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依恋与羁绊
开庭受审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淅沥沥的雨声悠远绵长,许还站在法庭外面,心神不宁地看着厚重的雨幕,有种天都要压下来的感觉。
这时候身旁有人拍他肩膀,他受惊似的猛地一跳,看见来人,急忙抓着对方的胳膊问“吴律师,怎么样”
吴应林垂下眼皮看了眼被拉住的手臂,自然地挣脱开来,轻轻摇头“没消息,陈超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看来今天只能走最后一步了。”
“为什么”许还激动起来,声音不自觉加大,引得一同在外面等开庭的人侧目看过来,他没有理会,急躁地在原地来来回回,不停地说,“他是被害的这罪不应该他担”
吴应林二话不说,将人拉到拐角,往墙壁上一甩,厉声道“冷静点”待见到许还蓦地噤声,才说,“现在不是你说他是被害的就算,这次出了人命,又正值政府严打,你哥的事正好被抓做典型杀鸡儆猴,加上被告人的证据都自动被推翻,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可是你不是律师吗律师不就是帮人申冤”许还眼里盛满哀戚,他紧紧抓着吴应林的衣袖,寻求着最后一丝希望。
“今天我会尽力将被告人的过失放大,争取取得合议庭的同情。即使今天定了罪,我们后面还有两周时间,把那个陈超找出来,再上诉,这样我们的胜算就会大很多。”
吴应林说完,就看见许还颓然地靠向身后的墙壁,整个人萎靡犹如霜打的茄子,似乎就要栽倒下去,莫名感到心酸,他伸手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无声安慰。
庭审开始,闵之栋出来一眼就在听众席中搜索到了许还的所在,冲他安抚地笑了笑。
许还感到眼睛酸涩,他使劲地扬起头,深吸口气,等确定眼里的湿气散去,这才再次望向前方,视线在空气中与闵之栋温柔关切的眼神相接。都这个时候,男人还有闲暇替他操心。
他内心甜蜜又酸楚,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怪难看的笑,两人只相视了一眼,闵之栋就背对他站在了被告席上。许还静静地望着那人的背影,法庭上周边的陈词,辩论,听证似乎全部都被隔绝在了他的五官之外,心心眼眼满满的都是前面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喜欢的男人,他甚至产生与此时场合十分不合的文艺想法,如果时间能够让他长长久久地这样注视着男人的背影,直到地老天荒,那该多好。
可现实总归是残酷的,当审判长最后宣读判决闵之栋犯过失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时,许还立刻像灵魂归位从座位上跳起来,撕心裂肺的叫喊脱口而出“哥”
闵之栋顿住,回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许还,隔着冰冷潮湿的空气,许还辨别到他离开之前的嘴型,一如既往地充满了宠溺“乖。”
眼泪再也忍不住大滴滑落,他无声地目送着男人的背影渐渐被带进门里,然后当身后传来闵丰收震惊到绝望的呼叫时,他看见闵之栋只来得及最后匆匆的充满愧疚的一眼。
闵丰收当场就晕倒在地,旁边叶慧珍惊叫着哭喊,场面混乱不堪,许还来不及擦眼泪急匆匆上前,在吴应林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将闵丰收抬进了随后赶来的宁陵带来的救护车上。许还精神恍惚地坐在车里,一路听着救护车呜呜的呼叫,变故来得太快,让他完全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宁陵沉默地递给他一张纸巾,他只是困惑地转过头,宁陵抿嘴,抬手替他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
许还回过神,忙接过来自己擦,低声说谢谢。
“许还,阿栋犯了什么法到要坐牢的地步啊你大伯这下又气又伤心,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叶慧珍在旁边直抹眼泪,人老来最怕孤单,跟闵丰收做了一辈子冤家,临到老了老伴要先走,撇下她一个人,对未来的不安让她心伤不已。
“他没犯法。”许还只强调性地说了一句话,就不再理人。
他心里一直坚定着这个信念,他们还有时间,不到放弃的时候。他一边在医院照顾大伯,空下来就去找原来在酒楼烧菜的厨师和打工的伙计,酒楼出事之后大家都是三缄其口,全部是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陈超这个人也都一致说没听过。
