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碰到了我的脖子，我感觉到他的拇指在我的大动脉上摩挲。他的手保养得很好，皮肤很细腻，与他的年纪不太相符，是典型的受到精心保护的法师的手，但保养得宜并不意味着无力，我能够感觉到他手上的生命力，能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量。
他摩挲着我的脖子，我感觉到我的生命被他攥在手中。
我会死在这里。
这句话好像钟声一样在我的耳边敲响，我几乎已经对我的命运确信无疑。我感觉到他的手指碰触到我头上的短发，轻轻抚弄。他的动作其实很温柔，他的手指碰着我的头发，让我觉得有点痒。
但是我决意不去想，我只想要享受此时此刻。此刻，我正在吻着他，我只想要吻他，我决意要放任自己的迷恋，决意要一直吻他，直到他给予我惩罚，直到死亡降临。对死亡的恐惧和充沛的情欲混杂交织，几乎要让我的大脑炸掉。
然后，我失去了意识。
第 8 章
那天，我本来以为自己要死的。
因此，当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时，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实际上已经死了。
这当然不是真的。
虽然已经在魔界已经生活了这么久，我还是没法完全习惯这种无法把幻觉和现实完全分开的日子。魔界与人界的常识完全不同，我想，大概我在这里待得还不够久。
当我意识到现实与幻觉的差距，明白自己实际上只是躺在一个普通的旅馆房间里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我记得波德莱尔先生开了好几瓶酒，跟我坐在一起喝，然后
我吻了波德莱尔先生。
这个认知把我自己吓呆了。
按照人界的一般观念，如果有人对同性怀有欲望，就会被认为是受到了恶魔的蛊惑。在二十年前，这样的人是会被送到光明教会强行灌圣水的。
不过这些年来人界与魔界的来往越来越密切，光明教会也逐渐式微。除了那些最为虔诚的光明教徒以外，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过去的那些老规矩了。就算真有两个男人在街上牵着手往前走，也顶多是被人多看两眼而已。
我算不上是什么光明教徒，对同性恋也没什么偏见。只不过在此之前的二十五年我一直都默认自己是直的，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对一个男人感兴趣，而且还做出了实际行动，未免有些恐慌。不过仔细想想，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实际上也确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可以证明我是个直男。在青春期的那十年里，我每日里在工作的餐厅忙得昏天黑地，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和机会感受我自己的欲望。虽然我自己没什么感觉，从前与我一起工作过的同事倒是都觉得我禁欲到可怕的地步。
我渐渐平静下来，接受了现实。嗯，虽然稍微有点混乱，但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完全可以控制住这种程度的心理变化。况且我现在人在魔界，没人会抓我去灌圣水，就连那些极端的光明教徒也不行，我也许大概应该是安全的。
但是我很有可能被波德莱尔先生挫骨扬灰。
想到这点，我苦笑了一声。
波德莱尔先生的灰色眼睛仿佛出现在我的眼前，像一只猫，像一个神明。
现在我有点后悔跟他一起旅行了。他本来应该是个偶像，本来就应该在庙堂之上被崇拜，本来就只适合偶然遇见时惊鸿一瞥。但是如果我们在一起旅行，时间久了，我就不可避免地要发觉他实际上到底是个凡人我不愿意想他其实只是和我一般的寻常人。我希望他一直是个遥不可及的偶像，高高地站在神坛上，不动，也不笑。
其实这话也不对，他本来就不是人类，他是魔族，他与我之间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这样的想法稍微安慰到了我。
我想的事情很多，我的心情很乱，过后再细细回忆起来记录在纸上，很难重现当时真正的心境。旅店的房间很好，我梳洗了一番，打开门，看见波德莱尔先生的车夫正在走廊里站着，把我吓了一跳。
波德莱尔先生这一次的旅行没有带其他的随从，跟着他的只有我和赶车的车夫。这位车夫的职责除了赶车以外，似乎也会帮波德莱尔先生做一些杂事。波德莱尔先生的车子是由四头狮鹫拉动的，却只配置了这一位车夫。他以一人之力驯服四头狮鹫，单从这一点，就能让人明白这位车夫是一位极为雄健的力士。
这位车夫是一位熊人。这个种族就算在魔界也相当稀有，成年熊人的身高一般在两米左右，从后面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头直立行走的巨熊。他们的身材比真正的巨熊要纤细一些，手上的毛比较少，手指与一般的魔族和人类一样灵活。
熊人的身体虽然与巨熊无异，面容却还是更像人类。关于熊人的来历，在魔界有一个传说，说是在很久以前，有一个人类的少年猎人在森林里迷了路，不小心穿越了人界与魔界之间的通道，进入了魔界的押沙龙森林。
魔界的气温比起人界来要冷得多了，少年猎人不得不把刚刚猎到的熊皮披在身上取暖。他在押沙龙森林中不断搜寻，想要找到回去人界的路，然而那条通道在他走过之后就已经关闭，他被困在魔界的森林里了。
押沙龙森林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森林，里面生活着许多梦魔。有一个女梦魔喜欢上了年轻俊美的猎人，每夜侵入他的梦境，让他变得精神恍惚，无法从森林里离开，只能绝望地在森林里生活。
没过多久，他的弓就被弄坏了，箭也丢光了，就连猎刀也生了锈。他只能披着熊皮在森林里游荡，学着像熊一样捕猎，渐渐忘记了要怎样像人类一样生活。
他就这样在森林里生活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一位有着强大威能的魔族来到了押沙龙森林，他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所有的梦魔都不敢靠近他。这位强大的魔族在押沙龙森林里遇到了那个年轻的猎人，看见他的样子非常可怜，就把梦魔从他的身上驱走，把他带离了森林，让他成为了他的随从。
年轻的猎人离开了梦魔，神智渐渐清醒起来，但是他穿着熊皮的时间太久，熊皮长在了他的身上，再也没办法脱掉了，这就是熊人的先祖。
