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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魔界 第7节

作者:夜lr 字数:24773 更新:2021-12-13 07:17:43

    我不想表现得认识他,但是却又担心那两个血族已经见到了他的脸。一旦他被那几个血族抓住,后果不堪设想。我只好拉着他一起走。

    我的感觉一向是非常敏锐的,我能够察觉到,那两个血族在后面跟着我。也许他们想要借此换取一些筹码,这让我非常恼怒,如果我是一个人,我一定会把他们引到小巷子里,让他们弄明白随便跟踪比自己强大的魔族会造成怎样的结果。

    但是这孩子跟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尽力加快脚步,丢掉手杖,给我的伤腿加上法术,然后稍微变装,甩掉了那两个血族,回到了下榻的旅店。

    这一次我真的生气了。这孩子,怎么就能这么傻呢

    我冲他发了一点火,并没有意识到这实际上说明我其实非常关心他。艾萨克端来了午饭,我吃着那一份普普通通的午餐,觉得索然无味。

    最近貌似是情人节,我的午餐中有一块被切割成心型的粉红奶酪。我对于这种在我中年时候才兴起的无聊节日并没有什么实感,何况我也没有什么恋人可以一起过这样的节日。因此从来不把这当一回事。可是坐在我对面的克里斯显然并不是这么想的,他低下头,一边吃着他的奶酪,一边抬头看我。

    这样一个傻孩子,我要拿他怎么办才好这孩子如此引人怜爱,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身边从未有过什么人可以被称为是我的恋人,这种感情对我来说是生疏的。我不知道我应该接受他,还是把他推远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迷惘。

    我意识到我希望他留下来,但是这样做不对,他只是个平常人,我不该把他卷入我的生活之中对他来说,这太危险了。

    我极力地压制住我自己的冲动,表现出冷酷的样子。可是他的热情足以融化坚冰他说他想要做我的友人。从他的眼神里,我看见了他的坚定,我知道我输了,我已经一败涂地,然而我的心情却非常愉快,我想,如果有他在身边,我会一直这样愉快下去。

    第章

    我原本以为我们只是要在费瑞普镇短暂停留一段, 不过实际上,我们留在这里的时间要比我想象得久得多,波德莱尔先生似乎要在这里做一些什么准备。考虑到他之前所说的魔王陛下的隐忧, 我推断他大概要在这里做一些与亡灵族有关的计划。

    费瑞普镇虽然是王畿, 却连接着魔界最特别的区域死之域。这里是魔界唯一一处在魔王管辖之外的区域,没有魔族能在这里生活, 在这里生活着的是亡灵族。

    亡灵族并非一个真正的种族,只是一种习惯的叫法而已, 魔族们把生活在死之域的那些骷髅士兵, 报丧女妖和无头骑士之类统称为亡灵族, 他们既非生灵,又非魔物,很难界定他们的归属。他们似乎具有智能, 然而他们却又总是按照人类和魔族都无法理解的一些准则行动,实在难以捉摸。

    它们的存在总是与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常常要闯进附近费瑞普镇上居民的家中,做出可怕的死亡预告, 将不知从哪来的鲜血泼在将死之人的身上。因为有它们存在,费瑞普镇才一直处在恐怖之中。

    但是亡灵族的可怕并不仅仅在于这些。根据过去的传说记载,在死之域, 最早出现的亡灵族是无头骑士。他们是在魔界被历代魔王所杀的人类勇者的孤魂,聚集在一起,立誓要向魔王报仇雪恨。无头骑士的数量其实并不算多,但是死之域的大多数亡灵都并不存在像无头骑士这样强大的意志。在无头骑士意志的影响下, 他们往往以无头骑士的意志为意志,因此形成了一支可怕的亡灵大军。这支大军的直接敌人就是魔王,它们虽然暂时无法离开死之域,但是一旦死之域与其他地区的边界被突破,这支大军就很有可能直奔王都路西菲尔而去。

    我稍微花了一点工夫查阅费瑞普镇的资料,从各种杂乱的信息之中了解到了以上的那些内容。看着波德莱尔先生不断做着前往死之域的准备,我不禁有点担心,波德莱尔先生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他身怀魔王之血,那正是最令死之域亡灵们兴奋的血液,如果他的力量稍弱,就有可能会在穿越死之域的时候被撕碎。我试着问他,然而他却绝口不提。实在被我追问得烦了,他会一把抓过我的肩膀,定定地看我一阵,然后吻我。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得这么坏,但我觉得这招大概确实有效。每次被他吻过之后,我都晕晕乎乎,再也想不起来我想要问他的到底是什么了。

    我虽然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不过他可确实做了不少准备。每天我都能看见他的属下们来来往往,传递着各种信息,给他带来各种材料。眼看着他的准备即将完成,我意识到,如果我再不开口问,也许我将会丧失提问的机会。

    于是我费尽心思,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时机,把他堵在旅店的走廊里。

    他似乎意识到这一次我是认真的,如果他不能给我一个答复,我绝无可能放他离去。于是他只能无奈地看着我,对我说道

    “放心,我是不会做危险的事情的。”

    虽然他这么回答了,我还是觉得不太靠谱。我总觉得,波德莱尔先生对于“危险”的定义似乎和我不太一样。就算是他的日常生活,我觉得也充满了危险,但他肯定并不这么认为。

    但是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我不可能阻止他的计划,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自己焦虑着。不过除了焦虑以外,我还是可以做一点事情比如说,去问艾萨克。

    艾萨克是波德莱尔先生的亲信,他一向都能完美执行波德莱尔先生的全部命令。当我问他,波德莱尔先生到底在做什么的时候,他稍微犹豫了一下。

    我从这种犹豫之中看出了机会。

    “波德莱尔先生没有禁止你告诉我,对吧”我这样问他,“我想,这就意味着你完全可以告诉我,没关系的。”

    艾萨克似乎认同了我的说法,不过他又考虑了一会儿,才非常谨慎地开了口

    “我只是个车夫,关于殿下计划着的事情,我所知道的也并不太多。不过最近一段时间里,殿下似乎确实在考虑着要使用一些古老的法术把死之域完全消除。”

