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睁眼,周围一片空荡,一个人也没有。
难道是做梦
他在椅子上愣了一会,直到那女人低低的声音再次传来。完全清醒之后再听,才明白这不是哭泣的声音,更像那种,欢爱时发出的靡靡之音。
大热的天,在办公室里俞航汗毛一紧胆儿也太大了。
休息室有两间,他现在所在的是大的一间,属于宣传部的职员共用。里面一间通向部长办公室,很小,基本属于她私人领地。虽然这边留有通往那间小休息室的门,但几乎没人会擅自打开。
陆姗姗是那种领导范儿十足的人,等级制度严格,赏罚分明,对上头婉转周到、机灵能干,对下面则说一是一,有功必赏、有错必罚。她规定每个人要坚守自己的岗位,不得推脱责任,不得越界。
只有俞航,令她束手无策。这个帅气的空降兵,从来不肯按要求完成工作,还三天两头请假。请假也就算了,还不肯编点像样的理由,每次都是部长,我家里有事。
三个月来,他请假的天数远远多过上班的天数。都是家里有事,他家是联合国啊,每天都有事
但她不得不批。
至于为什么每次她对自己的请假行为极度反感,却又不得不答应,俞航也是在悄悄握住那扇门的把手、看到屋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之后,才明白过来的。
听到那种奇特的声音,作为一个从小就在无聊的环境中长大的人来说,有点探索黑暗小屋的冒险精神,并不意外。门没锁上,可能这个女人很自信地认为在她的铁腕统治下,没人敢逾越雷池。
然而总有人不按常理出牌。
门慢慢开启,那声音失去门板的护佑,变得更加清晰。等眼睛适应里头的昏暗之后,跃入他眼帘的,是好几个摞在一起的纸箱子。他往前走,听见肉体猛烈撞击的声音,同时看到没有纸箱的一头,两双白花花的腿交叠在一起。
他轻笑一声,适可而止地站住了。
纸箱那头的人听到了这声笑,刺耳的哀叫声和撞击声都戛然而止。
俞航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本想离开。却听见一个严厉的声音“谁”
偷吃还这么强势。
俞航淡然道“我。”
那两双腿收回去了,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像在穿衣服。
“等等”
俞航才转过身子,但就算他不回头,也已清楚听出这是谁的声音。
“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
俞航微笑着回头,房间没开灯,但看清人的脸面没什么问题。果然,看到从箱子后面转出来的俞世贤踉跄了一步。
“那真是求之不得。”
陆姗姗趁他俩对峙时,逃也似地从那扇门出去了。
俞世贤不紧不慢地用手指理理头发“就算说出去,我也不怕。你还有把柄在我手里。”
“我本来没这么想,你一说,倒提醒我了。”俞航耸耸肩,“老板儿子跟女下属,蛮有话题性的。”
俞世贤转转脖子,像刚才激烈运动的时候扭到了,又像一种肢体威胁“行啊,刚好,我也把你这几个月的上班成果汇报给你妈听,看她像只狗一样在我妈面前摇尾乞怜,才给你弄到这么一份工作。要知道儿子这么回报她,会伤心欲绝吧”
俞航轻蔑地一瞥“谁怕谁啊看到时是你掀起的风浪大,还是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安心不下来。如果经常旷工的事被发现,吴碧芝肯定肺都要气炸,自己能不能顺利见到第二天的太阳都难说。
但旋即,他从这个小他两岁的弟弟身上,摸到了他弱脉。
“一段艳闻,风头一过,对我没有丁点影响。可这样一来,你的舞蹈室怕要彻底完蛋了。”
俞航不以为然“还是先想你自己的事吧。”