在魔界的种族之中，有许多兽人族。兽人族的始祖神话一般来说大同小异，一般来说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某种动物经过进化发展出了更灵巧的四肢和表情更丰富的面容。只有熊人的始祖神话认为人类是他们祖先。正因为这种原因，熊人在魔界的兽人族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对人类更为友好。
此时这位黑铁塔似的力士看到我从房间里出来，就向我点头致意，告诉我说波德莱尔先生在巴尔默城中有事要做，已经离开旅馆。如无意外，波德莱尔先生会在巴尔默城停留两日，在这段时间里，我可以自便。如果有事要找波德莱尔先生，可以在晚上去波德莱尔先生的房间等待。
我谢过熊人车夫之后就离开了这里，走出旅馆，我才算是真正接触到了巴尔默城。
巴尔默城与路西菲尔非常相像，当我第一次看到巴尔默城的街道时，我几乎感觉这就是路西菲尔。无论是路边的建筑还是街道，巴尔默城看起来都和路西菲尔一模一样。
我抬头看了看旅馆的招牌和四周比较明显的标识，记住这个位置避免迷路，然后就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开始在街上游逛。
巴尔默城和路西菲尔一样，都是多种族聚集的城市，唯一的区别是，巴尔默城的人类游客数量极少，也没有多少从人界来此定居的居民，因此在街上走动的大多还是魔族，街边的小吃摊所售卖的，大多也是迎合普通魔族口味的食品。我走在巴尔默城的街头，感觉好像穿越到了二三十年前的路西菲尔。
这时候天气正好，街上也可以称得上繁华。我随便走到一家小吃摊前面，请主人为我弄一份早餐。
摊主抬起头默默看了我一眼，似乎为我的种族而感到吃惊。的确，巴尔默城里几乎没有人类游客，到这里来的人类大多都是游遍了魔界重要的旅游城市，开启了魔界深度游的专业旅行达人。这些人一般都成团，还要再雇上一个向导和两三个保镖，绝不会像我一样独自一人在街上乱走。
不过小吃摊主什么都没说，手上动作不停，没多一会儿就给我端上了一盘史莱姆布丁配煎蛋卷香肠。
这似乎是路西菲尔地区普通魔族早餐的标配，史莱姆布丁、煎蛋和香肠被装了满满一大盘，足够我吃两顿有余，价格却只要七个铜币，可以说是相当便宜。
史莱姆一向是魔界的早餐必备，只不过地区不同，史莱姆的吃法也有一些差别。在路西菲尔附近地区，居民的生活水平较高，畜牧业和养殖业也较为发达，因此，在早餐中，大多会在史莱姆胶质中加入巨蜥蛋液和山羊奶油，以及一些糖来做成布丁。这种布丁口感非常滑腻，甜度适中，就算是人类也能好好享用。
布丁是提前做好的，巨蜥蛋做的煎蛋卷却要现做，小贩拿起一只巨蜥蛋，往碗边上一嗑，两只手用力一掰，就把蛋打进了碗里，加入盐和其他调料，用叉子打匀了倒进烧热的煎锅里。只听见“呲啦”一声，黄澄澄的蛋液就在锅中冒起了泡儿，一股香气迎面扑来，小贩不等它烧熟，叉子和锅铲一起上，把鸡蛋轻轻卷起来，就做成了一个蛋卷。
这两种早餐食品质地都非常柔软，符合我的人类胃口。尤其巨蜥蛋卷的外表被炸得酥嫩，内部却还没有完全熟透，用餐刀切开，就能看见蛋卷的中心还在微微颤动，口感更加鲜美多汁。不过煎香肠就完全不同了。这种香肠是用常见的巨蜥肉灌制的。巨蜥肉的蛋白质非常丰富，但因为蛋白质含量太高，口感却显得过硬，虽然加入了大量淀粉中和，但还是显得口感粗糙，不过肉的香味倒是相当充足，价格又便宜，在魔族之中其实相当受欢迎。
这顿早餐非常平常，无法和我在梦之蛇所吃到精致食物相比。不过真正让大多数魔族喜爱的，还是这种朴实的美味。他们每天吃的，也就是这种用七个铜子就可以买到的简单早餐。就是这样一份丰富的早餐为魔族们补充了一整天的能量，让他们可以投身于工作之中。除去外貌和体能、性格之类的差别以外，这些魔族与我们人类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和大多数人类一样，也只是想要努力生活下去啊。
我的胃口实在不像魔族那么好，虽然昨晚没有吃晚饭，现在已经饥肠辘辘，也只是吃了大半盘早餐就再也吃不下了。小贩看我吃完了，就收掉盘子，给我端来一杯咖啡。
我吃掉了那么多食物，正感到干渴，这一杯咖啡简直拯救了我。我坐在小吃摊旁边的座位，惬意地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街景，然后我看到街道的另一端似乎发生了一些骚乱。
第 9 章
我向街的那一端看过去，似乎有一些魔族在那里争吵，我的见识不多，不知道这种骚乱到底意味着什么。未免有些畏惧。不过看我身边的小贩还在淡定地站在一边看热闹，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我也就继续坐在座位上喝我的咖啡，这种饮料提神效果不错，无论是在魔界还是人界都非常流行，不过魔族们似乎认为这种饮料还不够刺激，所以一般只在早餐时饮用。我一边喝咖啡，一边向着旁边的小贩打听
“那边这么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贩撇了撇嘴
“没什么大不了的。街尾那家店是个酒馆，经常有潦倒的魔兽猎人和佣兵团在那喝酒，喝多了打闹起来也是常事。”
“现在不是早上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喝酒”
小贩往那边瞥了一眼
“这种一般都是从昨晚就开始喝了，趴在吧台上昏睡到早晨，结果没钱付账，肯定是和酒馆里的保安打起来了。这种事常有，和您也没关系，客人您用不着担心，在这儿看看热闹，不要紧的。”
这小贩说的话让我安下心来，继续享受我的咖啡，看着那边几个膀大腰圆的牛头人酒客和肌肉结实的蜥蜴男保安互殴。这些魔族打起架来一点情面都不讲，而魔界又没有什么维持治安的警探之类，因此只要打起来，就非得分出个输赢不可。
最后还是酒馆里的蜥蜴男保安获胜，不仅把几个牛头人酒客丢了出去，还拿走了他们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抵了酒帐。那几个牛头人酒客被打得头破血流，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虽然在魔界待了好几年，到底是一直都在王都路西菲尔生活，王都里权贵极多，又有许多人类游客，因此会有特派的治安官处理这些问题，像这样的斗殴并不常见。至于魔界的其他地方，虽然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不过似乎也有些几乎所有魔族都会遵守的习惯规则，所以一般来说，不会闹出什么大乱子的。
