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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转让了 第5节

作者:流年忆月 字数:23227 更新:2021-12-18 18:08:25

    他颤抖着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他倒背如流的号码,半晌,对面传来对方未睡醒的嘶哑声:“嗯”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捧着手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丢开最后一点尊严,颤抖地哀求:“谢锦程,请借我一千万,利息你定,我会尽快还你。”那些人凶神恶煞,他不想夜长梦多,只想尽快还钱,换个地方住,让父亲远离这种环境。

    电话那头仅仅沉默了一秒,就有了回音“好。一会短信发我银行卡号。”没有犹豫,没有疑问,谢锦程安安静静地给了时陌最安定的答复。

    “谢谢、谢谢”时陌如释重负地一笑,然后埋首在枕头里,抓着被角,痛苦地咬紧牙关。

    借了这笔钱,他的面子与尊严都化为齑粉,他的贫困与落魄将被残忍地暴露,他将一辈子背上还债的枷锁,被禁锢在金钱的囚牢里。

    他与谢锦程,也将从平等的朋友变为不对等的债务人与债权人关系,然后,紧密牵连在一起

    他将一千万的赌债还清了,撕毁了父亲的欠条,并警告那些人不得再来纠缠,不然他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之后,他联系谢锦程吃晚饭,狠狠心,订了一家中等消费水平的餐厅,衣着得体地接见他的恩人。

    谢锦程见到时陌时,差点认不出他,面容憔悴、无精打采,似乎一夜之间经历了大喜大悲,变得格外沧桑。

    对他人不愉快的遭遇不闻不问,一向是谢锦程秉承的观念,他给出神的时陌倒了杯茶:“你嘴巴干裂了,喝点茶。”

    时陌一愣,抿抿唇,确实干裂得连皮都掀起来了,喉咙都抗议地冒了烟。他受到打击后,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状态,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没注意自己的身体问题。

    “谢谢。”时陌无神地喝下馥郁的香茶,好像失了味觉,完全喝不出味道。

    “点菜吧。”谢锦程打开菜单,推到他面前,“点你最喜欢吃的。”

    菜单上78元的标价触目惊心,时陌深吸口气,将菜单推了回去:“你点吧。”

    没有人能在借了一笔还不起的巨款后,还能淡然自若地请人吃一餐中等消费水平的饭,谢锦程阖上菜单,叫来服务员支付了茶位费后,拉着时陌走了。

    坐上玛莎拉蒂的副驾,时陌才回了魂,吃惊地道:“你要去哪里,不吃饭了吗”

    “吃粉。”谢锦程启动车子,踩下油门,带着目瞪口呆的时陌到了一条热闹的小路,停好车,拉他走进一家人很多的粉店。

    “一碗三两牛肉粉,加青菜和牛杂,一碗三两猪肉粉。”谢锦程接过收银员递来的单,示意时陌付钱。

    时陌被谢锦程的雷厉风行唬得一愣,半晌才回了神,从钱包夹缝里掏出一张刚取的一百元。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按照谢锦程的消费水平,加了那么多菜,少说要二十来块一碗吧,那付个一百元正好,又有面子又不尴尬。

    “不用那么多。”谢锦程按住他的手,顺手从他钱包里掏出十元递给收银员。

    “这么便宜”时陌惊道,“你还加了那么多菜。”

    “这家就是便宜又好吃才出名。”谢锦程将单子递给橱窗,领了粉后一看,位置都坐满了,上楼也是满座,只能坐外面用小板凳当桌子的小位置。

    他把两碗粉放到两张小板凳上,把板凳并排而靠,再贴心地拿来两张矮得不像样的凳子,拉时陌坐下,递给他筷子:“快吃吧,等会凉了。”

    时陌接过一次性筷子掰开,伸入粉中捞了捞,香味顺着空气钻入,迷醉了他的神经。多汁多肉的一碗粉,加了青菜和牛杂,而谢锦程那碗只有猪肉他以为加菜那碗是谢锦程的,谁料竟是给他的。

    “你不加菜”时陌看着谢锦程素寡的粉,惊讶地问,“你为什么给我加”

    “因为你爱吃。”谢锦程打开辣椒酱,舀了一大勺丢进粉里,一捞,辣椒将粉染成刺目的红色,“而我只爱辣。”

    时陌的手丝丝颤抖,几乎握不住筷。

    谢锦程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知道他需要什么他需要面子挽回借款的尊严,于是谢锦程尊重他,让他请客;他需要节省开支,于是谢锦程带他来吃便宜好吃又能填饱肚子的粉。

    谢锦程可是富家少爷啊,现在却穿着一身高贵的西装,在寒天雪地里,坐在很不舒服的矮凳上,狼狈地伸着大长腿,陪他吃一碗廉价又低档的粉。

    谢锦程啊谢锦程,他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他无声的帮助。

    眼角酸酸涩涩,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正要从眼眶滚落出来。头上骤然盖上一只温暖的手,时陌红着眼抬头,谢锦程的声音犹如耳畔。

    “别让生理盐水掉下来,不然会冻成冰。”

    时陌突然笑了,冬日的暖阳恰好打落在他侧脸上,洋溢出灿烂的光芒。

    谢锦程摸摸他的头,会心一笑。

    这一碗粉他们吃了很久很久,久到粉都融烂,汤都冻僵,他们才意兴阑珊地擦嘴离开。

    停车地方就是一个大商场,往常时陌见到这种地方都避之不及,但今天他却破天荒地站在大商场侧门,一动也不动。

    商场一楼的电玩城正热闹地放送游戏机的声音,来来往往的年轻人开心地捧着一篮游戏币,寻找下一个攻略的游戏目标。

    时陌以前很喜欢跟狐朋狗友来电玩城打游戏,那是他散心的一种方式,如果富家子弟也分个三六九等,他一定是最低等的纨绔子弟。他不会像谢锦程那样品着最高档的红酒,穿着最昂贵的西装,出入高档娱乐场所,他只喜欢在这种热闹嘈杂的人群聚集地,享受最简单朴实的快乐,这也是为什么家道中落后,他能很快地转变角色,融入普通人群生活的原因。