就在许还这边奔波忙碌毫无成果的时候,吴应林却告诉他,闵之栋不同意上诉。
许还想不通,他央求吴应林带他进去跟闵之栋见面,他要当面问个明白。
这事有点麻烦,扣留待审期间是不允许家属探望的,他望着许还焦急到快要崩溃的样子,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两天后,他把许还叫出来,说可以见面了。
这次见面地点不像上次,是在一间小房间里,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看起来像警局的审讯室。
一见面,闵之栋明显消瘦的身形让许还来时带着的薄怒与不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试着给男人一个坚定的承诺“我和吴律师正在想办法,过两天就申请上诉,你不会有事的。”
“许还,放弃吧。”闵之栋打断他,平淡的语气像在聊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话题,“我不想你为我这么辛苦,大伯治疗需要钱,你马上读书需要钱,赔偿之后家里估计也剩不下多少了。上诉的胜算有多少,我们都心知肚明,没必要做这些没用的,把那些钱留下来,用到该用的地方。”
“为你上诉就是最该用的地方”许还忍不住怒吼,他不知道男人到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能如此淡定平常,他都快急疯了,对方却一点都感受不到。
闵之栋疲惫地叹气,他轻轻抚上少年带着血丝的眼睛,内心的疼痛灼烧着他。
“许还,听话。”
他低沉暗哑的声音像咒语回荡在许还耳边,带着沉重的疲惫与无奈,让人一刹那心脏揪紧,说不出话。
“大伯需要你照顾,你自己还有学业没完成,难道你想为了我的事耽误一生吗”
“我不在乎”许还突然醒悟过来,他避开闵之栋骨节分明的大手,他的一生从来跟男人息息相关,为了他怎么会是耽误
“明明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替人受罪你不要在这里说这些话,就算你不同意上诉,我也不会放弃的”许还将刚刚听到的话甩开,像宣誓一样坚定自己的立场,就扭头要逃离现场。刚到门口,就感觉身后一股大力压过来,紧接着身子被翻转过来紧贴着身后的铁质门,撞出砰的一声响。
另一间房里的两个男人均被监视器里突发的情形惊到,其中一个男人很快恢复神色,牵起嘴角笑得不怀好意,对旁边皱着眉头的人说“看来你这回又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亏我还为了帮你挪用私权。”
吴应林毫不在意他的调侃,面无表情地说“我早就知道了。”
“咦难道更加夸张,是飞蛾扑火”
吴应林淡淡地瞟了身边的人一眼,接着不发一言地站起来就往外走。
房间里的人急忙跟上,“小林子,不看了啊,等等我呀”
这边房间里,空气紧张得似乎就要爆炸。
许还吓了一跳,胸口被心跳声敲击得快要耳鸣,眼前与他身体紧紧相贴的男人面目冷硬,眼底暗沉汹涌,薄唇几乎要贴到他的,吐出的气息灼热撩人“你不听话了”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男人高大火热的身躯桎梏在铁门之间,许还也明显地感到从脚底蔓延至全身的烧灼与渴望,身体羞耻的变化让他全身发抖,他极力地缩着身子往后压,企图离男人远一点,颤抖微哑的声音出卖了他“我”
男人丝毫不给他机会,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他红烫的脸颊,他感受到被抚弄的肌肤在男人的手下一跳一跳,大脑一片混乱,完全无法正常思考。
“答应我,停下来,好好照顾大伯,完成你的学业,等我出去。”
许还张了张嘴,眼前的状况让他没办法说不,他甚至产生一个可耻的念头,假如他不答应,眼前举止反常的男人还会更进一步地让他失去抵抗力,这念头充满诱惑却又让他不敢越矩尝试,急促的呼吸着驱散脑海里不该有的念头。
“你总是为别人着想,不觉得委屈吗”
许还语气里透出的疼惜让闵之栋心里一软,他知道这是答应了。他浅浅地笑,凑近亲吻少年因为紧张微微发汗的鼻尖,那里冰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伸出舌尖,卷入嘴里的味道略咸。这突如其来近乎带着的舔舐再次将少年惊得跳起来,他捂住鼻子,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男人,吞吞吐吐道“你你怎么”
闵之栋无畏地笑了笑,抬起手揉乱他一头短发,稍微退后一点,说“要好好的,不许调皮,按时吃饭睡觉,替我跟大伯道歉,好好照顾他。”