我看见那边的斗殴已经结束，估计大概不会再发生什么事情，就把早餐钱付给小贩，向他道了一声谢，继续在街上游逛。我发觉我喜欢这座城市，它比路西菲尔更加安静，更加自由。骚乱的人群散去，我听见不远处传来悠扬的乐声。
我转过街角，就看见一个猫人吟游诗人站在那里，他个子不高，一对猫耳看上去显得尤其可爱。他在唱一支歌，声音婉转凄凉。这首歌的歌词似乎用的是一种我完全不懂得的语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可是那凄婉的音调和这只猫人认真的神态吸引了我，于是我站在了他的面前，认真地听他把这支歌唱完，然后在他面前的帽子里放下了几个铜币。
猫人向我深施一礼，随即对我笑道
“先生可以点一支歌。”
这偶然获得的权限倒是让我愣了一愣。在魔界，我倒是确实也听过些几首歌，不过并不知道歌名，实在不知道可以点些什么。于是我请他自己挑选一支熟悉的现代歌曲演唱。
吟游诗人想了想，就又唱起歌来。这首歌的歌词里有一些用现代语言唱出来的部分，让我可以听懂，不过到了最关键的，吟游诗人仍然改用了古代魔语。古代魔语中的段落不断重复，坚决地要把听歌的人带进遥远的时代，不肯在现代停留。魔界的吟游诗人对于现代这个词的概念，始终停留在几百年前，对他们而言，可能古代魔语才是更加熟悉的语言。
这支歌很好听，雄浑壮丽，给人带来悲怆之感，与前一首歌不可同日而语。我隐约从歌词里听见什么“魔王”“决斗”之类的词句，于是听他把整首歌唱完，又给了他几枚铜币，向他询问歌词的含义。想不到那歌手听了我的要求，却也挠着头皮支吾，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说这首歌讲得是从前的一位魔王与他的弟弟决斗的故事，魔王的弟弟赢了决斗，却没有夺取魔王的位置，而是翩然远去，潇洒俊逸如同神明。
吟游诗人唱歌的这会儿，我身边已经聚集了许多魔族，都站在这里听他唱，他唱完了也没有散去。等我问完了问题，把手伸进衣袋里，想要再给他一两个铜板的时候，却发觉我的钱袋竟然不见了。
我钱袋里装的钱并不很多，却是足够日花用的数字，最糟糕的是里面还装着几张重要的名片，一旦丢了，实在有些麻烦。我惊惶地往四处看去，我身边有许多魔族，根本弄不清到底是谁拿了我的钱袋。况且，就算是我知道是谁也没有用，魔界这地方最重要的规则，就是有武力的人说的才算数。就算是我找到小偷，凭我这样的力气，一定是赢不了的。
我被想要听歌和给诗人打赏的魔族挤出了人群，凄惶地左顾右盼，试图找到一点线索而不可得，却看见了一抹熟悉的颜色。
黑色的外套，袖口绣着银色的花朵，手里拿着一根手杖。
他就站在人群后面，不知道站了多久了。我看见了他，只觉得比丢了钱袋还要惊惶失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他打招呼。他看见我这样子，眉头皱了起来，却没说别的话，只是问
“丢了东西”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拉着我挤进了人群，来到吟游诗人的面前，向着诗人伸出手
“把东西拿来。”
吟游诗人抬头打量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后面的人群。我的钱袋就神奇地从后面飞到了吟游诗人的手里。
吟游诗人把钱袋塞在波德莱尔先生手里，捡起地上的帽子就走，人群也就散了。
波德莱尔先生没直接把钱袋给我，而是一边拉着我走，一边打开钱袋往里瞥了一眼，估计里面没少什么东西，才把钱袋递给我
“以后你可得小心一点。”他这么警告我，“别管他们是吟游诗人还是卖小零碎的，猫人全都是小偷。”
“全都是”
他顿了一下。
“也有例外，”他说，“但是遇见不是小偷的猫人，比遇见小偷更糟。”
别的话他没说，我也不敢问。我的心里略略放松了一点，知道他大概不会提起昨天晚上的事了。
他拉着我的手一直没放，他的手滑腻到不可思议，我的心狂跳起来，脑海中出现了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包括相当下流的幻想。我怀疑如果他能知道我现在的想法，说不定会想把我的脑袋劈开，看看里面到底都装了些什么废料。
嗯，幸好他不知道。
不过我确实有必要随便说点什么别的话，稍微冲淡一点我荒唐的绮思，于是我向他问道
“波德莱尔先生怎么停在这儿，是因为看见了我吗”
他摇了摇头，但没马上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答道
“没有，一开始我没看见你，我是因为听见了那支歌才来的。这支歌在路西菲尔被禁了很多年，没想到现在还有人会唱。这支歌跟我有点关系。”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成功地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波德莱尔先生说这首歌跟他有关系是什么意思他作的曲他填的词还是说他是故事里的人物
我张大了嘴巴望着他，想听他继续说，可他只是瞥了我一眼。
“我不应该跟你说这个的，都过去很久了，忘了吧。”他说，“我自己都快忘了。”
如果我跟波德莱尔先生再熟络一点，或许我还可以再多追问他两句。不过想到事实上，我们昨天才算是真正相识，而在真正相识的那天晚上，我就不顾安杰罗大人的提醒，吻了他的嘴唇这进展实在太快，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所以我换了个话题
“我们现在要去哪”
“不是我们。”他纠正我，“我要去跟几个人会面，至于你你只不过是在街上遇见了一个跛脚的可怜绅士，所以决定帮他一把，送他去那边的咖啡馆。等你帮他走到他想去的地方之后，你还有其他事做，比如说到市中心的广场上喂喂乌鸦。”
他这么一说，我才突然意识到他并不仅仅是在拉着我的手。他确实是把身体重量的一部分压在了我的胳膊上。他的脚实际上跛得很厉害，走起路来的样子似乎很吃力。而他的身体实在是很轻，以至于让我刚才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从来没发现他跛脚，在我前两次见他的时候，也没有看见他拿过手杖，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敢问，他似乎正在做一件有些危险的事情。
于是我只是尽职尽责地按照他的要求，把他送到那家咖啡馆的门口，他对我露出一个只有对陌生人才会露出的微笑
“谢谢你，好心的年轻人，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
第章
我现在在巴尔默城市中心的广场上，手里拿着一袋腐肉，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波德莱尔先生让我来，于是我就来了。