    “我想玩电玩,一起去”时陌一顿,看到谢锦程的西装,顿时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让一个穿得那么高贵得体的人去玩电玩,那太滑稽和搞笑了,他无法想象那个场面有多尴尬。

    “走,”谢锦程轻轻拍他的头,迈开大长腿,没有顾虑地走向电玩城,“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你要好好教我。”作为初学者,谢锦程很大方地教了学费办了一张会员卡,购买了一百二十个游戏币。

    时陌捧着一大篮的游戏币,掂了掂分量“这么多,够玩很久了。”

    “一个游戏机要两到三个币,不够用。”谢锦程环顾四周,电玩城里很吵,相似类型的游戏机都分布在一块,他完全不懂那些游戏机是玩什么的,“玩什么”

    时陌东张西望,突然指着一排赛车游戏机,兴奋地说:“玩那个”

    “嗯,”谢锦程意味深长地一笑,“好。”

    时陌以前最擅长玩赛车,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虽然后来没玩生疏了,但估计水平也不会差到哪去。

    “这是选自动还是手动挡。然后到选车,下面是车的数据,这是速度、抓地力”时陌手把手教谢锦程操作,谢锦程认真倾听,选择了更有难度的手动挡。

    “壮士,你竟然用手动挡小心失控。”时陌给谢锦程竖了个大拇指,乐滋滋地双手握紧方向盘,猛踩油门,等着让谢锦程见识他的本事。

    谢锦程拍拍他脑袋,笑而不语。

    一局开始,时陌飞一般地冲了出去,拐弯、漂移,操作自如,除了几个急转弯撞到边外,都没失误。反观谢锦程,被时陌甩了将近半圈,车撞得差点翻了起来,时陌余光看到谢锦程蹩脚的模样,乐得哈哈大笑,按下加速键,兴奋地冲过终点,结束了游戏。

    “我是新手,你应该照顾我一下。”第一名无需投币,还可继续玩,谢锦程作为输家,需要再投三枚游戏币,继续游戏。

    时陌得意洋洋地道“这是为了锻炼你,不能放水。”嘴上这么说,下一局开始时,他却故意放慢了速度,始终保持在谢锦程前面不远的位置,直到终点。

    “不错,有进步,不愧是我徒弟,能追上来了。”时陌递给他三枚游戏币,拍拍他肩膀嘻嘻哈哈,“下一局我就不会谦让了,你小心点。”

    谢锦程放入游戏币,摇头道“请你放点水,给我点面子。”

    “好吧,那我就给你一点面子,放一点点水,”时陌强调道,“先说好,只能放一点点,不能放多。”

    谢锦程笑而不语。

    、第十九章

    第二局、第三局直到第五局,还是时陌遥遥领先,谢锦程笨拙地在后面东撞西撞,完全跟不上速度。

    时陌开心得要疯了,碾压谢锦程的成就感就像羽毛一样插在他背上,带得他飘了起来。

    准备进入下一局时,有两位玩家加入,比赛从他们两人变成了四人。时陌深吸口气,握紧方向盘,一路直冲,没想到后面的两位玩家穷追不舍,技术也不弱,时陌陷入了苦战。

    突然,谢锦程的车摇摇晃晃地撞过来,恰好把其中一位玩家的车顶开了,时陌大松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态,稳稳地以第一名的成绩冲向了终点。

    比赛结束,时陌第一,谢锦程还是最后。

    “还是你厉害。”谢锦程夸道。

    时陌鼻子都快昂上天了,他连赢了六局,战胜的奖牌挂了满屏,后面围观他的人越来越多,都在窃窃私语地说他厉害。

    成就感与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趁胜追击,赛到第十局时,仍然稳坐第一宝座,别的玩家都自叹不如,败兴而去。

    比赛玩家又只剩下他和谢锦程两人,时陌却突然肚子疼,他捂着肚子站起来,不舒服地说“我去下洗手间,你自己先玩吧。”然后匆匆往洗手间方向去了。

    谢锦程摘下金边眼镜,折叠好收入上衣口袋,坐到时陌的位置上。周围的人见时陌不在,认为谢锦程好欺负,就高兴地坐到其他空位上,投入游戏币,准备开始游戏。

    谁知道,游戏开始,谢锦程骤然像开了挂一样,漂移技术娴熟,连道路上的一根杆都没撞到,把人家远远地甩在后面,理所当然地拿下了第一的好成绩。

    玩家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继续挑战,仍然惨败,实力悬殊,时陌这辆车仍然稳坐第一的宝座。

    两局下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各个都惊叹谢锦程的技术。

    时陌回来时,第三局正赛到高潮,他亲眼目睹到谢锦程的高超技术,也被惊住了。照谢锦程的技术,指不定还能赢过他,敢情刚才谢锦程都是故意让他,给他面子

    时陌的心情很复杂,他应该为谢锦程故意放水而生气,可实际上,他却感到无比高兴。

    谢锦程是多么高傲的人,却以笨拙的姿态故意向他认输、示弱,满足了他的成就感和虚荣心,给了他很大的面子。如果不是谢锦程的谦让,或许他还不会那么高兴,不会那么快就从借钱的阴影里走出。

    笑意丝丝地从心底沁出,时陌静静地看谢锦程赢得了比赛,对手被气走、人群散去后,他才假装刚回来的样子道“你在帮我玩我的第一宝座丢了吧”

    “没人来玩,你还是第一。”谢锦程站起来,把时陌的位置让回给他,“人家嫌弃我技术差,不肯来挑战。”

