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丢人。
严柯最终在强烈的自责中打开了门。病人们焦躁不满地挤进来,他几乎是被推到了座位上。
“排队!都把病历放下来排队!”严柯大喊道,“我会按照号码一个一个叫名字!”
“这么晚才开门!什么医生啊!”
“医生你帮我看看,我要抽什么血?”
“我不看了!你给我签个字,我要退号!”
“医生,我昨天下午吃了点冷饮,晚上吃过晚饭以后还去江边散了会儿步,你说我是不是……”
“我是1号!让我先看!”
“我就开个药!马上就好!”
不同频率的声音以相同的高分贝混杂在一起,严柯眼前是十几本乱七八糟的病历,还有十几双乱七八糟的手。
好吵。
严柯掏出工章、请假条、检查单,被推搡拥挤着满足了所有人的要求。
好吵。耳朵里有根震动的弦,头开始疼了。
严柯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等他终于应付完这一波病人,又接到了张行端的电话。
“严公子,你又又又被投诉了,说你不理人,态度差。”
严柯无力地说“知道了。”
张行端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你不舒服?”
严柯道“过会儿再说。”然后在病人不满的眼神中挂了电话。
凌鹿来门诊找严柯的时候,他已经看了80个病人了,诊室里却还是乱糟糟的。
凌鹿把几本病历翻开在需要签字的地方“严老师,护士长说这几本今天就要交了,让您签一下……”
严柯没说话,迅速地签完字还给了他。
凌鹿一看,叫号系统上还有四十几个病人,不忍心再打扰他,快步地退出了诊室。
凌鹿抱着病历住院部走,心想门诊原来这么忙,难怪余老师没时间吃饭。
路上他注意到有个女生在盯着他看。他下意识地对她笑笑,没想到妹子激动地朝他走来。
“医生你好!请问……交费在哪里啊?”
凌鹿一愣,指了指近在咫尺的交费窗口“就在这儿呀。”
妹子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点蠢,于是俏皮地吐吐舌头,笑道“对不起,其实我在搭讪。”
妹子这么直白,凌鹿反而不好意思了。他羞涩一笑,侧身欲走。妹子忙道“医生,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个科的呀?我马上要得你们科的病了!”
凌鹿被她逗乐了“我还不是医生,只是个实习生。”
妹子恍然道“难怪这么鲜嫩……显嫩!”她掏出手机,真诚地请求道,“可以跟我合个影吗?你长得好像明星啊!”
“你说得太夸张了。”凌鹿不好意思地笑笑,指指手里的病历本“合照就算了吧?现在是上班时间,我还有点事……”
妹子立刻表现得很失落,但很快又爽朗地笑道“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对不起打扰你啦!你去忙吧!”
凌鹿感激地笑笑,离开时听到她充满活力的声音“你真好看,今天能遇见你,我一整天都会很开心的。”
凌鹿羞赧难当,几乎是逃跑般地快步走开。同时无奈地想到现在的女生都这么直接的吗?
回到科室时已经快午休了。医生们都走光了,只剩下余程在看书。他接过病历以后随口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门诊很忙?”
凌鹿说“对,严老师还有四十几个病人呢。”
余程笑道“他要饿死了。”
凌鹿有些同情“嗯……我看他脸色也不大好。”
余程道“没事,我一会儿去慰问他一下。”然后继续看书。
凌鹿好奇道“老师,你在看什么?”
余程把书举起来给他看,灰暗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黑体字《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一看就很深奥难懂。
凌鹿眼睛一亮,兴奋道“好巧!这本书我也买了!”
余程笑问“你也喜欢读史?”
凌鹿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没有,我刚买回来,还没看呢……这本书写得怎么样?”
“值得一读。”
“那我回去就看!趁着没出科,还能跟您交流一下。”
余程露出赞赏的笑容“行。快去吃饭吧,晚了食堂就没菜了。”
凌鹿高高兴兴地出了门,突然又折回来,笑容明亮地问“对了,老师,你的微信头像是四猫漆盘吗?”
余程这回真的惊讶了“厉害啊,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对文物也有研究?”