就像是在人界重要城市的中心广场上总会养着些白鸽一样，魔界的城市中心广场也养了些魔族觉得可爱的鸟儿乌鸦。
就像在人界的城市中心广场会有人售卖专供鸽子食用的玉米粒一样，魔界的城市广场会有魔族售卖用来喂乌鸦的腐肉和昆虫，作为一个人类，我真的是一点也弄不明白魔界人民的审美情趣和喜好。
不过，这也算是一种体验，让我能够感受一下魔族除了喝酒打架以外的娱乐方式，尽管怪异，但这确实也是一种娱乐。
我漫不经心地把纸口袋里的腐肉倒在面前的地上，看着盘旋在广场上空的黑色乌鸦纷纷落在我面前抢食腐肉，感到索然无味。
不过我并没有立即离去，我开始回顾猫人吟游诗人唱的那支歌。
虽然那个吟游诗人是个小偷，不过他的歌确实唱得很好。现代语言与古代魔语混杂在一起，让那支歌好像一个谜题，让人只能通过些微的线索去推测歌曲的真实内容。据我所知，如今在魔族之中，懂得古代魔语的人并不多。虽然歌者们往往要用古代魔语吟唱一些古歌，但那些歌者却并不一定了解古歌真正的含义，他们只是唱。
魔界有不少修订历史的学者，不过魔界的历史却总是写得那么暧昧不明，模糊不清。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魔界残忍的魔王继承制度要求每一位继承人必须杀死他所有的兄弟姊妹才能成为新王。魔族的生命一般很长，魔王的生命更是如此。因此有相当多的魔王是杀死了自己的父王才登上了王位的。
并不是每一位魔王都以这种经历为荣，因此他们往往要抹杀或是淡化这种记录，试图给后人留下他并不那么残暴的印象。在这种情况下，历史记录被抹去，事实只能从吟游诗人们吟唱的歌曲之中流传。
或许正因为如此，即使在是现代创作的歌曲，也有许多会使用古代魔语。用这样的方式隐藏起一些上位者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内容，这样比较容易通过审查。
这支歌虽然已经使用了很多古代魔语却仍然曾经被禁，那只能说明，上位者不想让人了解这支歌中的任何内容。不过既然它如今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中被唱出来，或许因为换了魔王之后这首歌已经解禁了吧。
再联想起那个“在王都不能提到波德莱尔这个名字”的禁忌，可以想象波德莱尔先生实在是个神秘人物。根据我所知的种种线索，我隐约可以猜到，这些秘密或许和先代魔王有关，随着先代魔王的逝去，许多禁忌也就逐一解开，形成了现在的样子。
波德莱尔先生究竟是谁呢是现代的魔王吗是魔王的弟弟吗还是其他有关的人呢
我对魔界的历史了解得太少，我甚至不知道先代魔王的年纪。波德莱尔先生虽然说那支歌与他有关，但吟游诗人所讲的歌词内容却也并不百分百可信。我知道我无法准确地猜到波德莱尔先生的身份，只能等到以后向他询问。
我无意识地把纸口袋里的腐肉全部倒在地上，整个广场的乌鸦都飞过来落在我的脚前，黑色的，密密麻麻的，看着让我感觉有点恐惧。
人类到底是不喜欢乌鸦的。
我把纸袋塞给卖腐肉的摊贩，然后离开了广场。
经过了这么多事，早晨吃掉的那一大份早餐很快就被消化殆尽，我想现在大概已经是吃午饭的时间了。但是我刚刚喂完乌鸦的手上还残留着腐肉的味道，这让我倒足了胃口，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只是在街上乱逛，同时攥紧了我的钱袋，如果再被偷一次，我可受不了了。
我是第一次来巴尔默城，对一切都不熟悉，随便晃了两圈之后，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遇上波德莱尔先生的那条街道。我无意识地沿着刚才走过的路一直往前走，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再度来到了那家咖啡馆的门口。
这样好像不对。
我皱起眉，对自己感到恼火，转过头刚刚准备离开，却被从咖啡馆里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
从咖啡馆里出来撞了我的人，正是波德莱尔先生。
他看见我在这儿，非常讶异，又有些不悦。他再度拉住了我的手，跟我说
“走。”
这一次，虽然他的手里还提着手杖，却没有使用它，他也没有把身体的重量再压在我身上。而是拉住我，健步如飞。我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脚步。
他拉着我拐进一条小巷子，然后又迅速在第一个转弯处转弯，这样转了两三个弯之后，我开口问他
“有人在后面跟踪我们吗”
他摇摇头，不说话，只是继续走，一边走一边脱掉了那件黑色的外套，把外套拿在手里。我极为惋惜地看见那件漂亮的外套瞬间就燃起了火焰，烧得连一点灰烬都没有剩下。
然后他又脱掉帽子，用同样的办法烧掉，再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让它变成另外一个形状，这就让他的外貌起了不少变化，很难被不熟悉的人一眼认出来了。
我感觉我几乎被他拉着走遍了大半个巴尔默城。到了最后，我们终于停在了我们居住的旅馆门口，波德莱尔先生带着我上了二楼，看见他的熊人车夫正在走廊里等待。
波德莱尔先生拿出钥匙，打开了套房的门，一边向他的车夫吩咐着
“艾萨克，请你告诉旅馆里的人，让他们给我们送两份午餐来，不拘什么都可以，要尽快。”
车夫应声而去，波德莱尔先生关上了门，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在来和波德莱尔先生一起旅行之前，我已经收到了安杰罗大人的警告。尽管如此，我还是做出了许多冒犯他的事情。在我看来，我所做的这些事，无论哪一件，都足以让一个魔界贵族勃然大怒，将我撕成碎片。但是波德莱尔先生却并不像安杰罗大人所说的那样喜怒无常，甚至我在酒醉之后吻他，也没有让他表现出生气的样子。
可是这一次，他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克里斯，我想我应该已经和你说清楚了，送我到咖啡馆之后，你还有别的事情做。你不认识我，对于你来说，本来没有什么理由要在这个时间到那里去的。”
我很想要跟波德莱尔先生解释一下，我其实只是不小心走到那家咖啡馆的。但实际上，我确实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波德莱尔先生说得对，我本来不应该再到那里去的。
因此我只能低下头，对波德莱尔先生说
“对不起。”
波德莱尔先生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接受我的道歉，只是用他的灰色眼睛看着我
