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麻公公走了。
那天晚上陆重刚睡下,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大灰的叫声,大灰很乖,基本上不乱叫,陆重有点奇怪,准备出去看看,出门就看到婆婆也披着衣服往外走,看到他就说“你麻公公估计不行了。”
陆重呆在那里,直到婆婆叫他,让他去穿衣服准备去麻公公家。
到的时候麻公公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黎公公坐在他旁边,握着他的手,脸上却不仅仅是悲伤。
麻公公看到陆重来了,就一直看着他,嘴唇颤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陆婆婆领着陆重走过去,让陆重跪下,说“麻二哥,你安心地走吧,我会好好看顾孟生的。”
陆重一下子就明白麻公公一直看他的缘由,终于忍不住哭着说“麻公公,我会孝顺黎公公,给他养老送终。”
话音刚落,麻公公就慢慢合上了眼睛。
陆婆婆轻轻说了句“节哀”。
黎公公却是笑了,虽然那笑容很淡,“他终于不用受病痛折磨,我该为他高兴才是”。
“你们先出去吧,我给他换身衣服”。
陆婆婆站在院子里跟陆重说“虫子,你去把你大伯、二伯、阿瑶爸爸、牛牛爸爸喊过来,别跟他们说
麻公公走了,就说我有急事。”
陆重应了一声,跑向安静的夜色中。
喊人的这个差事进展得并不顺利,大家一听到去那个地方都不愿意,最后还是陆重一再说婆婆找他们有急事,几个人才不再说话,跟着他上去。
等他们到的时候麻公公遗体已经整理好,摆在堂屋,陆婆婆见他们都到了,才说“你们也看到了,麻二哥走了,他留下遗愿是尽快入土为安,这么晚还请你们来实在对不住,是我这个老婆子想拜托你们帮麻二哥抬棺”,说完,陆婆婆朝他们几个人深深地作了个揖。
几个人都没有说话,人死为大,再怎么人都已经走了,陆重看到牛叔和黑叔已经动了脚步,却突然听到大伯说“大娘,这个棺我们抬不得,他……”。
陆重知道,寨子里的人一直视麻公公为断子绝孙的不祥之人,不管是他坚持脱离本族来他族定居,还是和黎公公一辈子生活在一起,陆重听过太多人说过,他不反驳,心里却不并不认同。
陆婆婆没等陆重大伯把话说完,就大声喝止“陆国平”。
“麻二这一生不偷你一分不抢你一厘,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前些年闹天灾的时候,谁家没吃过他家的米,谁没吃过他打的猎,你说,这个棺你怎么就抬不得?”
一时间,全部陷入沉默。
牛叔拉了拉陆重大伯,说“祖婆,您别生气,这是我们做小辈的该做的,什么时候起棺您吩咐就是”。
陆婆婆点了点头,才重新进了堂屋。
堂屋里黎公公和婆婆在给麻公公准备后事,院子里牛叔他们在烤火,大灰乖乖地趴在麻公公的遗体旁边,好像也在悲伤。
陆重已经经历了好几个老人过世,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安静,没有儿女的哭声,没有来帮忙的人的说话声,甚至连来传信的都只是一只狗,他突然觉得好像人能这么安安静静走,也挺好的,至少麻公公肯定喜欢。
麻公公最后葬在离家不远的小山坡上,是他生前自己挑的地方。麻公公是叛族来的这里,黎公公却是本族人,寨子里还有他的亲戚,麻公公死后,他们好像也都突然原谅了这个离经叛道的老人,想把他接回家养老送终,以尽孝道,可是黎公公拒绝了,他仍然住在原先住的房子,每天晚上去给麻公公点灯,这是他们这一族的传统,人走后在他坟前点四十九天灯,灯不灭,照亮他走的路。
四十九天后,黎公公也在他们的房子里闭上了眼,再也没有醒来。
第六章
陆重之后的回忆永远都只到这里就停止,后面几年明明发生了很多事,妹妹出生,爸爸摔断腿,可在他的记忆中总是像蒙着一层大雾,看不分明,直到最后被一把大刀拦腰截断,留下血淋淋的断面。
陆重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那天是个昏暗的y天,后来无意间翻看自己的笔记本,因为他习惯每天早上记笔记前会写上天气,才知道那天原来是个大太阳。
陆重当时读高一,马上要期末考,陆超是在他下午上课时在教室找到他的,跟老师说了几句话,老师看了陆重一眼,片刻后才说“陆重,家里有人找你”。
陆重慢慢收拾东西,把抽屉里的书一本一本装进去,同桌好心地说“陆重,你把书留在这儿吧,明天帮你搬位子”,老师担心学生一直坐一个地方对视力不好,所以让他们两周就往旁边移一格座位,所以同桌还以为他是因为要搬座位才把书全部带走。
陆重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说“谢谢”,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超脸色很差,见到他就说“你家里出了点事,先回去。”
陆重问“出了什么事?”陆超却不肯再说。
两人埋头赶路,连走带跑,一个小时就走完了平时要两个小时的路,下山就是寨子,陆重突然停下脚步,说“阿大,反正我迟早都要知道的,你先告诉我吧。”
陆超一顿,抿了抿嘴唇,张开口好几次都没说出话来,好像这对他也是很困难的事情。
“你妈跑出来,把祖婆和陆叔砍死了。”
陆重之前想了千百种情况,可没有一种比得上现实的惨烈,一时间他几乎以为这是梦境,努力几次才找回声音,“我妈呢?”
