根渗出血花。
红与白极度分明,钟鸣背过脸,咬住一丝颤抖。
周识开口,“我送你走。”
声音又哑又涩,像维港上空不停落雨的青云。
周识看着靓坤控住钟鸣、华仔扶住李慎庭,两前两后走进电梯,看着电梯门关,钟鸣苍白泛红的眼睛被黑布蒙上,渐渐消失于门里。显示屏上的数字下滑,直到停车场。从会议室到电梯口,淅淅沥沥的红色血花,都是钟鸣的。
十分钟后,电话彼端传来李慎庭的声音,“可以动了,周sir,好好养伤。”
陈兆基叹口气,周识下一秒就猛拍电梯键。
陈兆基说“阿识,你冷静”
周识红着眼睛嘶吼,“电梯呢”
电梯当然被弄坏了,周识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大佬周也按了一把电梯键,骂道“操。”
周识推开猫仔,大力推开众人,转走安全通道。
听着周识疾风骤雨的脚步声一阵喧腾消失,陈兆基才也骂了一句“叼”
下香格里拉,是梳士巴利道,海滨广场霓虹星星点点,午夜浪潮起起伏伏。
行人依旧如织,无数酒吧无数夜总会无数卡拉ok释放纵情声响,喧嚣盖过海浪。周识顾不得一身血迹引来惊叫无数,拨开人群奋力向前,穿过霓虹灯牌档口叫卖,落寞路灯,曲折长梯,穿过星光大道,九龙码头,弥顿道,天星码头熙熙攘攘,行人在轮渡上被热风吹出一头粘腻的汗,发丝粘在脸颊,被年轻的恋人轻轻拂去,恋人笑起来时,颊边有一个酒窝。
天快亮的时候,周识第一次觉得力不能支。
他可以踏遍全城,可是他不知道钟鸣在哪里。
他可以翻遍每一间藏污纳垢的房屋,但他不知道钟鸣能撑多久。
霓虹漫天淡去,周识终于抬起手捂住了脸。
陈兆基乱扑了一夜,终于在港口边找到周识。
周识一身血迹干枯,衬衫贴背,早已没有人样。
陈兆基隐隐明白周识和钟鸣之间的情况,体谅地拍拍他的背,“阿识,心要放宽”
周识回过头来,眼底满是血丝但是清醒无比,“陈sir,有没有开车我们回警署。”
警员们搬出所有资料,把李慎庭所有据点一一列出,遍布全城。
周识一间屋一间屋踏过,毫无踪迹。
陈逸雯跟到一半就崩溃,但周识把她送回警署,继续一间屋一间屋找。
到了第三天,外界流言日嚣尘上,满城低气压,周识把自己关在审讯室整整一下午。
陈兆基端着三明治推开门,周识突然抬起头,眼神明亮如春雨洗过“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完。结。
舍不得我识葛阁,世界上最好的哥哥tt
第36章 沉舟
钟鸣昏沉醒来,眼睛被紧紧蒙着,口中又被塞入一团东西,但从余光可以判断,四周原本就是一片黑暗。
他两手被绑在背后,右手指端痛得钻心,钟鸣不愿意去想那是因为什么。
耳边是李慎庭和靓坤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声,靓坤说“叼一间破屋什么都没有。”
李慎庭说“再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