“这并不是你是否感觉到抱歉的问题。你们这些人类，在路西菲尔住了几年，就以为自己已经了解魔界，可以任意妄为了。你必须要明白，魔界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危险。你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对我实际上没有什么损害，但我的朋友和敌人都很多，你可能会因为被认为和我有关系而送掉性命。我答应过安杰罗，要安全地把你带回去，你不能让我食言。”
听了波德莱尔先生的话，我才明白他生气的真正原因，这让我感到非常愧疚，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波德莱尔先生看到了我的表情，露出了有些无奈的神情，面容变得温和起来。
“这也不完全是你的错。”他安慰我说，“一个人类独自在魔界的街道上走，确实也显得太扎眼了些，我会吩咐艾萨克陪你，有他在身边，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我点点头，波德莱尔先生走到我面前，轻抚我的头发。在我看来，与安杰罗大人所提醒的完全相反，波德莱尔先生简直宽容得不可思议，恐怕在波德莱尔先生的眼中，我只是一个小孩子，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就连那个亲吻也是。
我显然低估了我们之间的年龄差所带来的距离。在我的狂想中，这种差距本来是可以缩短的，但至少从现在看来实际上毫无指望。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要耐心。仔细计算一下，我们真正认识的时间还不到三十个小时，但是我却觉得我好像已经认识了他一辈子。我未曾见过他年轻时的脸，可是我却很容易想象到他从前的模样。
如果我有穿越时空的能力，我会想要回到他二三十岁的时候，这样的话我们就平等了虽然我不知道，当他不再对我宽容，这是否意味着我将会被他杀死。就算被他杀死也好，我这样想着。我对他的迷恋已经近于癫狂，而他在纵容着我。
我想，总有一天，他会为他的纵容而感到懊悔的。
第章
就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艾萨克已经把波德莱尔先生要的午餐端来了。
这只是旅馆里非常平常的午餐套餐，看来波德莱尔先生的生活也并不总是那么奢侈。两份午餐的菜肴完全一致，包括一份烤巨蜥肉、一道鱼汤和一份甜品粉红奶酪。
魔族们总是喜欢养殖各种各样的大蜥蜴，在我看来，它们的蛋确实有可取之处，但是无论是巨蜥肉还是亚龙肉都实在算不得什么美味佳肴。巨蜥肉这种东西，无论怎么做都不会让我觉得好吃。不过这毕竟只是一顿用来充饥的午饭，况且加入了番茄的鱼汤颜色非常鲜艳好看，闻起来好像相当不错，我也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不过波德莱尔先生却似乎并不喜欢这份套餐，他倒不是对那粗糙的巨蜥肉不满，只是紧盯着那块奶酪。这份甜品奶酪按照路西菲尔附近地区的习惯添加了魔界特产水果粉红莓，呈现出非常娇嫩可爱的粉红色。
颜色倒没什么要紧，不过这两份套餐中附带的奶酪都被切割成可爱的桃心形。如果是女孩子或是年轻情侣，说不定会非常喜欢这种设计，不过摆在我们两个的面前，似乎就显得有点尴尬了。波德莱尔先生皱着眉头，指着那粉红色的可爱奶酪问艾萨克
“这是怎么回事”
艾萨克那英气勃勃的面孔居然也带上了一点可疑的粉红色，他低下头向波德莱尔先生道歉
“抱歉，殿下，店里的人说这是情人节特供，目前店内所有的套餐都配备着这种奶酪。”
我以为波德莱尔先生会要求艾萨克去替他换一份其他食物来。但他实际上只是耸了耸肩膀就低下头吃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那块心形的粉红奶酪。
我早已经饥肠辘辘，看见波德莱尔先生并不准备再提出什么要求更换套餐的要求，就也低下头开始品尝。正如我所料，烤巨蜥肉口感有些干硬，但番茄鱼汤味道鲜美，足以弥补烤巨蜥肉给人带来的不满。我很想要先尝一尝这种充满本地特色的甜奶酪，但到底还是决定像波德莱尔先生一样，把那块粉红奶酪留到最后才吃。不过波德莱尔先生可能是不想太早吃甜品，而我却只是想要让它的形状保留得尽量长一点，与波德莱尔先生的那块奶酪放在一起。
当我意识到我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恨不得拎起个铁锤砸碎我自己的脑袋。
不过几天的工夫，我就从一个有能力又有自信、掌管魔界王都最高级餐厅的主厨变成了这样一个战战兢兢、优柔寡断的汉子，婆婆妈妈的简直像是个女人。
或许只是为了赌气，我拿起叉子狠狠地往那块奶酪上戳了一下，切下来一大块放进嘴里。
奶酪的味道和我想象的一样好，甜味中混合着奶酪和莓子的微酸，口感柔和浓郁，然而我又有点后悔，是否保持它的形状更好些呢
我对我这状态深恶痛绝，我在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克里斯你到底怎么啦你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因为一个年纪超过了一百岁的老头子变成这样，你可太丢人啦
但是我只要一抬头看见波德莱尔先生，种种纷乱的心情就全都消失了。
他好像自成一个世界，当我抬起头看他的时候，我自己也就被包含在这世界之中。世界外的一切都仿佛蚊蚋的杂音，在这里我全都听不见了。他是这样安静，在他吃饭的时候一点声音也不会发出来，就连刀叉碰到盘子的声音都没有。我知道他是魔族，但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像人类的魔族。他到底是什么种族呢我不知道。对于魔族的种族，我了解的不多。我没有见过魔王，不知道魔王到底长什么样子，他是魔王族吗是先代魔王的弟弟吗还是别的什么呢
这时候，他吃完了饭，艾萨克把他的餐盘拿走，交给等在外面的侍者，然后回来等候他的吩咐。只听波德莱尔先生向他说道
“今天我会见的那些人试图跟踪我的踪迹，一共三人，你去找到他们，全部杀掉，不要留下一个。”
他这样向自己的车夫下着杀戮的指令，并没有回避我，好像在说很平常的话。我知道在魔界谋杀并不能被称为罪名，但他的这种姿态还是让我感到有些惊恐。他的神情如此平淡，如此冷静，那语气就像是让艾萨克去拿午饭一样平淡。
下达这种命令的人似乎总会让人觉得残酷，但他甚至不显得残酷，他只是非常冷淡，非常平静，表情中甚至还带着一点厌倦，好像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却又不得不如此施为。