    时陌笑了,这技术都能把人赶跑了,谁还嫌弃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故意道“我也同意,你的技术那么烂,我都不想跟你比赛了,没有成就感。”

    “呵,”谢锦程摸摸他的头,“那换一个玩,老被你欺负,我丢面子。”

    “好吧,为了你的面子,我准许你的请求。”时陌把第一的宝座让给了一位来玩的小朋友,大摇大摆地走向新的游戏机。知道谢锦程的真实水平,他就没有胜利的喜悦了,于是他将目标转移到了娃娃机上,指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猪娃娃道,“作为输家,你要赔我一个娃娃。”

    谢锦程面带微笑,投币抓娃娃,一气呵成,不用三次,就抓到了时陌想要的娃娃。

    时陌抱着肥嘟嘟的小猪娃娃,像纯真的孩子得到心爱的玩具,高兴地开怀大笑。

    玩了一个晚上的电玩,手都酸了,还剩下几十个币用不完,谢锦程就帮时陌抓了几个大娃娃,乐得时陌合不拢嘴,抱着娃娃坐到车上的时候,时陌还天真地计算,这些娃娃要摆放在家里的什么位置才好看。

    回到小区门口,时陌爽快地把一个大猪娃娃送给谢锦程“这是你的同伴,请好好善待他。”

    “那这个是你的同伴”谢锦程眉尾一挑,指着时陌怀里的小猪娃娃道。

    “这是我的宠物,心情不好时发泄用的。走了,你开车注意安全,今天谢谢你陪我。对了,这个给你,把手伸出来,”时陌嬉皮笑脸,从钱包夹缝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谢锦程手里,重重一按谢锦程的掌心,郑重地道,“这东西就一份,小心保存好,可别弄丢了。拜拜。”说完,他立刻下车,摇手告别,转眼就走远了。

    谢锦程低下头,掌心里放着一张叠放整齐的白纸,棱角平整,纸张没有皱痕,显然被保存得很好。

    展开一看,谢锦程不禁动容。

    “今向谢锦程借款10000000元,大写人民币一仟万元整,用于偿还欠款。借款日期2016年12月24日,还款日期年月日。总计借款时间个月。借款利息为”

    欠条底下,清清楚楚地写着时陌的身份证号和签名。

    接着,谢锦程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欠条的还款日期和利息由你填写,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一定及时还你。再次感谢你的帮助,我今天很开心。”

    谢锦程会心一笑,将欠条沿着折痕整整齐齐地叠好,细心地放入上衣内层口袋,紧贴心口。

    他回到家时,已将近凌晨12点,家里却像战场一样,充斥着女人尖锐的喊声和男人粗鲁的回音,地面上的瓷器残渣,是父亲上个月在拍卖会上高价购买的青花瓷茶具,是父亲最爱的宝贝之一,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月,就成了失败婚姻的牺牲品。

    自从因为时陌的事情跟父亲意见不一致后,谢锦程与父亲关系处于非常尴尬的状态,说话次数变得很少,本来这支离破碎的家就是有他在中间打圆场才坚持到今天的,他一与父亲闹僵,这个家的裂痕就更大了。

    父母争吵还在继续。他实在不想走到房间附近听父母聒噪的争吵,他脱下外套放在沙发上,进厨房拿出扫帚,将瓷器残渣清扫干净,再收拾好桌上未清理的晚饭碗筷,放到洗手池清洗干净。做完这一切,父母的争吵暂停了,枯燥无意义的争吵让他们感到疲惫,于是他们将怒火的矛头指向了他。

    母亲指着沙发上的外套,厉声道:“谢锦程,这是你放衣服的地方吗你再放这里,信不信我把你衣服烧了”

    父亲就像跟母亲斗气一样,用比母亲更大一倍的声音吼道:“地上的瓷器呢,我让你清理了吗你自作什么主张,这里没有你做主的份”

    谢锦程不言不语,浑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他已经疲于用热脸去贴父母的冷脸,圆场没心思再打,笑脸没心情再露,他们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由着他们。他擦干净手,单手插裤袋,将外套拎到背上,视若无睹地走向房间。

    父母异口同声:“谢锦程,给我站住”

    谢锦程脚步一停,面带冷笑,命令他时,这夫妻倒是意见统一得很。

    “爸,妈,什么事”他很好地收敛了怒火,露出一贯的笑容,但笑意却冰冷的未达心底。

    父母相互看对方不顺眼地冷哼了一声,母亲先抢话道:“给你弟一千万。”

    父亲慢了母亲一拍:“打一千万到你弟账上”

    谢锦程脸色一沉,弟弟谢展宏正在国外读书,过几天就回来,突然要一千万干什么“理由”

    母亲一顿,目光闪烁不定:“给他买车。”

    “妈,弟弟一年才回来几天,他不需要车。”谢锦程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很了解自己的弟弟,弟弟绝对不会提这种没有意义又无理的要求,他料想应该是母亲想要父亲的财产,就找这个借口让父亲给钱父母关系破裂后,母亲变得十分贪婪,总想从父亲那得到更多的财产,这不是母亲第一次以谢展宏的名义贪父亲钱了,但因父亲对谢展宏的喜爱,父亲给钱给得爽快,没有怨言,现在倒好,父亲不肯给,母亲就贪到大儿子头上来了。

    “他是你弟弟,你管他需不需要,他想要你就要给”父亲火气跟着上来了。

    “我会跟展宏商量,到时候再说。”

    “我要你马上给”母亲用力地扯住要走的谢锦程,“你是不是连父母的话都不听了”

    “展宏是你们的宝贝儿子,你们为什么不给”谢锦程冷笑。

    “你”母亲一噎,情急之下做了个拙劣的解释,“你的钱都是靠我们关系得来的,你的钱就是我们的钱,现在我要你把我们的钱交出来,给你弟弟。”