    艾萨克到底还是比较谨慎,他并没有向我透露太多的信息。不过他说出的这些已经足够惊人。什么样的法术能够清除掉这一整片死之域这样的法术代价一定不小。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真正地感觉到自己的无力。我为我的人类身份而感到苦恼,如果我的力量能够更强一点,我是不是能帮上他的忙

    然而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只能看着他准备。

    波德莱尔先生预定好的时间终于到了。

    我花了好多口舌,才终于说服艾萨克,让他允许我躲在他的车子里,和他一起进入死之域。他会和他驾着的狮鹫车一起,停在离波德莱尔先生不远的地方接应。在他的车里,我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波德莱尔先生的情况。

    死之域是一片非常可怕的荒凉之地,这里没有树木,仅有的一些黑色的老树已经枯死多时了。这里的地面也没有土壤,地表覆盖了一层白质,寸草不生。这里非常安静,或者换一种说法,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在这样的死寂中,就连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都显得非常可怕。

    当我看到死之域的景象时,我稍微有点理解了费瑞普镇的居民们为什么会终日狂欢。任何一个人类或是魔族居住在这样一个地方附近,都会不可避免地生出戚惶之感,意识到死亡的临近和不可预知。

    我看见波德莱尔先生拿着他的手杖,慢慢地向前走着。他平常用来隐藏伤处的法术已经被去掉,他的脚显得有些跛。

    他踽踽独行,走得很慢,但他的背挺得很直,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他好像一个英雄。

    在人界和魔界的所有小说和传奇里,大概没有像他这样衰老瘦弱又跛脚的英雄。可是在我的眼中,他就是所有英雄之中最伟大又最温柔的那一个。如果没有人愿意给这样的英雄写故事,我想,也许我可以写一个。

    我看着他走到了他所指定的地点,然后停了下来。艾萨克赶着车子停在他身后差不多一百步远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即使是像狮鹫这样健壮有力的魔物都会感到恐惧。然而波德莱尔先生却好像丝毫不知道什么是畏惧,我看见他直直地站着,从腰间拿出一把刀子割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死之域的地面上。

    我凝神屏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睁大了眼睛,要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什么都没发生,波德莱尔先生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站在死之域的风里。

    我转头看看艾萨克,他就站在我旁边,与我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波德莱尔先生那边,我轻声问他

    “出了什么差错吗”

    艾萨克摇了摇头,吐出了两个字

    “你听。”

    我不再说话,只是侧耳倾听,然后我好像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第章

    是的, 那确实是马蹄声,那声音从极为遥远的地方向着这边而来,我想它们确实是冲着波德莱尔先生来的。

    我睁大了眼睛, 极目远望, 然而黄昏时的死之域雾气弥漫,我只能隐约看见波德莱尔先生的身影, 再往前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艾萨克驱车稍微向前走了一段,波德莱尔先生的背影在我眼中变得清晰了一点。但我仍然看不见发出那些马蹄声的主人, 我只能听见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好像有千军万马正在向我们逼近。

    我并不是军人, 只是个勇敢的作家。我对于我们的女王登基之前,曾经与魔族作战的故事非常熟悉,几乎可以默背出来, 但我本人并不习惯战场。

    那可怕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好像敲打在我的心上。我感觉死亡离我越来越近,死之域的空气粘腻得好像将要凝固,快要堵死了我的喉咙。但是当我抬起头, 我就看见波德莱尔先生仍然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如果我是一个人站在这里面对死之域的狂风和即将来临的敌人,我想我一定会害怕, 但此时此刻,看着波德莱尔先生站在我的面前,我却没有暇余感到恐惧,一心只是在为他担忧。

    唉, 我到底只是个人类。我未曾见过魔族的法术到底能够达到怎样的境界,我无法想象这些。我眼前所见的,是我迷恋着的男子要以血肉之躯对抗幽灵所率领的千军万马。

    他怎么可能赢呢

    但是他必须赢。我看见无头骑士战马的铁蹄冲破了浓雾,从天上踩着雾气降落下来,出现在波德莱尔先生的面前,越聚越多。我仿佛能够听见那些幽灵马在不断嘶鸣,打着响鼻,不耐烦地原地踢踏着,想要踏碎眼前阻碍它们奔跑的障碍,只是因为有着背上主人的操控,它们才勉强停住脚步,等待着进一步的命令。

    骑在这些幽灵马背上的骑士都穿着铁甲,他们的头颅没有长在肩膀上面,而是被抱在怀里。他们有着人类的面孔,其中一些甚至生得很俊美,他们生前都曾经是勇者,是战士,但此时此刻,他们只是因为怨恨而无法解脱的幽魂。

    波德莱尔先生被那些无头的骑士团团包围,他们好像看不见我与艾萨克似的,只是注意着波德莱尔先生。但是它们也没有马上就发起进攻,他们只是像约好了一样围住他,似乎想要向他施加一点压力。

    数量众多的无头骑士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没法看见波德莱尔先生的身影。这让我感到焦急起来,我害怕当我再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是我之前看到他的样子。

    这种危急的情景让我忘却了恐惧,心中只留下忧虑我必须过去看看,否则我一定会在这里焦虑致死。

    我明白就算我过去也没有什么用,但是我一定要去。

    我跳下了车。

    波德莱尔先生的车上被附加了许多法术符文,因此我刚刚在车上的时候只是稍微领略到死之域的气候,此时,当我跳下车子之后,我才真正感觉到死之域的可怕。

    这里不仅仅是不适合人类或魔族生存居住,用这个句子形容死之域实在是太温和了这里根本就不适合任何有生命的物种在此停留。

    这里的空气似乎对所有活物都满怀恶意,我刚一下车,就感到那令人窒息的空气好像水泥一样灌满了我的喉咙。外面没有风,也没有太阳,可是我的面颊却无来由地发痛。

    我感到我的脚沉重得好像铅块,每迈出一步都很艰难,我刚走了两步,艾萨克就从后面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别去。”他说,“那边太危险了。”