艾萨克领命而去，一个问题也没有问，似乎已经非常习惯这样的安排。这样的指令对于他来说一定已经不新鲜了。
波德莱尔先生下达完他的指令，转头回来看向我。我想他一定看到了我惊愕的表情。
“这只是我生活中非常普通的一部分。”他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毕竟我所从事的行业非常危险，他们既然蠢到要违背我制定的准则，就必须要付出一点代价。”
其实他没必要对我解释，我明白魔界贵族的生活方式不是我这样的普通人类能够理解的。不过我对此还是非常感激，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波德莱尔先生在从事着什么行业。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个喜欢旅行的贵族。
“波德莱尔先生在做什么生意呢”我露出天真好奇的表情问，“什么样的生意需要如此小心谨慎”
他轻轻皱了一下眉，似乎在考虑应该怎样描述，然后他这样对我说
“我所做的是买卖生命的交易。”
这样的说法并不容易理解。我仍然看着他，希望他做出更加明确的解释，于是他这样对我说
“在魔界，一切东西都有价格，性命也是一样。我所做的事情，就是给性命标价，如果有人给我让我觉得合适的价码，我就会动用我手中的棋子，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或是保住一个人的性命。在人界，这可能是上不得台盘的交易，但是在这里，这只是非常寻常的事情，我所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我确实从来没听过有人能把刺客组织描述得这么寻常。
他似乎看出我表情尴尬，淡淡一笑
“在我的组织里，我拥有自上而下的裁判权。一旦跟我有了牵扯，就不可避免地要陷入其中无论是侯爵、公爵还是大公，在我这里都无法逃避我所制定的法则，我这里是真正的国中之国，而我掌管一切，实际上，我可能比魔王的权势还要大安杰罗那么谨慎，他让你来之前，曾经提醒过你要小心我吧”
我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虽然安杰罗大人这么说，可是我不怕你。但我并没有说出声。
他看着我，灰色的眼睛暮色沉沉
从某种角度来讲他说得对，但是在我看来，他根本就不应该让你来找我。你跟我一起旅行所获得的好处恐怕远远及不上可能遇到的危险如果你现在想走，可能还不算晚。我会让艾萨克找人送你离开。”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
我站在他面前，拼命摇头，想要让他打消这样的想法，我想起昨天我们一起吃午饭时候的事情，于是我对他说
“波德莱尔先生我以为，您告诉我您的名字，是希望我能成为您的朋友。”
他灰色的眼睛里闪过光芒，他的神情似乎显得吃惊
“那是我的错。”他说，“我不应该因为一时兴起，给你这种没有意义的期待，把你拉进与你无关的事件。你还太年轻，你不明白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和我走得太近，你的一生都会被改变。你明白吗就算你写完了你的书，出版成为了著名作家，你也逃离不了，你将终身都处在旋涡之中。”
“那就改变吧，那就陷入吧。”我情绪激动，我什么都顾不得，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抓住机会，我将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他，“人类的生命非常短暂，不过是如草芥一样的东西，就算是我不认识您，我的人生也会因为别的什么而轻易抛掷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先生，在我有限的人生里，我想要成为你的友人。”
波德莱尔先生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我。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轻声说，“从来没有。”
“现在有了。”我这样说着，感觉自己意志坚定，有可能胜利，“我要做您的朋友，陪伴您旅行。我想要知道您的秘密，并且保守住它我知道您已经疲惫了，我知道您也需要一点陪伴您能信赖我吗”
波德莱尔先生久久地看着我，他的目光锐利，显得有些可怕。但我不畏惧他的目光，我迎着他的目光向前看着他的眼睛。我蓝色的眼睛和他灰色的眼睛相对，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这是一场较量，只有意志坚定的人才能赢得胜利。我明白我比他强大，我的力量蕴蓄在我的柔弱里，我的力量蕴蓄在我的年少中，我发现无论他有多强大都不能赢过我，他已经衰弱，我知道不想放我走，我知道他本来就是站在我这边的，我明白我赢了。
他的反抗如此无力，他对我说“你会后悔的。”
我摇头，我知道我不会后悔，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后悔。
第章
波德莱尔先生似乎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之后的一整个下午，他都一个人留在旅馆套房里没有出来，他不许我留下陪他，我只能离开。
艾萨克陪我继续在街上闲逛，我问他，不去处理波德莱尔先生交代他处理的事情没关系吗艾萨克说，这个命令实际上并不是直接下给他的，他只要把这个任务传递出去就可以了。目前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证我的安全。
和艾萨克这样身高两米的熊人一起在街上散步确实有着肉眼可见的好处，所有其他魔族走到我们面前，都会自动分开，从离我们一米以外的地方绕过去，我的钱袋再也不会丢了。
虽然我更喜欢和波德莱尔先生见面，不过和艾萨克一起散步似乎也不坏。艾萨克似乎已经跟在波德莱尔先生身边很多年了，我可以向他稍微打听一点不那么重要的事情，我知道他会告诉我的。
艾萨克虽然长得那么高，样子也那样可怕，做的又是车夫这样需要力气的工作，可是态度居然很温文。他告诉我，上午的时候，波德莱尔先生是去见一位新主顾，那位身份很高的主顾虽然要求波德莱尔先生出场谈判，自己却并未亲自前来，而是派出了几个手下来与波德莱尔先生见面。
对方之前没有和他们合作过，所以不太了解情况。尽管两方见面之前，波德莱尔先生已经将会面的注意事项提交给对方，不过对方显然并没有把波德莱尔先生的警告当成一回事，也许打算通过跟踪波德莱尔先生的行迹这种方式找到一点筹码谈价。