    “我的钱是我自己赚来的,”谢锦程冷冷地道,“你们没有支配和决定权。”

    母亲大声道:“谢锦程,你这是不愿意给钱了你以为你是凭什么走到今天,没有我们的关系和支持,你现在就是一个没用的废物,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告诉你,今天这钱你不想给,你也得给”

    “呵,”谢锦程转头就走,朝父母挥了挥手,“妈,我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回到房间,把门一锁,他立刻联系了谢展宏,试探性地问:“展宏,我最近赚了一笔,你想买车么我送你一辆。”

    谢展宏哈哈哈地笑个不停:“哥你开什么玩笑,我要车干吗我在国内又待不了几天,在国外又住校,根本用不着,你还不如给我买把新吉他。”

    “好,等你回来,我带你去买。”

    “好啊,就这么说定了,反悔的人是小汪汪。”

    “放心,言出必行。”

    兄弟俩捧着电话天南地北地聊了一个小时,谢锦程烦躁的心情被弟弟的笑声平复,嘴角逐渐上扬。然而一挂电话,笑容骤然收敛,冰霜在脸上凝结,就跟彻夜寒风一样,冰冷刺骨。

    他真是有一位好母亲啊,利用亲人,贪婪亲人的钱,这个家,真的还是家吗他是不是该离开了,这里根本没有他的位置。

    虽是这么想,他还没足够的勇气实施,大概是伪装的孝子因素使然,弟弟常年不在家,父母日渐老去,关系再怎么恶劣,那也是他的亲生父母,让父母独自在家他不放心。

    然而一周后,一件事情的发生让他彻底明白,这个家没有他的位置,父母眼中也没有他的存在,他根本不需要为了父母,将自己束缚在不属于他的家里。

    、第二十章

    谢锦程今天傍晚跟父亲以及当事人有约,当事人是父亲的一位房地产商老板朋友,姓江,这次要打一个标的额高达2亿的大官司,想委托父亲和他诉讼代理,因此请他们吃饭。

    谁能想到,谢锦程今天开庭很不顺利,对方诉讼代理律师相当难缠,把本来很简单的案件弄得非常复杂,足足开到下午五点半才结束。偏偏赶去吃饭地点的路上又碰上交通管制,谢锦程被堵在半路,进退不得。

    眼看约定的碰面时间快到,他不得不打电话给父亲,说明情况。

    父亲烦躁的声音顺着听筒传出,大声得连车内的音乐都哑然失声:“我告诉过你多少回,提前一小时出发、提前一小时出发,你是不是没把我的话放耳里”

    “爸,我开庭开到现在,一开完就出发了,但交通管制我预料不到。”自从上次拂逆父亲后,谢锦程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开始会跟父亲讲道理,指出父亲的不是,然而这非但没让父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让父亲为不能发泄怒火而变本加厉地责罚,两人关系陷入了僵局。

    “总而言之,你给我快点过来,别让大家都等你一个”

    父亲气冲冲地挂了电话,谢锦程捏紧方向盘,沉默不语,只有手背上绷紧的青筋,暴露他此刻的心情。

    一小时后,谢锦程赶到吃饭地点,刚推开包厢门,就收到父亲劈头盖脸的臭骂。

    “那么多人就等你一个,你简直丢我的脸”

    热闹的包厢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包厢有十几个人,除了江总外,都是陌生的面孔,穿衣着装充满贵气,而父亲就这么毫不顾忌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厉声呵斥。

    面子丢得一干二净,脸皮也被撕成薄片,谢锦程多年隐忍培养出来的脾气,令他很好地控制住了怒火,他一声不吭,走向父亲旁边的座位,江总也呵呵赔笑,引他入座。

    按照正常的发展,他应该坐在父亲旁边,沉默地享受完这顿难以下咽的晚饭,然而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挑衅他怒火底线。

    “你坐这里干什么,那是你弟的位置。”父亲见他沉默不解释,更是来气,脸黑得几乎要刮风下暴雨。然而包厢内位置不多不少,就只有一个空位,这是谢展宏的位置,那谢锦程呢

    父亲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数人时独独漏了长子,他黑着脸让服务员加了座位,为了面子还故意说:“我以为你不来,就让服务员撤位了。”

    谢锦程嘲讽地冷笑。

    他弟弟谢展宏在国外读大学,现在刚放假,父亲肯定是叫弟弟来认识这些大老板,以方便扩展人脉,将来继承家业。至于他么,不过是应江总要求而带来的附属品。

    不久,他弟弟谢展宏到了。阳光的年轻男孩,剪着时下最流行时尚的发型,一身潮流打扮,又高又帅气,走到哪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谢展宏是跳街舞和玩乐队的,在国外跟着同类人混久了,学了一嘴的油腔滑调,比寡言少语的谢锦程更会讨人欢心。他一来就很有礼貌地喊叔叔阿姨好,给足了父亲面子。

    江总乐呵呵地跟父亲说:“展宏长大了,上次见他才那么高,几年不见,就跟哥哥一样长成高富帅了。你这两个儿子都教得好啊。”

    “顽劣小子,难教。”父亲嗔怪地横了谢展宏一眼,笑容却越绽越深,“展宏,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谢展宏贴心地拉父亲就座,给大家斟茶,笑眯眯地道:“爸我也不想啊,我三点就过来了,就怕来晚了耽误大家吃饭,谁知道路上堵车,堵了很久都走不了,我都想下车跑过来了。”

    “胡闹,”父亲笑着呵斥,“大冷天跑什么,小心冻着。”