他的语气太过轻松,许还心里却沉重得像是压了块石头,他到现在只知道男人始终不愿意上诉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家里没有钱,他一心想着生病的大伯和上学的自己,却把他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可他不知道的是,闵之栋还有个想法,那就是趁此机会让两人分开,企图用时间来冲淡少年因为更年累月相处下来产生的依恋羁绊。
只不过男人也不知道,很久以前,许还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早就尝试过这种方法,如今他以这样一种方式将两人分开,反而让少年恋慕的内心更多了许多心疼与愧疚。
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这一点,那时候真不知道该后悔还是该庆幸当初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以上关于法律与定罪的地方纯属作者胡白,剧情需要,请亲们不要深究o╰o
另第二卷到此结束,第三卷许还长大
写到这才发现,我这文居然是作文里最基本的时间递进法
27、回家与再见
九月底气候已经开始转凉,今年的秋天似乎来的特别快。
一群青年男女有说有笑地从教学楼出来,接触到室外微凉的空气让他们不禁紧衣缩脖,直呼天公变脸像翻书,说冷就冷。
“听说实习的时候医院特别严,连上个厕所都要报备。”
“知足吧,咱们学校能进省人医实习,再严我也认了。”
“我还想考研呢,太严的话哪来的时间看书”
“大不了你向许还学习,不听学校安排,自己找个县医院实习去,时间上肯定比省人医宽裕。”
“对了,许还,你放着好好的省级医院不去,去县医院干什么”
“是啊,保研名额也有你,又不需要为了考研空时间出来。”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话题慢慢转到人群里一直安静的高瘦青年身上,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过去,等了几秒,才发现那青年压根没听进他们的话,兀自往前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众人面面相觑,打发与他最相熟的孟峻上前,拍他肩膀将人拉回来“许还,想什么呢”
“嗯”许还站住,疑惑地望着他,才发现在场几个都在看着自己,脸上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表情,他摸摸鼻子,温和地笑道,“不好意思,刚刚走神了,你们说什么”
“说你保研名单下来好几天了,就没打算跟大家一起庆祝庆祝”孟峻勾住许还的脖子,打算敲竹杠。亏他个子够高,这样勾着许还的脖子也并不嫌累。
“改天吧,我今天还有点事,这事我记着。”许还抱歉道,说完就大步匆匆离开。
“孟峻,你跟他那么熟,知道他每天神神秘秘地干什么吗”有人的地方总有八卦。
“我哪知道。”孟峻在心里嘀咕,熟不熟都是表面现象,许还看着像温水,手伸进去,自动往边上排开,想抓也抓不住。不过他想到月底到了,那许还应该是要回老家吧。
许还去了趟银行,查到上次兼职的钱果然已经到账,直接把那些全部取出来,总共500块,然后揣着这些钱去了服装市场。
在那找了几家卖羊毛衫的,跟店家讨价还价最后花150块钱买了两件羊毛衫,又挑了六双厚棉袜,看见旁边有家卖毛线帽子的,左看右看,又觉得戴帽子是老年人戴的,太显老气,还是放下。
最后提着一包衣服直奔长途车站。路上接到钱进的国际长途电话,他刚好找到自己的座位把东西放好坐下,接起来“喂,钱进,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钱进高考完之后就被家里送出国,在国外待了四年多,性子倒是没怎么变,说话依然大嗓门,情绪似乎很亢奋“黑,我刚毕业答辩完,下个月我就可以回归祖国的怀抱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老子在这个鬼地方都要淡出鸟来了”
“等你回来我给你接风。”
“好兄弟诶,不跟你说了,他们在叫我一起出去滑雪,你多注意身体啊,拜拜”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挂断,许还哭笑不得地将手机收进口袋,抬头看见旁边一个大妈要往车厢上放包裹,他连忙站起来帮忙“大妈,我帮你。”
大妈不住道谢,在旁边坐下来“现在的年轻人哟,像你这么热心的没几个了。”
许还只是笑笑,带点腼腆。
“你这是去哪儿回家啊”大妈接着问。
“嗯,回家探亲。”
“哎哟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说我养的儿子怎么就没你这样的,一个个都不肯回家,这不,小儿子在这边上学,三个月了没回去,我这把老骨头只好赶来看看,哎。”