俞世贤果然不放心,在身后说“知道为什么每次都准你假,而不扣工资吗”
“我不关心这个。”
“可我关心。”俞世贤跟过来,靠近他,带着挑衅意味在他耳畔轻轻说,“是我要你们部长这么做的。我是怕你的舞蹈室没了,我的继承人身份就不稳了”
“那可要谢谢你的成全。”俞航斜他一眼,“至于我会不会成全你,还要看心情。”
身后发出玻璃碎裂般的笑声,俞航关上门,那笑声才骤然停住。
另一扇门被推开,文熙走进姐姐的店里。
文雅正跟客人聊天,文熙就在柜台后坐下,盯着桌子角那盆虎皮芦荟。文雅不善打理花草,养什么都不活,只有这盆幸存下来了。
“姐姐,我觉得还是这件好,颜色亮一点。”
熟悉的脆铃一般的声音,让文熙不由抬起头来,刚好那个客人也把脸转向他。
文熙呆了一会,心里暗骂文雅。
中午吃饭时,姐姐打电话过来,问他有没有空
“有什么事”
文雅说,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来一下店里。
文熙不情不愿。他毕业就拿了驾照,却一直没买车。只因有次开文雅的车,跟人发生剐蹭,被骂得很惨。文熙不是那种受气性格,索性不碰车了。工作后,单位有班车,更不想开车。反正出去采访,要么用公车要么打的,干他们这行,偶尔要在场面上喝点酒,没车子反而轻松。但是,像这种私人时间,碰上不好打车的时段,去一趟文雅店里就不那么轻松了。
自己下班经过那里,如果不是要紧事,到时再说就是,干嘛非要急吼吼地前去
“你姐夫刚好在,有事商量。”
说到姐夫,文熙不得不卖些面子。虽是一家人,文雅嫁得也不远,却难得见他一面。姐姐脾气急躁,偶尔像自己这样的家里人跟姐夫说说话,疏通疏通关系,是必要的。
笔尖点到日历本上的日程,下午除了一篇稿子,没什么重要行程。就跟主编打过招呼出去了。
八月,仍是流火天气。文熙在太阳底下站了近二十分钟,才拦到一辆的士。
等他火急火燎地推门进去,除了店主职员和那个背对着他的客人,哪里有姐夫的影子。
想等文雅忙完之后询问,先看见胡若妍了。
他一下明白上当了。
若妍因为上次的事,还耿耿于怀。见文熙反应冷淡,就不好热情起来。
文雅拽过若妍,让文熙看看她身上的这套粉色碎花雪纺连衣裙怎么样。
文熙淡淡地说“又不是我穿,我怎么知道怎么样。”
文雅嗔怪地朝他一挤眼“你是男人啊,从男人的眼光看,怎么样”
文熙知道逃不过,随便扫上几眼,敷衍回答“不错。”
这一声赞扬,若妍的心花瞬间在脸上怒放,跟文雅相视而笑。
“姐夫呢”
文雅明显地“呃”了一声“他,突然有事。那个,我今天想回家吃饭。“
文熙纳闷地看着她“去就是了。”
姐姐像做错事的孩子,小心地拉过若妍“我想请若妍去我家吃饭。”
文熙盯了文雅足足有好几秒,才开口“你是说哪个家”
“当然是我家,我们家喽我跟若妍说我爸做得一手好菜,她不信呢,想让她见识一下”
文熙不吱声。他明白文雅的意思。一心急着要撮合他俩,觉得这女孩从内到外都符合她理想中弟媳妇的标准,却不问问他喜不喜欢。当然,他也知道,自从大学那次恋爱失败之后,自己的意见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文雅坚决认定弟弟为情所伤,所以看什么女的都不顺眼。她学历不高,但人生阅历比他多。之所以如此热心地介绍若妍,是想要他找到一个对的人,尽快从那段阴影中走出来。
但是,文熙根本不领她这份情。
最近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对异性的排斥好像另有原因。
究竟是什么,他说不清,只隐隐觉得多种因素交杂,让他无法平静看待恋爱这件事。
要么,是他不懂爱;要么,爱情还未到来。