    “我也是怕你担心,就没下车跑,所以才迟到了。各位叔叔阿姨,我迟到了是我不是,我自罚三杯。”他举起酒杯,边倒边喝,足足喝了三杯白酒,大家高兴地点头起哄。

    父亲脸上的笑容都没停过,大家都夸谢展宏懂事,却没人把目光放在谢锦程身上。

    同样是迟到,谢展宏能被原谅,能得父亲关心,而谢锦程得到的都是责罚与白眼。反正在父亲眼中,谢锦程都是“不成器”的代名词,无论做什么,都是错误的选项。

    在场都是眼尖嘴滑的生意人,也把他们一家三人的关系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敬谢展宏的酒多到快要让他喘不过气,赞美之词每分每秒都能从不同人嘴里嘣出来。

    天之骄子,万众瞩目。

    而谢锦程却晦涩得如同漫天星辰里的沙砾,暗淡、碍眼,只有几人会意思意思地向他敬酒,态度与谢展宏的相比,天差地别。

    谢展宏怕谢锦程尴尬,立刻向谢锦程敬酒。

    “哥,我敬你,辛苦你照顾爸妈了,谢谢。”

    谢锦程眼底流露一丝笑意,他碰了碰谢展宏的酒杯:“祝你心想事成。”

    江总乐呵呵地举杯打圆场:“兄弟,你真是培养出了两个好儿子啊,来,我敬你”

    父亲举杯回敬:“没什么,大儿子不懂事、没礼貌,你别介意。”

    单独挑大儿子来说,这意味可深长着呢,大家尴尬地看向谢锦程,却见他脸色不变,支着二郎腿,手掌托着高脚杯,淡然自若地品着杯中红酒,仿佛遗世独立的莲,不为外事外物而撼动。

    众人顿时对谢锦程的好脾气和处事不惊的态度而产生钦佩之情。

    酒过三巡,喝到麻了,舌头也大了,江总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案情,说自己被被告坑得多么地惨,被告有多么地不讲义气。简单来说,就是江总挂靠到被告公司名下建设施工房地产,与被告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约定,工程竣工后,被告公司法定代表人要将公司股权转让给江总,谁知道工程竣工后,被告公司法定代表人否认江总所做的一切,并不愿转让股权。

    江总大拍桌子,痛诉道:“你说怎么会有这么不讲信用的人,白白花了我的钱,还不给我股权,竣工验收结算的钱也不给我,我亏惨了展宏,你说我要是告他,能告赢吗”

    明明想委托的诉讼代理人是谢锦程与其父亲,却转口问谢展宏,可见江总心里也有杆秤,知道谁才是将来的大律师。

    然而,在场所有人,包括父亲都算错了一点,谢展宏没有一点做律师的天赋,纵使他学富五车,头脑灵活,却看不下枯燥的法律条文,他喜欢音乐与舞蹈,打算以后向娱乐圈发展,为此,他向父亲撒了好几次娇,才哄得父亲同意等他大学毕业后再接手律师工作。

    没有一点律师墨水的他,理所当然地向哥哥求助了。他面带微笑,装作很认真地倾听、思考,却在桌下偷偷拍了拍谢锦程,露出求助的目光。

    “展宏刚接触律师行业,还不太熟,我代他答。关于您问的问题,能否告赢关键是在哪一方的证据更扎实,更有说服力。挂靠行为虽然是建筑行业的普遍现象,但归根究底是不被法律所接受的违规行为,如果证据不扎实,法院在下判时,会向更合法方有所倾斜,您能否告赢,还得综合双方证据和对方答辩意见来定,展宏也不敢打包票说肯定能赢。”

    江总脸色变了一变,本来问这话就是想得到一颗必胜的定心丸,却没想到谢锦程实话实说,这反而让他更愁了。

    父亲看出江总心理状态,多少厉声呵斥:“人家问的是展宏,又不是问你,你代他答什么,你有没有脑的,啊对方背信弃义,明显是对方不对,肯定败诉,还用想那么多”声音洪亮如钟,恰好服务员进来,打开了门,骂声就顺着走廊传了出去,只要路过的服务员都听到了。

    包厢内一片沉默。

    谢展宏被父亲态度吓到了,他赶忙向谢锦程道歉:“哥,爸不是故意的,是我不对。爸,你也别这么凶,哥他只是实话实说。”

    “他根本就是不带脑的胡说八道”父亲见到谢展宏有责怪他骂得重的意思,好面子的他脾气就火了,更加变本加厉,手指没有一点情面地指着谢锦程,“人家没问你,你插什么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呵。”谢锦程不怒反笑,他端起高脚杯,姿态优雅地晃了晃杯中红酒,闲适得就像在与好友聊天一样,“爸,这是公众场合,请你给我一点面子,谢谢。”

    “我给你面子,你怎么不给我面子”父亲怒目横视,“没礼貌,说话插嘴,胡说八道,现在还跟我顶嘴了”数种罪名劈头盖脸地压下来,好像谢锦程真是罄竹难书之人,非要在公众场合接受责罚才能让大众消气一样。

    “爸,你喝多了,少说一点吧,哥是成年人了,他也要面子的,有什么回家再说。”谢展宏焦急地看向谢锦程,谢锦程面色不变,嘴角还是挂笑,但他熟知谢锦程的脾性,谢锦程的笑容越久,说明火气越旺,“哥,你别往心里去,爸喝醉了。”

    谢锦程笑容满面“爸醉得确实不轻,人家都没问他,他却一直在说话。”

    父亲脸色唰地变青了,一口气骤然吸不上来,大口地喘气,谢展宏急得跳脚,赶忙搂住父亲肩头,轻拍父亲后背,嗔怪地道:“哥,你也少说一点吧,他毕竟是我们的爸,爸他又有哮喘。”

