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并不是我不想与她们碰面就可以不碰到她们的。到了夜里，我听到敲门声，于是大声询问对面是谁，然后我听见了萨弗莉娅的声音。
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在这时候见到她，不过我没法把这间别苑的主人拒之门外。所以我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然后请她进来。
萨弗莉娅始终面带笑容，她走进来，对我说道
“今天中午的事，很抱歉。”
我完全没想到她居然会来对我道歉，我连忙摇头，表示没有必要。只听萨弗莉娅又说
“我和克莱尔在一起已经有很多年了，刚才中午的时候一时忘情，忘了你在这里，你应该不会见怪吧？”
“当然不会。”提到这个话题，我觉得我的脸尴尬得发烫，“您才是这里的主人。”
萨弗莉娅向我一笑，走到房间里的椅子上坐下。我意识到她大概想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也许她想要和我聊聊天。
我心里并不情愿，但却无能为力。房间里没有第二把椅子，我只好坐到了床上。
“说起来我和克莱尔在一起，差不多也要有一百年了呢。”萨弗莉娅的眼睛看着窗外，好像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认真算起来，我与克莱尔在一起还在与波德莱尔订婚之前……其实他逃掉对我来说倒算不上是什么坏事。”
听到她这么讲，我忍不住问她
“这才是您与波德莱尔先生关系不好的原因？这样说起来，您并不喜欢男性，是吗？”
萨弗莉娅的眉头轻轻皱起，好像在思考着些什么。
“也不能说完全不喜欢。”她回答，“我和克莱尔也曾经和一些男性恶魔在一起举行过聚会，不过……如果要说共度一生的人，果然还应该是克莱尔。如果当初波德莱尔当上了魔王，我也不排斥和他一起生两三个孩子，或者让他跟我和克莱尔一起玩，都没什么问题。不过如果没有克莱尔的话，只让我和波德莱尔一起生活，我可过不下去。”
听着萨弗莉娅的话，我居然感觉到了一点共鸣。当然，古代恶魔的道德观与人类大相径庭，她的话里有许多我并不赞同，不过她与克莱尔之间的关系，还是有点让我想到我与波德莱尔先生。
我只是这样想，并没有说出声来，可是萨弗莉娅却好像已经洞悉了我的想法。她侧着头看我，露出一个可以称得上是邪恶的笑容
“你觉得你们两个的这种关系和我与克莱尔很像，是吗？但是我要告诉你，我们之间根本一点也不像。我与克莱尔会一直在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的百年，直到魔王族消失，直到魔界毁灭，我们还是会在一起做爱，但是你和波德莱尔就不一定了，十年，二十年，最多不超过三十年，你们一定会分道扬镳。”
萨弗莉娅的话让我感到愤慨，我下意识地反驳
“不，这种事不会发生！我和波德莱尔先生会一直在一起，我们也许活不了那么久，但是在我们中的一个死去之前，我们是不会分开的。”
“你现在是这么想。”萨弗莉娅嗤笑着，“但波德莱尔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吧？当然他还没老到那种程度……但是几十年之后呢？你所喜欢的他身上的那种闪闪发光的东西会消失，他漂亮的脸上会布满皱纹，身体也会变得干瘪，无论用多少爱情去滋润，都无法让他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就算是那样，你也会爱他吗？”
“当然。”我毫不迟疑，“无论波德莱尔先生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一直爱他。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被他迷住了，即使他变老，他也只不过是会变得更加迷人而已。”
“真是伟大的爱情。”萨弗莉娅语带嘲讽，“我认识波德莱尔，虽然我不喜欢他，也必须得承认在某些人眼中，他确实具有许多人不具备的魅力，那么就算你会永远爱他吧。但是你又有什么样的自信，认为他会像你爱他那么爱你？你不要忘了，你只是个人类，如今你二十六岁，年纪很轻，容貌很美，但是等你三十六，四十六，五十六的时候呢？人类老得很快，比魔族快得多。在波德莱尔还没有意识到时间流逝的时候，你就已经要成为一个再无半点性感的老人。等到那时候，他是会抛弃你的。不要忘了，无论如何，他到底是个魔族，不懂你们人类用情专一的那一套。”
萨弗莉娅说完这番话就走了，留我一个人呆坐在这里。
萨弗莉娅正戳中了我心中最担心的事情，我可以确定自己的心意，却无法猜测波德莱尔先生的心思，更无从判断，十年之后他的心情是否会发生改变。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章
第二天一早, 我的脸上就多出两个硕大无朋的黑眼圈，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并不怎么在乎黑眼圈本身，我担心的是萨弗莉娅看到我的黑眼圈, 就会明白她昨天所说的话让我没睡好觉。就算她没有什么特殊企图, 我也不想在她面前示弱……这关系到我的尊严。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所住的这个房间似乎曾经是为女性所准备的, 梳妆台的抽屉里放着些香粉之类的化妆品。我虽然不懂化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弄些香粉扑在眼周。