让一个还没确定关系的女孩上门,虽然现在观念不像以前那么传统,但毕竟也带有明示意味。文雅怎能这样仓促又冒失地替他做决定再说,那些相熟的邻居,都睁着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的婚姻大事,文雅认为只是带朋友上门吃吃饭,外面的舆论可能会炸锅。能成还好,不能成,平白让爸爸受指摘。
正为难时,姐夫突然从外面进来。不管外人在场,怒气冲冲地指着文雅“你是不是又跟我妈说什么了她到现在还不肯理我”
要在平时,文雅多少要耍点泼,但在未来弟媳妇面前,她不想失掉这个礼。只憋红了脸,语气平和地说“出了什么事,这样大呼小叫的我这儿有客人呢。”
“客人你这什么客人我家正经客人你不好好招待,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就有工夫应酬”
若妍倏然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神情窘迫地先行告辞。文雅想让文熙送送,文熙刚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砰的一声巨响。
一把铁艺椅子正飞向柜台,文雅尖叫着躲闪。
文熙转身跑回去,抓住姐夫还想扔东西的手。
“放开”
“你差点砸到我姐”
姐夫红涨着脸,指着快要哭出来的文雅“你问问她,凭什么,我家来个亲戚,她就百般不乐意。我妈年纪大了,就那些乡下亲戚还有心走动,热闹热闹,她为什么甩脸子是吃着她的了还是喝着她的了”
“谁甩脸子了我又要看店,又要带小孩,你妈什么都不管,天天就知道指责我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随便来个亲戚,一会让我打听工作单位,一会让我去医院排队,一会又带一群人回来吃饭。这还不算,在那些亲戚面前还要讲我怎么不如老家的姑娘。那么不如,干脆离婚好了”
没等文熙插嘴,姐夫用手指着姐姐“这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别跟你家里说我没良心。”
文雅急了,上前就要来揪,文熙好不容易把她拉回来。那边姐夫又要往回冲,想去挠她。如此阵仗,把新职员和才进门来的客人吓得呆若木鸡。
“姐夫,话不能乱讲,都有小孩的人了。”
姐夫瞪视着他“我不能讲,她就能讲你们家的人怎么都这样”
都说夫妻吵架不能劝,文熙只这么一说,连爸爸都躺枪了。
文雅也一步不退“爱过不过你家的人我受够了。当初又给洗衣,又给做饭,又把打工攒下来的钱给你当生活费,就当喂狗了”
姐夫眼一圆“怎么还骂人啊,不要人身攻击好吧”
两人你来我往,你一枪我一棒,文熙根本没处下嘴,吵得如火如荼,什么话都泼不进去,只能任由这场骂战熊熊燃起来。这场持久战,直到姐夫再次举起椅子奋力一砸而达到顶峰。那盆虎皮芦荟被砸裂了,盘结的根须从泥土中伸出来。摆脱花盆的桎梏,于它,不知道究竟算幸还是不幸
姐姐随便编的借口,成了事实。大战之后,姐夫扬长而去,留下一地狼藉。姐姐呜呜哭着,文熙跟职员替她打扫了店面。可心里留下的狼藉,她怕只能自己打扫了。
晚上,当他默默扒着碗里的饭时,老宋说“文雅好长一阵没来了,这个周末是不是叫他们来吃顿饭”
他点点头,脑海里却是文雅一迭声地“我要离婚”
妈妈抛夫弃子,破坏别人家庭的苦果,都要让她的孩子来受么
作者有话要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不小心目击了现场,不知道俞少爷心里作何感想,嘻嘻。我不是个那啥的人。
第12章 第十二章
房门虚掩,文雅激动的话语像攻城槌一下一下撞在门板上,与老宋低沉简短的劝慰声相辅相成。
爸爸不擅长助攻,尤其在这方面,只一味地让女儿想开点,隐忍点。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有致命伤害,不要轻易提离婚这茬。