    艾萨克的眼神真挚,我明白他说的对,但是此时此刻,我别无选择。

    我继续向前走,一步,两步,三步。

    在这里行走的每一步都是一种折磨,但我不能回头,对波德莱尔先生的担心支撑着我向前。如果承受痛苦的时间稍微久一点,痛苦就会变得麻木,走了十几步之后,我感到自己已经稍稍适应了这种恶劣的环境,可以继续努力向前。

    我费了很多力气,终于离波德莱尔先生近了一点,但是无头骑士们驾着的幽灵马将他围得密不透风。我过不去,只能从那些半透明的幽灵马之间望过去。

    那个我所熟悉的身影就在幽灵们的中央,他背向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只能看见他的手里握紧了那把刀子,刀刃上还粘着一点他自己的血迹。

    我知道这是他法术的一部分,却不清楚这法术运行的方式他能成功吗他到底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看见他再度举起了刀子,这一次,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我看不见他割得到底有多深,但我看见他的血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流出来,瞬间染红了地面。

    我惊叫起来,可是在这奇异的死之域中,我的声音变得如此之小,连我自己都听不到,更不要说他了。

    我不知道波德莱尔先生那瘦弱的身躯之中到底能流出多少血液,他只是垂着手让那红色的鲜血不停地流淌着。

    包围着他的无头骑士们因为他的血液而癫狂,他们从前本来就是前往魔界挑战魔王的勇者,他们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他们的武器沾上魔王的鲜血。而当他们死后,这种愿望也就成了一种执念,此时此刻,当大量的魔王之血在他们面前流淌下来的时候,所有的无头骑士都陷入了躁动。

    他们开始向波德莱尔先生展开了攻击。

    我以为波德莱尔先生会反击,会用他的刀架住无头骑士的长矛,然而他并没有,他只是旋转腾挪,以常人想象不到的灵活躲避开所有的进攻。他跛着脚,可是他的动作却比所有四肢健全的人还快。

    那姿态好像在跳舞。

    我不知道是他的血腥味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还是他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法术。随着他的舞蹈,无头骑士的数量变得越来越多,他们全都拥挤过来,包围在他四周,就连我的身边,也被挤得几乎连一点缝隙都没有。

    就在他跳着那奇异的舞蹈时,我看见他的面色越来越白。他的面孔本来就很白了,此时更是一丁点血色都没有。

    我不知道这奇异的法术到底有怎样的运行原理。我只为他失去的血液而担心,他这样下去,真的撑得住吗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看见他倒了下去。

    第章

    一瞬间, 天地动摇,山河变色。

    也许这只是我的幻觉,这整个世界, 这整个死之域, 在这一秒钟和上一秒钟之间也许并没有分别。天地并没有动摇,风云也没有改变颜色, 死之域始终死气沉沉,就算是再多死掉几个魔族和人类, 这里的气氛也不会有丝毫更改, 不会变得更糟, 更不会有什么改观,但是我看着波德莱尔先生倒下的身影,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崩坏。

    我看见他暗红色的血在白质的岩石上流淌下来, 那颜色在白之上显得格外刺目,晃得我眼花。

    原来这么瘦弱这么苍白的身体中也会有这么多血。我木然地想着,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我只是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冲过去救他, 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他的外表太像人类,以至于让我经常忘记他其实是个强有力的魔族。此时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让我误以为他的生命与我的一样, 只要稍微经受打击就会殒灭。

    在很久之后,我再次回顾当时的情景,忽然意识到原来那时候我的理智已经轰然崩塌,我无法判断, 我无法计算,我的脑中通往过去的回忆和未来的畅想都已经被截断,我只是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身体,看着他的血,我觉得我的人生好像已经就此宣告结束,未来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期待。

    然后我听见我面前无头骑士的群落之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那到底是不是欢呼声,其实我也说不很准,那声音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甚至于,我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不是声音,在死之域的空气之中,似乎所有的声音都产生了改变,忽大忽小,忽近忽远,忽而仿佛幽咽声。我无法判断那声音,但我当时就觉得那是欢呼。

    气氛是可以传染的,人类的感官足够敏锐,即使旁边的人没有说话,也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此时此刻,我感觉得到此时我的身边充斥了欣快的氛围,如果无头骑士会跳舞,我想他们这时候一定会开始跳舞了。

    但我与这种欢乐是隔绝的。

    他们的快乐与我的痛苦同出一源,他们欢乐的程度似乎与我的痛苦相当。刚开始的时候,这种痛苦过于强烈,对于我来说过于陌生,以至于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这就是痛苦,我与无头骑士们之间隔着厚厚的看不见的障壁,把痛苦和欢乐隔绝开来,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确实地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让这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氛围。

    在这种怪异的欢乐之中,在这种无穷尽的痛苦之中,忽然,毫无任何预兆的,有烈火从波德莱尔先生的血中燃烧起来了。

    这不是平常的火焰,它从波德莱尔先生的血里出来,在没有任何可燃物的白上燃烧着,它盛大,明亮,温暖,它所发出的巨大光耀把死之域的黄昏也照得明亮起来。即使是白天,死之域大概也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

    这在死之域燃起的熊熊烈火似乎稍微唤起了我的精神,让我从痛苦的迷乱之中稍微恢复过来,我想,这大概就是波德莱尔先生之前制定好的计划了。

    火焰一瞬间就烧到了无头骑士们的身上,他们好像比我更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没有试图灭火,也没有挣扎。他们的那种喜悦似乎并没有消失,他们面对着火焰,好像面对着的是最后的解脱。

    火焰的范围越来越大,我看见无头骑士们在火焰中渐渐变得透明,他们的喜悦似乎变成了一种更为平静的情绪,他们那饱受痛苦拘束的灵魂此时终于放下执念,回到了他们真正冥府。

    我就站在无头骑士们的后面,与他们一起面对着火焰,我没有后退。我想,如果能够和这些无头骑士们一起,在波德莱尔先生的鲜血化成的火焰中结束生命,也许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此时,我好像隐隐约约听见艾萨克后面在叫我,但我没有回头。