这些香粉的遮挡效果很好, 不过这样一来, 我的两眼周围就显得比脸上其他的部分白了不少, 我没有办法，只能在整张脸上全扑上香粉，好让颜色显得均匀一点。
等我完工之后, 黑眼圈倒是看不出来了，然而我的脸色却显得非常苍白，毫无血色。如果顶着这样的一副面孔出现在萨弗莉娅面前，就算是没有黑眼圈, 也会让她觉得我气色不佳，一定是在精神上承受了巨大打击。
我看了看眼前装满化妆品的梳妆台抽屉。
难不成我还要往脸上擦点红颜色吗？！
香粉已经够呛，这玩意儿真的是完全突破了我的承受范围。可是一想到萨弗莉娅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一咬牙，横下心来用粉扑沾上一点那红色的化妆品擦在脸上。
我从来没用过这种东西，又不具备画家的天分，我的面颊被我涂抹得好像小丑, 我只好把脸上的化妆品全部洗掉，重新再来。
试到第四次的时候，我终于稍微掌握了技巧，弄得大致像个样子。这会儿时间也已经不算早，亚龙人女仆为我端来了早餐。
我想要确保一下我化妆的效果，所以特地叫住了那个名叫蒂娜的亚龙人女仆，与她随意聊了几句。我注意观察她的表情，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面容的变化，这令我感到很满意。
我吃过了早餐，又小心翼翼地补了补嘴唇周围的粉，就走到厨房去等萨弗莉娅和克莱尔。她们两个还没有来，我走进储藏室，把所需要用的材料从储藏室里取出来。
今天的课程和昨天的差别不大，主要是继续练习使用刀具。在萨弗莉娅练习的时候，我还可以帮克莱尔把她落下的课程补上。经过了这一整夜，我想我再看到克莱尔已经不会感到尴尬，如今让我烦恼的是另外的事。
当我拿着各种蔬菜从储藏室里出来，萨弗莉娅和克莱尔已经到了。她们见到了我，纷纷与我打招呼。克莱尔和昨天一样，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显得温文，好像一个没有多少生气的娃娃。她初看是个美人，不过时间一长，就会觉得她的美丽似乎有些乏味，远不如萨弗莉娅美得那么活泼有生气。
萨弗莉娅的脸上，却似乎总是带着点玩味的笑容。
我不知道萨弗莉娅此刻的笑容只是在维持她平常的习惯，还是带有着其他的特殊意味，也许她在嘲笑我昨天的言行举止，也许她看出我为了掩饰脸色而用了放在房间里的化妆品，但无论如何，我打定了主意不去注意她。
还好，萨弗莉娅并没有真的拆我的台，她只是始终保持着她那无比恼人的微笑而已。实际上，从我认识她到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几乎从来没有变过，然而我却根据着不同的场景，给她的笑容添加了各种不同的定义，这到底只是我的想象，还是萨弗莉娅实际上已经根据她所说的话调整了细微的表情，让她的笑容能够根据语境呈现出各种不同的状态？
我弄不清楚。
弄不清楚的事情，果然还是暂时不去考虑为好。我伸出手摸了摸胸口，价值九万金币的兑换券就放在这里，让人心安。
我继续开始授课，克莱尔和萨弗莉娅一样，是个好学生。她甚至比萨弗莉娅更好，只要做一次示范，稍微提醒一下要点，她就能做得非常完美，让我这个老师也感觉到压力。
不过她们毕竟是魔族啊，尤其还是无论力量还是智慧都很强的古代恶魔。
与这些强悍的魔族相比，人类实在是太弱小了。
不过人类也不是全然无法胜过魔族，我所崇拜着的人类女王以赛亚陛下曾经以勇者的身份进入魔界，击败了血族，击败了无头骑士，也击败了龙，据说，她还曾经击败过魔王。
据说，她现在和艾略特魔王陛下一起过着非常幸福的生活，正因为有他们之间的婚姻作为纽带，人类和魔族之间才能够达成和解。
以赛亚陛下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爱情上都获得了成功，这大概与她的强大和坚毅有着直接的关系。我虽然是男性，却不具备以赛亚陛下的那种坚韧……我与波德莱尔先生，能否像以赛亚陛下和魔王陛下那样？
我不知道，我感到迷惘。
尽管如此，我还是认真地讲完了上午的课程，像往常那样制作了三人的午餐，在我们一起吃午餐的时候，萨弗莉娅突然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我。
“我昨天说的话让你感到困扰了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在她面前示弱。
她却又笑了起来。
“就算是承认感觉困扰，也不是什么可觉得羞耻的事情。我与克莱尔虽然是同一种族，年龄也相仿，不过我们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彼此信赖的啊。我们成为像现在这样的灵魂伴侣，可是费了我很多工夫的。”
“萨弗莉娅小姐与克莱尔小姐是怎样才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呢？”我不禁这样问，“你们在一起都经历了什么样的故事？”
萨弗莉娅摇了摇头。
“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她说，“就算是在一起曾经患难，时间久了也一样会产生厌倦。对于这种事，我们古代恶魔有自己解决问题的特殊方法。”
我疑惑地看着她，也许我的样子看起来太傻，萨弗莉娅大笑起来
“是法术啊。”她说，“古代恶魔所使用的法术与现代以塞希利安的理论为基础的现代法术完全不同，我们有着特殊的法术体系。与局限性很大的现代法术不同，我们古代恶魔所使用的法术几乎是万能的，我们几乎可以用这种法术达到一切目的，包括……让别人永远爱你。”
萨弗莉娅的语气相当意味深长，我感觉到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我转头去看卡莱尔，我发现她此时也露出笑容来，但她的笑容与萨弗莉娅的笑容全然不同，我感觉到她的笑容似乎比萨弗莉娅的笑容更加神秘，其中藏有一些我无法理解的秘密。