文熙才从劝说大队退回到房间里,文雅喋喋不休地讲以前她如何对待丈夫,现在却被这样欺负。文熙知道,她不是真想离婚,不过想疏泄一下自己的抑郁情绪,在娘家这里寻找安慰。在婆家,没人愿意听她这番告解。
摸透了姐姐的行动主旨,文熙以为能安心坐下来写稿子,然而他的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依然在竖起耳朵倾听客厅里的对话。
当初,姐姐中了头彩一般把她要结婚的消息带来这个家时,怕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一次次泪眼婆娑地跑回这里,诉说自己的不幸。
文熙一直以来畏惧婚姻,也是害怕遇上这种境遇。长大了,渐渐明白,对婚姻最大的伤害不是出轨,而是不信任和不理解。
信息提示音响起。
文熙点开。
俞航宋编辑,忙什么呢
文熙写稿。
俞航很急吗
文熙还好。
俞航你想不想出来啊
文熙的手顿住了这要怎么回
因为姐姐,他没心情继续工作。但如果干脆地回答“好的”,他不想。不想被误会自己“很想”去,不过是有一丢丢“想”。这个程度必须让他明白。但至于怎么说,才能顺利传达自己这个“度”,他啃咬着指头,有点为难。
俞航我有点烦,能不能出来跟我说说话
前一句还没想好,下一句接着来了。
同理,他是回答“行”还是“不行”
文熙可我还要工作。
那边隔了一段时间才回好吧。
文熙恨恨地咬着唇这家伙就是一根筋说直白点吧就嘚瑟,说委婉点吧,他就当真。
俞航又发来一串眼泪汪汪的表情。
文熙嘴角绽出一缕笑意看你可怜,我就勉为其难一下。
俞航那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文熙扭头望望门,门终于被文雅的痛诉顶开一条缝隙,能看到姐姐不停晃动的手部动作还是我过去吧。你在哪儿
文熙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伸手拿过面霜,对着镜子抹匀。有一缕头发乱了,又凑近镜子,仔细用梳子理平。
“去约会”
宋文雅挂着肿胀的眼袋突然出现在身后,尽管自己已痛不欲生,言语里还是流露出足够的好奇心,想问个清楚。
“不是。”
“大晚上的,不好好在家安慰难过的姐姐,还有心情打扮,骗鬼呢”
“爱信不信”
在文熙换好衣服准备出去的时候,文雅突然叫住他“你要好好珍惜若妍。”
文熙看在她今儿心情不好的面子上,点点头。这下轮到老宋兴奋了“若妍是谁,女孩吗”
文雅转头“看您说的,难道还会是男的”
文熙打着马虎眼,匆匆出门,把已经转移注意力的父女俩关在门内。
下楼时,晚风徐徐,让他顿感清爽。只是他不清楚,这种轻松的心情是因为这夏风,还是其他。
文熙见到俞航,是在环城公园的漫步道入口。他坐在木质长凳上,屈着一条腿,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从他轻快的肢体语言来看,此人并没有过分的忧伤。
俞航朝他挥手。
文熙在旁边坐下“我很忙。所以拜托,有什么苦水一股脑儿倒完,别整悬念啊下回分解之类的。”
“没这水准。”说着,用胳膊碰他一下,“我们也去跑几圈”
环城公园有条著名的夜跑路线。这条听起来可以绕城一圈的跑道就横陈在眼前,从这里出发,走迷宫一般一圈一圈绕到中心那个人造的草甸小山上去。顶上有个休息场所,可以在上面聊天吃饭休息跳舞如果大妈们有这个想法的话,再从上面一圈一圈跑下来,完成一次运动周期。
夏夜的晚上,这里尤其热闹。不时有穿着运动短衫的青年男女经过,还有蹒跚的孩童,在父母的保护下一颠一颠跑着。文熙才洗过澡,干干爽爽的,不想跑得满身是汗。