“我也是一个月才回去一次。”还不一定能见得上面。
汽车开始行驶,车窗外面开始下起了零星小雨,划在窗玻璃上一条一条,很快便被风吹散。许还静静地望着窗外,心里平静地温暖。
降温了,希望明天这些衣服来得及,即使见不到,知道他没饿着、冻着也是好的。
到县城的时候天快黑了,他转了一趟公交车,目的地是他上高中时候与闵之栋一起的家。
四年前闵之栋被判罪之后,县城和市里的酒楼都被低价卖出去了,唯独留下了这套房子。卖酒楼的钱一部分钱赔偿给了死者家属,一部分给闵丰收治病。没多久,闵丰收知道侄子入狱的事之后就不肯再治疗,结果拖拖拉拉下来,半年之后在老家去世。随后一年,叶慧珍也在每天的郁郁寡欢中随他去了。
闵之栋申请保释出狱送葬,再之后,他不让许还每个月跑回来见他,许还不听,结果就是他不肯见面。
许还见不到人,只好每次尽量多带点他里面用得着的东西,怕他吃不好,穿不暖,生了病。按规定这些东西送不进去,可许还每次去都软磨硬泡,狱警有了恻隐之心,替他将东西带进去。并劝道,不要来了,他一切都好。
他知道这是闵之栋要告诉他的,虽然每次见不到面失望而归,但能得到这句一切都好,也觉得飘飘浮浮了一个月的心有了归宿,安定下来。
到家的时候先把电视机打开,整个屋子有了声音,不再显得死气沉沉。他站在屋子里轻声对自己说“幸亏有个电视。”
接着把家里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除去屋子里的灰尘味。
最后接了一水壶的水,将客厅角落的那盆龟背竹搬到阳台上给它浇水。
闵之栋原来买了三盆,等许还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死了两盆,于是他每次回来都给剩下这一盆浇水,没想到竟活了这么久。
“你的叶子越长越多,可是为什么却越来越小了呢”浇完水,拿棉布浸了水给叶面擦洗,一边自语道,“好像还没见你开花,什么时候开花啊。”
“等他回来,看见你长这么大,肯定会很高兴,你一定要加油长大啊。”许还说着,似乎联想到什么,忍不住弯起嘴角笑起来。
等收拾好一切,他去厨房下了一碗面,切个番茄,打个鸡蛋,就成了闵之栋最爱做的番茄鸡蛋面。端到饭桌上坐下来慢慢地吃完,汤汁都不剩,又起身收拾桌子洗碗,之后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正好看一期健康之路。十点,可以睡觉了。
闭上眼睛之前,轻声呢喃“300天。”接着嘴角带着笑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许还就到了丰州县郊区的监狱,侯见室的干警认得他,见到他提着一大包物品,奇怪地问“你怎么还来你哥已经假释提前出狱了。”
听到这个消息,许还下意识地惊喜道“出狱了”
“是啊,他没回家吗”
欣喜之后这才像被泼了一头冷水,他喃喃道“没有啊,他怎么没跟我说”
出来的时候又开始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许还忘了带伞,细蒙的雨雾飘在身上,身上起了冷意。还好没有多久,公交车来了。
一到县城,他就下车转到镇上的汽车,闵之栋三天前就出狱了,小区里的房子没人,那他肯定回上钱村去了。
老家修了路,路途比起小时候而言显得快得多,两个小时候后,许还站在了家门口。
或许因为下雨,本就渐渐人丁稀少的村里不见一个人影,各家各户屋门紧闭。
许还稍微平复了下呼吸,上前几步,站在屋门前,抬起手就要推门。突然看到衣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染了几滴黄泥,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现在的形象是多么狼狈不堪虽然雨不大,但足以将头发淋湿贴在头皮,衣服也皱巴巴的,身上依稀还有路上溅到的黄泥。
他像一个即将与情人见面的汉子一样注重着自己的仪表,生怕留下一丝不好的印象,抬起的手又放下,着急地在门前踱步,也不敢进去。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那个他在梦里听过无数次却总听不够的低沉嗓音“许还”
许还猛地怔在原地,他感觉自己全身像被点了穴一样动弹不得,僵硬的四肢不听使唤,甚至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他不禁苦笑,不管过去多久,这个人对他的影响从来没有减弱过,甚至被时间镌刻进了骨髓血液里,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许还,是你吗”印象中低沉的嗓音多了些沙哑,他听到身后的脚步渐渐近了,在他身后几步停下,“许还,是你。”这回换了肯定句,错觉里声音好像在微微颤抖。
