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上掉了一块皮的地方,火烧火燎钻心的疼。自己一直用手捂着眼睛,想必是沾上血让他们误会了,关唯赶快澄清“眼睛没事,没事。”
“怎么样?能看着不?”李杰看他神智清醒不象胡言乱语,也冷静了下来,拽到灯下仔细端详半天终于放心了,“破了一点儿外皮,都是蹭上去的血,给块热毛巾先擦擦。”
“衣服也破了……跟人打架了吗?还伤着哪儿啦?”看到关唯没有瞎的可能,赵炳才不哭了,乍着两只手,又不知道哪儿敢碰哪儿不敢碰,急得乱转。
何景阳呆坐着,看人们来来回回倒水递毛巾,吵吵了半天终于安静下来,李杰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谁干的?为什么?”
“不认识,没说为什么。”关唯低着头,怕李杰看出什么来。
赵武一听嚷了起来“看清楚长什么样儿了么?明天告到学校去,挨个班找出他们来,不能白打!”
关唯赶紧说算了,我也还手了,这是打架不是挨打,再说人家是校外的,说出去对我也没好处。
赵炳才忽然插一句“是食堂找你的那个人吗?他不是穿校服的吗?怎么是校外的?”
“不是,那人就是个传话的,和我说有人在小树林等,我本来就打算去弄清楚他们有什么事,结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打起来了。”
“不是说是找我的么?”何景阳总算能插上话了,紧张地盯着关唯,一张脸绷得庄严肃穆,关唯有些想笑。
“应该不是。可能就是想确定你不在,才乘机找我的。”关唯用这一路上想出来的借口,避开了和何景阳直接相关的字眼。
李杰给关唯擦脸,不知碰了哪儿,关唯疼得“咝”了一声,何景阳闻声凑过去要看,被李杰粗鲁地撞开。
关唯瞟一眼何景阳,低低地说“我也没什么大事。他俩看我瘦,只有一个人动了手。”
“两个人呢?!这还要挑何景阳不在的时候?简直欺人太甚!要是何景阳在……”赵武正说着,被赵文拍了一巴掌。
“反正关唯肯定不会让人打成这样儿。”赵炳才经赵武一提醒,有点儿想埋怨何景阳怎么没和关唯在一起,又觉得怨不着的委屈,毕竟人家就是要找关唯。
如果我去了,是打算拉着他掉头就跑的——何景阳心想。
这么多天以来,他费力和关唯之间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仿佛是一根弹力极强的橡皮筋,偏偏其中一个人现在松了手,“啪”地一声弹回来,打在他的脸上和心上。
每天精致整洁得跟个瓷人儿似的关唯,忽然成了这般模样,何景阳一口气顶到喉咙里,拼了命地要往上蹿,如果不是他一再强忍,只怕要哭出声来。
李杰低头研究关唯手上那块伤口,仔细擦拭出来之后觉得还是得稍微处理一下,想了想回头叫赵炳才“你俩去找老徐,我记得他那儿应该有纱布碘酒,先处理一下,明天上午校医来了再去上药。”
赵炳才还没表态,何景阳就沉默着站了起来。李杰这次没推他,只是颇有深意地盯了一眼。
何景阳这段时间送给关唯的冷遇,他都看在眼里,这俩人腻腻歪歪的破事儿他多少有些感觉,但现在,实在懒得操这份心了。尤其是被老徐骂了还骂哭了的八卦,在他从老徐办公室出来到宿舍的路上,被不下十个人问候过之后,他觉得自己实在没脸端着一副人生导师的尊严去指点别人。
今天反正已经够乱套的了,乱它娘的去吧。
何景阳从关唯箱子里翻出一件干净外套来让他换上。看到他头发上沾着的草屑土灰,犹豫了一下,伸手捋了几把。
关唯看出他要一起去的意思,乖乖低头,任他拨拉着。
换下那件薄棉服,看了看被扯得脱线的袖子,有点儿心疼,这可是过年的新棉服啊!也不能让小舅带回家去,妈妈肯定要担心。
何景阳接过衣服放进自己箱子里,打算周末回家洗了让妈妈给缝好再带过来。
关唯这个傻冒儿,不管人家找你什么事儿,你就不能屈尊纡贵求个饶避开吗?好汉还不吃眼前亏,何况你这身板甚至当不起一个“汉”字——俩人一前一后往外走,何景阳默默腹诽,忽然就想起了自己被砍一刀那天体验过的恐惧惊慌,心情复杂,走了很远才问“吓坏了吧?”