“这种行为实在太愚蠢了。”艾萨克说，“我们有责任让他们明白，他们到底在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
“就这么杀了对方的人，对方能善罢甘休吗”
“按照惯常的做法，我们会给我们杀掉的那三个人估价，然后把这笔钱折算成折扣给我们的主顾。这样我们的主顾就得到了他非常想要的折扣虽然不是他想象的那一种。”
艾萨克告诉了我许多事，都是我平常难以想象的。我明白了波德莱尔先生不仅仅是个权势很大的贵族，更是在年轻时就创建了整个魔界最大的专业刺客组织“恶之花”。无论是魔界还是人界的政治斗争，只要是有暗杀的地方就少不了“恶之花”的影子。波德莱尔先生衣袖上的花朵图案，是“恶之花”标识的变体，他总是穿着袖上有花朵图案的衣衫。
然而当我问到有关波德莱尔先生本人过去经历的时候，艾萨克却只能摇头。他说，他跟在波德莱尔先生身边已经有十几年，对于波德莱尔先生的习惯和性情倒是了解得比较多，也知道他本人确实是贵族，不过对于其他的事情，他所知道的也无非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些，没有什么值得说的部分。况且，就算是他知道，按照组织内的规定，他也是不能和我说的。
艾萨克给我讲的这些事情好像是小说中才会有的荒诞故事，完全超越我想象的范围，让我怀疑我可能很快就要从普通的美食作家变成专门写悬疑谋杀一类案件的小说家。如果说刚刚踏入作家门槛的我只能算是三流美食作家，那么如果真的写起悬疑小说来，大概我只能变成八流的小说家了吧。为了不当真变成八流小说家，我想我还是应该回归本质，多写一点有关食物的东西。
艾萨克实在是个好旅伴，他跟着波德莱尔先生旅行过许多地方，对各地的风俗习惯都有不少了解。他告诉我说，巴尔默的魔族生活相对悠闲，很多人会选择在下午吃点东西，享受悠闲的时光。在我提出想要找一家当地人喜欢的店感受一下这种氛围时，艾萨克把我带到了早晨我曾经见过的那家酒馆。
好吧，在此之前，我还曾经天真的以为艾萨克会把我带到一家咖啡厅，里面出售咖啡和精致的小茶点用人类的思维想当然地推想魔族的生活方式，是会闹出笑话来的。
我有些紧张地瞥了一眼酒馆门口站着的几个肌肉虬结的蜥蜴男保镖，艾萨克熟门熟路地领我到吧台坐下，为我们每人要了一份下午茶套餐。
在酒馆喝下午茶真够怪的，不过他们似乎只不过是沿用了“下午茶”这个说法而已。酒馆的侍者给我端上来的是六个烤鸡肉串加上一杯泡沫超级丰富的啤酒。
魔界的蜥蜴种类极多，但禽类却很少，能够在这里吃到烤鸡肉串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问了艾萨克才知道，巴尔默城郊外有着整个魔界最大的养鸡场。
“就算是魔族，也不会喜欢一天三顿都吃蜥蜴肉或是史莱姆的。”艾萨克这样对我说。
他说得对，我坐在酒馆里享受刷了甜辣酱的烤鸡肉串和带着麦芽糖甜味的啤酒，这样甜甜的套餐让我感觉好像走进了下午的游乐场，让我可以暂时不去考虑其他复杂的事情，只是单纯地感受糖分带来的轻松愉快。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感觉一切都如此令人愉悦，几乎要帮助我忘却了那一切让我难以理解的事情。我快活得简直要飞起来，只想冲回旅馆，告诉波德莱尔先生我有多么迷恋他，我要他和我在一起。
我是这么想的，我也就真的这么做了。
我把钱扔在酒馆的吧台上，然后就跑出了酒馆，把酒馆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艾萨克连忙跳起来追我，可是我跑得很快，他追不上。
我一边跑，一边笑，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我简直没法形容我到底有多高兴。我想象着我会抱住波德莱尔先生瘦弱的身体，然后吻他。我会抚摩他的脸，用手指在他下颌骨下面滑过，抚摩他的脖子，尝试着去感觉他的大动脉。我想象着他会任我予取予求，任由我含吮他的耳垂，舔舐他的锁骨。我想，只要他同意，我一定要好好碰碰他，满足我这段时间里所有的狂想。
我想象着他着身体出现在我眼前的样子，他的脸和手都显得很白，我能想象到他衣服下面的样子，白皙，瘦弱，引人生怜。我想要抚摩他，想要知道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上到底会露出怎样与平常不同的有趣表情。
我感到情欲炽烈。
我飞快地跑上了旅馆的二楼，用力拍打他的房门，敲得又快又急。
可是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出去了吗还是在做什么事情不方便开门
我刚打算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听，门就被打开了。
波德莱尔先生站在门口，看见他的脸，我的欲火好像一下子被浇灭了，我从未见过他的面色如此阴沉。
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想要向他告白的来着
房间内灯光昏暗，借着这一点光亮，我看见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颜色更重了，他的面容愈加憔悴。让我觉得心痛。不过波德莱尔先生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些，他只是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有事吗”
他的那副神情，就好像如果我说有事他就会杀掉我一样，我本能的摇头，后知后觉地感到后悔。我发现就算是我，我虽然曾经借着酒劲吻过他的唇，可我实在是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
我以为他会在我面前把门关上，没想到他的表情变得温柔起来，他叹一口气，敞开了门
“进来吧。”
我有点想说不用了，我该回去了。可是我的脚却不听我的指挥，自顾自地跟着他走进了他的套房。
房间里的布置似乎与中午的时候不太一样，有几件家具的位置变化了。似乎在我走了之后，他曾经叫旅馆的服务员来变动过房间的布局。
反正只不过是旅馆的房间，家具怎么放还不都一样嘛。
贵族们的思维方式真让人难以理解啊。
啤酒在我大脑里种下的兴奋已然消散，此时留下的只有困乏。我在长沙发上坐下，抬头看着波德莱尔先生。
“您的样子看起来很憔悴。”我说，“您需要休息。”
“可能吧，可能吧。”他无意识似的重复着，声音很低，好像耳语，“就算是以魔族的寿命来算，我的年纪也已经不轻了。”