    谢锦程笑容顿时收敛,他像被扔进南极冰窟,从头到脚凉得彻底,连跳动的心都凝固住了。“父亲”这个词就能让他无理由谦让哮喘就能成为他被当众谩骂而不反驳的理由

    父亲怪他,大家不帮他,现在连最亲的弟弟都责备他。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慢慢地下沉、下沉,沉到谷底,抬头一片黑暗,不见天日,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了他,没有人会向他伸出手,他只能绝望地待在这里,逐渐死去、腐烂,最后变成一具木乃伊,除了一副行尸走肉般的干瘪躯壳外,没有灵魂与生命。

    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一通电话让他所有负面情绪彻底爆发。

    电话那头的嘶声呐喊声,带着强烈的痛楚震起,响彻心扉。

    “啊去他妈的债务,去他妈的赚钱,去他妈的生活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苦恼都没了我要跳下去了,你们记得为我收尸,每天给我烧三炷香,给我吃我最爱的牛肉”

    “时陌”谢锦程脸色大变,“你在哪里别想不开”

    “什么北大才子,什么国家栋梁,都是狗屁,只要没钱没本事,他妈的就是一个孬种”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痛苦的呐喊仍在撕心裂肺地继续,周围声音也很嘈杂。

    时陌想自杀,而这通电话显然是时陌无意中按到而拨通的

    “时陌、时陌”谢锦程厉声大喊,沉定的心顿时如火山爆发,如海啸地震,如天崩地坼那是他最珍视喜欢的人,如果连时陌都离他而去,他的世界将完全崩塌。

    他立刻抓起外套,径自往外冲。

    父亲听到时陌的名字,怒火攻心,大拍桌子站起,怒道:“你要去哪里你竟然还跟那个人联系”

    谢锦程脚步一顿,五指倏然拢成拳头,握紧手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道:“作为不将儿子当儿子的父亲,你没资格过问我的事”

    、第二十一章

    在此之前,时间先倒回三天前的早上。

    时陌父亲突然告诉时陌一个好消息。

    “儿啊,这段时间我想了想,自己确实做得不对,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不能再这么堕落下去,这个家的重任不应该由你一个人承担。”父亲摇头叹气,歉意地拍了拍时陌的肩膀,眼里含着泪光,“前几天,我看到前面那条路的小区招保安,就去应聘了,我没告诉你,怕你不同意。现在面试通过了,月工资两千五,帮买三险一金,包食宿,你以后就不用照顾我了,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等稳定了,我再做回生意,一起还借款。”

    “爸”时陌心头一热,搂住父亲热泪盈眶,“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面对。”

    父亲抹去时陌眼底的泪,痛心地道“这几年辛苦你了,是爸不对,爸对不住你。”

    时陌拍了拍父亲后背,激动地道“没事,只要爸你回来,辛苦点不算什么。”

    “爸对不起你,让你年纪轻轻就背负巨债。唉,都怪我一时起了贪念,害了你。”父亲一拍大腿,叹恨道,“那一千万你还了吗”

    “嗯,我向朋友借钱还了,但我们家的旧账还没还。爸你看,”既然父亲决定一起承担债务,时陌也不隐瞒了,他拿出账本,详细地给父亲说明情况,“我们还有十万的欠款没还,我月工资六千,你的两千五,加起来八千五,留下两千五用于家庭开支和交通费,每个月就能还六千,一年多就能还清了。”

    “好好好,”父亲点点头,问道,“一千万借款呢利息是多少,还款期限呢”

    时陌一顿,自那天给欠条后,谢锦程都没联系他,他也在忙父亲的事情,没问过谢锦程,不过估计利息也不低。他不想父亲担心,撒谎道“爸,他是我好朋友,不收我利息,也没规定还款期限,他说我有钱就还,没钱就先保障了生活,攒多点再还,不着急。”

    父亲竖起大拇指“你这朋友真义气,你要好好对你这个朋友,以后朋友有什么忙,一定要第一时间帮他。”

    “那是肯定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当天下午,父亲就到小区报道了,以后都会住在小区宿舍,幸好小区离家不远,父亲休息时间还可以回来看看。

    父亲有了着落,家里不再充斥着酒臭味,赤色的欠款数额也逐渐减少,生活正慢慢地好起来。

    时陌捧着账本,开心地幻想,公安机关没再找他,说明他跟李家的纠纷已经妥善解决,他的工作就能回归正轨,接更多的案件,赚更多的钱,早日还清一千多万的欠款。

    第二天下午,他就接到了标的额100万的案件。

    律所最近避免惹是生非,分给他的都是鸡毛蒜皮民事案件,有时候还分给他行政和国家赔偿案件,根本不利于增长名气。

    今天难得分配给他一个较高标的额的案件,他高兴极了,等当事人时都兴奋得坐不住。

    当事人来了,出乎意料,是他认识的人。

    他曾经任教的高中的前教务处主任于起,听说他辞职那一年,主任也辞职去做生意了,现在成了大老板。

    他跟于起打过几次照面,但算不上很熟,彼此知道名字而已。

    于起倒是认得时陌,见到他高兴地上前握手“你好,时律师,现在过得还好吗”

    “很好,于总呢,生意越做越大了吧”时陌邀请于起入座,给他倒了杯茶。

    “是啊,这几年生意特别好。”于起身体前倾递给时陌一根烟,时陌谢过。

    “谢谢,我不抽烟。”

    “那太可惜了,吸烟可以让人精神百倍。”于起翘起二郎腿,掏出昂贵的金属材质打火机,点燃香烟,吹出一口烟圈,“我听方平说你在这里工作,想到是熟人好办事,就来找你了。”

    “你跟方平有联系”时陌惊喜道,方平是他曾经最自豪的学生,现在也自主经营了一家电脑经营部,上次出了官司想请他代理,熟料阴差阳错让谢锦程接了,也不知道案件情况怎么样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跟他做过一次买卖交易。他挺好的,他的那个官司胜诉了,生意蒸蒸日上,他说一直想找个机会请你吃饭,都没时间。”