    我走进了火焰之中。

    火焰烧到了我的身上,但我并没有感到疼痛。

    那感觉很奇异,火苗在我的身边跳动,然而我只感觉到温暖,好像我落在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

    这多少抚慰了我的痛苦。

    我在火焰的环绕之下往前走,无头骑士与他们的幽灵马都已经消失,我与波德莱尔先生之间再没有什么阻碍。我看见波德莱尔先生就躺在我的面前,被透明的火焰环绕着,他的身下都是暗红色的血,流淌在白质的小丘上,让那小丘看上去显得就像是一个祭坛。

    他的身体就像是祭坛上的祭品,安静地躺在那里,从他血中燃烧起来的火焰不会烧到他,他的身体一点也没烧坏。

    无头骑士们曾经对他发起过进攻,但是他的身体很灵活,很擅长躲避,无头骑士们没能伤到他。他身上只有一道伤口,在手腕上,是他自己割出来的。此时那伤口已经凝结,在火焰的烤炙下变成了黑色。

    他的面孔比起平常来显得更加苍白,他的衣服上沾了自己的血迹。

    这鲜血的红色好像很衬他。

    我莫名其妙这么想着,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我走到他前面,跪下来,吻了他的前额。

    我以为我会吻到冰冷如同岩石的额头,我想要与他做最后的告别,但是我却发现,他的前额是温热的。

    早已丧失了理智的我,一时间竟然没弄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的唇顺着他的前额吻过他的鼻梁,吻过他的嘴唇,他的嘴唇仍然柔软,我感觉到他双唇之间些微的气息,虽然微弱,但那确实是他呼出来的气息。

    他还活着虽然他的气息微弱,但他确实还活着,身体里流着魔王之血的魔族没那么容易死去,更何况,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安排好的。

    这狂喜来得太突然,我被情绪,慌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在我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先救他。

    我托起他的头,把右手放在他的颈下,然后左臂托住他的膝弯,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我以前从来没发现他的身体居然这么轻,我的体力算不上太好,但是我却能轻轻松松地抱着他往前走,或许是因为实际上他身体里大部分的血都已经流出来了吧。

    这比喻也许很不恰当,但是此时此刻,我觉得他在我的怀里就像一只被雨淋湿了毛的小猫。

    他很虚弱,但他还活着,我能够感觉到他身体的温热,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心脏还在跳动着,虽然很慢,但它确实还在跳着。他很瘦弱,但他现在在我的臂弯里,我知道我完全能保护他。

    说是我在保护着他,实际上也许是他在保护我。

    死之域的空气令人窒息,温度也极冷,在死之域走的一步,都应该是一种痛苦,但是我被波德莱尔先生的火焰包围着,只感到舒适又温暖。

    我抱着他,一步一步向着后面的狮鹫车走过去。艾萨克站在车前,看着我。

    “我原本以为你会逃走的。”当我把波德莱尔先生安置在车上时,艾萨克这么说,“对于人类而言,这样的场景还是太难理解了,很容易就会觉得恐惧。”

    虽然波德莱尔先生不重,我把他抱过来还是费了一点力气。此时我站在车前喘气,无暇回答他的话,只是摇了摇头。

    恐惧吗说实在的,刚才我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数种情绪在极为短暂的时间中变换了数次,确实让人有点混乱。

    但是我并没有感到恐惧,我无暇感到恐惧。

    我的眼睛只看着波德莱尔先生,我的眼睛只看着他,我为他的死而悲痛,为发现他还活着而狂喜,我太专注于他的状态,无暇去考虑我自己的感受了。

    第章

    我把波德莱尔先生抱上了车子, 他闭着眼睛,好像在沉睡。艾萨克驾着车,要带我们离开死之域。

    我坐在车里, 把波德莱尔先生的头放在我的膝上, 就像他曾经对我做过的那样。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很平稳,但是始终处在昏迷之中, 皮肤惨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他这样没关系吗”我坐在车厢里, 向外面的艾萨克喊道, “他有没有告诉你到底要怎么办”

    “没关系的。”艾萨克在外面向我喊着回答我, “他会醒的,他只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

    不知是因为波德莱尔先生的火焰,还是因为无头骑士已经从死之域消失, 这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温和了一点,声音的变化也不再那么奇怪。这让我与艾萨克的对话可以进行下去,让我可以稍微安下心来。此时,我又听见艾萨克向我喊道

    “克里斯先生如果想照顾一下殿下, 请帮他换换衣服,他的衣箱就在座位下面放着。”

    我按照艾萨克说的,从座位下面找到了他的衣箱, 打开。

    波德莱尔先生的衣箱非常整齐,左边放着三件黑色外套和裤子,每一件都一模一样,袖口绣着银色恶之花图案, 右侧是六件白色衬衫,袖口的图案是黑色的恶之花,正如我见他穿过的衬衫那样,中间的两个格子里则分别放着半打袜子和手帕。不知是否因为他早已经预料到了可能的情况,手帕旁边还放着一小卷绷带和洗伤口的药水。

    我握着他的手腕,他手腕上的伤口很深,看起来触目惊心。如果是人类的手腕上弄出这么一道伤口又没有立即得到救治,此时一定早就已经死了但他现在还活着。

    如果此时他有意识,一定可以在一瞬之间就用法术把他的手腕治好。但是他此时正处在昏迷之中,艾萨克和我一样不会任何法术,因此我只能用药水洗了洗他的伤口,然后用绷带在他的手腕上缠了一层又一层。

    虽然实际上大概没什么用,不过至少看起来好多了。

    此时他的衣服已经弄破了好几处,沾染上了不少血污。我用刀子割开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把那些破衣烂衫扔掉,然后用手帕浸了冷水,为他擦拭身上沾脏了的地方。