但俞航硬拉着他,让他不得不拖着腿跟过出去。
早知道这样,还梳什么头发洗什么脸
望着右前方以飒爽身姿跑着的那个人,他隐隐觉得自己又上当了。说什么烦恼,闲得无聊才是真的。但他心里并不恼怒,尽管这个活动不是自己喜欢的,但比起以前,碰到烦心事只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书,现在这样更好。
不管怎么说,他有一个朋友了。能把他从压抑的境地中解救出来。那家伙的头发在朦胧的灯光下飘逸地摆动,只这样望着他的背影,都能感受到那股蓬勃的气息。
没跑几分钟,文熙就受不了了,双手叉腰,大口喘气,连呼“不行了”。
俞航停下来,把他拖到路边,让身后的人跑上去“上学时一千米怎么跑的,这才多远啊”
文熙不喜欢运动,尤其不喜欢跑步。好不容易毕业了,不再有体育课了,为跑步把喉咙跑出咯血感觉的黑暗岁月一去不复返了,他不会健忘到忘记跑步时的痛苦。这种痛苦,停下来,就可以结束,因而他想不出理由继续坚持。
他望望俞航“今天你找错人了,我不适合做运动伙伴。”
上山的路弯弯曲曲,想到跟这个新朋友的共处模式就要宣告失败,他略略有些失落。
俞航跟着他走在步行道上,开玩笑地捶了他几下“走快一点总可以吧”
“你不跑了”
俞航开始跟他并排走“我今天没打算锻炼。”
他的肩膀蹭着文熙,那位敏感地往里侧让了让。
“你天天跳舞,哪还需要锻炼”
“这跟跳舞不一样。锻炼到老了都能锻炼,跳舞就不行了,还不知道能跳多久。”
文熙见他怏怏不乐“做自己喜欢的是运气,有什么好伤感的”
俞航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我妈就好了。”
“我可不愿意。”
俞航眉头一挑“难道有我这样的儿子你还不乐意”
“看不出来你哪里省心。”
俞航说“我是想让她省心来着,但她不想。”
步行道比跑步道路程短,因为取的是直线距离,所以两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山顶。
山顶观景台上,石凳上、凉亭下、草坪处都坐满了纳凉赏景的人。小贩们给满头是汗的夜跑者递去各种饮料,收钱给货忙得团团转。
虽然没跑步,但俞航还是走得发热,经过一个小摊,拿了两瓶水。两人在观景台后边的一个草坡上坐下,从这里望出去,除了看人群和影影绰绰的几点远处灯火,什么景观都瞧不见。
人实在太多,这个点上来,好的观看位置都被占光了。现在坐着的地方,不甚热闹,刚好避开了人群的喧闹,无话可说时,望望那一丛丛的人,也觉得有意思。
俞航拧开瓶盖,呼呼就喝。
文熙看看他“热身子,最好不要这样喝。”见俞航困惑,解释说,“容易招寒气,我爸说的。他不准我们夏天喝冰水。”
这话触痛了俞航,他一边拧着瓶盖,一边说“可我一直都这么喝。”
文熙感觉刺激到他了。对一个私生子来说,提爸爸不太明智。
把瓶子放到草地上后,俞航双手撑在身后,望向远处“知道吗虽然说爸爸是我四岁时离开的,但真正来说,他从没进入过我的生活。”
文熙对这话很有共鸣,想到自己妈妈也是这样一个存在。
“爸爸和妈妈,应该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了。都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无私而伟大,我却从未感受过。从取名字就能看出来,他们对我的不重视。”
文熙觉得有必要安慰他一下“我觉得还好。”相比狗剩啊,二柱子,这名字还算不错。
“我在杭州出生,爸爸姓俞,所以给我取名叫俞杭。结果,录身份信息的时候,工作人员写成了航,我爸居然不准备改,就说,扬帆远航,也可以的。”
“寓意还好啊。”