    “没事,心意到就好。”时陌讪讪一笑。要真有心请吃饭,早就请了,还等到现在

    “不说这个了。”于起从随行秘书那接过材料,递给时陌,“你看一下我这个案件的材料,我给你说一下案情。”

    案情不复杂,原告是于起本人,被告是保险公司。于起在高速路上驾驶时,因为下雨路面打滑,车头撞到了护栏上,于起受了轻伤。于起为了能尽快赶到医院,就联系自己的秘书赶到事故现场,替他将事故车辆开回去,他则开秘书的车到城市里就医。事故发生后,他向保险公司索赔,保险公司不肯赔付,于是他就想将保险公司告上法庭。

    “保险公司不赔付的理由是什么”时陌皱皱眉头,听于起的一面之词,于起确实很委屈很无辜,但保险公司作为一个大公司,所有行为都有条款约束,没有正当理由不可能不赔。

    “还能有什么理由,就是想赚投保金,不想赔。”于起气愤地掐灭了烟,“我那辆车经过评估,理应得到100万的保费,保险公司觉得赔太多,就打死不认账,不愿意赔。”

    “我想请问一个问题,”时陌翻开于起的保险合同看了一遍,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试探性地问道,“你出事故那天喝酒了吗”

    于起脸色一变,口气突然变得很冲“你问这干什么,这跟保险公司赖账有什么关系吗”

    时陌实话实说“根据保险法的规定,出车险时如果车主有过量饮酒的行为,事故就是车主的责任,保险公司可不予赔付。”

    “什么喝酒,我的车就是下雨天打滑。”于起目光心虚地游移不定,“保险公司就是故意不赔。”

    时陌越想越觉得事情不简单,投保人在投保时,保险公司都会明确向投保人释明不赔付的情形,如果于起出事故时确实过量饮酒,那么他要保险公司赔,就有诓骗保费的嫌疑了。100万的保费啊,可不是小数目,无论是从法律还是从道德方面来说,这都构成了欺诈。

    时陌追根究底“请问有没有交通部门作出的交通事故认定书”

    “我没带,”于起不耐烦,“要那东西干什么,事故认定的就是雨天打滑。”

    “抱歉,”时陌小心翼翼,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一点,“我只是想看更多的证据,方便我代理。”

    “好了,时律师。”于起烦躁地站起来,收起所有的材料,故意看手表上的时间,装作匆匆要走的模样,“我还有事要办,下次有机会再聊,你也是大忙人,我也不打扰了。”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关上门前,时陌听到于起与秘书的谈话隐约传进来。

    “于总,是否需要更换代理律师”

    “当然要换,不然委托这个愣头青害我吗他还真把自己当什么了,要不是想找熟人节省点律师费,我干什么找他来给自己添堵。回头告诉方平一声,以后亲戚朋友有什么官司都别委托他,指不定他把自己人出卖了。”

    他们走远了,安静的会客室里只剩下时陌的呼吸声,他定定地、出神地望着烟灰缸,刚熄灭的烟还散出淡淡烟味,熏得人头晕脑胀。

    他再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质疑。他真的适合做律师吗他做不到违背良心为当事人说话,也做不到为了利益坑害他人,他不圆滑、不会讨好当事人,他其实根本没有做律师的资格。

    业务主管又一次找上了他,用很无奈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跟他说“时陌,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当事人决定不委托你代理他的诉讼案件,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没什么好说的。”时陌两眼无神。

    “时陌,虽然这么说很残忍,但你真的不适合这个行业,你的合同还有半个月就结束了,我真心劝你解约换行吧。”业务主管长叹道,“你入行也三年了,没做出什么成绩,反而引来一堆麻烦,你被当事人投诉的事情现在网上还在闹腾,不止你,我们律所的声誉也受到了影响,案件数量和质量急速下降。我们很珍惜每一位律师,也很感谢你们看得起我们律所,来到这里,但我们是生意人,我们要赚钱要声誉的,不能因为你一人而害了整个律所。我们决定不再给你分案,半个月后会如期给你支付你应得的工资,至于以后要怎么走,你用这半个月的时间好好考虑吧。”

    时陌告别业务主管,刚阴下来的天骤然飘起毛毛细雨,雨不大,寒意却钻入裸露的肌肤,刺到骨子里。

    还有半个月,他就要失业了,如果没有这份赚钱的工作,他拿什么偿还一千零十万的欠款在找到下一份工作的空档期,他还需要生活,需要还款,需要用钱。下一份工作在哪里,又会是怎样,他无从预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钱,万恶的根源,逼得他刚高高抬起头,又卑微地低下。

    而生活总在最悲惨的时候,变得更坏。他的债权人来电,说家里出事急需用款,请他在三天内尽快筹钱,归还本息十二万元。

    他浑浑噩噩地放下电话,看着电话里的名字,感觉陌生至极。他回到家,打开衣柜,拿出最宝贵的西装,无神地凝望着。这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也是目前他最值钱的物品,如果卖出去,就能让拮据的账户里打入一笔巨款,但代价是,他将失去母亲遗留的爱。

    生活总是迫使人不得不做出选择,他抱着西装,轻轻抚摸手感上佳的毛料,轻触打磨得十分圆滑的钻石纽扣,恋恋不舍地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狠狠心放好,上网寻找可以转卖的渠道。

    点开浏览器,自动恢复到上次他未正常关闭的界面,一个帖子的内容触目惊心。

    、第二十二章

    “律师时陌当场殴打当事人”