我瞠目结舌，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萨弗莉娅。但是她显然并不期待我的答案，她已经吃完了午饭，此时只是再度向我微笑，然后挽着卡莱尔的手离开了，甚至没再给我一个眼神。
我不想再在花园里撞见萨弗莉娅和卡莱尔了，所以我回到房间，打定主意在下午的课程开始之前，绝对不从房间里出来。我躺在床上休息，感到昨晚未曾出现的困倦之意突然袭来……几乎是在一瞬之间，我就睡着了。
也许是萨弗莉娅的话对我的影响太深，我做了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如同平常一样的起床换衣服，然后意识到自己的手指上戴着刻有纹章的指环，我的身上穿着的是只有贵族才能穿的华服。
我不知道这是梦境，我以为我只是失去了一些记忆，我照着镜子，看到我的面容呈现出一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所不具备的成熟状态，我这时候多大？三十？三十五？我不知道，实际上，这也无所谓。
我从房间里走出来，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仆人都在向我行礼。虽然我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意识到我大概是这宅邸的主人。
在梦中，我所生活着的这座宅邸与萨弗莉娅的别苑有一定程度的相似之处，但它们实际上并不完全一样。梦中的宅邸更符合我的期待，看起来更像是我的家。
我走到餐厅，看到早饭已经准备妥当，我被仆人们服侍着吃完了早饭，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到我身边，开始向我汇报种种的事务。
我似乎真的成为一个贵族老爷了。
这并不能算是我的愿望，毕竟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只是个平民，虽然生活得很辛苦，过得却也不算太坏。但是成为贵族对我来说也并不算是什么坏事，我觉得这样挺不错。
我听完了管家的报告，按照他给我的建议，派人去叫了戏班来，在庭院里演了一出戏给我看着解闷，此后又听了一个歌手唱了两支悦耳的古歌。我稍微一用眼神示意，管家就拿出赏钱，打赏给那些艺人。
这样的生活实在没什么不好，我感到很惬意，然而在这种惬意之中，似乎总好像少了点什么，好像有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正在迟疑，管家就走到了我的面前来，弯下腰，凑到我耳朵边上悄悄地问我
“老爷，您今天还要去看看……那个东西吗？”
第章
那个东西？
我不知道我的管家说的是什么, 但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好像管家在我耳边所说的“那个东西”就是我此前隐约感觉到的那种缺失的来由。
我点了点头，非常自然地吩咐管家说
“我过去看看, 你就照着平常的样子做吧。”
说完这句话, 我感到心里一惊。
这是我习惯的生活吗？管家所说的“那个东西”又是什么呢？
我固然感到很惊讶，管家却好像已经习惯了应对这种要求。他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 然后退了下去，不知道要去准备些什么。过了片刻, 他回转过来, 对我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站起来, 跟着管家一起往前走。虽然我是在跟着他，我却意识到这条路径分明是我所熟悉的。我不是每天都从这里经过吗？
虽然如此，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是跟在管家的后面。我跟着他穿过没有人居住的房间，走过不常用的走廊，一直抵达走廊的尽头。
走廊尽头的墙壁上嵌着一个烛台。我走过去扳动烛台，墙内的机关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响声, 然后墙体转动，露出后面向下的台阶。
我明明知道这条路线，我明明知道这密室是如此的熟悉, 但是对于密室里到底放了些什么，我一无所知。我站在密室的门口，察觉到了一种危险。
那是我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危险，我有预感, 密室之中的物品会让我感觉到恐怖。
但我不能在这里止步，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背后推动着我，促使着我向前走。我明白我必须往前，必须前往密室，去看那里藏着的未知，我必须去看到他，我的生命才能变得完整。
此时我在这里叙述着这个梦境，这个梦境极为清晰，我的每一点思绪都被记录得清清楚楚。即使在我梦醒之后，这些当时的想法也一点没有被遗忘。
我的管家没有跟着我，他只是把烛台递给了我，然后就停在密室的外面。我还能记得我当时是怎么拿着烛台，借着那一点微弱的光走下那由石砖铺成的陡峭台阶，我甚至还能记得那间密室的墙壁所散发出的潮湿味道。
我听见下面的密室里传来铁链敲击的声音，让我的身体一凛。
下面关着的是什么活物吗？还是老鼠呢？不，不是老鼠，老鼠不会发出这么大的响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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