    他的身上很凉,比平时还要凉,我想那大概是因为他失血太多。当我把沁凉的手帕放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拿着手帕在他身上擦拭,洗净他身上所沾的血迹,他的皮肤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很细腻。虽然算不上紧致,却也没有什么皱纹,皮肤下面隐隐地藏着些肌肉。

    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算是很亲昵的了,不过在这天之前,我确实还未曾见过他的身体。仿佛新生。

    他虽然瘦,身材倒还不坏。

    车厢里有着各种法术的加持,非常温暖。因此我并没有太着急要给他穿上干净的衣服,只是一遍遍擦拭他身上的肌肤,我握着手帕的手从他的肋骨上滑过去,想象自己正在敲一架木琴。

    如果他醒着,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定会害羞,我想象着他的那种表情,觉得现在见不到他那样子真是有点遗憾。不过如果他真醒着,肯定是要阻止我继续这么干的,而那就有点没劲了。

    我们两个大男人待在在这么个狭小密闭的车厢里,一人衣冠楚楚,另一人却全身赤裸,如果他这时候清醒着,这情景还真显得有点刺激。

    不过我一点也没有猥亵的意思。他受了伤,正在昏迷,我不是禽兽,不会在这种时候放纵情欲。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欣赏着他的身体,他的身体非常漂亮,就像是一座古代雕像。也许因为他的魔族血统,他的身体比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类都要匀称。

    嗯,我这只不过是在表现自己对美的热爱而已。

    我看了他很久,用唇舌舐去他身上沾染的最后一点血迹,吻过他几次。当我准备要帮他穿上衣服的时候,我听见他的口中吐出了一个字

    “冷”

    他这是恢复意识了吗

    我连忙低下头去看他,他闭着眼睛,表情痛苦,没有再说一个字。他的嘴唇惨白,看起来可怜极了。

    车厢里的气温并不低,但他失了太多血,车里的这点温度显然无法让他感到舒适。这时候只给他穿上衣服显然不行,我从座位下面找到一条毛毯,把他紧紧裹住,希望能帮他恢复一点温度。

    但是这没有用。

    他的眉头仍然紧紧地皱着,他翕动嘴唇,似乎还要说些什么,然而他已经气若游丝,吐不出完整的音节。

    毯子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用,他好像还是冷。

    我左右张望了一下,车厢里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能让人取暖的东西。大概波德莱尔先生也没有考虑到他失血过多会冷的这个问题。

    那么大概只有一个办法了吧。

    我快速地从车窗往艾萨克那边瞥了一眼,他忙着驾车,一点也没时间往车厢里看,况且他是个出色的车夫,应该明白到底什么是不该看的,就算是他看到了什么,他也会假装没看见,这点我可以肯定。

    我拉上车窗上的帘子,然后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唉,我原本以为,我们还需要有更多进展之后才能裸裎相见,不过今日,这一计划显然是要提前了。

    我一直觉得我身材不坏,不过和他比起来就差远了,他的身体其实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么瘦弱,这让我稍微有点自卑。

    嗯,好在他今天看不见。

    虽然车厢里不冷,不过我脱掉了衣服之后还是觉得有点不适。我赶紧披上毛毯,然后从身后抱住了波德莱尔先生。

    他身上真凉,我觉得我好像抱住了一块冰。

    我打了个寒战。

    抱住他之前我没有发现,原来他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地发抖。我抱着他,感觉他的身体在我的怀抱中渐渐变得放松。

    我展平身体贴近他,用双手摩挲他的身子,尽力想要让他暖和起来。

    这用处其实不大,我只是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一点点温热,始终无法让他恢复正常的体温,他身体里留下的的血液太少,不足以带着我的温度流动起来这真没办法。但抚摩他的肌肤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我拥抱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对他的身体着了迷。

    我就这么裹着毯子,抱着他,坐在车厢里,什么也不做。虽然我迷恋着他,这种感觉还是稍微有点无聊。我的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他黑色的头发碰着我的鼻梁,让我觉得有点痒。我挠了挠鼻子,嗅见他的身上还带着一点之前沾染上的血味。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血味闻起来很好。

    我舔舐他的颈侧,然后吮吸,在他的颈侧留下点点痕迹,假装自己是个血族正在吸受害者的血。他就像是个娃娃似的乖乖随我摆弄,就算是我把手伸到他两腿之间玩弄,他也只是皱皱眉。

    当然,我没玩得太过火,他是个病人。

    不管怎么说,我的拥抱到底还是起到了一点作用,我看见他的眉头舒展了,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像之前那么痛苦。我明白他大约不要紧了,就开始觉得困乏。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拥抱着他的身体,睡着了。

    第章

    我感冒了。

    抱着像个大冰块似的波德莱尔先生睡了一夜之后, 我不负众望地,感冒了。

    我喉咙疼,我头疼, 我浑身的骨头和肌肉都疼得要命。此时我正穿着我能穿上的所有衣服, 身上披着毯子,看上去简直像个傻瓜, 就算如此,每当车厢的缝隙里吹进来一丝微风, 我都还会控制不住打个喷嚏。

    然而害我生病的那个罪魁祸首此时正坐在我对面, 穿戴得整整齐齐, 笑意盈盈地看我。

    昨天晚上,这个家伙自己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身上的血几乎要流干了, 差点在我面前死掉。可是今天他居然就已经恢复了活力,除了他手上的纱布还没摘掉,他的脸色也显得更苍白一点以外,他的样子和平时一点差别都没有。我知道他手上的伤其实早就用法术治好了, 现在还在包着纱布只是想在我面前示弱,让我稍微好过一点。让我不至于因为他好得太快而感到愤愤不平。

    但是这并没有用,我明确地知道他已经好了, 虽然还稍微有点虚弱,但却比被感冒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我强多了。说起来我只不过是出于同情和关心,给他了一点温度,居然就变成这个样子。