“算是瞎碰。可真要我远航,他们又不放手,尤其是我妈。什么都要跟在她导航之后,烦得要死。”
文熙没有妈妈,不懂被引导是什么感受,所以选择沉默。
“我妈说,只有我一岁半之前,爸爸对我还算上心,后来,他俩都忙于自己的工作,早早把我送到托儿所,一点也不管了。随着维修铺越做越大,他跟我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肩上扛着一个男孩,跟我妈妈在公园里相遇”
“发现他是有妇之夫”
俞航瞪他一眼“想哪去了我妈是原配好吧”
文熙即刻噤声原来把主次颠倒了。
“这两个人,都认为对方很忙,没时间来公园。于是,就这么荒唐地撞破了他的婚外情。非但有婚外情,连孩子都有了。那女人是爸爸新招的一个小姑娘,她怀孕时,我妈还问她老公呢。她说,老公在远方,为这个家打拼。我妈真就信了,她生孩子时,还送了厚礼,想着一个女人难为她的。”
文熙想起金淑芬那珠晃玉摇的贵妇人模样,一时难以跟俞航口中的打工妹联系起来。
“我妈知道真相都气疯了,当场就厮打起来,人们围了一圈,只留下我和那个孩子比赛似的大哭。直到离婚,我妈都咽不下这口气,说那女的多可恶啊,说男人在为这个家打拼,早就算计好她这份家业了。居然还能安心接受她送的礼爸爸把老房子留给妈妈,给了一笔抚恤金,然后,就像没我这个儿子一样,安心去过自己的三人世界了。”
俞航说这些时,表情冷肃,一直保持着抱膝前倾的姿势,目视前方,似乎这样更容易让言语自然流出。观景台那侧的光线投射过来,光晕柔化了他那过于分明的脸部线条,使之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韵致,那淡淡的忧伤此刻浮光一般在光洁的脸颊上闪动,让人只想安静地坐在一旁,静静地凝望着他,理解着他。
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他时,文熙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个男人还有这样脆弱的一面。
“你恨他吗”
“虽然才四岁,但那天的情景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我不知道男人出轨意味着什么,脑海里只不断回放着爸爸扛着那个男孩、满脸幸福笑容的样子。他对我,从来没这样笑过。”
文熙想起了妈妈,拈着一根草茎,一段一段地掐着。
“其实,现在一个人也挺好的。只要能继续跳舞,我什么都不在乎。”俞航喝了几口水,继续说。
“那你妈呢”
“她向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屈服,就为了要给我争取应有的利益。她是这么说的,我不想说她不好,她活得委屈,活得辛苦,自己却感觉不到。她以为她是个好妈妈,却从来弄不清我真正想要什么。”
文熙不太清楚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是真的感到困扰。
俞航吸吸鼻子“跟我出来听这些琐碎,觉得没意思吧”
文熙知道他落泪了,低头拨弄着被青草汁液弄得黏黏的手指“没有,我是有爱心的人。”他看俞航笑了笑,又说,“没准哪天我也会向你倒苦水呢,你可不能拒绝。”
“现在就可以说。”
“现在还没有。”
观景台那边闹哄哄的,最强民族风昂扬的音乐礼炮一般响起来。
文熙昂起脖子“还真有人跳广场舞。你去露一手”
“我可不去。黑漆漆的,万一掉下去了”
“尽胡扯。”文熙一笑。
“摔下去倒没什么,万一不小心摔到人怀里,别人赖着不还怎么办”
文熙大笑着推他一把“太不要脸了,你”
文熙笑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在眼睑处投下朦胧的阴影,让此时侧过来看他的俞航微怔了一下。