许还突然转过身,却是一手蒙着眼睛,他不敢看,不敢说,不敢听,更怕自己会没用地哭出来。
四年两个月零五天。
“你不要说话。”发出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的沙哑,许还抬起另一只手,慢慢地摸上面前人的脸庞。
额头依旧宽阔饱满;眼睛应该是沉静黑亮的,让人望不到底;鼻梁高挺,显得整个面部有立体感;嘴唇微薄,不笑的时候总是那么严肃;下巴坚毅,细看会有淡青色的胡茬。
“你瘦了。”许还轻轻摸着有点凹下去的两颊,颤声说。
接着手被拿下来,与另一只手一起被包进一个温暖干燥的掌心,他听到对方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要叹气
“你不睁开眼看看我,怎么知道我瘦没瘦”
许还颤动着眼睫毛,没有动,对方也静静地等着。
终于他慢慢睁眼,让他魂牵梦萦了这么多年的男人面目温和地望着他,他再也忍不住,眼泪随着头发上的雨滴不断滑落。
男人轻轻拍他的头,一如多年前那般温柔,微笑着说“傻瓜,回家了。”
28、重逢与幸福
进屋之后将头发擦干,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衣服是闵之栋的,许还来的急,什么都没带,这衣服还是几年前闵之栋留在家里的,样式早已过时,衣料也已经被洗得发白,曾经觉得高大不可触的男人,如今他的衣服穿在身上还挺合身。久违的喜悦与满足情不自禁地在胸口激荡开来,他兀自在房里埋头笑了很久,等差不多心情平复下来的时候才出门。
出去的时候看见坐在堂屋的闵之栋,男人的头发已经被剪得只剩一点发根,甚至能看见淡青色的头皮,他转开眼,视线放在他正在绑的铁犁上,好奇地问“你绑这个做什么”
闵之栋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换好了把桌上那碗姜汤喝了,免得着凉。”
他话里的语调再平常不过,却还是让许还心中升起暖暖的甜,他听话地端起喝了,这时候听到闵之栋说“我今天去看了下家里的几块地,差不多快荒了,明天不下雨的话就重新开垦出来。”
“那我可以帮你。”许还急忙答道,又生怕遭到拒绝似的,补充道,“我在前面牵牛,你在后面犁地。”
闵之栋没有什么表示,将绑好的铁犁放到一边,站起来,问“饿了没家里没什么吃的,我跟隔壁借了一挂面,中午吃面。”
“好,我去做。”
说完许还就往厨房跑,闵之栋站在原地慢慢皱起了眉头,复又无奈地叹气跟过去。
烧油,放水,水开之后下面,放盐,很快两碗简简单单的阳春面端上桌。
闵之栋静静地立在厨房门口看着许还熟稔地完成这些工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青年早已被迫自立,虽然仅仅是一碗面,他却可以清晰地猜到,这些年许还熬过的孤独与苦痛。他将心里的疼惜深藏进波澜不惊的深黑眼珠后面四年也熬过来了,再多些日子,只是需要再多些日子罢。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不语,随着雨势减小,空气里只剩下吸溜面条的声音,尴尬的静默让许还一直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闵之栋的神情,却始终瞧不出个所以然。等两人的碗都见底,许还又立刻抢过刷碗的活“我来”
“下午我去趟集市,买点种子回来,你在家待着吧。”
刚要出去的许还听见这话急忙退回来,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一个人在家待着也没事,而且我还要买点洗漱的东西。”
闵之栋点点头,“那等雨停了吧。”
雨过天晴,耀眼的阳光洒下来让人怀疑今天那场雨的真假,集市也在雨后重新热闹了起来。
两人买完种子就去给许还买毛巾,付钱的时候许还摁着闵之栋要掏钱的手,说“我来。”说着从兜里掏出钱递过去,转眼见闵之栋望着自己,有点窘迫道,“我做兼职的钱。”
闵之栋情绪不明地点点头,之后买牙刷、水杯、拖鞋的时候也没再主动掏钱。
许还见状,干脆做主去菜场买了些米,肉,青菜还有些作料,一圈买下来,已经两手满满,颇有过年赶集的味道。搬上顺路回村的驴车,赶车的人并不认识他们,以为是一般的同乡,见到他们大包小包地买这么多,随口打招呼道“哟呵,你们这是过节还是办喜事,买这么多东西。”
许还满脸笑地看了闵之栋一眼,答道“喜事。”
那人热情道“那真恭喜啊,啥喜事啊”
“重逢。”
晚上洗完澡,许还进屋的时候正好碰到闵之栋抱着一床被子往外走,他拦住他,问“你要去哪儿”
闵之栋退开一步,淡淡地说“我去那边房里睡。”