    这世界真不公平。

    我抽了抽鼻子。

    我原本以为我们在昨晚就可以离开死之域, 不过显然波德莱尔先生给艾萨克下的指令是要让他穿过整个死之域,从另外一个出口离开,因此我们在这里的时间也就大大加长了。

    尽管这里有着大量的法术和符文保证了车厢里的温度和空气始终维持在令人感到比较舒适的范围内,但在死之域度过的这段旅程仍然是我在魔界之中走过的最糟糕的一段路。外界的景色和空气都太令人讨厌,以至于让我们甚至无法停下车来生火做饭,我和波德莱尔先生只能在车厢里吃饼干充饥。

    如果是平时,这当然没什么大不了,不要说饼干,就算是只有生面团我也能对付过去。不过此时我正在生病中,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都无比脆弱。在这种时候,我最大的希望还是喝点热汤,而不是吃这种又干又硬的饼干。

    “看开点。”波德莱尔先生这样对我说,“至少我们还有葡萄酒,而且还是好酒。”

    他坐在我对面,举着酒杯,样子显得很惬意。那一瓶开了封的月光红葡萄酒就放在一边,已经被他喝去了一半他的酒量真是比我好不少。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手里的饼干浸到酒里,让它稍微浸软一点,然后再吃下去。他似乎并不讨厌这种吃法,公正地说,这虽然不能算是什么很好的正餐,至少可以被称作是可口的点心,虽然我本人此时确实对这种食物毫无胃口。

    “不管怎么样,你应该吃一点。”波德莱尔先生这样说,“否则你的病是不会好的。”

    我翻了个白眼,拒绝和他讲话。

    感冒算不得什么大病,不过严重到这种程度也是相当恼人。更何况无论是人类的药剂还是魔族的法术,实际上都对感冒没什么效果,我只能等它自己慢慢好。我当然知道他说的对,不过引起我感冒的罪魁祸首说出这样的话,并不能让我感到安慰。

    他看出我在闹脾气,就没有再说别的,只是对我笑。看着他嘲笑我,我本来应该生气的,不过莫名其妙地,我看着他的笑容,心情居然平静了下来。我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开始往外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了无头骑士,死之域的白天似乎显得比之前明亮了些。天上的乌云已经散尽,阳光照上地面覆盖的白,就像照在雪上一样,反射出明亮的光。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死之域说不定会成为魔界最热的地方。”波德莱尔先生说,“不过这种情况应该不会维持太久,在阳光的照耀和雨水的冲刷之下,这里地面上的白很快就会裂开,露出下面的泥土来,要不了太多年,这里就会变得和其他地方一样。”

    我不太相信波德莱尔先生的预言,不过有些事他说的没错,这里确实已经有了些变化。这里已经有了日光,这里的风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可怕,我们已经可以在车厢外正常地出声。忽然我们听到艾萨克惊呼了一声,他把车子停了下来。

    波德莱尔先生皱了皱眉,向着前面张望了一下

    “怎么啦”他问,“出了什么事”

    艾萨克没回答,他从车夫的座位跳下来,跑到前面去,不知做什么去了。我们在车厢里等着,没过多一会儿,他跑了回来,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什么东西,让我们看。

    那是一抹小小的绿色,也许是某种豆子或是其他什么植物的芽,我认不出来,但它确确实实是植物的绿芽,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这样的小东西无论在任何地方都算不上什么稀罕物儿,但是在这里,在死之域,这一抹绿色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我转头去看波德莱尔先生,他看着那嫩芽,眼神显得非常温柔。

    “我说过,要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就会和别的地方一样。”他这样说着,“这里会和别的地方一样长满了野草,就像它从前的时候那样。死之域不会有新生,既然这里有了新生,它就不应该再叫做死之域了,它可以它恢复从前的名字了。”

    原来是这样吗

    “如果这里不再叫死之域,那么到底应该叫什么呢”我开口问波德莱尔先生,“它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波德莱尔摇了摇头。

    “这里原本就没有名字。”他说,“这里在成为死之域之前,就像是魔界到处都是的那种荒草地一样平常,我知道它以后也还会变成那样,所以就像从前一样,我们不用给它额外取名,也许再过几百年,它会给自己选择一个新的名字,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用新的名字称呼它,就像以前我们叫它死之域一样。”

    波德莱尔先生说的话我听不太懂,只能胡乱地点头。不过我知道,就像他所说的,这里迟早有一天会和其他地方一样被野草覆盖,到了那时候,在附近生活着的魔族会忘记这里曾经叫死之域,忘记他们每日狂欢的意义,忘记他们曾经被无头骑士们支配的恐惧,到了那时,这里也就再也找不到波德莱尔先生曾经在这里经过、在白形成的天然祭坛上献祭过自己鲜血的痕迹,甚至是否有波德莱尔先生这样一个人、他是否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人能说得准了。

    这也是很遗憾的啊。

    波德莱尔先生显然并不觉得这会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如果我把我所想的这些告诉他,他说不定会笑起来。他的样子显得很愉快,他拿起杯子,给我倒了一杯酒,把饼干塞进我手里。

    “你应该吃点。”他说,“就算是为了庆祝。”

    这种庆祝的方式真奇怪。

    我虽然心里这样吐槽着,却还是学着他的样子把饼干浸在酒里,看着饼干稍稍吸收了一点酒液,就把它拿出来,塞进嘴里。

    浸了酒液的饼干口感非常湿润,最靠近中心的位置却还是干燥的。虽然感冒让我的味觉和嗅觉都下降了不少,我还是感觉到了葡萄酒的特殊香味。酒精刺激着我的味觉,让我突然感觉到胃口大开。

    我吃了好几块饼干,用掉了一整杯葡萄酒,然后我的面颊就变得红起来,酒精的力量渐渐在我身上发挥了效用,与生病的不适感混合在一起,我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不行我本来不应该吃这个的。”我不高兴地咕哝着。

    他看着我,没说别的,他只是开心地笑着,似乎是在嘲笑我的酒量太糟糕,居然只是吃了几块饼干就醉了。但我明白他不是在笑我,他只是在为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事业而感到高兴。

    “伟大的事业”这个词是我自己写出来的,他自己并没有这么说过,我知道他也不打算把他的这个壮举告诉其他人,史家不会因为这件事在历史书上写下他的名字,只有我把它记录在这么一本给喜欢美味食物和爱情故事的女孩子们看的书里。