陆超转过头看他,眼神不自觉的悲悯,“疯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陆重到的时候婆婆和爸爸的尸体已经被人收拾好,摆在堂屋,陆重本来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却一点没有,眼睛一直干干的。
他从婆婆房间柜子里棉被最下边把钱摸出来,冷静地拜托大伯帮忙去石村买棺材,请阿吉帮忙买白布、香、纸、烛。平时寨子里有人去世下葬的时辰都是婆婆看的,现在陆重也只能凭着之前婆婆教过他那只言片语的东西,对照着传下来的一本书,定了凌晨4点上山的时辰。
二伯问“虫子,不停棺几天吗?”
陆重摇了摇头,停棺也只是为了让人来吊唁,可人死灯灭,又是枉死,不吉之兆,人家多半也不愿意上门,还是让他们早日入土吧。
晚上陆重一个人在院子里守灵,阿瑶妈妈抱着他妹妹过来,“虫子,你妹妹在我家她一直哭”,其实小孩是刚刚才开始哭的,不过婆婆说陆重一家人不吉利,不让他妹妹待在自己家,阿瑶妈妈觉得很不好意思,又不敢违逆婆婆的话,说话时都躲着陆重的视线。
陆重却没注意,把妹妹接过来抱着,问“云姨,我妈在哪儿?”
“我们怕她又伤人,就关在河边那个小屋里”,说完又赶紧补充,“我会按时给她送饭,你别担心”。
陆重感激又郑重地道了声谢,阿瑶妈妈呐呐说了句不客气,埋着头走了。
陆重这才第一次好好看自己的妹妹,她没哭了,睁着双眼睛看着他,鼻子小小的,嘴巴小小的,手也小小的。
她才一岁多,出生的时候陆重正在上课。他那时已经知道妈妈是被拐卖过来的,也已经知道购买和拘禁被拐卖的妇女是犯法,他终日活在想救妈妈又怕婆婆被抓起来的惶惶之中,潜意识的不敢面对这个跟自己一样,可能是因罪恶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不敢抱她,甚至连看也不敢看。
而婆婆也因为她不是男孩对她不管不问,做饭都只做陆重一个人的,整个家里唯一喜欢她的可能只有爸爸,陆重很多次看到爸爸坐在院子里怀里抱着妹妹干活,冲她做鬼脸发出怪声逗她笑。
陆重看着她懵懂又无知的小脸,叹了口气,准备去厨房熬点粥给她喝。路过一间房的时候,他看到墙角有流出来的干涸的血迹,只看了一眼陆重就迅速别过头。
陆重喂妹妹喝粥的时候才想到她还没有名字,想了半天给她取名叫安乐,希望她能平安快乐。
c,ao办完婆婆和爸爸的后事后,陆重用背腰背着妹妹去河边的小屋,那是个茅草屋,很破,立在这儿很多年,也不知道是谁修的。
陆重看到妈妈仍然坐在地上,不过头再也没像之前那样仰着,而是深深埋在膝盖上,陆重看到她的手腕上还挂着那个铁环,上边拖着一小段铁链子,切口不平,一看就是用不怎么锋利的东西慢慢磨断的。
她的手很细,几乎只是骨头上包着一层皮,陆重不知道这么一双手怎么有力气在漆黑的夜晚拿着菜刀砍死两个人,而且刀刀入骨。
他很想问她,为什么不直接跑?为什么一定要杀掉他们?可是他问不出口,因为他知道,她其实也是受害者,最悲惨的莫过于,在这个故事里你说不出谁更悲惨一点。
最后只能嘶哑着问出一句“为什么不等我回来,把我们全部都杀死呢?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无边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陆重才重新站起来,去大伯家借锯子。他刚走进院门唤了声大伯,就看到大伯娘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问“大伯娘,我想借你们的锯子用一下。”
大伯娘立刻回答“你就在那儿我给你拿过来”,声音因为着急都比平时尖利,陆重顿在那里,慢慢收回自己迈出的步子,大伯娘很快就拿过来了,说“用完就放在你们那边,我们家有多的”。
陆重说了声谢谢,接过就走了。
陆重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大伯娘和大伯的争吵声,又走了一会儿然后听到大伯喊“虫子”,他停下来,回头。
“虫子,这是一百块钱,你拿着去外边吧,别留在寨里了。”
陆重顿了片刻,伸手接过来,咬了咬嘴唇,问“大伯,派出所没说抓我妈吗?”