“还好。”关唯脚下一顿,却没有停下来,还是慢慢往前走。
瘦瘦小小一个人走在前面,孤伶伶的形单影只,而且还一瘸一拐,何景阳莫名心疼——想把这个孩子抱起来揣在怀里,藏得好好的,变成自己的。
这样就不会有人再管他喜欢谁,不会有人管他在哪儿上学,更不会有人把他干净漂亮的脸弄得跟只小花猫似的,还撕破他的衣服,黑漆漆的夜里,让他一个人害怕。
“关唯——”何景阳追上去,堵在他前面。
关唯有些紧张。如果他说,我知道这事儿和我有关,以后你不用你管我的事,我该怎么回呢?关唯想,“我喜欢你,虽然这喜欢与你无关”——这么诗意的话和这么无趣的人说出来,倒真是有点儿暴殄天物。算了,换一句吧。
“对不起啊何景阳,我以后不会那样了。”关唯笑着说,他要把何景阳可能说的话堵回去,永远都不要听到。
何景阳一愣,“什么对不起?”
“就是……这段时间,给你带来的麻烦和困扰,很为难吧?你……还能不能和我做朋友,就象以前那样?”
“能啊。”何景阳失落了。他本来要说“你要还喜欢我,就继续喜欢吧,我不介意了。”但是在他把这枝橄榄枝伸出去之前,关唯却先收回了手,他不要了。
所以,他是不再喜欢我了——何景阳有些惆怅,又认命地想,这样也对,这样才对。
“你要说什么?”关唯看到眼前这个本来严肃紧张的人忽然浮起来一脸失落,心里生出一丝不确定的希望,虽然明知会落空,却还是忍不住一探究竟。
“你腿疼了吧?咱们走慢点儿。”何景阳的失落稍纵即逝。只要关唯乐意,那就行了。
俩个人彼此对望,直至关唯脸上的期待慢慢散去,绽开一抹温和而无奈的笑,何景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关唯生怕老徐以为自己是来告状的,一进门就说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手,给上点儿药就成。
老徐翻出碘酒纱布镊子,甚至还有一瓶医用酒精,非常老练地消毒上药裹纱布绷胶布,最后端详了自己的作品老半天,才不急不忙地说“还好不严重,这几天尽量别沾水,抽空去医务室换药。别告我你这一跤怎么摔的,反正我也不信,但是校规说得很清楚,打架算严重违规,有一次就退回原校去了。”
“没事儿,我不会到处乱说,我也不想让我妈知道。”关唯转头又看到了老徐桌子上那张照片。
“我说你那好哥们儿呢。”老徐下巴冲何景阳一扬,“能走到青中都不容易,你要是打算好好地给自己一个前程,就别冲动。别仗着年轻就觉得有的是机会,也有的是犯错和走弯路的机会。”
何景阳咧嘴一笑不想回答,可是关唯牢牢盯着他不放,只好老实答应“知道了。”
关唯嘘一口气,指着那张照片转移话题“徐老师,李杰他哥考到什么学校了?”
老徐大概愣了有个五秒钟,也不知戳着他哪根神经了,忽然就沉下脸来,不耐烦地把他俩往外推“滚滚滚,一个两个的净给我添堵。”
何景阳担心他碰着关唯身上不知哪儿还有可能存在的伤,赶快插到俩人中间护着关唯往外退,一边不满地嘟囔“知道了,这就滚!”
俩人从教工宿舍区出来,想起老徐忽然炸毛的样子,又疑惑又好笑。
笑完了何景阳才想起来问“李杰还有个哥啊?你怎么知道的?”