    我亲爱的读者们,当你们看到这几个章节,明白了几年之前死之域的消失并非偶然,而是一位名叫波德莱尔的王族差一点牺牲了性命才换来的之后,请不要把它告诉你们认识的其他人。因为他们是不会相信这些事的,他们只会以为这是个笑话,尽管我所写下的这些事情都是我认真的记录,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但无论是人类还是魔族都有这样的毛病,他们喜欢轻信别人编造出来的东西,却永远不会相信真实。

    所以就把它当做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吧。

    此时我在这里看着波德莱尔先生在笑,他在为这片土地感到高兴,他是在为魔王感到高兴,魔界因为他完成的事业而变得更加安全。但是如果我去问他他高兴的原因,他是不会说的,他一定会说,他是在笑吃饼干吃醉了的我。

    他就是这样的魔族。

    第章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离开死之域, 进入了与死之域接壤的押沙龙森林。原来这里是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的,不过现任魔王艾略特陛下在旅行时曾经通过这条路线前往塞希利安。他意识到这条路实在太过凶险,因此出钱在这两个凶险之地之间设立了一个小小的驿站, 以帮助那些一定想要经过这条路线的勇敢旅人。

    我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魔王艾略特陛下。

    无论是刚刚经历过生死的波德莱尔先生, 还是正处在重感冒之中的我,都迫切地需要有一个地方好好休息。当我们抵达那个小驿站, 看到房间里的那张木质大床的时候,我感动得简直要哭出来。

    这间驿站只有两个房间, 驿站长把里面比较大的那间让给了我们, 艾萨克就只能在驿站长的房间里凑合一宿, 就算是这个大房间,里面也只有一张双人床而已,不过在这种地方, 能有屋顶就已经让人很感激了,况且这里有的不仅仅是屋顶,这间小驿站的房间里所使用的法术和符文比波德莱尔先生的车厢还要完备,足以让它在这种恶劣环境下仍能保持房间的坚固和舒适。

    我们两个都太困, 太累,压根没注意房间里到底是单人床还是双人床这种事,只是脱掉外套就把自己扔上床, 睡了个昏天黑地。

    这里的白昼和黑夜本来就不是很清晰,就算是来之前,我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时辰,当我睡醒之后, 我也就更弄不清楚时间,只知道屋子里很黑,现在应该已经是晚上。

    充足的睡眠是治疗感冒的重要条件,睡饱之后,我感觉我的症状轻了些,头不再那么昏沉沉,身体的状况似乎也好些了。

    我躺在床上,伸了伸腰,感觉胳膊好像撞到了什么。

    我转头往旁边看过去,屋子里很黑,我看不清楚东西,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轮廓,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有人躺在我身边。

    我从来没有与人同睡过,我身边有人这个认知一下子吓醒了我。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里只有一张床,波德莱尔先生和我睡在一起,我旁边的人是他。

    我知道我大概已经睡了很久,不过波德莱尔先生大概会睡得更久,他的呼吸声非常均匀,就算是我刚才碰到他,他也没有一点要醒的意思,他似乎要一直沉睡下去,就像是故事里的睡美人。

    我这才意识到,不管他之前看起来显得有多精神,他到底是几乎流干了血,差点送了命。就算他是魔王的族裔,有着其他种族无法企及的优势,但魔王之躯并不是不死之躯,之前他在我面前或许只是逞强,实际上,他要想恢复原来的状态,实在还需要休息很长时间。

    此时天还很黑,我想我大概不应该马上起床,最好还是再睡一会儿,于是我重新整理好被子,闭上眼睛,尝试着再度入睡。

    但是睡不着啊。

    之前在车子上,我只吃了几片饼干,我现在很饿,饿到睡不着,我只能重又睁开了眼睛。

    我睡不着,又不好就这样起床。驿站里没有厨房,驿站长平常吃的,也不过是饼干和腊肉之类的东西,这些玩意实在不适合我这个病人的胃。如果这里是平常的城镇旅馆,我倒是可以出去散散步。不过在这种地方,死之域那边绝对不适合散步,森林那边又不知道是否有什么我不了解的危险,这附近显然不是什么散步的好地方,我可不想给波德莱尔先生添麻烦。

    我只能转过头去看波德莱尔先生,他又像之前那样毫无防备地睡在我旁边,那样子简直像个孩子只有孩子才会有这样安稳的睡眠,能沉沉地一觉睡到天亮。我想他平常大概也很少能这样睡,果然这会儿他确实太累了。

    我不想吵醒他,但我又没有别的事可做,所以我只能这样看他。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的轮廓在我的眼中变得清晰了一些,这样很好,我能更清楚地看看他。

    我好像没怎么看见过他睡着的样子,我们很少在同一个房间睡,而他又总是醒得比我早。昨天那个不算,那时候他是在昏迷之中。

    这一次他是真的睡着了,表情温柔,就连眉间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好像正处在美好的梦境之中。他那稍微带着点弧度的黑色头发柔顺地垂落在肩上。看着他这样子,我感觉到内心产生了一点骚动。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睡美人故事里的王子,披荆斩棘进入了公主所在的高塔,好不容易终于站在她面前,却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吻她。

    他睡得这么好,吵醒他简直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但是他又那么可爱。

    嗯,可爱,我想我准是第一个用这种词形容他的人,偏偏我还很得意,觉得这个词用的很好,非常贴切。

    夜色仿佛给他的面容蒙上了一层面纱,抹去了他面容中疲惫,衰老和忧愁的那些部分,毫不吝惜地给他加上温柔的神情,在夜色的笼罩之下,我觉得我所看见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年轻,更幸福的波德莱尔先生。

    在我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是被他的忧愁和疲惫,衰老和痛苦吸引。但是当夜色洗掉他面容上多余的这些东西,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之所以被吸引,是因为我想要把这些痛苦从他的脸上抹去。