    下面的跟帖几乎一面倒向李家。上次时陌看到这个帖子时,还只有不到一百楼,如今帖子盖了上千楼,稳稳地挂在首页,还骂到了微博上,闹得沸沸扬扬。

    内容不堪入目,谩骂、侮辱,时陌觉得自己像是个罪人,被钉在十字架上,接受群众怒火的炙烤。

    他没有面对的勇气,仓皇关闭了浏览器,关闭电脑。

    然而那些可怕的文字就像诅咒,不停地钻入脑海,一排排、一列列,触目惊心地罗列出来,清晰得能让他看清楚每一句话的嘲讽与质疑。

    有人喊他滚出律师界,有人喊公安部门将他拘留,有人喊社会排斥他

    他惶然无措如不知世事的孩童,完全不知怎么面对,他甚至忘了他持有最强力的录音、录像证据,可以澄清自己的清白。

    他跌跌撞撞地抱着西装跑出了家门,他不找二手市场了,他直接拿去当掉,换取微薄的钱。

    这是离家最近的当铺,店员抠门到衣服的一点瑕疵都斤斤计较,拿着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按了半天,又删了数次,才定下一个数字,十五万元。

    时陌不知衣服和纽扣价值,匆匆上网查了一下两克拉钻石的价位,再折算了当的费用,十万元也跟预期价钱差不多,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成交价二十万元。

    恋恋不舍地看着店员将西装放入后台,他拎着一袋钱走出了当铺。

    今天是12月31日,再过三小时他就能迎来崭新的一年,洗去今年的污秽与尘埃,明年将吉星高照、顺顺利利。

    他看着手里的钱袋,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有了这笔钱就能偿还十万元欠款,就能吃上一顿牛肉,度过没有工作的空档期。等时间久了,风波过去,他也能迈向新人生,享受新生活。

    然而上天总是如此残忍,在即将拨开云雾见到阳光时,骤然黑云蔽日,电闪雷鸣,倾盆大雨

    嗖

    一辆改装摩托车飞也似的地从他身边穿过,他掌心一松,钱袋就被抢走了

    他吃惊地追上去大喊“我的钱抢钱啊,还我的钱,还我的钱”他疯了似的狂追,却绝望地听到摩托车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后再也听不到了。

    他视如生命的救命钱,他母亲遗物换来的救命钱,没了

    他目光龇裂,漫无目的地狂追,跑到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双腿没有知觉,也没找到小偷。

    “为什么要抢我的救命钱,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蓦然失了力气地倒在地上,双手锤着地板,撕心裂肺地大喊,“我的钱,我的钱啊”

    新年即将来临,广场上、道路上都洋溢着热闹的喜庆气息,没有人听到他痛苦绝望的声音。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立了案,安慰他,他们一定会早日将小偷捉拿归案。

    他没有因此而得到心理安慰,没了这笔来之不易的钱,他感觉失去了整个世界。

    他拖着没有知觉的腿回到小区,却发现消防车停在他家楼下,很多人在指指点点地围观。

    他心头猛地一跳,不好的预感顿生。

    抬头一看,晴天霹雳,万念俱灰,他双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据围观的人说,他楼下那户人家莫名起火,发现时火已经蔓延到他们家了,大火凶残地吞噬了包括他家在内的两层楼房,等扑灭时都烧得差不多了,值得庆幸的是无人伤亡。

    他摇摇晃晃地打开焦黑的家门,走进家中,浓烟还未散去,熏得他几乎要晕死过去。入眼都是一片焦黑的残渣,父亲最爱的棉被,他最宝贝的电脑,还有谢锦程帮他赢来的小猪娃娃,面部全非,无法辨认原形。

    家也毁了。刺鼻的烟味充斥整个家,厨房、洗手间、卧室,没有一处完整。

    后续工作怎么处理有钱的,再买一套,没什么钱的,就重新装修,那没钱的呢只能吃着快餐,用公共厕所,睡在大街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最后值钱的财产没了。钱包里只有一张透支的信用卡,一张余额三位数的银行卡,还有零零散散不到一百的纸币。

    存折里面的钱早被取光,他真的一无所有了。

    以前人家总会夸他北大才子、国家栋梁,现在却只会用鄙夷的口吻说,哦,时陌啊,那个没钱还装阔气装有本事的窝囊废。

    对,他就是个窝囊废,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本事,只会浪费粮食,拖累家庭,还像个灾星一样,把生活弄得更糟。

    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一刻,他想到了死亡。

    死了就一了百了,在天堂里没有金钱的囚牢,他可以尽情欢笑,品尝他最爱的牛排,享受左拥右抱。

    他目光无神地推开了家门,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听着安静的心跳,走到了楼顶的天台,双手一撑,两腿悬空地坐到了墙砌的护栏上。

    他痛苦地对着上天大喊“去他妈的债务,去他妈的赚钱,去他妈的生活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苦恼都没了我要跳下去了,你们记得为我收尸,每天给我烧三炷香,给我吃我最爱的牛肉”

    撕心裂肺、痛彻心扉,多日来承受着的苦痛与压力,如高楼大厦顷刻倒塌,重重地压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无法呼吸,无法呼救,他只能绝望地感受心跳慢慢地、慢慢地停止。

    他不知道,无意之中他按到了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什么北大才子,什么国家栋梁,都是狗屁,只要没钱没本事,他妈的就是一个孬种”

    发泄的喊声还在继续,然后新年的钟声却在这时敲响,烟花绽放,彩色将黑夜照亮,炫目的世界却被分为两个极端他在高楼上嘶声大喊,人们在地上欢声笑语。

    刺耳的笑声有如警钟骤然敲响,时时刻刻提醒他,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他跳下去除了让父亲痛苦地送葬,没有任何回报。

    还有那个人,那个人陪他喝酒、陪他赛车,在他最无助的时候给他依靠,难道他要不负责任地丢下空头欠条,将他们的友情埋葬

    他做不到。

    他突然丧失了跳下去的勇气,深吸一口气,毅然决定回到残酷的现实,承受上天赐予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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