关唯简单地回顾了一下下午和赵炳才聊天的过程,何景阳这才明白难怪李杰回去之后不找他麻烦了。
“是因为换班的事儿吗?打你那人……”何景阳想问问清楚。
“不是。别问,以后也别提。”关唯掐断话题,但看着何景阳一脸被堵住的尴尬,心里不忍,加了一句“我嫌丢人呢,而且我也不想回云州,更何况是因为打架被劝返,我妈得气疯了。”
“真不是找我的啊?可你除了那事,平时都没可能得罪人啊。那你以后别一个人……”何景阳说出来又觉得难为情,毕竟是他导致了关唯“一个人”的。
“嗯,知道了,我叫上你。”没料到关唯却答得痛快,那点儿难为情瞬间就消散了。
哎,这算是和好了吗?听到关唯明确表示自己不想回云州,何景阳心底一松,觉得大黑夜的眼前却一片光明灿烂,真想一个俯跃扑到地上,假装拥抱了全世界。
“何景阳,你得帮我打开水了,胳膊疼。”关唯说。
“哦。饭也给你打,衣服也帮你洗,还有作业,选择题和判断题都行,主观题不行……”何景阳絮絮叨叨地说着,却没听到回应。抬头看去,夜色星光都映在关唯黑漆漆的眼里,含着一点儿笑意,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有多久没有这样了?何景阳体会着两人之间睽违已久的平和宁静,暗自下定决心即便关唯以后再怎么样,都要护着他。黄晋也好,别的谁也罢,都滚一边儿去。大不了打一架,关唯打得,我难道打不得?
失而复得的友谊,让这段通往宿舍的路,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馨。
第33章 回到从前
回了宿舍,几个人围观老徐包的大粽子,一致认为有碍观瞻,劝关唯明天一早就赶快找校医换个专业的手法。
何景阳兑好洗脚水,等人都散开了,伺候关唯坐下,伸手去帮他脱鞋。
关唯略觉尴尬,下意识地一躲,扭到了大腿,疼得蓄了两眼泪。
何景阳蹲着不动,也不说话。
关唯忽然想起上学期自己洗衣服把指关节蹭破,何景阳也是这么低头看着看着,忽然落到自己手背上的那几滴泪。
他心疼我。关唯心里一暖,也不挣扎了,乖乖看何景阳解开鞋带,抽出鞋垫来烤在炉壁外面的铁架上,褪去袜子。
两只冻得冰凉的脚伸进热水盆的瞬间,关唯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四个大字“舒服死了”,忍不住叹一口气,整个人都塌了下来,目光呆滞地看着何景阳头顶的发旋儿在眼前晃动,一晚上紧张到现在终于神魂归位。
“何景阳……”关唯神志涣散地叫。
“嗯。”何景阳头也不抬地答,撩起热水小心翼翼地拂过他的脚背。
能这样叫着他的名字,还能听到他答应,真好。关唯心想。
何景阳在给我洗脚,他想扭头看一眼李杰的反应,可是累得实在不想睁眼了,管他呢。
何景阳收拾完自己关灯上床,关唯已经睡着了。
就是从王亚辉找他那天开始的吧,关唯睡觉时第一次背朝自己,而且再没转过来。虽然今天已经达成和好的默契,但他还是脸朝着窗户下面那一截墙根儿。
睡不着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那一截墙根儿又不会给他说笑话,又不会忽然挑个公式让他背,背不出来就伸手捏他冻得冰凉的鼻子尖,又不会伸手蒙上他的眼勒令他“快睡快睡”,又不会和他大眼瞪小眼,然后傻笑半天……何景阳忽然想起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小小一个人儿,伸出一只细瘦的胳膊,妄图把那个装填得满满当当的大旅行包拎起来,何景阳本想对这么一个事儿逼的同学假装无视,看他出洋相。但是扭头看到那么一张干干净净的脸上,两只乌黑的眼珠子仿佛浸在水里般雾蒙蒙的,忽然就心软了。
何景阳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狗,长不大,俗称板凳狗,何景阳叫它凳凳。凳凳成天跟着他的脚后跟四处跑,遇到什么不明白或者惊奇的事情时,都会把小小的脑袋一歪,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也是这样瞪着自己,十分信任和依赖地等他伸出援手或者给出解释。
何景阳由衷觉得,这位同学的这双眼睛不该瞪着包,而是该瞪着自己。这样,他就能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不是我的包太重,而是你的力气太小。
可是这小家伙谁也不看,就那么用力提着大包僵在那里,一脸严肃的倔强——哎,没办法,谁让他的眼睛和凳凳一样呢,何景阳没奈何地跨出一步,拎走了包,也决定了象对待凳凳一样,给予这个事儿逼的小家伙宽容和担待,不和他一般见识。
只不过半年时间,这个小家伙就变了个样。说生气就生气,说打架就打架,那个温文有礼的干净腼腆的关唯呢?被他剁了喂狗了吗?怎么能说出那么刻薄的话——“你说我要是提出来和他换宿舍,你是不是挺开心?让他挨着你睡这儿?”