他这淡漠疏远的姿态让许还内心的愤怒与委屈陡然升起,他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今天一天强压的伤心与失望像火烤一样在胸口燃烧起来,却在对上男人沉静的眸子里永远波澜不惊的情绪的时候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嗤的一声,全部熄灭,只留几缕青烟不甘心地渐渐飘散。
“我有点不舒服,今晚可以跟你一起睡么”
他的声音夹着不易察觉的飘浮,显得绵绵无力,闵之栋立刻觉出不对,手腕上传来的温度有点热得不正常,他连忙放下被子,反手抓着许还拉近,抬手覆上他的额头,一摸,果然发烧了。
“不舒服怎么不早说”
男人说出口的话里带了淡淡的责备,不再是那一副冷淡得让他心口发疼的态度,早知道这样才能让他紧张自己,何必强忍着到现在他苦笑着任由男人将他扶到床上躺下,身体软下来才真觉得眼前开始晕眩,看来真的发烧了。
家里没有备用药,闵之栋给许还额上蒙了湿毛巾,感觉不妥,出去跑了几户人家,终于借到退烧药,回来的时候见到许还双颊潮红,紧闭着眼睛小声呓语,很难受的样子。
闵之栋轻声叫他“许还,醒醒,咱们先吃药,吃了药再睡。”
听见叫他,许还微弱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眼前的人,似乎牵起嘴角笑了笑,语气带着自责“我怎么又睡着了,说好等你回来的。”
闵之栋这才知道他已经烧的有点糊涂了,他抬手轻轻揩去青年额角的冷汗,眼里的愧疚与心疼再也掩饰不住,柔声哄道“我已经回来了,你快吃药,吃药病才能好。”
许还却只是摇摇头,手抬了抬。
闵之栋连忙握住,手心滚烫,指尖却惊人的冰凉“你想要什么”
“我的病好不了了,”许还虚虚地握着他的手,又渐渐闭上眼,像在说梦话,“时间太久了,早就治不好了”
他的话不明不白却意有所指,闵之栋心里一痛,情不自禁地俯身凑近青年汗湿的额角,轻如羽毛的吻轻轻刷过,病中的青年完全没有意识,所以他也没有听到男人隐忍到极致的那句对不起。
吃过药,到下半夜的时候烧总算退了,闵之栋长舒一口气,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的青年,即使在梦里,眉间也没舒展开,似乎有随身缠绕的郁结总也解不开,他伸出手轻轻抚平那些皱褶,发觉自己在狱中戒掉的烟瘾又上来了。
他双手抱着脑袋,抹了一把脸,狠狠地吸了口气。
早上许还幽幽转醒,病后的脑袋还显得很沉,身子也没什么力气,四处没看到人,尿意上来,只好软绵地起身。
正好闵之栋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见他起来,问“醒了感觉好点没”
“好多了,就是没力气。”许还坐起来,病态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闵之栋上前扶他。
“没力气还下床”
许还囧了囧,轻轻挣开他,小声说“我去上个厕所。”
“你脑袋清醒吗要不要我扶你过去”
农村的厕所不比城里,往往都是一个坑里埋一口大缸,闵之栋真担心许还这颤巍巍的样子别一头栽进缸里去了。
“不用了不用了,就是个小感冒,哪有那么娇气。”上个厕所还要人扶。
闵之栋轻声笑,也不再逗他,说“那快去快回,给你熬了粥。”
许还暗自发窘,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出去的步伐也不再虚浮,急急的样子倒真像内急。
早上的小插曲让许还心情轻松了很多,上午犁地的时候,闵之栋不让他下地,他就坐在地埂边上看着。
上午的阳光并不强,照在人身上有微微的暖意,闵之栋将衣袖高高挽起,露出精瘦的手臂,偶尔因为犁地出力而凸起壮实的肌肉,在温和的阳光粒子下越发显得男性味道十足,让许还有点不敢直视。
他突然想到少年时期对这个男人的迷恋,大概很大部分原因是向往男人高大成熟的男性魅力,而现在呢,自己早已褪去了少年的纤细与稚嫩,却仍旧无法摆脱这种迷恋。
这种迷恋让他感恩于老天爷现在赐给他的平静与温馨。重逢以来,他尽量忽略两人分别的四年,那些时间被他自顾地从脑海挖去,一切与四年前无差,他就像做了一个长久的梦,醒来之后,他们还在上钱村这片土地上,没有那些纠结于心难以启齿的情感,没有那些怀疑与隐瞒,也没有那些突发的灾难与变故,只有现在宁静祥和的画面和煦的阳光下静静劳作挥洒汗水的人,这种踏实感,就像长途旅行的人归家之后,坐在家里看着爱人为自己忙碌,漂浮动荡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有了归宿。
他才想到,这就是幸福。
可是这种他自己设定的幸福持续了没多久,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
这天他与闵之栋踩着夕阳下地回来,他一路看着前方的一双人影,嘴边的笑从来没有断过,身旁的人见状,捏了捏他的脸,笑问“一路都像偷吃了什么一样,笑什么”