    我能做到吗

    我小心翼翼地吻了吻他的头发,就像他经常对我做的那样,他的头发比看上去显得要柔软一点,碰上我的嘴唇,好像鸟儿的羽毛。

    他没被我弄醒,我的胆子大了点,开始亲吻他的面颊,亲吻他的脖子。他的皮肤似乎属于留下痕迹之后很难恢复的类型,之前我吮吸过的青紫色痕迹还留在他的颈侧,好像被血族咬过了那样。我必须承认,看着我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我觉得稍微有点得意。

    我咬住他的颈侧,假装要把他吃掉。虽然没能真的吃下什么东西,但我的牙齿碰到他的皮肤,感觉到仿佛真的吃了东西一样的满足感。

    我吻了他身体上的许多地方,但却避免亲吻他的嘴唇。我害怕如果我吻了他的嘴,他就会像是故事里的睡美人一样被我惊醒。睡美人也许会对自己能醒来这件事感到很高兴,但是波德莱尔先生太累了,他需要休息。

    他就真的好像睡美人,我无论怎么吻他他都不会醒,我用舌头舔舐他的肚脐,他的口中流泻出低低的苦恼的声音,但他并没有醒,他还在睡着,我的动作是否能够带给他一点奇异的春梦

    我几乎吻遍他的身体,然后转过身来抱住他。我好像还是有点发烧,他冰凉的身体可以给我降温。在他那令人惬意的温度之中,我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波德莱尔先生已经不在我身边,不知道去了哪里,我闻到一股香味,扭头看见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没错,这就是鸡汤,它的颜色,状态和味道都明确地向我揭示了这一事实。

    这是波德莱尔先生准备的

    我看见汤碗下面放着一张纸条,就伸手把它拿了出来。纸条是波德莱尔先生留的,大意是说,他认为喝点鸡汤对我有好处,所以就在起床之后为我煮了这碗汤,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到森林里去了,要我留在这里好好休息。

    我吃惊得简直合不拢嘴,这碗汤是波德莱尔先生煮的

    在生病时喝点鸡汤,是人类许多地区常有的习惯,不过魔界养鸡的地区很少,而且通常采用烧烤的形式烹调,很少煮汤,自从来到魔界之后,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鸡汤了。没想到波德莱尔先生居然知道这种人类习惯,并且还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鸡肉亲手为我煮了汤。

    他大概没走多久,汤还显得挺热。我端起碗,喝了一口。

    这碗鸡汤大概煮了很久,汤的味道非常鲜美,汤里的鸡肉被煮得非常软烂。如果是专业的厨师,在煮鸡汤的时候也许还会放些特殊的香料,不过波德莱尔先生显然不懂得那些,他的鸡汤就是散发着非常朴实的香味,好像主妇在家中的厨房里炖出来的那样。

    鸡汤的热力让我整个人都感觉好起来,我不知道这到底是鸡汤本身的力量,还是波德莱尔先生往鸡汤里加入了神秘的法术,或许两者都有。我喝完了鸡汤,穿上衣服,从床上跳了下来。

    波德莱尔先生想让我留在这里休息,但是我觉得,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去找他了。

    第章

    我从旅游手册中看过关于押沙龙森林的介绍。这里是被称作“梦魔游乐园”的奇妙森林, 是梦魔的故乡。

    在魔族之中,靠着魅惑其他种族来求得生存的种族被统称为魅魔,梦魔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种。他们没有实体, 只能在其他种族的梦中出现。他们会为其他种族制造梦境, 靠着吞噬梦中的情感为食。

    对于梦魔来说,这只不过是生活中必须重复的过程, 但是对于遇到梦魔的旅行者们来讲,这就不那么好玩了。

    梦魔就像其他种族的魔族一样, 彼此之间性格差异很大, 性格乐观的梦魔往往喜欢制造愉快的梦境, 喜欢恶作剧的,则会制造一些令人尴尬的怪梦,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 但梦魔之中也会有反社会人格,他们制造出来的噩梦足以让人一周都缓不过来。更糟糕的是,梦魔之中的反社会人格,数量总是特别的多。

    如果只是偶然遇到一个梦魔还无所谓, 但是如果某位旅行家不幸被某个爱制造噩梦的梦魔盯上,那就是地狱的开端,他总有一天会被梦魔搞到精神崩溃。

    因为这样的原因, 梦魔们生存着的押沙龙森林被设置了符文屏障。除非有特殊原因,梦魔不能随意离开他们的出生地,只有一小部分梦魔可以附在旅行者身上突破屏障,离开他们的故土。

    生活在押沙龙森林里的大部分梦魔只能靠给森林中的动物制造梦境谋生。不过, 动物们的情感往往不像魔族或是人类那样细腻,对于梦魔来说,动物的情感只能用来充饥,算不得什么美味佳肴。所以每当有旅行者来到押沙龙森林,梦魔们总是要欢呼起来,给旅行者们制造大量梦境,以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如果旅行者的精神力不强,梦魔还可以附在他们的身上,找机会离开这里,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寻找更多的机遇。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梦魔。一些厌倦了现实生活的魔族会专门到押沙龙森林来生活,他们会与梦魔们签订互利互惠的契约,让梦魔们源源不断地给他们精神鸦片。

    对于波德莱尔先生这样强大的魔族来说,梦魔当然不能给他造成什么困扰。他只要轻叱一声,森林里一半的梦魔都会被吓跑,生怕离他太近就会被他捉住。不过像我这样的普通人类却是梦魔的最佳食物来源,进入森林必须格外小心谨慎才行。

    幸好梦魔只会在对方睡着时入侵,所以旅行者们只要能够保持清醒,就可以安全地从押沙龙森林之中通过。我做好了功课,就出门去向艾萨克询问波德莱尔先生之前走的时间和方向,想要去找他。艾萨克却不肯告诉我,只是对我摇头。

    “克里斯先生,对您来说,押沙龙森林太危险了。”艾萨克这样说,“森林里面可不只有梦魔,还有很多猛兽,您又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就算是不遇到其他危险,只是迷了路,也很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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