“宋编辑,我想问下”
文熙俏皮地歪着脑袋“你说。”
“你睫毛是假的吧”
文熙刚才还平和的表情一下被搅得水花四溅,抓把草茎就朝他扔去“你眼睛是瞎的吧”
俞航笑着掸掉身上的草屑“我只是觉得,男孩子没必要长这么好看的睫毛,怪浪费的。”
文熙没声好气地答“它要长,我有什么办法。”
“生气了”
“”
“我们去那看看夜景吧”
“不要。”
嬉闹玩笑中,音乐声落尽,一轮皎月悬上夜空
第13章 第十三章
自从上次谈心之后,俞航来找文熙自然了许多。虽然只是他一方面敞开心扉,但这种类似于掏心掏肺把压箱底的话悉数倒出来之后,因为对方知道了自己的软弱之处,从而更有理由寻求安慰。
对俞航来说,这种安慰就是有空陪他玩、陪他吃、陪他一起去逛街。而文熙作为那天诚恳听他倾诉衷肠的代价,当俞航或在微信或在电话或在他下班的点来等他回话时,因为已经让对方觉得自己可信,而且不忍让这个失去父母关爱的人过多失望,也就只能半是行善、半是无奈地一一答应了。
俞航找到这个新朋友之后,跟开发能源一样,尽可能地充分利用。带他去游乐场,去打怪,去买东西,去吃路边摊,好像要把他以前一人干过的事,换算成两个人,才能好好修补自己那份孤独。
但文熙不一样,虽偶尔感到孤独,却不喜欢在外面游走。他喜欢窝在家里,聊聊天,打打游戏,或是看看电影。而不喜欢外面嘈杂的氛围,如果只为了那一份闹哄哄的热闹,而不能心抵心、细水长流地交流,他认为这种友情是虚幻的。
但是,俞航有心结。所以,再怎么不喜欢,他还是跟着出去了。前两天一起去爬山,对于这个本就一天到晚动个不停的人,为什么还对跑步打球之类的出汗运动这么热衷,文熙表示深深的不理解。如果是他,这种骄阳似火的天气,宁可躲在公园的树荫下看老头们下棋。
这小城市只有这一座相对较高的山,海拔也就百米上下。因为现在都市人对山上空气的热爱,早修了一条盘旋而上的上山道。跟环城公园一样,一条环山的,坡度很缓,路程很长。另一条取竖直向上的路径,陡峭的阶梯直直向上,只一边有扶手。
文熙在山脚气喘吁吁地望着山顶,看俞航弹跳几下,都有跑上去的架势,慌忙说明“这回,你先上去,我要慢慢走。”
“那你来干嘛两个人一起,边爬边聊天才有意思。”
文熙叹气“搞不懂,你怎么那么喜欢这些事情,多累啊。”
“运动几次,就会喜欢上。哪天不带你来,你还不高兴呢。”
“只要不中暑,我就谢天谢地了。”
才走几个台阶,宋编辑就抱怨个不停“栏杆真脏。”“好累。”
“还有多久”“能不能休息一会”“我要掉下去了。”“啊”
他发出凄厉“啊”的时候,俞航回头,以为他真掉下去了。结果,这个徒有其表的男人只不过扭到了脚。
上山的阶梯又陡又窄,每次平行的只能容纳三个人,还是并排站的那种。文熙一时疼得受不住,也不介意那些前一秒还在被他唾弃的台阶,抓着栏杆坐下来,说“不行了,我负伤了”。
为避让后边的人,俞航只好站到下一格台阶,仔细看了他的脚踝。猛地一扭
文熙又发出凄惨地喊叫。
于是,台阶上的人往下看,台阶下的人往上看,都停下脚步看这一对奇怪的男人。
“要死啊,叫这么大声”
文熙吸吸气“疼嘛。”
俞航让他试着站站,文熙抓着栏杆,慢慢站起来,再把重心移向脚那里。虽然有点疼,但试着迈了几步之后,感觉不像刚才那么点不了地。
好是好些,但文熙打死不愿上山了。俞航只好把他从阶梯上架下来。一个孕妇大着个肚子从他们身旁经过。
俞航说“你都不如那女的。”
“那下次不要找我,我乐得在家睡午觉。”
“心眼还小。我们既然是朋友,我就有责任让你活得健康一点,有活力一点,才能让友谊地久天长。”
“你这么会折腾,我怕活不长久。”
俞航很有信心地说“跟着我,你只会长长久久。”
“要我天天这么上山下山,还不如早点了断自己。”