这几天闵之栋的态度也没了开头那样的冷淡,只是偶然的亲昵依然出自对待小孩子的那套,许还倒不再不介意,只要身边的人永远陪在身边,他的身份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他站定转身,故意冲他伸出舌头舔舔嘴,殷红的舌尖在柔软的嘴唇上扫一下又快速缩回去,脸上的笑容单纯无害“吃了,甜的。”
青年与闵之栋离的很近,后边的夕阳从两人之间穿射过来,形成细小的一束光,地上的人影因为这束光微微隔开,产生了一个暧昧的距离。他不知道在这样的距离下,他无意识的调皮小动作看在男人眼里,带了某种情色的暗示,所以对于男人突然沉下来的脸,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回去了。”闵之栋不再看他,率先往前走。
许还一着急,刚要转身叫住闵之栋,却发现男人也停在了几步远,而越过他的肩膀,那边站在家门口戴着眼镜挽起头发形象始终一成不变的女人,不就是宁陵
他看见女人勾起嘴角敷衍地笑了笑,接着用毫无起伏的平板声音说“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觉得这文越写越往苦逼的路上发展一脸苦逼的作者
29、表白与拒绝
宁陵的那句话是对闵之栋说的,接下来便是理所当然的叙旧,剩来下的许还只好乖乖做晚饭去。
“许还变了很多。”宁陵这话也不是客气,拿四年前许还对她的态度对比,现在待人温和有礼,是要成熟许多。
闵之栋给她倒了一杯水,并没有接话。
宁陵接过来捧在手里,看着水杯口冉冉腾起的雾气,抬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淡淡地说“你也变了。”
闵之栋回她一个浅笑,说“你还是老样子。”
“哦什么样子”
“还是这么年轻。”
宁陵愣了一下,随即抿嘴笑道,“想不到你也会说话哄人开心。”这是见面以来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鼻头却隐隐发酸。
“不年轻了,马上就要嫁人了。”她从包里拿出两份大红的请柬,喜庆之意从她脸上散开,递过去“喏,没想到你也可以赶上。”
闵之栋翻开看了看,眉眼也舒展开来,望着宁陵由衷道“恭喜。”
“我也该恭喜你提前出来,有空就欢迎来凑个热闹。”
“一定。”
宁陵慢慢收了笑,视线转到堂屋条柜上两位老人的遗像上,轻声说“你大伯的事,当初没能尽力,我很抱歉。”
“那不是你的错,要怪还是怪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闵之栋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闵丰收的去世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老人临到走了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闵之栋的语气与表情都淡淡的,宁陵却能体会到男人深切的悲伤与自责,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对方搭在桌上的手,安慰道“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谁也不想的。”
闵之栋收回情绪,玩笑道“我们一直互相安慰是干什么”
宁陵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起来。她握着男人的手,不比城市里男人的手那样温润,甚至有点粗糙,但是温暖干燥,让人内心平静踏实。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她也可以毫不扭捏地问出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当年你心里有没有想过娶我”
她问的认真,但并没有多少压迫感,像是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对往事的追忆那样平常。闵之栋也答的认真“想过,但是不会。”
“哈,那我不是要庆幸没有傻傻地等你”
“你一直很理智,我很佩服。”
“是吗”宁陵的反问不知是指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不过接下来的动作就证明是针对前一句她突然倾身上前,隔着不大的桌子将嘴唇贴上对面男人的薄唇。
才一秒,闵之栋愕然退开,他皱着眉头瞧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不明所以。
宁陵保持着倾身的动作,两人视线相对,她看见对方眼里因为自己的动作而产生的波动,内心升起快意,扯着嘴角笑“女人是善变的,你永远不会懂。”