凌鹿羞涩地摸摸鼻子,谦虚道“没有啦,我只是暑假刚去过湖南省博物馆。我觉得马王堆出土的文物都萌萌哒,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他说得自己都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快乐。像只在林间奔跑撒欢的小鹿。
余程心里一动。
凌鹿再次与他告别,步伐轻快地走了。
余程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本《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上,手里不自觉地转起了笔。
过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首先给张行端回了个微信。
“他只是累坏了。”
张行端的上一条微信是严柯一早上收了两个投诉,你去关心他一下?
余程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估算着凌鹿走出电梯的时间,然后在小组群里找到凌鹿的头像,点击私聊。
“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古文书店,老板是个有趣的怪人。带你去逛逛?”
屏幕上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一秒钟后,跳出回复。
“好哒!”
余程看到那个感叹号,想象出凌鹿明亮的笑容。
真是个小可爱。
他的快乐情绪,能感染严柯就好了。
第8章
严柯的头痛断断续续,一下午脸色都不太好,余程就让他先回家休息。严柯临走前去门诊挂了个号,用自己的工号开了止痛片和安眠药,然后才换下白大褂,到药房拿药。
发药窗口很忙,脱了白大褂同事就不认识他了,对他凶巴巴的,严柯反而觉得轻松。
他坐进车里就开始拆止痛片,突然又想起服用解热镇痛类药物后短时间内不能驾车。他想象自己的车被撞毁,身体碎成烂rou骨片和神经团,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想到,万一120把他送回了中医院,参与抢救的搞不好还都是熟人。
父亲也可以通过电视新闻知道自己今天早退了。
严柯皱着眉头把止痛片放了回去。
突然有人敲窗户,严柯惊慌地把药藏起来,听到外面的人在笑,这才发现是张行端。
“严公子,生病啦?”
严柯摇下车窗,还没说话,张行端伸手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烧,就是有点头疼。”严柯躲开他的手,想了想,把药袋子举起来给他看,“止痛片,安眠药。”
“我又不查你岗。”张行端笑道,“毕竟我也是翘了班才能跟你相遇的。”
“你不是怀疑我嗑药么?”
“你要嗑药也不能在医院买啊。”
“那去哪儿买?你有路子么?”
张行端一愣,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你什么意思?”
严柯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乱说的。心情不太好。”
“严柯,你最好去看看ji,ng神……”张行端话没说完,严柯就发动了车子,假装没听见。
张行端皱着眉头看他远去,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林主任您好,不在忙吧?……我是省中医务科的小张,有个事情想向您咨询一下……”
严柯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如既往的空客厅。保姆不知在几楼打扫,并没有听到他开门的声音。
严柯吃完药,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好,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保姆从地下室上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并说在储物间看到了一个琴盒,问那是不是小提琴。
严柯愣了愣。保姆把琴盒擦干净了拿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严柯打开琴盒,看到里面光亮如新的云杉木小提琴。他拎起琴头,手腕随意一扭,琴板就稳稳地架在了肩上。微微颔首,侧脸恰好贴住腮托。
熟悉的角度,熟悉的重量。
曾经重复无数次的动作。
保姆惊喜道“小严,你能拉给我听听吗?”
严柯朝琴弓看了一眼,把琴放回盒子里,淡淡道“好多年没碰,早忘记怎么拉了。”
保姆失望地叹了口气,只好把琴盒小心翼翼地抱回地下室。
今天父亲不回来吃饭,母亲也还在国外开会。保姆提前给他把饭做好了,继续在别的楼层打扫。严柯看着那几个ji,ng致小菜,完全没有胃口,就着ji汤把安眠药吃了,上楼睡觉。
由于严柯的早退,余程在医院加了会儿班。凌鹿对他说的那个书店很感兴趣,因此也主动留下来帮他干活儿。余程就顺便请他吃了顿饭。
两人是坐公交车去的。凌鹿对他居然没买车感到很惊讶,余程解释说职工宿舍离医院近,没必要买。凌鹿更加诧异,他本来以为余程是本地人。
“我有本地口音是吧?”余程笑道,“我从实习开始就在a市了,那会儿严老还在世……不知不觉,严老都走了两年了。”
凌鹿看他有些惆怅,转移话题跟他聊起了书。
余程热爱国学。跟凌鹿蜻蜓点水式的阅读不同,他是真的有研究。结果话题又绕到严老身上去——余程选导师时严老本来已经不收学生了,无意间看到了他以书法和国画亲手制作的简历,硬生生地把他从另外三位有意收他的导师手里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