何景阳一想到那句话,心里就象灌进一股阴冷的风,喘不上气来,恨不得把眼珠子睁裂了,才能盛下那些来回打转非要抢着往外跑的眼泪。
你可真狠啊!我连你要转回云州去的事都不敢问,你竟然说我开心——何景阳憋着气徐徐往外吐,深怕呼吸声重了吵醒关唯,万一他转过来,看到自己这副样子,太狼狈。
明明已经开春了,火也烧得很旺,可还是这么冷。
何景阳想象去年冬天一样,拿自己的被子把关唯连人带被子裹进来。可以前做起来光明正大的事情,怎么现在这么为难?
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心一横,掀起被子兜过去,胳膊搂在关唯身前,把两个人包了个严实。
大腿外侧隐隐的疼痛和大脑深处绵绵不绝的困意来回争斗之下,关唯本就睡得很不踏实。加之意识到自己这段感情求而不得的痛苦和绝望还没有机会纾解,心情更是郁结。
身后突如其来的拥抱让他呼吸一窒,直到确定骤然贴上来的怀抱并不打算马上离开,才慢慢放松下来。
何景阳温热的鼻息轻轻掠过脖颈,平稳而有节奏,在这首枯燥无聊的催眠曲的作用下,关唯的眼泪夺眶而出,捂着被子能盖住啜泣声,却盖不住身体哭得发抖。
何景阳感受着关唯的颤抖,想着那些无法言说的痛楚,心里明白这和好的表象后面,是自己无法抚慰和回应的难过,只好紧紧抱着,直到怀里的人情绪平复,慢慢安静下来。
第二天醒来,关唯赖在被窝里不想睁眼。这张被子压在身上的分量,让他沉浸在和何景阳前所未有的亲密中——我喜欢的人,他也在意我,真好——可是我却不能再贪恋了,那就再多感受一会儿吧。
何景阳挟着一股风跑进来喊着他的名字。
关唯不耐烦地睁开有些浮肿的双眼,明媚的晨光中,他喜欢的少年眉目俊朗站在床前,笑着骂他懒,催他起床,说医务室老师来了,吃了早饭快去换药。
恍然中有一种错觉仿佛脱轨了一段时间的生活和学习,一夜之间回到了物理竞赛之前,甚至更远,远到元宵节之前。
分班之后,对于从编外班进到快班的学生而言,各科老师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学习进度较上一学期略微快些,很快也就适应了。
李杰把打工和家教全都停了,何景阳没有再和球队的人一起玩,关唯的进度也慢慢开始反超,大家都适应了单元小测的时候,他不再是全宿舍最后一名,而周义和马立文除了课表和他们不一样,几乎感觉不到不在一个班。
李杰把这个变化称为螺旋式上升,虽然还是高二学生,虽然还在这个环境下,但每个人的目标更明确、实力更强,状态也更稳定了。
在这样的变化中,一切都按部就班,不徐不缓地朝前驶去。
过了个年,关唯的个头以超越关妈期望值的速度开始猛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