两人气氛僵持之际,许还正好手里端着两盘菜进来,语气轻快地说“可以开饭了。”结果进屋便看见屋内两人尴尬又暧昧的动作,步子一滞,手里的盘子险些脱手,表情僵硬地望着屋里的两人。
闵之栋下意识地急忙抽回手站起来,叫他“许还”
许还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将菜端进去,放在桌上,说“饭做好了。宁医生,不知道你要来,所以没做什么好菜,怠慢了。”
“不客气,我来之前没跟你打招呼在先。”宁陵推了推眼镜,一切情绪都被藏进了厚镜片后面,她用平静无波的音调问,“可是你真的不打算去医院实习了”
宁陵现在能出现在上钱村,是因为本来已经说好大五在县医院实习的许还,突然说不去了。她联系不到人,询问学校那边,学校却以为许还已经回来实习,她这才猜测到应该是闵之栋提前出狱,许还跟着过来了。
她并不糊涂,四年前就猜到许还对闵之栋不正常的感情,那种强烈的占有欲不是一般的弟弟对哥哥应该有的,两人之间四年的空白产生的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消,一个是涨。
如今看来,似乎消的可能性不大。
闵之栋从厨房端了饭进来,刚好听见宁陵的最后一句话,问道“什么实习”
宁陵不着痕迹地看了许还一眼,心想果然是瞒着的,她走过去接过碗筷,说“许还最后一年要在我们医院实习。”
“我不想去了。”许还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宣布。
宁陵特意观察着闵之栋的表情,对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随即是无奈地放任自流,并没有任何说教与劝说。
在闵之栋看来,许还如今已经成年,许多事情他自己知晓轻重,做出的决定也是可以为自己负责的,所以很多两人意见相左的时候他都主动迁就。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这种迁就是出自于无法对许还的感情作出回应的下意识反应。
对于闵之栋的态度,宁陵忍不住有点冒火,她突然怀疑,是不是就是因为闵之栋一直以来都是这种放任自流任其滋长的态度,才会让许还对他的畸恋随着岁月流长不断加深。她受过的来自教科书的教育让她难以轻易接受这种畸恋,但是她始终当许还是个孩子,所以叫自己以宽容的心去看待。如今却觉得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闵之栋的行为竟成了既不回应也不拒绝的暧昧不明,跟当初对自己的态度何其相似。
宁陵一时沉浸在这种激愤的猜想中,并自发地将自己代入,过去欣赏的男人的沉稳淡定,如今在她眼里成了温吞磨叽。她是个果断的人,这次来也不过是为了跟过去告别,现在有了这个理由,也就不再纠结,吃过饭便离开。
临走之前,她再一次自作聪明地提醒闵之栋“你不会不知道许还不想实习的原因吧难道你就任由他放弃学业跟着你在乡下种地”
“有时候我真怀疑,是不是你一直在享受他的依赖,所以任由这种依赖变质,就好像四年前你根本对我没感觉,却放任你大伯母撮合我们。”
“你自认为很无私地为你大伯着想想跟我结婚又不爱我,又自认为很无私地为许还着想想拒绝他又怕伤害他。可是你不知道吧,其实你很自私,想照顾到每个人最后却都把他们伤害了你大伯临终都没见到你结婚,许还等你盼你四年,到头来也不过是你不清不楚的态度。”
“你要是真为他好,就果断表明态度,听说许还已经被保研,如果他真的这么跟你耗下去,这一生都完了。”
宁陵的话说得很重,却是一针见血,直戳中闵之栋的命门,让他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他一直怕伤害许还,试图用时间来冲淡一切,四年之后的重逢,他其实早就心知肚明,许还对他的感情并没有因为这空白的四年而消逝,可是他依然自欺欺人地相信时间可以解决。
如宁陵所说,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潜意识里一直在放任许还一步步地往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靠近。他不敢想。
回去的时候,他终是开口“许还,明天你回县里实习吧。”
“不想去。”许还直接拒绝,埋头削锄头上的棍柄,底部粗了点,锄头总是脱落。
“为什么”
“我讨厌那个女人”狠狠地削去一大块,手上顿了一下,拿锄头套进去,果然削多了,松松的根本不能用。
“这不是理由。你已经长大了,不应该以这样幼稚的理由而拒绝面对社会。”闵之栋一直站在旁边靠着墙壁站着,语气神态都是淡然一片。
“砰”一直在套锄头的青年突然用力将其摔在地上,力度之大可以看出水泥地上被砸出一道裂缝,许还猛地站起来,怒火冲天“因为她亲了你这理由够了吧”