“波德莱尔先生多大年纪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在计算。过了好一阵，他终于说出了答案
“一百二十七岁。”他说，“我已经一百二十七岁了。”
波德莱尔先生是魔族，他的容貌看起来就像是五十几岁的人类。我知道他的年纪很大了，但我从来没想过他居然已经有一百二十七岁。我的年纪连他年龄的零头都不到，这也就难怪他要把我当做小孩子看待。
我看见他皱着眉似乎在回忆着一些什么，然后他抬起头来，表情生硬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好像是我的生日。”
第章
这下我真的惊讶了。真这么巧
“波德莱尔先生的生日是在情人节”
他点点头，好像很不愿意承认似的。
“很长时间没注意过，差点忘了。”他说，“以前也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节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见他眉头微微皱起，面颊有些发红，说不清是因为喝多了酒还是对自己在这么一个日子里过生日感到不好意思，那样子很可爱。
“既然是生日，还是应该庆祝一下。”我这样说，“波德莱尔先生喜欢怎么庆祝弄个蛋糕来或者我去下面车子里拿两瓶酒如果波德莱尔先生不喜欢人太多，只我们两个小小庆祝一下”
我刻意忽视了沙发旁边刚刚多出来的那一堆空酒瓶，尽心竭力地想让他高兴。不过我实际上不怎么了解魔族庆祝生日的方式，事实上，我连人类庆祝生日的方式都不清楚，毕竟，我自己其实也没怎么庆祝过生日，平时工作很忙，我又不愿意麻烦同事，因此每次是普普通通地就过去，晚上下班的时候在酒馆多喝一杯啤酒，就算是庆祝了。
不过波德莱尔对于生日的看法，显然和我不太一样。
我看见他对我做出一个相当不耐烦的手势，好像打心朝外对这个日子感到厌恶
“这是个可诅咒的日子，对于我出生这件事，我遗憾了很久，这种日子没必要庆祝。”他说，“如果我自己可以选择，我早就把它忘了。但是在我生日的这一天我会格外衰弱，我必须记住这个日子，小心提防。不过到了现在，也没有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所以也就更没有什么意义。”
他的样子的确很憔悴，比起我此前看见他的任何一次都显得疲惫，他看起来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柔弱过，就连头上的灰发也失去了平常的光彩他往日的风度似乎消失了。我看见他没骨头似的倚在沙发上，好像要缩成一团，样子显得有些可怜。
我的心里一动，但还是装作不经意地问他
“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没关系吗”
“你会对我做什么吗”他看着我的眼睛问，他的目光也显得很疲惫，失去了往日的锐利，“你会为了钱把这样的信息出卖给我的敌人吗”
他的语气很随便，好像根本就不相信我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我缓慢地摇头，我当然不会出卖他，且不说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敌人，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为了钱做这种事。但是我的脑子里确实想着些其他更糟糕的事情。
他到底只是个孱弱的法师而已，如果我趁着他衰弱的时候对他用强，不给他施法的机会，他也许只能屈服于我。我的脑袋里像是走马灯一样闪过各种限制级画面，我想象着他坚强的态度将会消失，在我的身下变得柔顺理智告诉我这想法简直糟透了，然而我根本控制不住我那好像脱缰野马一样的想象力。
我不知道我在想着这些的时候，脸上到底会展现出什么样的表情，是否会让他查知我龌龊的心思。我知道他的目光锐利，几乎可以探查一切，不过我很怀疑此时他是否真能有闲暇去注意我的神情，揣摩我的心思。
于是我坐在对面，大胆地欣赏着他的面孔，肆意使用我丝毫未加掩饰的目光舔舐他的面容和身体。他的容颜好像已经凋谢了的纸花，实在称不上美，却深深地吸引着我，刻骨销魂。
或许是因为我的目光实在过于贪婪，他到底还是察觉到了，他偏过头，用略带好奇的眼神看我，开口叫了我的名字
“克里斯，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想我应该说实话，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说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我站起来走近他，跪在他躺着的沙发前面，直视着他的脸，说出我一直想说的话
“先生，我崇拜您。”
我抿着唇，等待着看他的反应，我看见他皱起眉来，似乎在琢磨着什么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语。这很怪异，崇拜他的人一定很多
我听见他温和的声音里带着疑惑，还带着一点笑意
“从来没有人崇拜过我，克里斯，你真奇怪。”
“这不可能”我冲口而出，“波德莱尔先生这样强大，崇拜波德莱尔先生的人一定很多。”
“他们害怕我。”他纠正我，他灰色的眼睛好像混沌的迷雾，里面布满了忧愁，“无论是我的敌人，我的下属，还是别的什么与我有关联的人，他们都害怕我。被这么多人害怕不算是一件好事，对不对”
“我不害怕您，先生。”
我连忙这样说。可是我知道我说的这句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因为我的身体还在颤抖。我抖得很厉害，我想我控制不住自己，但是我还是紧紧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让他知道我并没有说谎。
不知道是否因为他此时过于疲惫，无力显出平时锋芒毕露的样子，我看见他的眼神愈加温柔。他伸出手，放在了我的头顶上，我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有力地按压着我的头皮，我感觉到他手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头上。我好像突然就变得安定了，我不再颤抖，只是看着他。
“我知道。”他这样回答我。他的言语与他的眼神一样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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