“镇派出所来人了,然后说你妈是ji,ng神失常,就又走了。”
陆重点头,说了声谢谢,转身往河边走。
听到大伯在身后的声音,“虫子,大伯是为你好”。
陆重没有回答,背上的安乐好像醒了,动了动腿,陆重赶快反手轻轻拍她的背,轻声哄道“安乐乖”。
回去陆重用锯子把妈妈手上的铁环锯掉,他想她应该是真的疯了,眼神涣散落不到实处。
晚上,陆重抱着安乐在河边坐了很久,他身上带着婆婆做的香囊,也不怕蚊子,一瞬间他想跳下去算了,一了百了,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他想好了,就去外边吧,走得远远的,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虫子?”
陆重听到陆超的声音,喊了声“阿大”。
陆超走过来坐在他旁边,两个人一起看着前方的河,片刻后,陆超说“我妈那人就那样,你别生气。”
陆重笑了,“没事,本来这种事避讳点也好。”
“你有什么打算?”
“可能,会去外地吧,不想留在这儿了。”
陆超点了点头,“也好,东西收拾好了吗?”
“不想去收,就这样吧,人上路就行了,走一步算一步。”
陆超想到陆重家屋里满地的血迹,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陆超把一个东西从兜里拿出来递给陆重,陆重接过来,把外边的布打开里边是婆婆的一个银镯子。
陆超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不是婆婆的镯子?”
“这个是历代祖婆的信物,我爸爸帮婆婆整理遗体时偷偷藏起来的。”
陆重有点懵,“为什么要藏起来啊?”
陆超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你知道祖婆是怎么选的吗?”
陆婆婆很少跟陆重说这方面的事情,小时候陆重很好奇这些鬼神古怪的事情,可陆婆婆从来不会跟他说什么,无论他再怎么要求。
陆超继续说“我也只知道一点,好像是上一代祖婆去世后,会把寨上所有本族女娃的生辰八字写下来供给巫祖,巫祖自己会选出下一代祖婆。”
“怎么选?”
“我哪儿知道?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肯定是有办法的”,陆超继续说“不过,这次没选出来。”
陆重瞪大了眼,不应该啊,没听说过什么时候寨子里没有祖婆。
“因为我没把她”,陆超指了指陆重怀里,“她的生辰八字我没写上去。”
陆重总算听明白了,安乐应该就是下一代,不应该说这一代祖婆,担忧地问“这样行吗?没人怀疑?”
陆超扔了个手边的石头到河里,“他们都说是因为婆婆死于非命巫祖生气了,没人怀疑,你知道祖婆必须得一辈子待在寨子里,绝不能离开,不过都什么年代了,咱们族都被汉化成这样了,还信这些,再说我也没见着巫祖保佑婆婆啊……我爸也不敢把这镯子给其他人,所以还是你给她拿着吧,等大了再给她。”
“不过我说,你要是不想带她走,嫌麻烦,可以把她留在寨子里,她要是祖婆了肯定有人管她。”
陆重认真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拒绝,“算了,怎么我也是她亲哥哥,总是在亲人身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