“你太消极了。”俞航终于把他架到那条平缓的大道上时,松开了手,让他自己站着,“看,可好一点了”
文熙怕他还要折腾,故意说“还疼,不会伤到骨头了吧”
俞航蹲下来,捏捏他的脚踝,力道之强,让文熙忍不住龇着牙连叫疼。
“真不像个男的。这种伤算什么在舞台上,有时比这厉害多了,还不是照样跳”
文熙这下真生了气我特么好心陪你来散心,原先用枪指着脑袋都不会去干的事全陪着你干了,还被你这么一通奚落
心中不快,还没等俞航站起来,文熙已经瘸着个腿往前走去了。
俞航在后头笑“你看,好得很嘛。我就说没问题”
看到文熙恶狠狠的眼神抛过来,他猛然咽下话头。
文熙想,当时就不该同情心爆棚,反过来,他除了冷嘲热讽还会什么都不说,“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或者表现出焦急自责的样子。想想真傻啊,这种富二代,戏码确实悲催了点,但人家自娱自乐很拿自己的忧郁当回事,他陪着受苦受累不说,还捞不到一句好话。又是何苦吃饱了撑的。
“宋编辑”
文熙眼睛一瞪“干嘛”
“怎么那么凶脚好了应该高兴啊,”他觉得很冤,“还是我帮你扳好的”
“意思我还要谢谢你。”
“不客气。”俞航的表情刚刚变得轻快,瞅见文熙锐利、没一点谢意的眼神,“怎么了”
“我是为了谁跑到这个破地方来你还幸灾乐祸”
“谁幸灾乐祸了”
“别不承认”
“好笑,你哪里看出来的”
“都说好笑了,可不在心里笑了么”
“”
两个青年男子在人来人往的山道上,如此幼稚地吵架,吸引了一众闲人。文熙还想辩个明白,抬眼却发现方圆一米的地方站满了好奇等待下文的观众。
他蓦地住嘴。
又不是听段子,大伙不好催他开腔,却也围着不走。文熙只好愤慨地拨开人群,一瘸一瘸地往山下走。
俞航追上去,挡在他面前。
文熙往左,他就往左挡。
文熙往右,他就往右挡。
文熙站住“连路也不给走了”
“听我说完就让你走。”
“说什么”
“我到底怎么惹你了”
好么,在人心上拉一刀,说也说了,笑也笑了,现在还反过来问我
“你自己做的事不知道”
“我只知道,明明治好了你的脚,你还要装着这样走路。”
文熙刚歇下去的火又噌地上来了。
那位少爷说“我经常扭伤,所以知道怎么拧好。你好了,还不念我的好,像我导致的一样。”
文熙长叹一声,跟这种人玩冷战,极可能先把自己冷死。他的领会能力在标准范围之外,所以,只能简单粗暴地把话挑明。
他说过之后,俞航僵在那里,好一会才说“可我说的是事实啊,扭到之后再跳,有时跳着跳着就好了。”
“我看你是故意揭我的短。”他本想说,你还一点都不关心我。但这话,似乎超出了朋友之间该有的尺度,只抿紧嘴唇,没说出口。
但这次,俞航很上道。抚平他的不满情绪之后,走了一会,就说“还疼吗要不要我背你”
众目睽睽之下,文熙当然不会瓜到这程度。只这一句话,就够了。证明这家伙还有点人性。
第一次拒绝之后,没想到俞航挺热心,非要背。文熙被说得动了心,这些无聊的人想看就看吧,不信的话来捏捏他的脚,确实受伤了嘛。
等俞航在面前弯下腰来,文熙还是有点不安“背得动吗”
“质疑我”
“我是怕你能力不够,又摔我一跤。”
“这个不用担心,我会像搬易碎品一样小心”
都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刚要往他背上趴,俞航那跳舞的灵活身子倏地移开。文熙只能绝望地看着那白花花的水泥路面离自己越来越近,快要着地时,又被一双力量十足的胳膊拉住身子,往上一拽
那一刻,文熙真想反身咬他一口
死性不改
“下次别找我玩了。”
俞航乐得前俯后仰“又没让你摔跤,反应敏捷吧”
文熙往下倒时,本能地脚下用力,现在,脚踝处像有根火电线在钻一样,吱啦啦地蹿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